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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悲莫悲兮

  • 碾塵成妝
  • 寂緒
  • 12785字
  • 2020-11-10 17:30:28

武爾古岱穿著一身竹青色長袍,眉毛還是那樣的濃重烏黑,眉骨隆起,襯托得那雙炯爍的眼睛更加有神。他如今長得太高,珈洛岱想,她現(xiàn)時站在他面前,一定要仰起臉才能與他對視了,這于她而言實在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而他漸漸不再有突出變化的五官越來越顯出桀驁乖戾的氣息,只是他以一種極溫和的表情將這抹氣息糅合得剛剛好,像是透明無物混雜著碎冰的清水溫柔無比,但寒氣徹骨,那些冰刃融于無形,平添了一股傲氣。武爾古岱并不是十分好看的男人,不及布占泰英俊,但包裹著肅然的英氣總是迫得珈洛岱移不開眼。也許是因為喜歡,而后喜歡上他的一切。

喜歡,一向是一種莫名,卻一往而深。

珈洛岱走過去,腳步輕盈緩慢,眼中隱含著笑意,對武爾古岱說:“你來了。”

每當她遇到武爾古岱,她總是這樣說——你來了。不是“你怎么來了”,不是“你何時來的”,也不是寒暄問候,只是一句淺淺淡淡的,“你來了”,似乎時時刻刻在等待著他,似乎無論何時,只要馬蹄靠近,她都在迎接。

如她想得一樣,她要盡力仰起臉才能看向武爾古岱,他仍舊佩著初識時那柄秋水雁翎刀,但與那時不同,彼時珈洛岱是垂了眼望見這把刀,如今那刀柄竟似是直接橫在珈洛岱胸口一般。他還未說話,一滴汗自鼻尖滴落,珈洛岱遞了帕子給他,笑說:“這幾日熱得不像話。”

“是啊,到了季節(jié),簡直頭暈。”

他們像是每日見面的朋友一樣閑聊,并不似久別重逢。

武爾古岱真的做到了他曾經(jīng)所說——不將珈洛岱視為敵人。

之后多年里,珈洛岱想起武爾古岱,他常常是兩個樣子——初識時在黑夜中眨著眼的樣子,和此刻,在烈日之下汗水淋漓卻笑意暖暖的樣子。

也許因為那一個是起始,一個是終結。

即便是肆虐般的滾滾熱浪,過了季節(jié),總要消失不見的。

珈洛岱和武爾古岱并肩走著,中間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們說著閑話,和小時候并沒有什么分別。但又的確有著些不同——那是看不見摸不到,卻又偏偏觸手可及的——他們到底不再是小孩子了。

還有著彼此身后,形同仇讎的部族。

“葉赫城并未怎樣變化啊,仍是老樣子。”武爾古岱說。

“每日忙著對外用兵,怎會有空閑修葺宮城。”珈洛岱笑著,似乎帶了些譏誚。

武爾古岱沉默下去,葉赫兩年間如同被打死了同伴的野狼到處尋釁,哈達作為曾經(jīng)依附于葉赫的“背棄者”被荼毒得可謂慘烈,否則,他也不會站在這里。而身邊這個姑娘,他孩提時的同伴,幾次救他于困境,多番施以援手,他不想彼此尷尬,也不想因為這些倒胃口的部族紛爭與她疏遠。他故作輕松談起了其他,說:“不過還是有變化啊,我剛剛看到你院子里東墻邊的那棵鉆天楊,原來并沒有。還有……”他看了看珈洛岱手臂上的海東青笑了,“扎布善現(xiàn)在真是大得嚇人。”

“那你是沒有看到保白,現(xiàn)在有這么高。”珈洛岱用手比了比,極其夸張的樣子,神采飛揚。武爾古岱笑起來,刻意沒有提到他看到的她院內(nèi)擺放的那張鹿角椅——那該是她無法釋懷的心結,她終究,是將這仇恨植根在心底。

同他提及保白珈洛岱變得高興起來,她將手臂向上微擎,扎布善在上面挪動了幾步,振翅飛向高空,她的目光追隨著飛遠的扎布善,臉上掛著笑容,但出口的話卻和這笑容極不相稱,所以她的話聽起來便悲涼到極致。她語氣中有著一絲波瀾不驚的坦誠說:“而且不止這些吧,你該看到了我院中的那把鹿角椅,我將它放在我每日看得見的地方,提醒我自己,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為父報仇。”

武爾古岱沉默了片刻,然后低下頭,很認真的“嗯”了一聲。

珈洛岱笑容蕩漾開去,這是武爾古岱,沒有質(zhì)疑,沒有阻撓,沒有煽動,他只是說,“嗯”。

這天下蕓蕓眾生,人來人往有如過江之鯽,相信她做得到的,大概只有武爾古岱。至少,他認為她不一定做不到。只是這仇恨沉重,他并不希望她背負。

似乎是推己及人,珈洛岱自袖中拿出了那封給莫力渾的回信給武爾古岱:“你看看這個。”

武爾古岱看去,越看臉色越沉,反復幾遍之后仍舊還給珈洛岱,問:“你叔叔和哥哥可知道?”

珈洛岱搖頭:“我不曾告訴他們。武爾古岱我要告訴你,如果你哥哥危及葉赫安危,我是不會顧及你,不會對他們手下留情的。我將此物給你不是要向你討什么人情,而是覺得你母親死因不單純,我不想你糊涂。”

武爾古岱有些怔蒙,珈洛岱便繼續(xù)說:“你哥哥以母親生前提過回信之人的事作為威脅,這人當真就范,可見,他們兩兄弟的生母手中握著這人把柄。這人能夠被你哥哥求助,并允諾部署營救,必不是泛泛之輩。這樣的人有把柄在哈達侍妾手中,會讓她安心活著嗎?你曾說那毒酒是你母親要給你兩個哥哥的,偏偏這之前她曾見過外人,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那毒酒,本就是一定要進入那侍妾腹中,只是假借你母親之手,你母親因此獲罪,連這個證人也一并被直接除掉。甚至我們是不是可以猜測,你說你母親是被人慫恿,焉知不是威脅?”

武爾古岱臉白了幾分:“你是說,或許有人以我作為威脅,借母親之手,除掉那女人?”

珈洛岱點頭:“若果真如此,只怕你兩個哥哥,也在劫難逃。”

武爾古岱一驚,不禁想起父親的殷殷叮囑——父親只這四個兒子,他不能讓他的兩個哥哥有絲毫閃失。他似是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開口:“格格……”

不待他說完,珈洛岱已經(jīng)打斷他:“我知道。你放心,質(zhì)子若死于葉赫,便是葉赫要與哈達徹底反目,這牽扯之大我叔叔和哥哥都明白,不會輕舉妄動。只要他們不為禍葉赫,我定竭盡全力保他們平安。你快些去吧,接他們回家。”她又停了片刻,說,“你去同我哥哥談,會比我二叔容易些。”

武爾古岱感激不盡,告辭離去。

珈洛岱望著遠去的背影,莫力渾兄弟一旦在葉赫蒙難,是與不是葉赫所為都百口莫辯,她終究不愿同武爾古岱走到那一步,所以此時此刻,在一切不至于山窮水盡之時,她比任何人都希望,武爾古岱可以順利帶他兩個哥哥歸家。

萬歷二十四年七月,穆庫什格格滿月,蒙古科爾沁貝勒明安遣使者前往建州贈送賀禮,恰逢大福晉袞代身體不適,努爾哈赤身邊如今只有兩個側(cè)福晉,伊爾根覺羅氏性子溫吞木訥,接待使臣以及慶賀穆庫什滿月事宜便交由孟古處理。使者到訪,孟古安頓完已近黃昏,正是一天涼爽的時候,她忙碌一日,甚是疲乏,腳步緩沉向居處而去,正行走間忽聽小徑上傳來呼號,她聞聲而去,只見一個年老的仆婦跪在地上,滿面淚痕磕頭告饒,竟是袞代的乳母。孟古這一驚不小,袞代的乳母年事已高,袞代自前夫家嫁來邑城,只帶了這么一個乳母并兩個侍女,向來受袞代敬重,地位不同旁人。袞代與戚準共育有三個兒子,改嫁時第三子昂阿拉太過年幼,同為愛新覺羅子嗣努爾哈赤便許她將這第三子帶來撫養(yǎng),便是由這個乳母帶大,而如今這乳母叩頭的,正是昂阿拉,孟古看去只覺得他似是瘋了,不停地用鞭子抽打著石頭花草,用力過猛有幾鞭生生彈回來抽到自己臉上。孟古上前扶起袞代乳母,問道:“嬤嬤,這是怎么了?”

那老仆哭道:“大福晉身子不適,我請阿哥去問安,阿哥不肯……阿哥住手啊,莫要傷著了自己!”

孟古眼見那老仆胸口有一個足印,猜到八成是昂阿拉氣極所踢,他由這老仆帶大,心里過意不去,又不愿去向母親請安,無處發(fā)泄便開始撒野。孟古放開了那老仆,上前去阻攔昂阿拉,也顧不得他手上的鞭子揮來揮去,上前按住他的手腕。昂阿拉怒極,揮手便是一鞭,形同瘋癲吼道:“滾開!”

孟古悶哼一聲退后,由腮至耳迅速鼓起一道血痕。孟古用手觸了觸,火燒火燎般的疼,昂阿拉也似乎有些發(fā)怔,她強忍了疼痛,上前輕輕以手搭上昂阿拉的肩膀,說:“阿哥快不要這樣,這般竟是要親者痛仇者快,還是要為回護之人招來禍患呢?”

昂阿拉赫然頓住,看著孟古,過了一會兒淚水奪眶而出。孟古攬了他,輕輕拍著他的背脊安慰。

孟古的傷處敷了藥,但仍舊是一條醒目的紅棱,她對著銅鏡側(cè)了側(cè)首,將頭發(fā)散下來靜靜地坐著,似是望著鏡中的自己,但又好像看向銅鏡深處,思忖著什么。有碎片滑過腦中,仿佛就要拼湊完整,可是轉(zhuǎn)瞬之間卻又散了。她正出神,忽聽背后有人問:“在想什么?”

孟古一驚,那鏡中不知何時映出個人影來,正是努爾哈赤。孟古急忙回身,正要見禮被努爾哈赤按住,他上前一步,撩起她的鬢發(fā),仔細看了一會兒回身坐到榻上去,說:“好好的一張臉弄得太不像樣子。”孟古一時辨不清他話語里是戲謔還是可惜,不便答話,于是笑而不語,正巧這時哲爾珠帶了皇太極來請安,皇太極已睡了,惺忪著眼跪在地上。努爾哈赤見了他臉上有了笑意,問:“今日練功了沒有。”

皇太極點頭:“練了,可以在拴馬樁上立上一盞茶了。”

努爾哈赤點頭,然后對哲爾珠說:“帶八阿哥下去吧,不必回來伺候了。”

說完徑自到盆前凈了手,再回過身哲爾珠已經(jīng)帶皇太極離開,孟古上前遞上布巾,他將手拭干,孟古站在他身前兩步有余,他心里突然有些想笑,回想起來這位側(cè)福晉竟是從沒有主動上前與他耳鬢廝磨過,這樣想著便真的笑起來。他將布巾擲入盆中,再度上前撩起她耳鬢的發(fā)絲,然后俯身,將唇印在那傷口上。孟古渾身一僵,因為疼,也因為努爾哈赤這突然的親近。他雖不再似之前兩年對她冷待,但也極少在此留宿,即便以前,兩人也從未有過這等舉動,哪怕是床笫之間,也從未有過如此親密。努爾哈赤探出舌尖觸了觸她那鞭傷,血腥氣里夾雜著草藥的苦味。他轉(zhuǎn)頭,尋到她的唇,將自己的唇印上去。

燭火滅了,窗棱上交疊的身影融進一片黑暗,悄然無聲。

孟古清晨對鏡梳妝,鏡中的女子面如滿月,有年輕女子的明艷,也有為人母的風韻,唯獨少了分天真。她二十一歲,為人妻七載,做了三年母親,本該是最好的年華,守了兩年的空閨,卻覺得自己的心變成了一座枯井。哲爾珠入內(nèi),手中端著托盤,孟古回頭,對著黑漆托盤伸出手,哲爾珠如同突然被刺到一般向后撤了一步,近乎哀求樣的喚了一聲:“格格……”

她如她未出嫁時一樣喚她格格,帶著近二十年的情分請求于她,孟古抬頭看了看她,卻全然沒有在意她的哀求,拿了托盤里的碗,仰起頭將里面的藥汁一飲而盡。

哲爾珠看著那空空如也的藥碗,里面還有些褐色的殘渣,簡直像要落下淚了一樣。孟古不甚在意,繼續(xù)對著銅鏡理著鬢發(fā)。

哲爾珠又喚了一聲:“格格……”

孟古笑笑,放下了手中的梳篦,說:“因我被冷待的孩子有皇太極一個已經(jīng)夠了,何苦再多一個。我默默無聞時得以偷安四載,有了皇太極便招致怨恨,險些喪命,若再有身孕,誰知道還有什么等著我。皇太極還太小,現(xiàn)在沒了娘,可讓他怎么辦?”

“貝勒已經(jīng)回心轉(zhuǎn)意了,不是么?”

孟古看著鏡中自己的面容,泛起了一絲苦笑:“來自高處的垂憐,從來仰仗不得。”她在髻上簪了花,像是講著別人的事情,“他曾經(jīng)也待我好過不是么?可是厭煩起來也不過是一轉(zhuǎn)眼的事情,而他厭煩了,我做什么都是錯的。我便是死了,他也全然不會在意。那時若不是禍水東引讓真哥喝了那藥,引得那人忌憚不得不收手,我此刻,怕已是一具枯骨了吧?而即便是當年真哥被帶累,他那般氣惱,又何曾追查過?我擔了那罪名,正合他意。”

她側(cè)過臉去看自己耳側(cè)那腫脹的紅痕,心想惹來這許多麻煩,但愿有所回報才是。她站起來,扶了哲爾珠的手:“走吧,去給大福晉請安。哦還有……”她指了指鏡前努爾哈赤留下的傷藥,“把那藥帶上,回頭我去看看大阿哥。”

莫力渾和聶克色最近被圈禁在園中不得出入,身邊原有的侍從盡數(shù)撤換,衣食一應有專人照料,形同囚禁。兩人在葉赫一年,之前并未遭受如此待遇,本以為武爾古岱到來會是轉(zhuǎn)機,卻不想形勢竟急轉(zhuǎn)直下,兩人因而每日在園中叫罵,不忍卒聽,直言武爾古岱要公報私仇讓他們兩個客死葉赫。武爾古岱雖盡力周旋營救,但與這兩個哥哥的確一向不睦,也懶于解釋,心里更知道這是珈洛岱有意維護之舉,莫力渾致信求救之人若真有把柄在莫力渾兄弟手中難保不會將莫力渾兄弟送上其母的老路,所以不加半分勸阻。莫力渾二人之前暗害武爾古岱不成做賊心虛,更堅信他是不愿搭救要置他們于死地,于是一日罵得比一日難聽,但是并沒有人理會。

武爾古在在葉赫滯留多日,多番游說,終于得到允諾,只要不借路建州,可帶莫力渾兄弟離開。依葉赫之言,兩方既已商定盟約,葉赫自然樂得同哈達重新修好,武爾古岱遲早為哈達部主,要他此番在孟格布祿面前立上一功,這人情更是賣得劃算。

塵埃落定,武爾古岱這一天心情甚好,去看望兩個哥哥,告知他們明日啟程,莫力渾和聶克色對他的態(tài)度這才有所松動。這時男仆送酒來,是莫力渾和聶克色之前吩咐,武爾古岱在場,少不得一起喝一杯。武爾古岱自那男仆手中接過白釉弦紋酒壺,他此刻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蒼白色布袍,有些散漫不羈的樣子,轉(zhuǎn)身之時因為不小心,酒從壺嘴里溢出一點,灑在兩個人的手上,他有些抱歉地對那送酒的男仆笑笑,坐回到桌邊。

莫力渾和聶克色也落座,武爾古岱拿過酒杯要倒酒,酒壺已經(jīng)傾斜卻又停住了,朝那個送酒的男仆招了招手,臉上帶著些笑意:“你也辛苦了,來喝一杯。”說著提了提手中的酒壺。

那男仆低著頭,謙恭有禮:“奴才不敢僭越。”

“無妨。”男仆的話音剛落,武爾古岱已經(jīng)起身,臉上的笑容已煙消云散,像是三伏天突然變色的天空,聚集上陰霾,由不得那男仆拒絕,一只手扣在男仆的下巴上捏開他的嘴,另一只手中酒水從壺嘴中流出灌入那男仆口中。那男仆的嘴被捏得像是一條魚,因為拼命掙扎搖頭擺尾因而看上去更像是一條魚,莫力渾和聶克色驚叫著從椅上彈起,并不想最后這個當口鬧出麻煩沖上前去口中叫道:“老三,你發(fā)什么瘋?”

武爾古岱手向上推,使了力將那男仆的嘴合起,那男仆瞪大眼睛,口中的液體不受控制流入喉嚨。他閉了氣,那些辛辣的酒便從鼻子里噴出來,氣味撲鼻而來。武爾古岱手向上微微用力,將他的鼻子一起捂進手掌。莫力渾和聶克色左右齊用力想要阻止武爾古岱,但武爾古岱紋絲不動。男仆又掙扎了一會兒,不動了,翻著白眼,從武爾古岱手中滑了下去,軟綿綿的癱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尾呼吸全無的泥鰍。

莫力渾和聶克色尖叫著向后躥了幾步——武爾古岱的手掌心里,彌漫開來,是那男仆口鼻中流出的血——是烏黑的。

他手指上那枚銀扳指上剛剛轉(zhuǎn)身時溢出的酒已經(jīng)風干,那個扳指和手中的酒一樣,是難看的黑色。

莫力渾和聶克色驚叫:“葉赫要殺了我們!他們要殺了我們!”

看守莫力渾和聶克色的人極少,皆是珈洛岱親自挑選的心腹,本不該如此,可是有人要取莫力渾兄弟性命卻是事實,已經(jīng)是最后一天,過了這一天他就可以為他的父親帶回他的兩個兒子,他容不得半點閃失。他被莫力渾和聶克色嚷得頭疼回身低吼:“閉嘴!”他抿了抿唇,掀袍出門。

武爾古岱心煩意亂,看到珈洛岱時她正與齊布琛在一處。

青草郁郁蔥蔥,鳥鳴回蕩在幽靜的谷地,河水流過,撞擊著山澗兩邊的巖石,山巖的邊緣鋪陳著綠色的苔蘚。珈洛岱和齊布琛扯著網(wǎng),腿陷在沒膝深的積水灣里,上游湍流轟鳴,下游潺潺而動。

那是他兒時的玩伴,給予他溫暖與援手的友人——他不該質(zhì)疑。

齊布琛看著珈洛岱的側(cè)臉,自從布寨死后,她覺得珈洛岱一夕之間便長成了一個沉郁的大人。她并沒有見過珈洛岱撕心裂肺的哭過,看上去與之前也并沒有過多的變化,可是那種深入骨髓的蛻變卻一日甚似一日的浮現(xiàn)出來,比如即使她開心的時候,那笑容里也帶著無窮無盡的沉靜,仿佛下一刻便會與人間對峙的決然。齊布琛曾經(jīng)試圖勸解,畢竟這亂世那沉重的包袱不該由女子背負。珈洛岱的回答平靜而又決絕,她說她仍會笑,因為她不能愁云慘霧地活著,那樣不待擊敗敵人,先擊敗了自己,她要笑著,看仇人終有一日匍匐地府,向她的父親謝罪。然而于齊布琛而言,這樣的珈洛岱對待自己,實是有些苛刻。可是最近她仿佛看到曾經(jīng)那個明麗無憂的珈洛岱又回來了,她笑得那樣清澈——自從武爾古岱來到葉赫之后。

齊布琛坐在小譚邊,用手背拭了拭臉上的汗?jié)n,一轉(zhuǎn)頭便看見了那個引得珈洛岱重拾笑容的男子。

珈洛岱側(cè)著身子將手探進水中,認真地布網(wǎng),水波反射著陽光在她臉上一晃一晃的,身旁傾瀉而下的水流噴濺起水霧撲在她的臉上。一個龐然大物突然從上方墜落,正砸在對面的水中,她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水已濺了她滿頭滿身,她縮著頸項雙臂微張,一個茫然驚愕的姿勢,全無防備口中也灌進了水,唇齒間縈繞著腥澀味。她睜看眼,武爾古岱鉆出水面,用手抹著面上的水。

齊布琛站在旁邊的巖石上,用手掩著口微笑。

武爾古岱站起身,珈洛岱咬了咬下唇,抿了抿兩鬢的散發(fā),因著一身狼狽也有些淘氣起來,握住手中的漁網(wǎng)向懷中一扯,武爾古岱腳下便踩著漁網(wǎng)一端,腳底一滑“撲通”一聲再次拍進水里,這次水花更高更大,又濺了珈洛岱滿身。武爾古岱自潮汐般四面八方涌向自己的水中看到珈洛的臉,映著燦爛陽光,她笑著:“好大一條魚!”

武爾古岱從水里鉆出來,水面只露著一個腦袋,像是剛浮出水面的鴨子甩了甩頭,用手抹了臉,坐在水中喘息。

珈洛岱斂了笑意,伸出手去拉他起來。

齊布琛也在一旁笑著,笑意之中卻帶著些落寞。

便在此時武爾古岱將手遞出去,卻向后一扯,珈洛岱便直接摔進水中去。這次珈洛岱叫出聲來掙扎著坐起來,武爾古岱卻突然上前將她的雙手反剪交握在身后,湊上前去靠近她的耳蝸:“噓——我有事同你說……只有你是最可靠的……”

珈洛岱與他交頸鴛鴦一般的靠近,瞬時僵住,心跳如同擂鼓,自遠處看,他們姿勢親密如同在擁抱。齊布琛的笑容盡數(shù)消散,像是被人突然打了一拳。

這時武爾古岱拉起珈洛岱,只回頭看了眼齊布琛,什么也沒說拖了珈洛岱的手便走。

齊布琛只覺通身涼透,站在遠處懊惱不已,眼中直接滾下淚來。

武爾古岱在暮色四合中送珈洛岱回去,青紗帳般的傍晚,天邊掛著最后一抹殘留的彤紅,白玉簪的花香彌漫,撲鼻而來。珈洛岱在四溢的花香中對武爾古岱說:“那人在我身邊多年,是信得過的,實在是不該啊……”她看向武爾古岱,“你該讓我問問他。”

武爾古岱揚揚眉:“我實在是不想要橫生枝節(jié),這事情鬧開,只怕又要耽擱,夜長夢多。”

武爾古岱所言也并非不無道理,珈洛岱也不再多言,只說:“這次你放心,這是我在山里打獵時搭得屋子,極少有人知曉,只這一晚,不會有人尋到這里來。我的人已經(jīng)靠不住所以我一個人也未派去,你們?nèi)f事當心。”

武爾古岱點頭道謝。二人回到宮城,到了珈洛岱的院門口,珈洛岱緩慢地踩著步子,輕得仿佛踏碎一朵落花都可以聽到。盡管羞于開口,但珈洛岱還是在手搭上門環(huán)的一刻說了話。她心中熱烈的企望最終戰(zhàn)勝了她高傲的自尊和少女情竇初開晦澀的忐忑。然而那實在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奢望——她不過,想多看他幾眼罷了。

“進去坐坐吧,也不知下次見面是何時,我的廚娘燒得一手好魚,你下次來也不知道她還在不在。”

武爾古岱看著珈洛岱——是啊,當他們重逢,不知是否又過了一個兩年,或是幾個兩年,那時又會是什么情形呢?還會不會有這樣清澈的對視,會不會有這樣誠懇的言語?又或者,還有重逢的來日嗎?救命之恩,襄助之情,他是否還能報答?

他微微笑,點點頭。

夏日朦朧的暮色四合中,珈洛岱的笑容纖塵不染,她轉(zhuǎn)過身:“娜古阿,把我去年埋在杏花樹下那罐露水挖出來沏茶。”

所有的擔心,都不是多余。所有的無常,都不是傳言。

齊布琛失魂落魄地走出來,腳下猛的一軟沿著墻跌坐在地上。她面色慘白,淚如泉涌,喉嚨像是被扎了一把淬毒的針,疼痛得窒息。金臺石似是知曉她會如此,自院中走出蹲在她面前拍了拍她的面頰:“快去吧,別耽誤。”

她抽噎了一聲,終于嚎啕大哭。

隱隱的燈火下,珈洛岱心滿意足地看著武爾古岱,他明亮的眉眼和清爽的笑容成了之后牽絆一生愛恨嗔癡的留白。

齊布琛邊走邊哭,步子踉踉蹌蹌,漸濃的夜色里她的哭聲像是幼狼的低嚎。剛走了幾步她又折返回去,邊哭邊搖頭:“我不去……我不要他死,我也不要他恨我……他心里不必有我,但他要活著,他不要恨我……我不去……”然而折返沒有多久她又踱回來,這樣反反復復,躑躅徘徊,她終于蹲下,用手抱住頭,身體抽搐成一團,哭得太久讓她暈眩,然后她看見遠處幾點搖搖晃晃的燈火,由遠及近——是珈洛岱前來送武爾古岱,正在同武爾古岱告別。

齊布琛躲在角落,像是有一只手探入扼住她的喉管——她收了淚,咬住自己的拳頭,終于咬了咬牙。

珈洛岱沒有直接回自己的居處,轉(zhuǎn)行東城,白日將齊布琛扔下,她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卻不想還未到東城門口先遇到了齊布琛。她笑著迎上去:“姑姑,你去哪了?”

齊布琛最后咬了咬牙,眼中蓄了淚,又強行忍回去,強笑著上前:“我去找你了呢。”

珈洛岱笑:“那是巧了,我也要找你。你找我有事?”

齊布琛點頭:“嗯,有話說。”她拉了珈洛岱一步一步走著,終于還是開了口:“東哥,臺吉明日就要啟程回去了,有些話,你要是想說要快些,不然萬一來不及……”

珈洛岱怔了下,隨即臉有些紅,垂下眼去。

齊布琛默了默——齊布琛,你在做什么?這是與你從小一起長大,同寢同食的東哥。

“你的心思瞞不過我去,我都知道。”

——因為,我同你是一樣的。

“臺吉不小了,早到了成親的年紀。布寨哥哥沒了,你總要有個依靠。布占泰如今被囚生死難料,你要早作打算,免得橫生枝節(jié)。”

——齊布琛,你果真要如此嗎?

“臺吉有意無意,你總要知道,心里也沒有遺憾。”

——東哥,你可以說不的,你說了不,我便沒有辦法了。

珈洛岱始終低垂著眼,睫毛像是兩片黑色的霧瘴,仿佛千年萬年那么久,她抬起頭嫣然一笑:“姑姑你說得對。”

她接過娜古阿手上的食盒送到齊布琛手上:“本來是要送到你那里去的,正巧碰上,你拿著……我走了。”她說完飛快轉(zhuǎn)身,向剛剛武爾古岱離開的方向追去。

齊布琛呆立在原地,吃力地打開食盒的蓋子,突然嗚咽一聲,抬起頭喚了一聲“東”,最后仍舊是吞了回去——她終究是不敢,不敢違抗金臺石,不敢讓武爾古岱死,更不敢讓武爾古岱恨上自己。

她轟然癱坐在地,淚水像是地縫里噴涌而出的火,在黑暗里滾燙著。

她手中的食盒里,是珈洛岱送來的,熱氣騰騰的蒸魚,香飄四溢。那是她們濃濃的姑侄情,自幼時起,經(jīng)過漫長而細心的烹調(diào),可是消散,只在瞬間。

武爾古岱聽見后面?zhèn)鱽泶颐Φ哪_步,回頭看見剛剛分別又追上來的珈洛岱,疑惑地挑了挑眉,用眼神詢問著。

珈洛岱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停下,大口大口的喘息。那一瞬迸發(fā)的勇氣在他面前再度轉(zhuǎn)變?yōu)殪麜邮軉幔克麜憛拞幔靠墒枪霉谜f得對,錯過了這一次,不知要等到何時。最壞不過,我一廂情愿,也或許……不是呢?

她喉嚨吞咽了一下,走向武爾古岱,走得極慢,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驚動了塵埃。

她不在乎在他面前拋卻自尊,此生,她也只在他一人面前卑微。

“我有話要說……”

月光在地上涂著一片霜白,珈洛岱提著燈,武爾古岱拂開擋在面前的柳枝,晚間的樹木間有蚊蟲和露水,夜鶯被驚起,拍打著翅膀飛向遠處。武爾古岱不明所以,但還是跟著珈洛岱前行。又走了幾步,剎那間豁然開朗,面前是一灣淺水,映著月光,像是一面嵌在天地間的明鏡,水中長著幾棵孤零零的樹,有一方小小的臺地被圈禁在水中,懸在水上如同天然的戲臺。珈洛岱踩著水畦邊橫生的楊柳跳到那上面,武爾古岱不禁在身后輕喚:“小心些……”

她回頭笑笑——她想給他最美的,最難忘的。這里不是亭臺水榭,但是渾然天成,她要以天地為證,水月為鑒,這是她的熱忱與赤誠。這是連齊布琛也不知道的地方,是她一直留給他的地方,只留給他的地方。今日,終于要獻給他。

珈洛岱一瞬不瞬地望著武爾古岱,輕輕張開雙臂,靈動的手指像是簌簌的飛花,柔軟的腰肢如水波流轉(zhuǎn),月白色的衣袍翩然蕩起,讓她看上去,像是一只翩躚起舞的白鶴,跳躍在這一片寧靜遼闊的山水間——自布寨死后,她第一次起舞。她終于,要履行對自己的諾言,只為一人起舞。

她唱著:“山鷹起,杜鵑啼,君可知,窗前滴瀝,相思如雨。煙香匿芳草,遙顧語悄悄,思君暮暮與朝朝。相去千里與萬里,盼盡春愁,踱遍秋憂,數(shù)度暗別與潛離。惟愿君會意,再無癡兒女。遙念千里與萬里,山高水迢若比鄰……”——她的舞,只為她想要為之起舞的人。

舞畢這一支,她想要這樣告訴他。

武爾古岱看著她,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她跳舞。但是,這是第一次,她只為他一人起舞,沒有掌聲環(huán)繞,沒有觥籌交錯,只有他一個人,看著這曼妙的舞姿。她的歌聲,在月光下縹緲悠揚,如同來自遠古的失傳古樂。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他第一次看她起舞時,那時她在人群中央,旋轉(zhuǎn)著為他父親獻上一碗酒,舞畢艷驚四座,讓人群為之喝彩。那時,她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小女孩。而那時的他,伴著部族盛世的沒落,帶著不甘與憤然身處異鄉(xiāng),看著眼前的女子,冷漠的,好奇的,不屑的,或是欣賞的……今日,她在水上為他獨舞,依舊像是和天地融為一體,依舊美若墮入凡塵的仙子,她唱著——數(shù)度暗別與潛離,惟愿君會意……

珈洛岱終于停下,衣袂飄落像是合攏的花苞,伴隨著最后一句吟唱——“誠待得君語,會否似我心”。

她站在水上,遠遠地望著他,像是個小孩子似的咬了咬下唇,最后終于開了口,說:“武爾古岱,我……”

她還未說完,卻停住了,仰著頭。武爾古岱順著她的目光回頭——樹林后的上空,燃起紅光,像是未退去的火燒云。片刻之后珈洛岱看見武爾古岱如瘋了一樣飛奔而去。

珈洛岱茫然,須臾后回過神,也追過去。

——我的舞,只為我想要為之起舞的人。

——我喜歡著你,你,是否一樣?

這句話,終其一生,珈洛岱再也問不出口。

武爾古岱趕回木屋時,那里已是一片滾滾火海,火光沖到天上,亮如白晝。門窗緊鎖,被鐵條釘死——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是誰將他們帶來這里?又是誰將他帶離這里?是誰利用了他的信任——他閉了眼,突然有些想笑。

金臺石的聲音自身后傳來:“真是天有不測風云,居然發(fā)生這種事。”

他嘴角噙著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

武爾古岱仍活著,不過也只他還活著。

金臺石輕笑——當真是咬人的狗不叫,他萬萬沒想到,平時溫順謙卑的齊布琛,會有這番心機。借珈洛岱之手救了武爾古岱性命,卻同時讓他恨上她,這大概,是在珈洛岱心口,狠狠插上一把刀了。

也許他高估了齊布琛,那不是心機,只是本能。也或許,心機,本身就是一種本能。

火光彌漫在武爾古岱臉上,他的五官呈現(xiàn)著扭曲的狠戾,看上去既難看,又可怕。珈洛岱看著他,心被絞著生生的疼,她上前,拉住武爾古岱的袖口想說點什么,可是剛碰到武爾古岱,武爾古岱就猛的將胳膊一揚,將珈洛岱掀翻在地。

珈洛岱詫異地望向他——他不該這樣對待她,雖然她知道,這一次他來帶回他兩個哥哥,承載著他父親對于他的厚望。她也知道這場要了他兩個兄弟性命的大火,絕不是天災而是人禍。甚至于出自誰的手筆也已經(jīng)不言而喻。可是,武爾古岱一向不是一個是非不分的人,無論葉赫與哈達如何,他從來沒有遷怒于她。

無論如何,他不會將她視作仇敵。這是他曾經(jīng)親口說的。

可如今,他怎么了?

珈洛岱已經(jīng)馬上要仰倒在地時被一雙大手接住,金臺石看著她,關切地問著:“沒事吧?”他拍拍她的肩,“東哥,你做得好。”

珈洛岱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瞪眼看著金臺石,又看向武爾古岱,這種手足無措的樣子,極少會在她身上看到。

武爾古岱看向她的眼神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深的失望和厭斥,然后終于轉(zhuǎn)變成了類似深惡痛絕的狠戾,珈洛岱甚至想,他會不會下一刻就沖過來掐斷她的脖子——如果說剛剛武爾古岱尚有所疑慮,金臺石這一句話,無疑坐定了珈洛岱的罪行——她是金臺石的幫兇,是殺死他哥哥的兇手。

這落腳之處是她所尋,她信誓旦旦,無人知曉。她甚至未讓一個葉赫的人在這里,所以,沒有一個葉赫之人遭受池魚之殃。之前有毒酒之事,武爾古岱本警醒,可偏偏,縱火行兇之時,他不在。他在和誰在一起?他中了誰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是她……可是,是誰讓她在這時去拖住武爾古岱,讓她在這“臨別”之際向武爾古岱表明心跡?是……齊布琛。

若是別人要她去向武爾古岱訴說,任何一個,她都會警覺,都會懷疑。可是這人,偏偏是齊布琛,偏偏是不但不會讓她懷疑,反而會輕易說服她的,她的姑姑,齊布琛。是她自小結伴長大,與她親密無間的姑姑——齊布琛。

而此時,她無從辯白。她突然想放聲大笑,然后她眼睜睜地看著武爾古岱朝自己走來。她閉上眼睛——要怎樣,都來吧。掐斷我的脖子,那最好不過。

武爾古岱停在她的面前,有那么一刻的停頓,然后突然手抓住她的衣領將她整個人凌空提起,臉直逼到她的臉上,她是第一次距離他這般近,這樣呼吸相縈地看著他,看見他每一根睫毛,眼中每一寸碎裂的淚光,可以清楚的聞到他身上的味道。那一刻她再度想笑,因為這一瞬間的動容讓她覺得可恥。她想,不如就這一刻死了的好,也算停在極樂。

武爾古岱咬牙切齒地看她,開口的時候卻笑了,說:“東哥,我信錯你了。”

珈洛岱猛然涌上淚來,這是相識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叫她“東哥”,他叫了她的乳名,可是他說,他信錯了她。

她開口想要解釋,為他這一聲“東哥”,為他這一聲親密的,“東哥”。

但是,她還未開口,武爾古岱雙手一齊用力將她狠狠摜到地上:“你簡直無恥!”

珈洛岱所有想要說得話便這樣堵在了喉頭,再也說不出口。手擦在地上,火辣辣的疼——他認準了她懷著那樣的“目的”拖住他,卻同他說那樣的話,果真如此,她的確,是無恥之尤。這時她還要說什么,他若信她,不必多言;他若不信,說再多又有何用?

武爾古岱蹲下,這次是用一只手攥住她的衣襟,他冷笑,面目猙獰:“你葉赫出爾反爾,我不怪你們。是我蠢,送毒酒的本是你的親信,我居然還認定絕不是你,還去提醒你身邊的人不牢靠,居然還信了你,讓我的哥哥來到你的地方暫時避難,結果,讓你葉赫連個陪葬的人都不必枉送。我該謝你,你多少還念了分舊情,要救我性命才來拖住我。可是格格,何必?你莫不如讓我死了,我也不必自責我輕信他人,不必回去看父親痛失兩子肝腸寸斷。”他皺眉,笑得愈發(fā)寒涼,“我欠你一條命,你要我拿兩條命來還,我無話可說。但兩條命,足夠扯平。你對武爾古岱的恩,我之前銘感五內(nèi)。但是從今日開始,你的好,我不再記得。這份仇,我沒齒難忘。日后最好不見,若再相見,好自為之。”他說完用力一推,珈洛岱再次跌到地面上。

珈洛岱拂開前來扶她的娜古阿,自己撐著地坐起來,看著武爾古岱的眼睛,笑了,說:“好啊。”

既然寸路難行,那么便不必披荊斬棘。既然他要將她推上這條路,她便走腳下這條路。既然他恨,她就要讓他恨得徹底淋漓。

布紋瓦,菱格窗,付之一炬,只剩一片廢墟。歡顏,恩仇,斷成一地殘垣。滿目灰燼之前,珈洛岱盤膝坐著,面無表情,像是一尊石像。應該是到了深夜,身邊已沒有人。武爾古岱不知去了哪里,仿佛從未來過。

齊布琛悄悄上前,不敢發(fā)出丁點聲響。珈洛岱就在這時終于站起身,敲了敲坐麻的腿,還是不要娜古阿扶,緩緩地向回走。轉(zhuǎn)身就在面前的齊布琛,在她眼里,猶如空氣一般。她成了廢墟里的一塊焦炭,再也入不了珈洛岱的眼。

齊布琛跪在地上撲過去抓住珈洛岱的腳踝,邊哭邊求:“東哥!東哥對不起……對不起……你打我,罵我……對不起……對不起……”

珈洛岱本來平靜無波的臉突然變得可怕起來,狠狠提起腳,正撞在齊布琛的下頜上。齊布琛吃痛,頓了一聲,但仍舊不肯放手。珈洛岱彎下腰,猛的將齊布琛從地上抓了起來,她本比齊布琛高些,如此更顯得面目更憎起來,就像剛剛武爾古岱抓著她的時候一樣,這時她才知道,原來之前武爾古岱,是這樣的心情。

齊布琛躲閃著珈洛岱的眼睛,等著她所有的痛斥和怒罵,或者是耳光。然而珈洛岱卻漸漸松開了手,笑了。那一刻齊布琛就知道,自己和珈洛岱走上了絕路。珈洛岱已不屑于對她發(fā)怒,因為她認為那是自降身份。

“你才是真的無恥。”珈洛岱笑著說,語氣甚至是溫柔的。

齊布琛流淚:“是。”

珈洛岱扣住齊布琛的下巴,還是一樣的語氣:“這地方無人知曉,可我忘了,你是知道的。我可藏身的地方,哪一處你不知道呢?是你告知三叔,又授命于三叔去行兇。可你想救他,卻不想自己出面,怕他恨你,所以你讓他恨我。”

“是……”

珈洛岱又笑起來:“可是怎么辦呢?救他的是我,他恨之入骨的也是我,但他記得的,還是我。他會永遠記得我,不是你。”

齊布琛點頭:“是……”

珈洛岱冷哼一聲,揚手甩了齊布琛一耳光。齊布琛直接被扇倒在地上,她動了動下頜,里面滿是血腥味。

“這一巴掌,用來恩斷義絕。你我恩仇就此相抵,再無瓜葛。”珈洛岱說完轉(zhuǎn)身便走,齊布琛哭著抓住她的袍角,她一用力,那白色的布袍便從她的手中抽了出去,怎么也抓不住。

齊布琛伏在地上,額頭抵著自己的手臂,哭出了聲音。

珈洛岱終于繞過了青磚墻,月光水一樣的泄了滿地,如同那一片水塘一樣。她掩住口,開始抽噎。

哪里傳來的空響如同天邊的梵音——我不會等待,因為你不會到來。我不會等待,我不會離開。

她頸間仍墜著那枚樺皮鹿哨,仿佛灼人。

珈洛岱順著墻壁滑落在地,慟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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