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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

1985年,“今天”詩人已經如雷貫耳了,由他們引發的“朦朧詩”潮在全國迅速蔓延,大有席卷甚至吞噬保守派詩歌之勢。我比較反感“朦朧詩”這一稱呼,有點兒嫩俗小清新之氣,與詩歌的沉雄幻美不搭,與詩人的生命形態滿擰,倒跟后來瓊瑤的通俗文藝小說有些沾邊兒。像我們“圓明園詩人”以及西川、海子為首的北大四才子,絕口不提“朦朧詩”,我們管“朦朧詩”叫現代派詩,稱北島他們為“今天”詩人。

這年的春天來得比較早,驚蟄中萌動著詩歌的氣息。北京這座古域,新詩潮在洶涌,整個生活都被詩歌潮流帶著往前涌。此時,我正忙著寫畢業論文,作為北京廣播電視大學首屆中文系半工半讀帶薪上課的一名學員,我的論文選題是現代派詩歌評論,題目叫《北島與楊煉》,我的指導老師是北大中文系教授、詩歌評論家謝冕。后來,這篇畢業論文發表在當時很有影響的當代理論思想刊物《青年論壇》上。

1985年的寒冬,在崇文區文化館舉辦的詩歌講習班上,我結識了前來講課的楊煉。從此基本上每星明一到兩次,我從我的住地大山子,殺向頤和園北宮門楊煉在國際關系學院的住地,在搜集論文素材的同時,也忙里偷閑向楊煉老師請教一些詩歌話題。楊煉那時三十而立,留著長發,聲如洪鐘,語言表達極具感染力,一上來就跟我侃埃利蒂斯飛翔的超現實主義——“高飛的鳥減輕我們靈魂的負擔”,我則以英國超現實主義詩歌鼻祖大衛·加斯科因的“他們上面的太陽是一袋鐵釘”應對。楊煉覺著我還有一定的詩歌常識,算跟我聊得比較投機。楊煉好酒量,我的酒量也不弱,這樣我們在“詩酒趁年華”中更加投緣。

在西臨頤和園、東望圓明園的國際關系學院宿舍樓,在與楊煉混熟的同時,我認識了菲野,也就是荀紅軍。他身上有種“白俄浪子”的氣質,是中國翻譯俄國“白銀時代”詩歌的奠基人,翻譯曼德爾施塔姆(當時我們叫曼杰斯塔姆)是他的拿手好戲。當時通過楊煉介紹,我還認識了就讀國際關系學院法語文學專業的劉歡。楊煉說:這哥們兒以后唱歌將前途無量。果然,日后的劉歡高歌猛進,震爍歌壇,直到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高唱奧運主題歌。不過,當時劉歡挺服我們的,說你們寫詩的把藝術搞成了縱橫天下的氣勢。

由于我的論文涉及北島,所以必須見到北島,征求他的意見。北島在三不老胡同的地址,是周國強給我的。周國強寫詩時的名字叫阿曲強巴,他在給我北島地址時,特意叮囑我:千萬別跟振開說是我告你的地址。當時北島在詩壇名聲日隆,已有些神秘高拔的色彩。我按照阿曲強巴給我的地址,給北島寫了一封信,要求就論文一事登門拜訪。為了有說服力,我把早已求得的謝冕的推薦信也一同寄去。北島是嚴謹的,我不能顯唐突,詩壇雖如江湖,但入道也得講規矩。很快,北島回復了,說可以見。

在1985年初夏的午后,我來到廠橋三不老胡同北島的家里,拜見現代派詩歌“大龍頭”。由于今天同仁把北島形容為“老木頭”,我想象中的北島冷漠、刻板、不茍言笑。及見到北島本人,發現他挺溫和,并沒那么端著,談吐也不拒人千里之外。在客廳里我見到了北島的父親,一位清癯文雅的民主黨派人士,跟我有禮節地打了個招呼,然后退出客廳,把談話的空間留給我們。

我們先聊了會兒謝冕,聊了會兒楊煉,還有我當時參加的“圓明園詩社”黑大春、雪迪什么的,隨后我向他介紹我的論文《北島與楊煉》的大致意圖。北島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他說:我跟楊煉的詩風并不一樣。當時楊煉的《諾日朗》已經聲名鵲起,一度成為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標本,坊間傳聞楊煉可能就此被“招安”,其實楊煉骨子眼里是很“地下”的,他的精神世界有種堅強的另類。我跟北島解釋說:主要你們是現代派詩歌不同風格的兩個代表,詩風大相徑庭卻又各領風騷,我也是把你倆獨立成章,并不做太多的比較。北島不置可否:行吧,寫完之后,寄一份給我看看,畢竟現在寫我們的論文還沒有。

然后我打開我的詩歌剪貼本,上面貼著很多“今天”詩人發表過的詩,我把兩首北島在《丑小鴨》上發表的詩給他看,并說:這兩首詩我比較喜歡,論文里會涉及。一首是《雨夜》,北島略看了一下,就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中的“太陽”改成“朝霞”,并說:這是編輯的誤發,或者擅自改動,“血淋淋的太陽”,意象不通,我原詩上寫的是“朝霞”。隨后,北島又把另一首《雨中紀事》改了一下,“雨水沖刷的——是泥土,是草,是哀傷的聲音”。他提筆將“傷”一圈改成了“怨”。沒錯,哀怨的聲音,比哀傷的聲音,更有力!

當時我寫詩的筆名還不叫“大仙”,用的是“微茫”,我把完成的論文寄給北島時,署名就是“微茫”。后來北島跟別人說:大仙剛出道時,名叫“微茫”。我想,北島開始也不叫“北島”,而叫“石默”。

1995年,我去瑞典斯德哥爾摩采訪第二屆女足世界杯期間,見到了萬之(陳邁平)、嚴力和李笠,萬之請客我們小聚了ー下,席間萬之把北島在巴黎的電話給了我,采訪完女足世界杯,我要去趟巴黎。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的公共電話廳,我給北島打電話,說我特意到海外來拜見“大龍頭”,北島在電話里說:那咱們找天聚一下。我說:不麻煩了,就跟你打個招呼,我也待不了幾天。

認識今天的“詩歌王子”顧城,也是在崇文門文化館的詩歌夜校,他跟楊煉一樣來給我們講課,后來我跟楊煉混熟了,楊煉把我介紹給顧城。1985年10月,我來到位于海淀區翠微路小學里的《中國電子報》當記者,便有了跟“童話詩人”顧城接觸的機會。顧城住在萬壽路總參大院,離我只有一站地,所以我有機會去萬壽路拜訪這位詩歌天才。

12月的一天,顧城和謝燁包餃子請我吃飯。我第一次來到顧城的家,看見門上和墻上畫的全是魚,現在回想起來,比任賢齊的《我是一只魚》要靈幻多了。顧城說這是他畫的,畫給老于的,老于于有澤就是“朦朧詩”的另一位卓越人物江河。江河將顧城視為弟,顧城把江河當成哥。當然,顧城當時還有一姐,叫舒婷。

顧城戴著優雅自戀的白色廚師帽,給我講房子、鳥兒、麥穗、湖水等一系列打動他的詩歌意象。謝燁知道我愛喝酒,特意準備了通化葡萄酒。我們吃著餃子,顧城、謝燁喝茶,我喝酒,回憶1985年夏季昌平詩歌筆會的情節。就在這次筆會上,一位“極左詩人”瘋狂向顧城叫板,而剛到《詩刊》參加工作的詩歌少女李英,后來變身為麥琪和英兒,以自己二十三歲的青春身軀,毅然站在顧城一邊,奮勇抵抗“極左潮流”對現代派詩歌的絞殺。等到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出事之后,我才猛醒,“昌平筆會”竟是“激流島”的序曲。

不管顧城在“激流島”如何人鬼合一,不管顧城的“利斧襲妻”事件如何觸目驚心,我是一個局部唯物論者,起碼在1985年稍縱即逝的日子里,在天倫之光的照耀下,顧城和謝燁是美好的、是幸福的、是明亮向上的,他們在我面前展示的是中國男女的傳統恩愛,沒有任何血腥的前兆。

1986年深秋,在詩歌評論家吳思敬王府井的家中,吳老師猝然感慨:顧城都三十了,北島快四十了。當時我心中凜然一驚——詩歌的光陰真快,二十多歲剛出來混,轉眼就直奔三張。詩人是短命的天才,是青春期的流星,過了三十,意味著爆發力減退,語言的造血功能削弱,抒情的才華下降,沖擊靈魂核心的能力逐漸喪失。

“今天”詩人中,我第一個認識的是楊煉,混得最狠的是芒克。認識芒克,是通過黑大春介紹,當時我們都管芒克叫“老猴”。“今天”初期,趙振開與姜世偉互起筆名,趙振開稱姜世偉為“芒克”,姜世偉將趙振開命名為“北島”,于是這兩個響亮的名字日后掃蕩詩壇。

芒克當年是跟我們“圓明園詩社”走得最近的“今天”詩人,他最早住三里河紀委大院,跟號稱“啤酒主義者”的作家狗子是街坊。我認識芒克的時候,他已經搬到勁松415樓,他的一室一廳的小屋,一度成為“圓明園詩社”解體之后我們詩人的嘯聚之地,后來又成為“幸存者”詩人俱樂部的大本營。在他家混時基本以喝酒搓麻為主,很少談詩歌,因為芒克認為,老談詩歌忒事兒逼,詩歌不是談出來的,而是寫出來的。芒克是詩歌天オ,他寥寥讀過幾首外國大詩人的作品后,直奔詩歌高峰而去。

1986年12月31日,我們在芒克家迎接新年,六個哥們兒熱血一涌,拜了把子。當時我們已從“地下”詩歌躍到“地上”,詩壇一片混戰,互相攻擊,爭搶地盤。勝利的果實來之不易,而又僧多粥少,所以詩人之間,黨同伐異,掐起來沒完。抱團是必須的。我們把子一拜,貌似“勁松六結義”。老大:芒克,生于1950年;老二:雪迪,生于1957年;老三:劉國越,生于1958年;老四:大仙,生于1959年;老五:黑大春,生于1960年;老六:呂德安,生于1960年。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大喝狂聚了大約一禮拜,然后各自回家,悶頭寫詩。

第一次見郭路生(食指),我們都管他叫老郭,是在“圓明園詩社”分崩離析之后,1986年的12月,是在黑大春中關村的家里。那是一個西方文藝思潮無比泛濫的年代,當時,北大正加緊籌備“北大藝術節”,北大“五四文學社”邀請“今天”“圓明園”“北大幫”以及其他現代派詩人,于12月26日在北大階梯教室登臺朗誦,取名“北大藝術節”現代詩歌朗誦會。食指和芒克是重頭,當時食指正在遙遠的昌平縣沙河鎮北京第三福利醫院飽受病魔的煎熬。一天,黑大春突然把食指接到自己家里,我們正在討論藝術節朗誦會的流程,食指的到來讓我們格外振奮。老郭雖然有些病態,但精神很頑強,思路也清楚,跟我們聊得很開心。他的開山之作《相信未來》,是朗誦會必“浪”的極品。考慮到食指的身體狀況,大家決定他不上場,而由一位師大“北國劇社”的女大學生郭晴麗代他朗誦。朗誦會那晚,郭晴麗在配樂中聲情并茂地朗誦了食指的《相信未來》,在“浪”到“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邊的排浪”時,郭晴麗特意把手指向老郭,看得食指一陣激動。

老于,于有澤,就是江河,是我最后認識的“今天”詩人,我們只見過兩面,他住在阜成門宮門口期間,挨著阿曲強巴,我經常去阿曲家,卻無緣造訪江河。及至蝌蚪自殺之后,1987年春我來到江河遷至通縣的家(當時還不叫通州),在那兒住了一宿。我們喝酒,談生命,江河的家里全是西方高雅音樂唱片,他給我放瓦格納和勛伯格,我聽不懂,假裝沉浸在勛伯格《升華之夜》的升華中。

“今天”怪杰多多,真名粟世征,我們愛叫他“毛頭”。他比較恃才傲物,屬于詩歌狂人,不好接近。他家住什么地方我真不知道,只知道他在朝陽路十里堡的《農民日報》上班,當時我在《中國電子報》上班,算是同行。每次見多多都是在別人家里,有回在芒克家,喝酒正喝美了,多多起身就走。我問他著什么急撤,再喝點兒。他背起雙肩包說:哥們是班兒爺,明兒早起還得上班,喝大了騎不了自行車回家。還有一回在雪迪家,我們聆聽多多的教誨,他說詩歌要“短而銳”,要反著寫,比如——“從死亡的方向往回走”,然后他用美聲唱法般的唱功給我們念了幾位外國作家詩人的名字:駭——明威、普辣——斯、艾滋拉——乓!

嚴力當時住上海,偶爾來北京云游,我們見得不多。不過上世紀末,我在三里屯豹豪酒吧嚴重晃點過嚴力一次,約好了晚上一起喝酒聊天,但我前一晚通宵大酒整殘了,就爽了約,至今還想當面向他道歉。“今天”還有一位隱秘的詩才,就是田曉青,他是圣瓊·佩斯的狂熱愛好者,我也喜歡佩斯,我們正好聊到一塊兒。田曉青住南禮士路,我們約在真武廟的新疆小館喝酒,他說有一回碰著楊煉,印堂發亮,話語鏗鏘,跟他說——劉索拉、徐星都火了,你還不寫兩篇惡小說出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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