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刀涂著口紅在肉體上歌唱!這是圓明園四才子之一黑大春三十多年前震響圓明園的詩句。1985年,我離開大山子,直奔圓明園,一幫二十來歲的詩歌青年,在這片耀眼的廢域上,成立了“圓明園詩社”。
圓明園當時沒有一個畫家,只有詩人。黑大春在福海一帶借到一間農民的小屋,在這里喝酒寫詩,讓青春對歷史詠嘆,感覺特有歷史感,這就成了“圓明園詩社”的象征。不過,黑大春家在中關村,我們就常在中關村活動,由于離高校比較近,我們經常去校園朗誦。那時每個詩人必須會朗誦,否則沒人氣。當然是背誦,絕不是念詩,我們管區別于朗誦藝術家舞臺腔的朗誦,叫作——“浪詩”,把詩“浪”到一定的規格。
除中關村外,“圓明園詩社”還有一個重要的活動區,就是六鋪炕,因為詩社社長戴杰和師爺劉國越住在這里,這里幾乎成為“圓明園詩社”的大本營。一幫寫詩的整天在這里喝酒碴詩,大半夜的經常去人定湖對著夜色和湖水號叫。記得在拂曉的北京西城街區,我們酒意盎然詩興大發,高聲號叫著金斯堡的《嚎叫》——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餓著肚子歇斯底里赤身裸體,拂曉時拖著腳步穿過黑人街區尋找一針夠勁的毒品……
當時我們愛管自己叫寫詩的,管畫家叫畫畫的,管作家叫寫小說的。在詩歌的奮斗年代,我們對“裝”是很厭惡的。
1984年歲末,我在《北京晚報》中縫里看到一則廣告,崇文區文化館將舉辦詩歌講座班,有江河、楊煉、顧城講課。看到這三位的大名,就像現在小孩聽到周杰倫什么的差不多。
于是我花10元錢報了名,并在講座班上認識了顧城和楊煉,江河因為在外地采風沒來講課。也就是在這座詩歌夜校中,我認識了詩人阿曲強巴,阿曲又把我介紹給“圓明園詩社”成員殷龍龍。從原型意義上講,位于磁器口的崇文區文化館開辦的詩歌夜校,成為我投身現代派詩歌的發源地,當時我們上課的地方在宣武區的白紙坊中學,詩歌夜校的校長徐詠齡是我名義上的詩歌指路人。
1985年3月15日,春寒料峭夜,我穿著“純毛舍味呢”中山裝和九寸褲口的“彈力板絲呢”喇叭褲,前往鼓樓外大街拜訪殷龍龍。龍龍二話沒說,就把我帶到“圓明園詩社”軍師劉國越的家,在六鋪炕劉國越的家中,我聆聽了“圓明園詩社”社長戴杰激情澎湃的詩歌鼓動,從而躍躍欲試想大干一番詩歌運動。后來,“3·15”這一天成為“打假維權日”,我也從這一天開始,正經八百投身到熱火朝天的現代派詩歌浪潮中。
此時“圓明園詩社”要在北京林學院(現已更名北京林業大學),舉辦一場聲勢浩大的現代派詩歌朗誦會,戴杰看中了我的外聯能力,讓我主攻對外聯絡,于是我跟戴杰、刑天頻繁游說北京各界的詩歌名人。
在我們努力運作下,現代派詩歌朗誦會于1985年4月5日在北京林學院強力登場,學校的禮堂坐滿了校園中和社會上的詩歌愛好者。當時,正是詩歌大面積降臨的年代,到處是一望無際的詩歌青紗帳。坊間有句特別喜感的名言——隨便扔塊兒板兒磚就能砸到一個詩人腦袋上,周圍立馬涌出十個詩歌愛好者救助呵護受傷的詩人。
朗誦會上,四位“今天”的杰出詩人北島、芒克、多多、嚴力登臺奉獻佳作,袁可嘉、鄭敏、吳思敬、唐曉渡、劉湛秋、楊匡滿、江楓等詩壇強豪亦到場助陣,“臺灣三杰”侯德健、黃植誠、謝雨辰也蒞臨捧場,而一度成為中國歌壇首席偶像歌手的蔡國慶也把他初出茅廬的第一歌,奉獻給大江東去的“朦朧詩”。當時的“搖滾舞王”、后來成為“霹靂王子”的陶金,因有緊急演出錯過了這次盛會,要不現代舞與現代詩之間,將會有一次奇特的相遇。
在這次朗誦會上,我認識了“圓明園詩社”的實力派詩人黑大春。4月5日這天,恰好是大春生日,在北京林學院光耀的舞臺上,黑大春唯美而頹廢,浪漫而華貴,一首凝聚古典之力的純詩——《東方美婦人》破空而出:
啊,東方美婦人
啊,體現絲綢與翡翠的華貴之王
在你白蠟般燃燒的肉體上
圓明園,迷人荒涼
并有一件火焰的旗袍高叉在大理石柱的腿上
在此之前,我已通過劉國越認識了“圓明園詩社”另一位重要詩人雪迪,在雪迪東直門小街中醫研究院的家中,我們已碰過杯,談過意象和通感。為了我的到來,雪迪特意去簡易木板房中的小飯館打了兩暖壺散裝啤酒,而我們當時的沽酒之地,如今已演變成東直門簋街的餐飲重鎮——花家怡園。
在圓明園的歲月中,我跟刑天處得極為沆瀣,成為詩社中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一對黃金組合,甚至比后來姚明與麥迪的姚麥組合還默契。那時,我住大山子,刑天住西三旗,我們便把劉國越在六鋪炕的家當成了詩歌家園,而溫柔敦厚的劉國越,用他的和藹善良召喚著每一位詩歌浪子,撫慰著年輕詩人被藝術折磨被理想煎熬的痛苦內心。每次,我來到劉國越的家,從藏鑰匙的地方摸出鑰匙,然后從櫥柜里搜出方便面,煮開了就吃。詩人也得吃飯呀!那年代我們一個月10元錢足以生存,因為詩歌的力量太強大了,讓我們忘掉了還有世俗生活。
1986年深秋,我和黑大春在劉國越家里喝酒閑聊。我那時已在建國門外的《北京青年報》當記者,整天在媒體與詩壇之間穿梭。喝著喝著,大春靈感乍現,指著我對劉國越說:我怎么覺得丫那么像個仙兒呀!干脆叫他“大仙”算了。劉國越說:沒錯,你以后寫詩就叫“大仙”,不許再用“微茫”,微茫太拽了,大仙多氣派呀!于是,我的筆名“大仙”就這么定了。大春還跟我調侃,以后出詩選按姓氏筆畫排位,你還排在艾青和北島前頭。
1988年,徐敬亞、孟浪等人出版了《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988》,書中劉國越以“隱南”為筆名撰寫“圓明園詩社”的概況,并首次正式提出圓明園四才子——黑大春、雪迪、大仙、刑天這一稱謂。而今,我們四人早已各奔東西,難以聚首——黑大春在詩歌深處繼續蟄伏,雪迪去了美利堅,刑天縱橫于股票期貨中,我則忙著張羅各種飯局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