第4章 此生無憾
- 慰風塵
- 酒醉西嶺
- 3520字
- 2020-11-01 09:25:36
江南鴻鄉每年都會舉辦盛大的集會,傳說是為了紀念當地一位叫禹成弘的圣賢,他創辦私塾,教書授業,不論貧富,不管尊卑,只要用心,只要肯學,皆可成為其座下一人,日日受圣賢之學熏陶,終能成就其忠孝仁義。
今年的集會較之往年可算是稍微冷清了些,如今北方邊境烽煙乍起,江南雖深居腹地,安定無虞,可總歸是滄驪最為富庶之地,征糧、擴軍,江南自然是首當其沖。
對于何燕然來說,如此規模的集會已算是十分壯觀了得。
他忘記了過去,能記住的只是醒來后種種,再加上一直隨義父身居鄉下,可真的說得上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娃。
何解雖然心事重重,但從不在孩子面前有任何表現,他怕他們擔憂,再加上幾十年的飽經風霜,對世事早已洞悉,故而表面依舊鎮定自若。這次集會,他也想帶孩子們出來散散心,自己解甲歸田,退隱江湖,已到了這把歲數,于己倒是無妨,若讓孩子們總跟著自己在鄉下不出來,沒見到外面的萬千世界,這可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集市上的商品琳瑯滿目,小販們的吆喝聲更是此起彼伏,嘈嘈切切,熱鬧非凡。
“糖葫蘆,賣甜掉牙的糖葫蘆啦。”
“胭脂,簪子,今年佰花坊最新的款式,小姐要不要試一下,我看這簪子戴在小姐身上真的是沉魚落雁的美啊。”
“賣寶劍啦,玄鐵寶劍,削鐵如泥,吹發可斷,大俠要不要試一下,好馬配好鞍,啥?我不是說你是馬,我是說這劍是好鞍啊。”
“賣藝啦,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回家取錢捧個錢場,各位大爺,獻丑啦。”
......
這一路上可忙壞了麗兒,一會要買個糖葫蘆吃,買了迫不及待的大咬一口,臉色一變,呸一下吐了出來,嚷嚷道:“剛才那糖葫蘆小販騙人,說什么甜到掉牙,這牙倒沒掉,口水倒是都給酸出來了”
婧兒在一旁開玩笑道:“呦,麗兒口水都流出來了,那不是酸的,估計是饞的吧,快再吃一口,解解饞。”
“姐姐,你壞,告訴爹爹,凈拿我開心,你和二哥一樣就會欺負小孩”!
“哎哎哎,有我啥事,大小姐,我剛才可一句話也沒說呢。爹爹大哥可是站我這一邊的,才不聽你胡攪蠻纏呢。”
何燕然雙手叉腰,佯裝生氣道。
何燕然很快的融入到了這個家,雖然時間并不長,但是早已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讓何燕然也有一種得而復失的感覺,一種幸福美好的感覺。
“哎呀,那是什么東西啊?”
麗兒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肉嘟嘟的小手指著遠處做糖人的老師傅,頭也不回地跑了過去。
四個人被晾在了一旁,剛才的談話也早已拋在了腦后,要說小孩子可真的是單純善忘,讓人好生羨慕。
“老頭兒,你是用糖捏的這些玩意么?”
“這個馬、那條小黃狗、還有那個糖人是誰啊?”
“小家伙,你說的是這個嘛?這是我捏的禹成弘啊,就是咱們這的那個圣賢,在世的時候樂善好施,與民同樂,你說我是不是也該紀念一下他呢?”
“說得好像有道理,不過我又不認識他,可看在你這么好的份上,也該好好夸夸你,不像我那姐姐和二哥,老是欺負我......哼!”
話音剛落,麗兒感覺一股寒流從后背升上來。
“麗兒小丫頭,剛才在說些什么?!”
還沒等麗兒回答,兩邊的耳朵早就被提起來了,一邊溫柔,一邊生疼,甭想,又是二哥和姐姐。
“老先生,真是過意不去,家妹從小無拘無束,對她寵溺過頭了,太沒規矩,給老人家添麻煩了。”婧兒飽含歉意的說道,“還不快給老先生道歉,說話真是沒大沒小。”
“哈哈,我看這孩子聰明伶俐,天真爛漫,我這糟老頭子倒甚是喜歡,太悶了不好,太悶了不招人愛,哈哈!”
糖人匠一捋胡子,笑顏滿面。
“老頭兒都不怪我,就二哥、姐姐愛多管閑事,還不快松開手!”
“耳朵都要被你們擰掉了,耳朵都沒了,以后就更不聽你們話了。”
麗兒鼓足力氣想要從哥姐手中逃走,未果后方撇嘴叫嚷道。
婧兒、燕然一時被噎住了,不知道說啥了,索性苦笑著對視一眼,松開手不管這丫頭了。
麗兒得到了解脫,揉了揉耳朵,抬頭看了看糖人匠,眼睛一咕嚕道:“老頭兒,就是因為你,我才被哥哥姐姐罰的,你說你該怎么補償我吧?”
“哎?我說你這丫頭怎么還得寸進尺上了,看來以后真的對你不能太過嬌縱。”婧兒朝麗兒使了個眼色,可后者完全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
“這小姑娘說得對,是該好好補償,可我除了這糖人手藝別無長物,要不我收你當徒弟吧,我教你做糖人,你繼承我的衣缽,以后你就在這捏糖人,怎么樣?”
糖人匠順手從攤子上拿起一個糖人,放在手里搖了搖,一臉的慈祥。
“我才不要呢,我以后要當大夫,救死扶傷,不要捏糖人。”麗兒心有不甘的繼續補充道,“要不你送個糖人吧,那咱們就算兩平了,怎么樣?”
“一個糖人而已,看看小姐喜歡哪一個,挑一個拿走便是,我糖人張說話算數,你看看這小馬怎么樣?還有弓箭、長槍,這圣賢禹成弘喜歡,你也盡管拿去。”
“我要那個!”
糖人匠順著麗兒的手指看過去,樂呵的笑容瞬間凝固,緊接著又被一種說不出的肅然替代。
“這個不行,這個不能給,說什么也不能給!”
“哎?你這老頭出爾反爾,說話極其不負責任,剛才還說什么都可以送我的,這會倒又不行了。”
麗兒黛眉緊蹙,一臉幽怨地看著糖人匠,惱怒道:“再說那個糖人一看就是存貨,沾灰染塵的,不知道是哪一輩子做的,想來也是賣不出去,我好心幫你解決掉你還不給!我看......”
“麗兒,切莫胡鬧!”
燕然一聲呵斥打斷了麗兒的話,見到麗兒一臉的吃驚委屈,心里又有些隱隱作痛,復又轉頭看向糖人匠,語氣謙和道:“老先生,家妹年幼,話語之中難免唐突一些,還望老先生不要在意。”
“不過,我看我妹妹也是真心喜歡您老的手藝,不如老先生行個方便,不管您開價多少,我們照單全收便是。”
“公子,不是糟老頭子我不會成人之美,也不是我吝嗇小氣,若是小姐真的喜歡,別的隨便取,隨便拿,我老張也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只是.......這個......這個真不能給啊。”
“這個是我的一位故人,不不不,應該說是故主。”
糖人匠回首看了一眼,那顏色有些暗淡土灰的糖人,神情復雜,緬懷追憶黯然興奮均有。
“老張我捏出來只是懷念那段時光,十多年了,糖人變了顏色,也不能吃了,可我還是一直將它留在身邊,心想就是回不去也好,至少我還能借著這糖人回味一下。”
“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能感覺到我的生活還算是有些意義吧。”
糖人張望著糖人,不禁唏噓,神情中有了一絲滿足,有了一抹笑意。
“這......”
燕然一時竟啞口無言。
“我就要,你不給我,我就砸了你的攤子,丟了你的糖人,哼!”麗兒氣沖沖地說道。
“大膽!這段時間你脾氣可真的見長啊,回去看我不家法伺候,目無尊長,狂妄無禮,禮義廉恥就是這么學的么?”
何憂剛才一直落在后面,可剛一趕過來便看到這一幕,氣當然不打一處來。
“大哥也愛欺負人,明明是這老頭騙人在先,拆了他的攤子還是便宜了他呢,哼!”
麗兒越說越委屈,淚水噙滿了雙眼,低頭撇嘴。
“你們兩個對她就是太過寵溺,這樣下去還怎么得了,回去你們兩個也得受罰。”何憂說完,三個人都沉默不語,不敢再說些什么。
“老先生,家妹年紀尚輕,童言無忌,萬望莫怪,我在這里替她給你賠不是了。”何憂拱手說道。
半晌沒有答復,糖人張只是盯著何憂,神情呆滯,仿佛有話想說。
“老先生,這是何故?”何憂拱了拱手繼續說道。
“太像了......實在是太像了.......只是因為公子像極了故主,所以一時出神,眉宇間的那種英氣簡直一模一樣,剛才小姐也是為了這糖人才起爭執的,我實在是不能將其相贈啊。”
何憂不明所以,剛要開口詢問,何解便已立在他們身旁,巍峨挺拔的身軀幾如山丘一般。
“爹爹,剛才麗兒和這老先生......”婧兒還未說出口,只聽糖人張顫抖著開口說道,“閣下,可是姓何?可是西涼邊陲人士?”
“是,我姓何,我也出生在西涼之地。”
何解略帶詫異地打量著眼前的糖人匠,只見他一身殘破衣衫,瘦骨嶙峋的軀干卻刻意挺得筆直,尤其是那雙如同枯木的手臂上竟有幾道傷痕。
“這位老先生,我看你的樣貌應該曾是軍旅中人,不知我們可曾相識?”
未聞答復,只見糖人張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老卒,曾是何將軍麾下營一老卒,也曾跟隨將軍征南闖北,馬踏大漠,雖然當時只是在軍營中見過將軍幾次,可是將軍的容貌,老卒仍舊是歷歷在目,那是何等的風姿颯爽,又是何等的正氣凜然。”
糖人張說到動容處,不禁放聲大笑。
“我老張賤命一條,又是行將就木的老叟,居然在有生之前還能親眼目睹將軍的風采,無憾了,此生無憾了,哈哈!”。
一聲長嘯,一名老卒,一段曾經的快意疆場。
“現在山河飄搖,何將軍若有意,我愿追隨將軍破盡千甲萬甲,老卒,病骨一身,死不足惜。”
......
何解未言,靜立片刻后便轉過身,只是揮了揮衣袖,說了句“馬踏大漠驅韃虜,男兒馬革裹尸還。”
老張聽后不禁一怔,溝壑密布的臉龐只是微微抽搐一番,沒有更多的言語,只是對著那個夕陽下挺拔的背影,淚流滿面。
已是傍晚時分,余暉照在老卒身上,影子被拉得老長,看上去身形高大了許多。
佝僂的脊背,花白的頭發,金黃的糖人,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了那一瞬間。
回去路上,麗兒問大哥故人是什么意思?
何憂想了片刻,說故人就是過去的人,回不去、找不回的人。
指別人,也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