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經過門口:太陽照在樹皮和交纏的樹枝上,這里有一種藍色的運動,在樹葉上散開,召喚,而非追蹤。巖石和灰色的叢叢苔蘚,火燒野草的花瓣,掉在它們落下的地方。我被注視如同一個入侵者,察覺到敵意卻不知在何處。白晝畏懼我——沿著安大略女詩人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指引,我來到安大略湖,這里干凈得讓我——想換一副心靈。
加拿大,在我心中明亮;安大略,我空靈的遠方。我走在一個寂寞的國度,這里國土遼闊人煙稀疏,屬于孤單心緒的狂歡之地。如果你每天面對自然面對自我面對自由你只有自在,如果你每天生長于萬物之中精神才會旺盛意志才能葳蕤,如果你每天在時光中漫步與時間對飲與時空共鳴你的靈氣或將與生俱來,如果你每天吸風飲露挾雷攜電采菊東籬結廬人境你必然一蓑煙雨任平生。
所以,我在一個寂寞的國度,瞥見我的寂寞之旗,飄于萬籟俱寂的安大略田園和水天一碧的圣勞倫斯河。行走在北美,心中有優美,我在山野清風中尋找心靈淡泊的氣韻。“安大略”在易洛魁語中是“漂亮的湖”之意,安大略全省有25000個左右的湖泊以及全長超過10萬公里的河流。每一汪湖水都是一面鏡子,湖邊的每棵樹木都像一位隱士,而在湖上徜徉的仙鶴和天鵝、林間穿梭的蜂鳥和紅雀,則像是自然界的精靈。而我這個遠道而來的陌生人,就像一個貿然的入侵者,因流露出與大自然格格不入的氣息而滿含羞怯。那被塵俗之氣熏陶得鄙俗不堪的人味,絲毫不敢與自然界的純然之氣對抗,只能默默地敗北,遠遠地遁去。面對大自然清新的活力,不敢妄動,豈能造次?一片敬畏之意默然融入。在安大略,我的語言,悄悄抵住大自然的掌心,我的指間是幽寂的風語,掌中是山水的紋路。
南加州一座禿山上的禪修院中,法號“自閑”的智者型詩人與歌手倫納德·科恩,于靈魂深處與萬物欣然對視,在萬物鏡于一空之上超然覺悟,空靈得幾無形骸。人生斷然要打通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悠悠然牽引出自然觀,飄飄乎盡情于宇宙觀。我走在一個寂寞的國度,遙想早已離開這個國度的一個冷寂的人,默念著倫納德·科恩盈滿空氣純度與靈魂力度的詩歌——我選擇了一個寂寞的國度,與愛絕緣。從草原流浪至酒宴,一層層的秋葉被掃掉,某些東西把我們忘得好干凈。
人在寂寞中靜思,思想一陣豁然,心境一派通透。世界,就在一片通達中,抵向彼岸;彼岸,就在一片透徹中,迎接訪客。
如今,科恩已死,他八十二歲的生命宛如一面空鏡,里面全是未知世界精靈般的符號和謎團。
在停止生命之前,萊昂納德·科恩就說過——我已經準備好死去。科恩這具大靈魂,足以超脫生死,抵達冥界,一如他曾經給予《來自房間的歌曲》封底照片中那個坐在打字機前的姑娘——瑪麗安·伊倫的致函:哦,瑪麗安,我們已經到了十分年老,身體快要分崩離析的時候。我很快就會隨你而去。我就在你身后。如果你伸出手,就能碰到我。我一直愛你的美麗和智慧,然而此刻我不用再重復這一切,因為你都知道。現在,我祝福你一個愉快的旅途。再見我的老朋友。永遠的愛人,路上再見。
一個人,在少年和青年時走上人生,在中年和老年回望人生。感慨萬千中,閉目沉思,直到把自己的呼吸咽下去。在寂靜的安大略,不由得想起倫納德·科恩的《河流黑暗處》——
我忘記了
我的圣歌
我無能為力
在巴比倫
河流黑暗處
我無從看見
等在那兒的人
狩獵我的人
他切開我的唇
切開我的心
因而我無法
暢飲河流黑暗
我想起倫納德·科恩,瞬間清空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