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遼闊,靜水流深,不顧纏綿,不訴終殤。一場斜雨便傾了江山,一夜風(fēng)雪便覆了流年。一場戰(zhàn)事成就著崛起和沒落,也牽扯著恩怨與情仇。朝霞點燃了半壁長空,像是凱旋的旗幟,像是淋漓的鮮血。
朝陽之下,河谷中碧波東流,而那氤氳的紅色,并不是俯仰相望的霞光萬頃,而是緩緩流動的,鮮紅的血,嗜血的游魚躍出水面,濺起帶著血腥味的水花,流水兩畔尸骨填江,血染河紅,戈戟鱗次櫛比,旌旗如林。士兵們高頌著凱旋之歌,吹著號角回到他們的邑城。這時九部之戰(zhàn)已成了兩年前的舊事,可是女真大地卻可以處處窺見它的痕跡——憑借著古勒山一役以少勝多,努爾哈赤名聲大噪,開啟了他真正戎馬倥傯的恢弘一世。與他敵對的葉赫急報前仇兩年間屢屢興兵。后起之秀意欲崛起的野心碰撞曾值鼎盛霸主的復(fù)仇之火,這一片山水之間狼煙四起,戰(zhàn)亂不斷。
珈洛岱站在長橋上,默默地看著解下兵刃與鎧甲的士兵四散而去,他們要回到自己的農(nóng)田屋舍,尋找他們的妻兒。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們可以停留多久,集兵的號角會不會在下一刻再度吹起。娜古阿在一旁看著珈洛岱,問:“打了勝仗,格格不高興嗎?”
珈洛岱仍舊看著淙淙流水,面上不見一絲笑容,是真的不惱不怒的,只是說:“我不該高興啊。二叔窮兵黷武,東釁烏拉,南踏哈達(dá)。葉赫該養(yǎng)精蓄銳而不是東征西討,這樣不斷的消耗,我們究竟何時能夠復(fù)仇?當(dāng)年九部聯(lián)軍大敗,自然有哈爾屯告密的緣故,可我們內(nèi)部離心離德更是癥結(jié)。二叔如今急功近利,仍想號令海西,若有不從便大起干戈,建州卻在聯(lián)合蒙古,一步一步日漸壯大,我如何高興?打了勝仗,可我們打敗的是誰?是海西血脈相融的納喇一氏,實在沒有什么可高興。二叔他當(dāng)真,要將哈達(dá)逼向建州才甘心嗎?”她嘆息一聲,沿著石橋走去。她漸漸蛻去稚氣模樣,喪父之痛,無休止的戰(zhàn)亂,在她身上積淀了理智,還有蕭索。
她邁步進(jìn)門,侍女為他打起簾子。納林布祿正坐在床上吃藥,身子比以前更瘦,眼光也比以前更暗,只有神情依舊堅定,所以看得出,那依舊是納林布祿。珈洛岱行禮請安,然后接過侍女手中的瓷碗服侍他吃藥。
納林布祿將一碗藥喝完,那苦味他早已習(xí)慣,流竄在唇齒之間已經(jīng)沒了知覺。珈洛岱同他話了幾句家常后他微微笑了,眼神之中卻有些許凄涼說:“其實你是個好孩子,我身邊一兒半女也無,這兩年都是你在照顧我,活了大半輩子,竟是在病榻之間,懂得了何謂承歡膝下……只可惜,你不是我的女兒。”他最后一句拉低了聲音,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父女與否,不在名分。”珈洛岱為他拭去殘留的一點藥汁,“叔叔一心為我父親復(fù)仇,我銘感五內(nèi)。只是叔叔若當(dāng)真覺得我給了你承歡膝下的子女情分,可否聽我一言,不要再在扈倫之內(nèi)大起干戈,而是同仇敵愾,共擊建州……”
珈洛岱話未說完,納林布祿臉色已沉下來,聲音并不大,說:“東哥,這些事不該是你談?wù)摰摹!彼碜酉蚝罂繐P(yáng)了揚(yáng)手,“今兒也乏了,你回吧。”
珈洛岱遲疑片刻,只能起身告退。已經(jīng)快要出門,卻聽到納林布祿的聲音又自身后傳來,他說:“我知道你說得不無道理,但是,東哥,我的日子所剩無多。有生之年若是不能為堂兄報仇,我是沒有臉面去見他的。你也一樣,你要時刻記得你是誰,所以只要能復(fù)仇,你要不擇手段。”
珈洛岱驚愕回頭,只見納林布祿眼中盡是狠戾,似乎是生怕自己忘記,她是誰的女兒一般。
珈洛岱從納林布祿的居處返還,走到東門便見到幾個士兵扭著一個男仆回來,那男仆她認(rèn)得,是莫力渾的仆從。近兩年葉赫與哈達(dá)嫌隙日深,屢有戰(zhàn)端。莫力渾和聶克色自上一年歲末被遣送至葉赫做質(zhì)子,孟格布祿僅有四子,此舉可謂頗有誠意,卻不想平靜不過維系半年,納林布祿便再度出兵釁擾哈達(dá)村寨。珈洛岱見那男仆被扭送而回,已猜了個大概,上前攔住侍衛(wèi),果然那侍衛(wèi)回道:“這廝偷偷摸摸出城,要替哈達(dá)那質(zhì)子送信出去。”
“信呢?”珈洛岱伸出手去,“拿來我看看。”
侍衛(wèi)將信呈上,她粗略看去,并無稱呼與署名,是求救信,卻絕不是送去哈達(dá)的,前面還算恭敬客氣,到最后卻有一句:汝之事余母生前已盡告知,若此次不施援手,余兄弟二人命不久矣,唯有玉碎瓦崩。
這威脅之意分外明顯,顯然收信之人有把柄在這兄弟二人手中,而又提到了他二人的母親,那么……豈不是與武爾古岱母親之死也相關(guān)?
珈洛岱心下一驚,問那男仆:“這封信是要送到誰手中?”
那男仆搖頭:“奴才不知。”
珈洛岱蹲下,直視著那男仆的眼睛:“你不說,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我勸你此刻老實交代,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男仆連連搖頭,哭道:“格格,奴才真的不知道。臺吉告訴奴才,烏鴉嶺官道下有三棵斷樹,最南邊的那一棵樹洞里有一個匣子,把信送入自有人來取。”
“那回信呢?”
“最北邊的那棵樹洞取回信。”
珈洛岱站起來,思忖片刻,令人將那男仆帶走羈押,然后喚來隨扈,要他按照男仆所言地點去送信,說:“你去送信,把回信取回來送給我,連同送回信的人,一并帶回來。不要過早打草驚蛇,回信不可有半點閃失。”
那隨扈領(lǐng)命去了,按照珈洛岱的吩咐當(dāng)即出發(fā)。
珈洛岱緊了緊臂膊——這信若送不出去,莫力渾兄弟自會令想法子,怕是總有送出去的時候。她總要知道對方是誰,作何答復(fù),才可以知道如何應(yīng)對。為今之計,也只有等。
而哈達(dá)城中得知三寨糧草被洗劫一空的孟格布祿怒極,揚(yáng)手將一張桌子掀翻在地。
武爾古岱將那四腳朝天的桌子扶起擺正,勸道:“阿瑪,您氣壞了自己無用,我們要想的是解決之策。”
“解決?如何解決!”孟格布祿焦躁到極點,“哈達(dá)北臨葉赫南臨建州,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莫力渾和聶克色的命還掐在葉赫手中,你說我怎么解決?說得容易,你知道哈達(dá)如今是什么境地?!”
“兒子知道。”武爾古岱立在孟格布祿身側(cè),濃眉微蹙,“建州葉赫如今勢均力敵,都不肯輕舉妄動,師出無名是一樁,更是都想要自豐羽翼,哈達(dá)便承受無妄之災(zāi),傾向于任何一方,便意味著哈達(dá)萬千子弟要投入到沙場,一并招致另一方惱怒的殺身之禍。當(dāng)初送兩個哥哥去做質(zhì)子,兒子就是不同意的。努爾哈赤想要打開扈倫四部的缺口,我們?nèi)粝嘀~赫,他正有借口大舉來犯。而建州勢大,已經(jīng)引起天朝忌憚,哈達(dá)作為天朝南關(guān),若是與建州交好,葉赫便會與我們?yōu)閿常斐矝Q不允許。但是,阿瑪,我們自立一部,未必一定要倒向誰才能活著。您左右為難,是因為我們雙方都得罪不起。但同樣,我們嚴(yán)謹(jǐn)中立,雙方也不會有任何一個敢輕易對我們興兵。天朝向來要讓各部彼此頡頏,遼東總兵府又與我們一向交好,有這一利刃在手,您要做的,只是不要動搖。兒子沒有縱橫天下的野心,阿瑪,我只求哈達(dá)平安,不被無故屠戮。”
“可如今這軟肋已在別人手中……”孟格布祿抬頭看向武爾古岱,然后壓住他的手,“我膝下子息單薄,只得你們四個,我輸不起任何一個,葉赫便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才一定要控住你兩個哥哥。”他目光熱切,“你可能帶你兩個哥哥回來?”他如今已是嗣子,兩年來戰(zhàn)亂不斷,哈達(dá)式微,孟格布祿分身乏術(shù),古勒山一役之后他的親兵護(hù)送他突圍,所以也對他大有改觀,如今多為仰仗于他。但是這是第一次,武爾古岱從孟格布祿眼中看到一個父親的囑托和希冀,而非部長的叮囑。
武爾古岱心下一暖,掀袍跪下:“兒子定當(dāng)竭盡全力。”
海西女真一片水深火熱,建州卻是一片祥和。真哥是在上午濃霧被暖陽驅(qū)散之時去見孟古的。她肚子里,懷著她即將出世的第二個孩子,而這其實是第三個,那第二個孩子沒能真正來到這個世上,便離開了她,是個成形的男胎。她當(dāng)初因為眼見努爾哈赤剖尸布寨胎像不穩(wěn),后來又誤食了孟古的補(bǔ)藥導(dǎo)致滑胎。她到校場受驚,最后滑胎,皆與孟古有關(guān),因而這兩年孟古受盡冷落。可是當(dāng)年,孟古是嚴(yán)正不許她動那碗湯藥的,是她自己好奇,實在與孟古無關(guān)。這兩年她無數(shù)次向努爾哈赤解釋,奈何努爾哈赤都不在意。她心里著實過意不去,好在孟古從未遷怒于她,所以來孟古處走動得更加頻繁。現(xiàn)在她捧著圓滾滾的肚子,后面一大群下人跟著,她仍舊走得飛快,像是要跑起來一般。
孟古的住處卻已有客人,她坐在炕上,在教額實泰做針線。額實泰從小并不在這些女紅上用心,所以有些笨手笨腳。孟古的庭院如今可謂是門可羅雀,只有真哥和這個額實泰格格還常來走動。真哥胸?zé)o城府又向來與她交好,兩年前滑胎一事一直心有歉疚自不必說,這額實泰自小在袞代身邊長大,此時卻毫不避忌,更全不知世故,嬉罵好惡全憑心意,孟古失愛于努爾哈赤后反而與孟古越來越親近。孟古看著她認(rèn)真地一針一針挑著線笑了笑,問:“格格快十三歲了吧?”
“哪有,八月才滿十二歲。”她一心看著手中針線,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唔。大福晉給你許了人沒有?”
額實泰這才抬起頭,臉上緋紅,將針線往案上一擲:“側(cè)福晉說什么呢?”
“格格一向風(fēng)風(fēng)火火,突然對針線這么上心,我只當(dāng)格格要嫁人了呢。”
額實泰低頭絞著手中的帕子,鼻尖上滲出汗來語速飛快:“真哥小福晉下月要生了,我是要送孩子賀禮,您想哪去了?”
“唔。”孟古點點頭,見她羞得滿面通紅也不再不依不饒,何況也的確不必深究。袞代尚未表態(tài),她更不愿多事。只是心里想,額實泰心心念念的人,也不知是否會是她的良配。正巧這時真哥來了,三個人湊在一處閑話家常,一直到了晌午。孟古這才發(fā)覺一上午未見皇太極,心里有些急,但也不好杯弓蛇影,只好若無其事的等著,直到擺了飯,才聽窗外一陣喧嘩,貼身侍女哲爾珠抱了皇太極回來,皇太極滿身泥水,臉上全是淚,卻并不像是在哭,只是淚水不斷地涌出來,止也止不住。
“這是怎么了?”孟古將皇太極接到懷中急急地問,真哥和額實泰也嚇得起身。但見皇太極雙眼血紅,不斷眨動的睫毛之間滿是泥土,這便是他流淚的緣故。
哲爾珠迎頭跪下:“奴才照看八阿哥不周,請福晉責(zé)罰。”
“誰讓你磕頭?我問你是怎么回事……快拿水來!”孟古聲音依舊不大,但透著肅然,在水端上來之前緊緊摟著皇太極輕吹著他的眼。
“回福晉,今日烏拉的使臣來。奴才帶著八阿哥在園子里玩,遇上五阿哥。貝勒帶著使臣來,要五阿哥挑使臣的贈禮。八阿哥瞧見了顆東珠,說要送您,偏是五阿哥也喜歡,兩人就動起手來。八阿哥不肯給,五阿哥便將八阿哥扔進(jìn)泥里,又用手抓著泥巴涂了八阿哥滿臉。八阿哥年紀(jì)小力氣也小,不是五阿哥的對手。奴才去攔,可是怕傷著五阿哥,沒能攔住……”
孟古聽完哲爾珠的話抱著皇太極愈發(fā)的緊,聲音卻平靜,問:“貝勒一直在嗎?”
“貝勒……”哲爾珠有些怯生生的,“貝勒在……貝勒說,五阿哥淘氣,然后,就走了……”
孟古沒有說話,那沉默讓周圍的寂靜透著些可怕,越是該發(fā)怒該哭號的時候卻越是平靜總是讓人感到恐怖,此刻孟古便讓身側(cè)的人渾身發(fā)寒。
額實泰似是有些承受不住,起身就走,被孟古一眼看見喚住:“格格去哪兒?”
額實泰回頭:“莽古爾泰欺負(fù)兄弟,哲爾珠不好拿他怎樣,我可不同!伯父也不該,我去給皇太極討個公道。”
孟古放下皇太極在一旁,按著額實泰讓她坐下,說:“格格言重了,打架嘛,也是小孩子習(xí)武的好法子,貝勒一定是這么想才由著他們。五阿哥不過鬧著玩兒罷了,皇太極未傷到哪里,洗洗就好。”她坐下,輕啜了一口茶水,又說,“皇太極記掛著我,這是母子連心。他只是太小,不知道他母親的分量,才想要拿那東西送我。格格的好,孟古會一直記得,但若是因為皇太極害格格和大福晉失和,那就是皇太極的罪過了。”
額實泰搔了搔耳朵,不經(jīng)人提醒,她有時的確是會忘記,她并非袞代親生,而莽古爾泰卻是袞代的嫡親血脈,她要去教訓(xùn),大概真的是魯莽。她垮了垮肩膀,嘆息一聲。
皇太極這時走過來,扯了扯孟古的袖口,對她舉起手,叫著:“額瑪。”
孟古轉(zhuǎn)過頭,那小小的手?jǐn)傞_來,掌心臥著一顆碩大剔透的,沾了些泥漿的東珠。
孟古攬過皇太極,輕撫著他的頭,平靜如水的眼睛里,透著些明明滅滅的意味深長。
努爾哈赤將一份書柬擲向一邊,閉上眼睛,袞代正給他揉著太陽穴,冷不防嚇了一跳。他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不枉與遼東總兵一向交好,這漢學(xué)著實是精通,搬出虞虢滅國的典故來,是把我比作晉獻(xiàn)公?唇亡齒寒……這一次拒絕的倒是干脆!”
袞代手上力道均勻,瞄了一眼那書柬:“言明不兵助葉赫?是想要自立而居,養(yǎng)精蓄銳的意思。”她又看了看,“武爾古岱?哈達(dá)嗣子,搶奪布寨尸首的那個小臺吉?”
努爾哈赤閉著眼睛輕笑:“一腔赤誠,可惜啊,生錯了地方……”
二人正說著,真哥帶著皇太極和巴布泰來了,一手牽著一個,一般大的孩子,卻是晚幾月的巴布泰更高挑壯實些。兩個孩子見努爾哈赤在,跪下問安,努爾哈赤受了禮讓兩個孩子起身,然后抱過巴布泰親親,說道:“我看看老九是不是又重了。”
努爾哈赤與自己的兒子更為親昵,本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真哥看著一旁被冷落的皇太極,再想起孟古,心里卻著實不是滋味,皇太極自己卻好像習(xí)以為常,全然不在意,輕輕拍了拍膝蓋的褶皺,尋了一圈然后向袞代畢恭畢敬的行禮,問道:“五哥呢?”
他之前才和莽古爾泰打架,努爾哈赤這次免不了看向他,似笑非笑問他:“你找你五哥做什么?”
袞代向他招手,將他喚道身側(cè),然后抱到膝上,輕輕撫著他的后腦,說:“我聽說了,你五哥欺負(fù)你,我已替你打了他,老八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皇太極從袞代的膝上滑下來,畢恭畢敬地跪下,說:“不是的,母親說,不可與兄弟爭執(zhí),拳頭該蘊(yùn)足了力氣對外,打向兄弟是懦夫。我來,是來向五哥致歉,把東西還給五哥。”
“還什么?”袞代攙起他,柔聲問道。皇太極自腰封中取出一物,雙手托在掌中,奉于袞代,是一枚渾圓碩大的東珠。袞代看了看那東珠,又望向努爾哈赤,只見努爾哈赤放下巴布泰,拿過皇太極手中的東珠看了看,忽然笑了:“你竟真搶了去?”他抬頭看向皇太極,招手喚他,“過來,我看看你。”
皇太極依言過去,努爾哈赤抱起他仔細(xì)瞧了瞧,這孩子雖然個子不大,倒也結(jié)實,手上有些薄繭,想是已開始拉弓,臉上頸上手臂上皆有傷痕,眼睛仍是泛紅,是之前和莽古爾泰打架的結(jié)果。他突然大笑,將那東珠重新塞回他手中:“臭小子,不值什么,拿回去玩吧。”
皇太極自袞代處回來,細(xì)細(xì)說了之前情形,又將東珠送給孟古,臉上有些歡喜的神采。孟古應(yīng)了,令侍女帶他下去洗臉,自己轉(zhuǎn)了身坐在廊下,看著一簇開得正盛的薔薇,隨手?jǐn)X了一朵湊在鼻尖嗅了嗅,手指不小心碰到一根刺,疼痛細(xì)小短促,像是蜂蟄。她輕輕松了手,面上并不見什么情緒,眼中透出些慵懶來。
哲爾珠上前,小聲喚她:“福晉……”之后的話卻是吞著說不出來。
孟古不期然笑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剛剛刺傷了她手的薔薇花,說:“只落眼中,賞心悅目。索取過多,必當(dāng)傷己。我自是不值一提,他心中厭煩,我無論再做什么他只會越來越厭煩。但是,他會厭煩我,皇太極卻始終是他的兒子。而我如何本沒什么,我要的,也不過是皇太極一世平安。”
孟古的庭院依舊冷清,皇太極卻開始被努爾哈赤頻頻叫去教習(xí)學(xué)問武藝。多日之后,兩年不曾踏足此處的努爾哈赤突然邁進(jìn)了梧桐樹下的門檻。那時孟古正手把手教皇太極劈木劍,侍女們習(xí)慣了冷清,烈日當(dāng)頭都是懶懶散散,只有一個哲爾珠跟在身邊遞布巾,都沒有看到努爾哈赤站到了門口。皇太極一劍劈中了孟古腿窩,正中麻穴,孟古彎下腰去,又氣又笑,母子兩個一頭一臉的汗,回頭望見努爾哈赤的時候,可謂一臉狼狽。
萬歷二十三年六月,建州出兵輝發(fā)小勝,劫掠多壁城,凱旋之音吹起時,努爾哈赤庶福晉嘉穆瑚覺羅·真哥的門外掛上了綠色的布條,為努爾哈赤生下第四女,努爾哈赤雙喜臨門,為這伴隨著勝利的榮耀和母親的恩寵降生的女兒取名穆庫什。這一年六月流火的盛夏,袞代多日來臉上從未消失過笑容,始終是喜氣洋溢的樣子,現(xiàn)在,她終于可以放松一下僵硬酸疼的兩腮,落日的余暉籠罩在小小的池塘上,柳樹長長的絲絳低垂,迎風(fēng)擺弄著腰肢快要拖到地上。袞代坐在一塊青石上向池中灑著餌料,越來越多的魚聚過來,在魚兒取食啃咬木頭一樣的聲音中袞代的聲音幽幽響起:“今日貝勒去了?”
“是。”德音澤跪在她身后,聲音里有些怯生生的。
“她最近可有什么不尋常?”
德音澤仔細(xì)想了許久,并沒有想起什么,便將孟古每日做了什么一一道來。袞代安安靜靜地聽著,直到她說完手中的餌料也快灑盡,說:“是啊,她什么也不必做,她不過,是讓她的娘家送來些應(yīng)季的瓜果來,再教好皇太極,一并多同真哥走動走動罷了。”袞代說著都笑出聲來了。她揚(yáng)手讓德音澤退下,一手張開,掌心的餌料四散著落進(jìn)水里濺起小小的水花,像是誰在空中扯壞了珠簾,散珠突然落了下來。兩年前孟古每日進(jìn)食的補(bǔ)藥被真哥誤食導(dǎo)致真哥小產(chǎn),自那以后孟古的日子過得同寡婦并無差別,她似乎只求明哲保身,并不見爭奪之意,袞代不是沒有想過她不會一直安于現(xiàn)狀,只是孟古一向溫柔貞靜,她想她即便有所動作,不過是故作可憐,要努爾哈赤同情她,那她便不必?fù)?dān)心,因為同情難以長久,需要才穩(wěn)如磐石。努爾哈赤也許會同情她甚至憐愛她,但是努爾哈赤需要的是自己。然而,孟古終究是不如她想得不堪一擊,她其實真的什么也沒有做,她只是將皇太極教養(yǎng)得固執(zhí)又勇敢,甚得父親歡心;她只是和最得恩寵的真哥過從甚密,卻從不曾讓她為自己說一句好話,真哥那滿是心疼的欲言又止已勝過千言萬語;她只是接受了娘家的問候,不是什么大鋪大張的重禮,卻堪堪告訴努爾哈赤——她的娘家甚為看重她,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正是給了葉赫師出有名的好機(jī)會。她看錯了孟古,卻也看對了孟古,這人不動聲色,心里卻多得是計較。
她的貼身侍女在一旁窺著她的臉色,憤憤不平道:“那藥她若喝到現(xiàn)在,不死也是病秧子了,怎么就那么倒霉讓真哥喝了去?沾上那個小賤人,哪里還敢繼續(xù)?失了寵卻到底留了性命,才有了如今的變故。她怎么就不像哈敏一樣,跌進(jìn)池子里溺死!”
袞代登時喝斷她,厭惡地皺起眉:“提個死人做什么?管好你的嘴!”
那侍女急忙掩了口,袞代興致全無,那侍女急忙跟了袞代離開池塘邊。
哈敏死于一年前的盛夏,也是這個時節(jié)。她被人從一片水池里打撈上來,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掉下去的,就像沒有人知道她“落水”之前曾路遇一個美艷嫵媚的侍女,哈敏覺得眼熟,怯生生地看了她許久。哈敏生前不得眷寵,死后幾天才被發(fā)現(xiàn),撈上來的時候已看不出人形,當(dāng)日她的尸身自池水中撈起時,連努爾哈赤都白了臉色,可見恐怖之極,也難怪今日會引得袞代忌諱。
而這一日正是哈敏的冥旦,卻鮮有人記得。她是額實泰的表親,額實泰心里不忍,但又有些發(fā)怵,最終約了孟古一同去祭拜。二人來到哈敏墜落的池塘邊,卻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擺上了祭桌,竟是努爾哈赤,且只有他一人。他似乎是也沒有想到會遇上她們,神色有些罕見的局促,受了禮后道:“哈敏死得凄涼,我來拜祭她。”
孟古和額實泰應(yīng)是,同他一起祭拜過后各自離開。孟古一路無言,沉默著一直走到居處大門前突然停住,回頭問哲爾珠:“哲爾珠,烏拉的使臣今日下午離城吧?”
“是。”
努爾哈赤該甚是疲乏才是,竟會深夜去祭奠哈敏。她仍是覺得不可思議,過了一會兒肅然開口:“哲爾珠,你可曾聽說,先大福晉,是落水而亡?”
哲爾珠怔了一瞬點頭:“……似是略有耳聞。”
“那是哪一年?”
哲爾珠搖了搖頭,并不知道。孟古在月光下站著,腳下的影如鬼似魅,她突然有些毛骨悚然,一顆心仿佛要跳出胸腔。
夜色如紗帳,布占泰坐在院子里納涼,晚風(fēng)吹著他俊秀的眉眼,腳邊飛落一塊石子,撞在地面跳動幾下,滾進(jìn)黑暗中去。他抬起頭,果然見額實泰坐在石墻上,從樹木繁盛的枝葉中探出頭來,對他瞇著眼笑。他不似孟古思慮得多,也沒有閑心去思慮其他事情,辭別了努爾哈赤和孟古便到這里來。
布占泰看著她笑起來,極具溫柔和寵溺。他站起身,來到樹下,仰起頭張開雙臂。
額實泰的笑聲融進(jìn)周圍的夜色,聲音極小,大概只有飛蟲聽得到。她跳下來,穩(wěn)穩(wěn)落入布占泰的懷抱,緊緊勾著布占泰的頸項,唇角掛著滿足而貪婪的弧度。布占泰的手臂環(huán)著她的背,任憑她一直雙腳懸空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自己身上,他懷抱著這個女子,眼神空洞洞的融進(jìn)漸漸昏暗的夜幕,神情是帶著些冷漠的,但說話的聲音極溫柔,擴(kuò)散在額實泰的耳邊,他問:“烏拉的使臣走了?”
“嗯,下午伯父送他們出城。”額實泰賴在他的懷里,懶洋洋的應(yīng)著。
“聽說送來了上好的東珠,挑了沒有?”
“嗯。”額實泰點著頭,下頜一下一下觸著他的肩膀。
布占泰的眼神卻冷了下來——還是沒有商談出結(jié)果,還是不能回去,還是要過著這不知所終暗無天日的日子……
珈洛岱終于拿到莫力渾的回信,但是送信的人并沒有被帶回,前去的隨扈跪在地上告罪:“小的待那送信的將信放好前去擒他,人本已按住,但是當(dāng)場咬舌自盡。酷暑天氣,實在不好帶回,小的便就地將他埋了,以免麻煩。”
珈洛岱點頭,將那信展開,對莫力渾的回信甚是客氣,允諾會助他脫困,只是請求多允些時日籌劃。對方頗為謹(jǐn)慎,并無署名,只是在尾款處,印著一枚暗記,圓形,指甲大小,黑蟒紋的圖騰。
還是難以知道暗處的人究竟是誰,不知他意欲何為。她迷惘不堪,此時難免想,若是父親尚在,便不必這樣思慮重重。而若是父親在,又會如何她捏著那信箋緩步而行,抬頭間突然望見一株翠綠的桑樹,那枝葉間紅紅的桑葚迎著風(fēng)向她點頭。小的時候,她的父親常常將她抗在肩頭,她將一顆顆紅色的桑葚塞進(jìn)口中,甜甜的,像是加了糖漿的芝麻球。她的父親三子一女,只有她,曾騎在他的肩頭。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忘了桑葚的味道了。
她轉(zhuǎn)過身去,似是有什么東西落在了地上,摔碎了,融進(jìn)一片落寞。明明是流火盛夏,卻好似是傾城大雪紛紛。
她這樣,望見武爾古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