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橘躍出窗外，落入半空;她行竊的教室在五樓，離地足足有二三十米高，這個高度有著足夠強烈的氣流卷動，讓她原本還算整齊的短發散落開來，隨風飄動，露出了一張秀氣的面孔。

這張臉上，表情麻木，雙眼空洞無神。

一個生活軌跡正常的人，除了在睡覺時偶爾會前庭小腦間斷性失效外，是很難體會到那種迅速下墜的奇妙感覺的。

然而夏橘卻例外。

此刻，強烈的失重感包裹著她的全身，她在瘋狂地墜向地面，教學樓這一側后的空曠草坪離她的身體越來越近。

死亡即將來臨。

遠處，閃耀著的霓虹燈排列成點點光幕，映入她的眼簾、以往不曾聽到過的歡聲笑語被收入耳中。

夏橘仍不斷地下墜著，在她的感官里，仿佛歲月流過了無數個日出日落。

聽到了——是亡父的呢喃……

這是——母親的哀泣……

是誰在笑？

“呵呵哈哈，泥猴子，追的上我不？”

小時候鄰家的大哥哥在逗弄滿身自己……

又是那惡毒的聲音：“賤胚子，你他媽學習成績好啊，還不是該挨揍就挨揍……”

夏橘的情緒開始轉為憤怒，卻連對自己眼前虛像動手的念頭都鼓不起來。

那道虛像又開始變幻，十七個春夏秋冬的記憶，一幕幕、一幀幀，酸、甜、苦、辣，像走馬燈般在眼前閃現。

她的身體仍然在下墜，寒夜中刮過的風在感受中化作一柄柄鋼刀，仿佛要割開這一身血肉——

夏橘終于意識到了死亡的逼近，或許是一秒，也可能是兩秒，她就要化作一堆爛肉。

不對，區區五樓而已，最多摔個腦漿崩裂。

驚恐的情緒終于出現，惡狠狠地撕咬著她的心臟，比之前身處黑暗時感受到的恐懼要深刻無數倍。

夏橘已經萬念俱灰，眼前的虛像也停止了變幻，像是一片泛起漣漪的水面，迅速模糊、扭動了起來。

“你，”

漣漪止住了，虛像卻化作一個女人的模樣，面容模糊，只能看見一雙如血般暗紅色的眸子、和她背后長及腰際、凌空飛舞的長發。

她浮現在夏橘對面，如同一面鏡子的兩側。

“想死嗎？”

這是平平淡淡的提問語氣，不是什么威脅。虛像的提問沒有音色，如同直一支筆，直接在夏橘心底寫上自己想說的話。

落水者在垂死之際，抓到一根稻草，會怎樣？

會牢牢地攥住它，攥住自己心底的最后一絲希望，即使它只是一支微不足道的稻草。

夏橘想哭，她要極喜而泣，她要大聲咆哮，她想歇斯底里。她不蠢，事實上，她是個優等生，

垂死者特有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問題，代表著她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死。

千言萬語，千思萬緒匯成一句話——

“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得到答復，虛像化成的女人消失了，好似一塊鏡子，砰然碎裂，每一塊碎片都變成一團霧氣，瞬息之間煙消云散。

夏橘的神色恢復了清明，好之前經歷的一切都好像幻覺一般，什么都不剩。

只是，

她已經快墜落到地上了，離草地最多只有三四米，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她就會……

“?。。?！”

尖叫聲涌到喉頭，卻被一只手硬生生地阻住了。

“嘭～”

一聲悶響，王羯抱住夏橘，穩穩地落在草坪上，還踩折了一大片無辜的小草。

夏橘微微睜眼，卻愣住了。

月亮不知何時撕開了烏云遮蔽，碩大的銀盤高懸天穹之上，揮灑出一片柔和的光芒。

在她的視界中，一個男人正低頭望著她，兩道眉毛如刀般銳利，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

他的面部輪廓仿佛是刀鑿斧刻而成的，唏噓的胡茬、濃密的黑發垂落兩鬢。最吸引人的還是這雙眼睛，三白眼的眼形下，隆起一條灰色的臥蠶。

而在瞳孔中，卻流轉著暗金色的光暈，像是黃昏之際天邊的云霞，被盯著的人，只會感到毛骨悚然、不可名狀的恐懼。

月下，樓邊，神秘的冷酷男人——

這幅景象深深地烙印在了夏橘的心里。

——分割線——

王羯打量了一會懷里這個瘋女人，才撇撇嘴，把她扔了出去?！澳闾孛矗胍共粚懽鳂I、不回家，在學校里跳樓做什么？找死也顧忌一下我們保安的感受啊?！?

夏橘在草坪上打了兩個滾兒，才軟軟地趴著，大口喘氣。畢竟，生死之間走一遭，不是誰都可以在短時間內適應過來的。

王羯半蹲在地上，冷冷地望著她。

夏橘雙手支撐起身體，又喘了一會，才伸手撩開頭發，抹掉額上的汗珠。

“對……對不起……”弱弱地抬起頭，她又悄悄望了眼王羯，語氣像只受驚的兔子。

奇怪的是，剛剛王羯眼中流轉的光暈卻突然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存在過似的，叫夏橘有些恍惚。

跟剛才的虛像一樣，又是幻覺嗎？

她正迷惑間，王羯站起來，揉了揉膝蓋，語氣不善：“剛才的事情我就當沒看見，你搞亂的東西我等會幫你重新擺好，趕緊滾蛋。怎么進來的，怎么出去?！?

夏橘還想說些什么，又被王羯瞪了一眼，才把剩下的廢話咽了回去。

低低地“嗯”了一句，她一步一蹭地挪向草坪邊緣，那里緊臨教學樓二樓，旁邊就是學校圍墻。

看著圍墻上垂下來的一條黑色登山索，還有二樓那扇朝內大開的窗戶，王羯只想罵娘。這高達四丈的圍墻有什么用？

一塊塊由青色回形空磚搭成的墻壁，是夠“古色古香”了，也夠美觀了，但只要是個人、再掛條繩索就能爬上來啊。

那個小妞走到圍墻旁，抓住繩索，顫巍巍地一步一步向上爬，看著下面的王羯都心急如焚，恨不得一腳踢在她屁股上，把這個蠢女人踹出去。

“先是跳樓，嗯，說明她是個心理脆弱的家伙;再是這副笨拙樣子——學渣確鑿。這妞要不是靠爹考進來的，要不就是中考那天踩了狗屎。那么，嘿嘿……”

王羯先是靠腦補得出了夏橘的屬性，然后也跟了過去，對著正在爬墻的她屁股狠狠掐了一把。

夏橘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了個哆嗦，低下頭，看到一臉猥瑣的王羯，小臉先是一紅，然后又變得煞白。

“他想干嘛？”

靠著女生愛腦補的特性，她瞬間想到一堆不妙的東西。

又是一聲低低的驚呼，她手腳并用，蹭蹭兩步翻過了四五米的圍墻——

然后“砰”的一聲，摔了下去。

墻后的王羯聽到這蠢妞痛的倒吸冷氣，也是滿頭黑線。就這智商、這運氣，也敢來學校偷東西？

他又不像夏橘那么傻，通過一些細節足以判斷出這家伙今天晚上到底是來干嘛的。以某些人脆弱的心理素質來看，被刺激一下就去跳樓完全合理。

嘆了口氣，聽聲音，女孩應該已經走了，可那條登山索還孤零零地掛在圍墻上，沒人收走。

勉為其難地代勞了一波，把卷起來的登山索拿在手里，王羯轉過身，準備回五樓的教室收拾爛攤子。真把這事置之不理，捅出去，又鬧大了，最后保安隊也有責任，倒不如現在先麻煩一下，把尾巴收拾好。

正準備出發，忽然，一陣心悸感猛的發動，引的王羯直接扭頭看向樓頂。

這是一種直覺，他能感受到那邊有東西，在注視自己。

仰起頭，第一眼，還是那輪當空懸照的明月;第二眼，則是樓頂的——

一道人影！

王羯看得清楚，他現在酒足飯飽，視力自然不像白天餓著肚子時那么不堪。

站在那兒的，是個穿著鳴岐書院校禮服的少女。

她上身是一件摻入對襟元素的黑色收腰外套，扣著紐扣，下身是一條灰色百褶裙，長及膝蓋。

夜里的冷風吹拂，一頭瀑布似的長發在少女身后隨風飛舞，像是系在花株上的綢帶，有著說不出的美感。

發絲繚亂，于額前修剪成一條直線，這片劉海邊還梳著兩片長過耳垂的鬢發，彰顯恬靜的氣質，似乎是古代的仕女發飾。

她的肌膚白凈如雪，接近透明。精致到完美的五官、纖細嬌小的身材，無不昭示著她超人的美麗。

王羯愣愣地看著那個少女，直覺卻在不停地發出信號，汗毛倒豎，心臟砰砰直跳。

這不是他發情了，事實上，面對這種美到詭異的女孩，很少有人能用帶著欲望的目光來看待。

這些異常反應的原因，在于，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的瞳孔，呈現出暗紅色，如同鮮血，不含有半點雜質，也不帶一絲感情。

就像藏在落滿灰塵的盒子最深處的寶石似的，既不陡然蒙塵，也不綻放異彩，就靜靜的站在那里，對世間百般喜怒哀樂淡然處之，自當做一看客。

就是這么一雙眸子，看的王羯心砰砰直跳。

媽的，

或許這就是，

初戀的感覺？

再一眨眼，那個少女的身影已然消失。她的目光似乎沒有對準王羯，而是看著另一個方向。

“什么玩意，神出鬼沒的……”揉揉眼睛，王羯感覺要么可能是自己單身久了，產生了啥不得了的幻視;要么，就是真的撞見了什么鬼東西……

畢竟，大活人，不可能說沒就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