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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綿綿葛藟

  • 碾塵成妝
  • 寂緒
  • 8975字
  • 2020-11-10 17:30:28

大雪如期而至,覆蓋在這片土地之上,原野陷入最安恬的深眠。彼時的女真大地各部落據地稱雄,各部各自為政,卻又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殺子之仇,孟格布祿與葉赫徹底反目,曾經的盟友如今淪為仇敵,而已無用的屏障便不如收入囊中,所以半年之內葉赫對哈達大加撻伐。納林布祿身體未見好轉,已有些口齒不清,葉赫東城諸事皆交由金臺石處置,一時間葉赫窮兵黷武,早已不復昔日強盛的哈達不堪其擾,而南方的建州卻遲遲未有所動作。眾人皆知,一旦哈達這個缺口打開,海西女真便岌岌可危,建州倘若獨霸女真,明廷一直以來以夷制夷的方略所制造的平衡局面便將被打破,努爾哈赤自然會顧及到明廷態度,所以只等愿者上鉤。而此時,烏拉貝勒布占泰為建州所囚卻令朝鮮統治者如坐針氈。朝鮮毗鄰東海女真,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與東海女真中猶以東海女真最為貧瘠,境內混居著女真人與朝鮮人,而與之接壤的烏拉,一向在東海女真中有著廣泛的根基——他控制著東海女真的命脈——東海的珍珠、貂皮、人參、鹿茸等等都要通過烏拉流入貢市,而明境的布疋、鹽鐵也皆由烏拉轉入東海,進而流入朝鮮,烏拉坐收居停之力,與朝鮮一向友善,維系著朝鮮的貿易穩定。一旦努爾哈赤稱霸,以前次朝鮮拒其出兵的嫌隙以及此人睚眥必報的性子和雷霆手腕,只怕會瘋狂報復于朝鮮。于是,萬歷二十四年新年剛過,女真大地上的戰火因新年暫時停歇之時,建州迎來了朝鮮南部主簿申忠一。

申忠一與滿泰兄弟本為故交,此次出訪建州多有烏拉的緣故,此番帶了布占泰的一位側福晉及其長子達拉哈和滿泰的女兒阿巴亥來。努爾哈赤嚴謹,近三年來從不許布占泰與烏拉來使接觸,然而正值新年,又有朝鮮使臣在側,再不許其與妻兒相見實是不近人情之舉,努爾哈赤索性叫了自己的兒子和眾將領歡聚一堂,籌辦起其樂融融的筵席,不給布占泰與妻兒獨處之機。

努爾哈赤仍不放心,布占泰妻兒的坐席在他對面,相距甚遠,而他的身邊,是他的侄女阿巴亥——這女孩年紀尚小,是滿泰的孩子里,為數不多不是由大福晉都都祜所出的子女。這必是都都祜的主意無疑,既全了禮數,又不怕被努爾哈赤挾持,最壞不過舍了這個女孩兒,也算是拔了都都祜心頭的一根刺。都都祜武藝高強勇猛善戰,不足者,唯有這跋扈善妒,留在滿泰身邊的其余福晉皆是謹慎懦弱才被她容下一二,滿泰也從無怨言。布占泰啞然失笑,不知有一日若是都都祜勸滿泰棄他于不顧,他會如何取舍。他正這樣想著卻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而未及深思忽聽努爾哈赤喚了聲“貝勒”,他急忙堆笑望去,只見努爾哈赤笑說:“難得故友妻兒到來,不如貝勒來舞上一曲助興如何?也讓申大人和列位知道你的好興致,你兄嫂在家里才放心。”他的眼神落在布占泰身上,臉上雖笑著,眼中卻全是不容回絕的意思,甚至像是威脅。

布占泰僵硬地微笑著,桌下的手緊緊攥著袍子——他心知這是羞辱,一國使臣到訪,且有自己兒子侄女在列,何用他來獻舞?然而他卻只能甘之如飴的被羞辱,他總要畢恭畢敬,總要活著,才可籌劃如何回烏拉去。因此,這兩年多以來,他一直都是這樣茍且活過來的——他憤怒,但也只能隱忍。

桌下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但還是有些顫抖,布占泰滿面笑容的站起,向努爾哈赤和申忠一做了一揖,樣子看上去簡直有些諂媚說:“能為貝勒與大人助興,求之不得。”說著離了席行至大殿中央,和著琵琶洞簫舞起來,看起來好不興奮。

他們一擊一擋,一攻一防,裹在新年的安詳和樂之下,看上去火熱又融洽,達拉哈全然不知已經開心的跳起來,阿巴亥還算安靜,有些興味索然地環顧四周,便看到坐在正上方的努爾哈赤,很瘦,眼睛冷漠而深郁,鼻子小,嘴唇卻厚重,胡子尤其濃,正隨著布占泰的起舞點著指尖,慵慵散散的樣子。

進入晚冬已不像隆冬時節那樣干澀,但入夜之后寒風還是像刀子一般割在人臉上。額實泰裹了裹披風,瑟瑟發著抖,在墓前磕了兩個頭口中念道:“額瑪,一年又過去了,我很好,很想您,您呢?”她咯咯笑著,“我不必問的吧,您一定也想我,而且在我睡著的時候,來了一千回一百回,我都知道的。”

額實泰認真說著,忽然聽見一陣響動,她一驚不小,心想不會是母親真的來了吧,她提著燈奓著膽子走上去,大聲問:“是誰?”

來人沒有聲音,似乎也被嚇到,額實泰直走到她跟前,提起燈籠晃了晃眼睛才看清,竟然是哲爾珠,哲爾珠這才慌忙跪下,口中念著:“給格格請安。”她這一下跪不要緊,手中的籃子整個翻了過來,里面的祭香紙錢灑了一地。

額實泰疑惑:“你帶著這些東西,來我母親墓前做什么?”

哲爾珠閃爍其詞,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能說出,額實泰對她母親的事情一向在意,登時惱火起來上前一步:“你莫不是……”想想又搖頭,“不對,你是側福晉陪嫁,不會同我母親的死相關。你快說,究竟為何來祭拜我母親?”

哲爾珠磕頭如搗蒜:“奴才不知,奴才實在不知啊……”

孟古正在屋里為皇太極解著頭發,暖爐里的炭火將整間屋子熏得暖融融的,額實泰突然破門而入,夾裹著寒氣,也不行禮問安,直沖到孟古眼前:“福晉為何遣人祭拜我母親?”

孟古先是一怔,瞪了眼額實泰身后的哲爾珠,似是想了想,說:“我不過是看在格格,格格與我交好,我失寵與否,從未疏遠我。我為格格的母親上柱香,并無不妥。”

額實泰顯然不信,一步跨到孟古身前對上她的眼睛,說話仍舊是又快又脆:“福晉萬歷十六年嫁來建州,我還是個吐言不清的孩子,我母親已去世一年。你僅因與我交好,不辭辛勞遣人祭拜一個素未謀面之人,福晉自己可相信這番說辭?”

孟古默了片刻,讓哲爾珠帶了皇太極出去,又驅散了屋里的下人,只留了自己和額實泰兩人,按著額實泰坐下,嘆道:“我不過是覺得她可憐,我與你相交一場,于心不忍。”她背對著額實泰拖著茶壺緩緩倒茶,水注盞底清脆的撞擊聲中她的聲音沒有波瀾的傳來,“你可當真要知道?”

額實泰像是迎頭被注下一桶冰水,聲音有些顫抖:“你……你可是知道什么?我要知道,與我母親有關,我一定要知道!”

“格格想過沒有,你母親當年深得你父親寵愛,產后落下病根,為何一病不起?你父親為人你該知曉,并不是那等薄情寡幸之人,難道會因為她身體抱恙,便不給她調理,且于她去后對你不聞不問嗎?”

孟古轉身,將茶盞送入額實泰手中接著說:“格格又可曾想過,你當初因哈敏福晉也曾提起的,你母親生病之后,油盡燈枯之際,身邊的下人是如何待她?他們為何會那般對待她,你父親為何不置一詞?”

她自己也托了茶盞,輕輕吹了吹:“你母親與富察福晉一前一后嫁來府上,富察福晉是建州本部的格格,卻不如你母親受寵,甚至身邊的陪嫁與人私通生子你父親尚不追究還允許撫養在外。當時你父親嫡福晉佟佳氏過世,身邊只得你母親與富察福晉二人,若你是富察福晉會作何感想?而富察福晉,是什么人?”

孟古的眼神意味深長:“富察福晉的父親阿巴古宴是大福晉的同族哥哥,若論起來,該叫大福晉一聲姑姑。當年大福晉新寡,可是戚準不過是貝勒的遠方堂兄,若說收繼,戚準有太多兄弟,為何是往來不多的貝勒呢?當年做這個媒的,又是誰?大福晉嫁來之后,富察福晉以照顧娥恩哲分身乏術為由將你托與大福晉,新嫁婦細心照顧沒有血緣的你自此賢明之名遠播,沒多久先大福晉去世,大福晉被扶上正位,這些,可都是巧合?”

額實泰已渾身發抖,眼神寒冷的可怕,幾乎是崩潰的尖叫:“你可不可以簡單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長篇大論!”

孟古笑了:“怎能不長篇大論?這事情太過復雜,我只怕長篇大論尚說不清楚。”她看向額實泰,眼內有些憐惜,“世人皆知,貝勒的繼母肯姐便是哈達納喇氏,因肯姐虐待,貝勒不得不幼年帶著你父親自立門戶辛苦過活,若非如此,也不會因緣巧合結識先大福晉。貝勒一向不喜哈達,你父親嫡福晉去世后,你母親與富察福晉誰為大福晉懸而未決,那時的大福晉尚是先大福晉佟佳·哈哈納扎青,先大福晉與你母親投緣,偏向于你母親,只因貝勒心結所以沒有定論。你也該知道,貝勒在佟佳族內乃是贅婿,若先大福晉心意已決,連貝勒也不好強行阻撓,所以,富察福晉需要來自貝勒身邊的支持,便在這時,大福晉由你父親做媒,改嫁而來。這之后的事情,乃是不外傳的秘辛,你母親……據傳淫亂,失愛于你父親,但并未被處死,不過不消多久,凄涼離世。也在那時,先大福晉與貝勒失和,不久落水而亡。之后便是眾人皆知的,大福晉被扶正,你被送與她膝下撫養,時至今日,因過于喜愛并未送回府內。我言及至此,格格自己決斷。”

額實泰只覺渾身發冷,不停地發抖,連牙齒都不停磕在一起,緊緊握著手中那盞茶,她冷笑著仰起臉來:“福晉這謊話說得也未免太過圓滿,只是,那時福晉遠在葉赫,竟能知曉這些我聞所未聞之事,也是稀奇。”

孟古啜了啜手中那碗茶,道:“這說來太巧,也太過不巧。那日你與我去祭拜哈敏,恰巧遇上貝勒。貝勒一向厭棄哈達,生前對哈敏也稱得上涼薄,卻親自去祭拜她,我當時心疑,又聯想到哈敏尸身被撈出那日,總覺得貝勒與大福晉皆有些不尋常。之后我被昂阿拉誤傷,去探望他,是他親口告訴我,大福晉曾與乳娘談及,先大福晉,便是落在哈敏殞命的那片潭水而亡,知情者皆疑心先大福晉索命,心下難免惴惴。他與你一同長大,一向對你呵護有加,你不信別人,總該信他。不過那時,我尚理不清頭緒,但已留心,偏在那之后,大福晉派人攜密信出城,若是別人也不會懷疑,偏偏,我自葉赫而來,我認得,那人曾是我三哥身邊的。之后,葉赫與哈達反目。你與東哥一向交好,武爾古岱又是你表兄,你該知道二部反目的緣故。我致信東哥詢問詳情,她給我看了這個……”她自箱奩中翻出書信,給額實泰看,正是珈洛岱截留的回信上尾款所印的黑蟒紋印鑒,額實泰不明所以,孟古已為她解惑,“于是,我與東哥的疑惑均得以解開,為何三哥會突然不顧二哥與武爾古岱的約定取了哈達二子性命,你母親之死與富察姑侄相關又是否只是猜測。結果便是,這印鑒,乃是大福晉隨身攜帶的那枚戒指上鑲嵌的瑪瑙反面的紋飾,是她的私印。你母親當年,便是在那哈達二子的生母,也就是你母親的陪嫁的折磨之下死去,之后大福晉送她回哈達,既賣了孟格布祿人情,又藏匿了證人。九部之戰前夕,這婢子害怕孟格布祿在戰場上有所閃失,想要由大福晉出面助二子上位致信大福晉,大福晉恐東窗事發,著人游說武爾古岱之母,借她之手滅口。之后莫力渾兄弟以此威脅,她與我三哥聯手,將這兩人也除盡。既除去了證人,又害葉赫哈達失和,可謂一箭雙雕。為賀穆庫什之喜科爾沁來賀,那段時日大福晉稱病不出,想來,正是在籌劃此事。”

“葉赫與哈達反目,哈達一旦倒戈建州,于葉赫有什么好處?你三哥怎會同大福晉聯手?”額實泰冷言冷語,仍是不肯相信,極力抓住孟古口中的每一絲破綻。

孟古也甚為寬縱,但說出的話仍像是尖刀,割裂額實泰最后一絲僥幸:“我二哥無所出,如今可謂病入膏肓,東城之內有大福晉,有一眾兄弟,還有無數子侄,由誰繼任難下定論,三哥需要憑借和依靠。我猜想,當年我生產,他帶東哥來建州之時,便已向貝勒和大福晉示好,他做了兩手準備,一面將建州的底細摸得仔細,九部一戰若勝,他是不二功臣;一面又與大福晉結盟,一旦戰敗,他便可借機交好贏得建州支持,也就不奇怪當日布揚古前來索要堂兄尸身,他為何力主和談。而無論勝敗,他都握了繼任的籌碼。”

額實泰終于啞口無言,她手中的茶已經變涼,孟古的話也已說完,將她手中的茶盞拿開,言道:“我知道,對你說這些話總是殘忍了些,可是你身為人女,再沒有人比你更該知道她是如何離去。”

額實泰咽了咽喉嚨——是的,太殘忍。當她已經長大,在這樣的佳節,告訴她養大她的人就是她的殺母仇人,這的確很殘忍。她豁然站起,咬著唇跑出去,淚水在寒夜里迎風而出。孟古急急地追出去,在她身后叮囑:“格格莫要沖動,大福晉養大了你,恩怨相抵,請不要怨恨。你自幼在府外長大,父親待你本不如其他兄弟姐妹,若失去這個依靠,只會是你自己吃苦……”她的聲音飄散在風里,額實泰捂著臉——她沒有母親,父親待她也不親厚,兄弟姐妹亦是疏離。可是,是誰讓她如此凄涼?是誰?

孟古扶著門邊的木框,天上又飄起雪來,哲爾珠走上前攙住她:“福晉回去吧,外面冷。”

孟古點頭:“今日辛苦你了,你下去吧,不必再在跟前伺候。”

額實泰奔跑在無邊的黑暗里,風在她耳邊烈烈的響——我什么也沒有,而給予我溫情的人,竟就是剝奪了我一切的人。她撞開門,也不理左右擁上來的下人直沖進后院,將門狠狠拍上,所有人都被隔在門外,她扶著墻,嗚咽出聲——大福晉,枉我多年待你如生母,我總以為,即便沒有母親疼愛,父親待我亦疏離,你總是真心待我的。卻不想害我至此的人正是你,你卻還要利用我博得伯父的好感。你的利用,竟是對我的恩典,這是多么的可笑!

額實泰哭了許久,才挪步回去,誰知剛走下石階便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了腳踝,她嚇得失聲尖叫,低頭看去,只見雪地里一個人仰起臉,對她吃吃地笑著。額實泰看清不免一驚——是布占泰。

門外聽到聲音的奴仆不禁詢問,額實泰一邊蹲身將整個身子埋在雪中的布占泰拉起一邊慌忙對外解釋:“沒事,一只大老鼠。”又吩咐道,“我今晚要向阿布卡[56]祈愿,你們莫要來攪擾,都散了吧。”

外面的人自是不會相信,這位雷厲風行的格格射虎打熊尚且有膽子,怎會被一只老鼠嚇到失聲大叫,但也心知這格格如今已存了心事,自然都識趣離開。

院內額實泰彎下身子用力推了布占泰幾下,他都紋絲不動,她這才發現他喝多了酒。額實泰跪下來,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好不容易才將他半坐半躺的扶起來,置在自己的膝蓋上。布占泰看著她的臉,嘻嘻的笑著,但那笑聲聽起來凄慘無邊。

“你怎么了?不是去參加朝鮮使臣的晚宴,怎么好像不高興?”額實泰哭得久,鼻音深重的詢問。

布占泰還是笑,張口舌頭卻好似打結,酒氣噴出來,裹著寒冷變成極為特殊的味道。他晃晃悠悠的,一手撫上額實泰的面頰,醉醺醺地說:“我啊,何時才能回烏拉去,光明正大地向我的額實泰提親……何時,可給我的額實泰一個風光無限的婚儀,讓全天下的人看著,她沒有看錯人,烏拉納喇·布占泰,會給她世間最好的……”

額實泰眼窩一熱,這凄慘無比的夜,她得此一言,登時感覺酸楚難當,她吸著鼻子捧住布占泰的臉:“布占泰你聽著,我不在乎你是在建州,還是在烏拉,不在乎你是階下囚,還是一方貴胄,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就夠了。我沒有父親疼愛,沒有兄弟姐妹親近,但這天下,真心待我的,有一人足矣。所以,我有你,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布占泰聽不太懂她在說什么,卻依舊傷心得難以自持,他搖晃著撲過來抱住她,哀戚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可我想帶額實泰回烏拉去,我想讓她親眼看看我生長的地方是多么的富饒美麗。我這樣好的額實泰,她值得那樣的地方。我不想她一直寄人籬下,我想給她一個家,一個屬于她,屬于我們的家。我想回去,我不想這樣狼狽的和她在一起……”他說著嗡嗡地哭了,輕輕親吻額實泰的耳朵。

額實泰哀泣出聲,手扣在他的背上,淚流滿面。她如今聽到這番話,如同是即將溺斃的人終于抓住一只浮木。他們擁抱在一起,變成茫茫雪夜里的一小團黑影,仿佛天大地大,只剩他們二人相偎取暖。

雪一直下著,零零碎碎的飄落。布占泰不知何時睡著了,白雪落滿衣袍。他的頭灣在額實泰的臂彎里,英俊的臉此刻如嬰兒一般安恬。額實泰默默地看著他,視線像要穿透他似的,手指輕輕滑過他的眉眼,鼻骨,臉頰……像是對著一件珍愛易碎的瓷器,凝視,愛撫。她將他安置在膝頭,手臂端起,袖子傾斜遮在布占泰面頰上方,不讓冰雪融在他的臉上。她直直地挺著背,手臂和腿漸漸酸痛發麻,但依舊一動不動,像是一具雕塑,內心思忖著什么。

于是她沒有看見,袖子的遮蔽下,布占泰緩緩張開眼,那眼神清澈冷靜,毫無醉意,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闔上眼睛,萬籟俱寂,黑暗無邊。

申忠一攜布占泰的妻兒于幾日后踏上歸途,干冷的朔氣中開始有潮濕的暖意襲來如抽絲剝繭,是個極好的天氣。努爾哈赤親自陪同布占泰出城相送,大隊人馬車架浩浩湯湯,布占泰的福晉用帕子拭著淚,嗚嗚咽咽地反復說著:“貝勒一定要保重自己,照顧好身子……”

努爾哈赤就站在布占泰身側,一拳之隔,看著這二人笑意隱隱。布占泰反剪了雙手,語氣可謂柔和:“大家待我一向是極好的,你大可放心,去吧。”

那側福晉也不便多言,頻頻顧首登車而去。

布占泰看著漸漸遠去的車隊握了握拳——這屈辱的日子,定有盡頭,就在不遠,指日可待。他像是在同自己賭咒發誓,又像是窮途末路的賭徒要放手一搏。當她終于轉身,便看到偷偷爬上城墻外護柵的額實泰,她多日未見到他,分外想念,知道他今日出城送別親眷,所以趕來爬到這樣不舒適的地方,只為看他一眼。

他們四目相對,布占泰掩了剛剛的狠戾之色,望向額實泰時眼中極盡哀傷,對她慘然一笑。

額實泰頓覺心如刀絞——他該是多么想要重回故土,多么不愿骨肉分離。

她對他露出笑容,想用自己的笑容去感染他,溫暖他,向他揮舞著手臂。她這樣對他燦然地笑著,卻是緊緊咬著臼齒,心中已有了決斷。

送回朝鮮使團的袞代回到住處,剛進臥房身后便有人跟了進來,她回頭,橫了眉:“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這么一聲不響地跟進來像什么樣子?”

然而同往常不同,額實泰沒有笑嘻嘻的插科打諢,也沒有抱著她的胳膊撒嬌,只是冷著臉,也不行禮問安,回頭吩咐屋子里的侍婢:“你們都出去,滾遠些。”

而另一邊多日未見動靜的孟古坐在暖閣有些發起慌來——難道她失策了?以額實泰沖動易怒的性子以及對母親的遺憾,不該無動于衷才對。她始來建州,便提防著有朝一日袞代會發難,自然也在袞代處布有暗線,一向與額實泰和昂阿拉親和,也正是想要有備無患,袞代動作頻頻,如今正用上了這暗棋。額實泰母親之死一旦舊事重提,定會拔出蘿卜帶出泥,但是此事由她來大白天下自是不妥,額實泰來告發才最為合適,于袞代而言殺傷力也最大,可是多日來額實泰毫無動作,她該在當日就去找袞代興師問罪才對,可是這么多天,竟平靜得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她正暗自揣測,哲爾珠匆匆入內,湊近她的耳邊:“福晉,大福晉那里,鬧起來了……”

一個茶盞被扔在額實泰腳邊,咔嚓一聲四分五裂,茶水茶葉濺了額實泰滿鞋,袍子也濕了大半。所有下人都被趕了出去,沒有人來收拾,所以額實泰依舊只是站著,和那粉碎的茶盞一樣,安靜地,破敗地,鋒利地……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袞代怒不可遏,瞪大了眼睛像是要把眼眶撐裂。難得的,額實泰在這從小撫育她長大,一貫冷靜自持的的大福晉眼中看到了一絲幾不可察的慌亂,但是還是被她捕捉到那一絲異樣,可惜她并無半點得逞的歡欣鼓舞,只覺冷得全身發寒。

她抬起頭,對上袞代的眼睛,也對她怒目而視:“是否胡說八道,我此刻心中的確有了計較。但是,我來并非來揭發大福晉,否則我會直接去找大伯。我是來和大福晉談個交易。只要大福晉說服大伯放布占泰回烏拉,我們之間恩怨兩清。我知道,大福晉定有這個本事。至于我,大福晉不必算計著將我也一并滅口,你只要將我遠嫁烏拉,我自然不可能找你的晦氣。”她不待袞代開口,似是一刻也不愿和她待在一起退了兩步,“額實泰言至于此,靜候大福晉佳音。”說完也不行禮,扭身就走。

袞代怔了半晌,良久才冷笑起來,忽的猛一拍桌子:“好啊,這就是我一手養大的好孩子,真是好得很啊!”

侍女聞聲進來,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狼藉。等抬頭看去,袞代已經又恢復了一貫的從容鎮定,若有所思的用手撐著頭——她當年終究是年輕,布局有所疏漏,才會有了如今的麻煩事。可是額實泰是如何得知十幾年前的舊事呢?這絕不會是她一人所為。

她抿了抿唇,吩咐道:“吩咐德音澤,去等著見我。”

布占泰的妻兒與阿巴亥回到烏拉時已是乍暖還寒時節,阿巴亥隨布占泰的側福晉一起去見過滿泰和都都祜,滿泰詳細問了布占泰在建州情形,聽完后長吁短嘆,一籌莫展的樣子。阿巴亥寬慰一番,然后出去在院子里玩。到了晚上終于見到了興尼牙,她看著他去見父親,等了許久興尼牙才從父親房中出來,她悄悄跟上去,一直到了沒人的地方才輕聲喚了聲:“叔祖。”

興尼牙聞聲回頭:“格格?”

阿巴亥小步上前,仰著臉煞有介事說道:“我有事情同叔祖說。”

興尼牙不禁好笑,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娃,會有什么事情。然而阿巴亥下一句話出口,他卻登時心驚起來。阿巴亥說:“二叔說,有話讓我轉告你,只能讓我告訴你一人。”

布占泰維系著葉赫烏拉兩部同盟的穩固,自他被困建州以來,烏拉與葉赫的關系極其微妙,他若平安歸來,烏拉與葉赫再度聯合,必然少不得自己從中斡旋,金銀財帛唾手可得。一旦葉赫也烏拉徹底反目,滿泰必然是葉赫棄卒,若是葉赫想扶植親葉者自己必是不二人選,因而布占泰此人生死存亡與自己可謂息息相關。興尼牙蹲下身,直視著阿巴亥,問:“二叔要你轉告我什么。”

阿巴亥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喉嚨,說:“二叔說,他不在,要你一定好生協助父親。尤其不要讓父親招惹女人。他說,大福晉苛刻,難免父親會想要尋花問柳,你要勸他千萬不可大意,惹得大福晉生氣還是次要,若是女子身家不清白,惹了麻煩就大大的不妥了。”

阿巴亥有模有樣地將那日布占泰交代給她的一字一句學來,生怕漏掉一個字,二叔說過,他只能同她說話,實在別無他法,她歲年小,二叔已把身家性命壓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珍而重之,回鄉途中反復背誦反復咀嚼,不敢有半點含糊。

興尼牙聽完,起初有些茫然,片刻后輕輕笑了起來,又過了一會,笑得有些不可抑制,肩膀一聳一聳。他拍了拍阿巴亥的稚嫩的雙肩,說:“多謝格格,我已明白了。”

興尼牙說他明白了,阿巴亥不明所以,但想來叔祖既然說他明白了,那么她的話該是沒有說錯,所以施了一禮,告辭退去。

冬盡春來,窗外雨聲淅淅瀝瀝,拍打著窗欞。娜古阿推門入內,雨聲一瞬涌了進來,又被她關在門外。屋內一燈如豆,珈洛岱用筆在絹布上描著花紋,昏黃的燈光晃動在她的臉上,讓她看上去迷蒙又難測。娜古阿走上前去,撥了撥燈芯,說:“格格早些安置吧。”

珈洛岱似是沒聽見,自顧自描畫著,口中問:“如何?”

娜古阿去熄了臥房門口的兩盞燈,輕聲道:“不是建州來的,是烏拉。金臺石貝勒見了有一會兒,還留了飯,說了什么,那丫頭不敢上前,聽不仔細。奴才借故去瞧了瞧,那來人的模樣,倒像是之前興尼牙福晉陪嫁的樣子。”娜古阿似是猶豫了許久又說,“奴才剛剛回來時聽說,哈達……暫時休戰了,孟格布祿貝勒吃不消,打算割兩個寨,正在談……”

珈洛岱突然擱下筆,力道不輕不重,卻足以讓娜古阿悚然收口。她站起來,手一攏,散開了發梢,打算就寢。一邊轉身,一邊隨手將那塊絹布用一把小刀釘在墻壁上。娜古阿上前將刀拔下來,那墻上不計其數累累的刀痕之中,又多了一道。

那絹布上,繪著那枚黑蟒紋暗記。

娜古阿掌著燈跟上去,外面的雨聲依舊滴瀝不絕,裹挾著她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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