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酒館(一)
- 江湖舊事
- 辛愚
- 4270字
- 2020-10-23 23:18:57
關(guān)中伏天的雨和江淮一帶的梅雨倒有幾分相似,一旦下開了頭總要綿延幾日,仿佛是天幕上裂了個口子,老天爺需要時日來修補一般。城中的士子們是極喜歡這雨的,雖不能打馬球、行田獵了,可聽著雨聲,煮酒品茶焚檀香,撫琴弄蕭吟詩對,倒也是一樁樂事。時下的風(fēng)氣雖不及隋唐時節(jié)開放,可也沒準遇上一二佳人青睞,保不齊發(fā)生個香艷段子,更是羨煞九城的佳話不是。城外的泥腿子們沒這么多雅事可做,但剛剛又收又種地忙了一夏,難得老天不讓干活,也樂得偷閑幾日。最好不過的是雨淋漓了快兩天,暑氣全消,就著八寶辣子喝兩口老酒身上也不見燥熱。聽不慣家中老媽、炕上婆姨絮叨的后生漢子們罩頂斗笠便紛紛出了門,左右剛賣了夏糧手頭有點閑錢,就近找家小酒館一鉆,端著老碗的稠酒,沒凳子的門檻墻角的一蹲,有凳子也要蹲在凳子上,這就是咱秦地的風(fēng)俗!再扯開了衣襟,打著酒歌嗝,面紅耳赤地和鄉(xiāng)黨們閑諞半天,這日子,給碗老孫家的羊肉泡也不能換。
城西的謝家酒館雖然不大,也是多年老家號了,酒好菜香價錢公道,盡管掌柜老謝頭脾氣臭了點,可生意一直不錯。畢竟臨著咸陽橋,迎來送往的升斗小民們不象達官貴人可以前呼后擁地從城中抬了酒菜來感受野趣,大都就近在謝家酒館來上兩口。今日天雨,出行的人不多,四鄰八鄉(xiāng)來閑諞的漢子扎了一屋,倒也熱熱鬧鬧一片生意生隆模樣。陳楊寨的一群漢子也攏在一張桌子旁,為首的正是那泥腿獅王陳二。眾人正不知說到什么精彩處,轟堂大笑之后便都拿起了酒碗仰脖直灌。
那識得“曲江春”的小楊也端起了自家酒碗,送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碗已見底。就著碗邊猛咂兩口,搖著頭把碗向桌上重重一放,突然提高了聲音:“往日里喝謝家老酒覺得雖然味道不是特別好,但勝在價格實在??勺蛉諊L了十五年的‘曲江春’之后,唉呀,嘖嘖……這才發(fā)現(xiàn)謝家老酒,唉呀,嘖嘖……味道是沒得比了,每壺再添上一碗才叫價錢實在?!闭f著,抄起空碗遙遙沖老謝頭晃了晃,直著嗓門喊:“你說是不,謝老爹?”
眾人被小楊這一嗓子喊得有些發(fā)懵,幾個反應(yīng)快的后生也捧著碗尖叫著再添一碗,更多的人停下話頭看老謝如何應(yīng)對。
只見老謝立在柜臺后,兩指夾著毛筆卻仍將算盤打得飛快,聽了小楊的話語,連頭也不抬地指了指柜上,便把話頭堵了回去:“十五年的‘曲江春’我是沒有,三年、五年的都有。三年的三錢銀子一壺,五年的五錢,你要是不要?今個你請大家喝一壺五錢的,我明天進城去給你買一壺十五年的,如何?”
眾人聽了老謝的話,鼓噪的聲音更大了,這次的矛頭卻是指向了小楊,就是不能真的喝到“曲江春”,看看這后生出洋相打發(fā)無聊時間也是好的。
小楊年輕面薄,受不得眾人激,伸手就向懷中摸去,摸了半天,喃喃重復(fù)了下“三錢五錢”,手卻始終沒從懷中掏出來,嘴里卻不服輸?shù)睾埃骸拔葑永锖脦资谧尤四?,一壺酒卻哪里夠分?”
老謝頭依舊沒有抬頭,淡淡說道:“你買一壺,我便賠一壺。大伙要是喝了十壺,我便賠你十壺唄?!?
老謝頭的話贏得滿堂喝彩,小楊面紅耳赤嚅嚅半晌卻說不出個整句來,一干毛頭小伙子忍不住用碗筷敲擊桌子起哄。老謝頭尖著嗓子沖那些后生喊道:“熟歸熟,敲壞了碗筷可要照原價賠的!”眾人不禁罵老謝頭刻薄,均道這豁口的碗瘸腿的筷怕是比自己的年齡還要大了,老謝頭居然敢讓賠原價,還真是無商不奸啊。
老謝頭卻不理會眾人揶揄,揚了揚手中的毛筆數(shù)落起小楊來:“后生娃,做人最重要地是個實誠。想喝酒,直說。我老謝差你這一碗半碗的酒錢?偏偏要用那‘曲江春’來擠兌我們謝家老酒?你打聽打聽,我們老謝家可是謝映登的后人,這酒的方子是祖上傳下來的。當(dāng)年唐太宗還是秦王的時候就喝過這酒,那是贊不絕口啊!就現(xiàn)在這價錢,還真是定得低了,我正琢磨著是不是提提價呢……十五年的‘曲江春’?嘿嘿,莫說是你,便是我老人家也只是聽過沒見過,那酒是你有錢就能買得著的嗎?”說話之間神態(tài)激昂,大有將手中筆化為袖箭擲出之勢,連胸前灑上點點墨跡也混然不覺。
聽了老謝頭的話,邊上便有人小聲嘀咕,這謝映登便是咱關(guān)中人,誰都知道他從龍有功卻不受封賞,出家當(dāng)了道人,哪里冒出個后人來賣酒?旁邊的人趕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知道這脾氣古怪的老謝頭最忌別人說他冒認先祖,聽見這話非得沖過來辯個三天三夜不成。若是一怒之下真的漲了酒錢,大家誰都不自在不是。
小楊聽了老謝頭教訓(xùn),只得軟了語氣,拱拱手告饒道:“謝大叔哎,算小子無狀說錯了話,給您賠不是了。我謝謝您了,您老少說兩句成不?”看見老謝頭神色稍緩,小楊忙補上一句:“不過這十五年的‘曲江春’小子可是的的確確地嘗過啦。不信?不信您問陳二叔,您老信不過我還信不陳二叔嗎?”說著便把陳二推到了身前。
陳二原本一直微笑著看二人斗嘴仗,看看小楊受窘過甚,老謝又要發(fā)作,忙上前幾步拱手正色道:“謝掌柜,謝掌柜,這次小楊可沒吹牛,昨天他真是嘗了回十五年的‘曲江春’?!笨纯蠢现x頭的臉色,陳二又恭維道:“嘿,在下也喝了那么兩口。不過若說這味道,還是咱們這謝家老酒對胃口,要不我們哪能隔三差五地就上您這兒來呢?”
老謝頭聽了陳二的話,心中大為受用,臉上也有了笑模樣,正打算問問十五年的“曲江春”是怎么到了小楊這狗肚子里,卻聽見一陣轟隆隆的馬蹄聲透過雨聲傳來,轉(zhuǎn)眼到了門前。風(fēng)卷門簾,縫隙里望見數(shù)十名騎士勒馬立在外面,俱是江湖打扮,僧俗皆有。只聽為首一個藍衫漢子向身邊幾個和尚征詢道:“幾位大師,雨又大起來了,左近只有這家酒館還象點模樣,孟兄的意思是不如在這里打個尖,也等等其他幾路兄弟?”其中一個胖大和尚張嘴欲言,但見另兩個瘦僧人都頷首同意,擰了擰脖子終究沒有開口。先前問話那漢子見幾名僧人均無異議,揮手招呼幾聲,數(shù)十名騎士便紛紛下馬。
老謝頭知道江湖人物不好伺候,但更知道伺候好了江湖人物打賞也往往豐厚,真是沒想到下雨天還能來這么些大主顧,心頭一喜,也顧上不問那十五年的“曲江春”了,一邊吆喝著小二出門牽馬招呼客人,一邊要堂上眾人手腳麻利地騰出幾張大桌,親自揩抹干凈。
陳二眼尖,看見門外眾人的馬匹刨著蹄不住地打響鼻,一看就是跑了不近的距離,而這些江湖人物除了身上濕些外,個個神氣完足,毫不委頓,顯然都是好手。再聽得還有另幾路人手要來匯合,若那幾路人手都如這撥人一般身手的話,這么多高手聚到這長安城要做什么大事情?陳二想想覺著心憂,久歷江湖的他深知一旦遭了池魚之災(zāi)可就叫苦無門了。見老謝頭已經(jīng)跑開忙碌,陳二也退回人群中,低頭一口口地淺啜起酒來。瞅瞅天色,陳二心下計議停當(dāng),待雨稍小一些,便拖著寨上幾個后生走人,離這些江湖人物越遠越好。
門簾一挑,在店小二張羅下,率先邁入店中的正是一胖二瘦三名中年僧人和那招呼眾人的大漢,還有一人笑吟吟地緊隨其后,卻是文士打扮,白面微須,四十上下模樣,一襲白衣透著瀟灑,只是在這涼爽的天氣還要不時揮動一下手中的折扇,未免有些不合時令。
這五人進得店來,率先在大堂中央揀了副干凈座頭坐定,隨行二十余人也分坐在了三張桌邊,雖是稍稍擁擠,卻無人再湊到先前五人那桌,顯然這五人身份高貴,正是一行人的領(lǐng)袖。陳二在一旁看得分明,其他三副座頭上的眾人依服色不同各自聚集,似是分屬不同門派,只是每張桌上必有著玄色衣衫的漢子相陪,玄衫袖角處裰著一棵蒼松圖案,正是秦地第一大派華山派的打扮。
兩個老成的華山弟子吩咐老謝頭置辦幾桌上好的素席,討要來熱茶,便分頭倒水。眾人熱茶下肚,身上被雨澆透的寒意也去了些,開始相互間低聲說些話兒,氣氛漸漸活絡(luò)起來。雖是悄聲低語,眾人卻絲毫不顯雜亂紛擾,自有一股氣度充盈。陳二見華山弟子態(tài)度殷勤,又見眾人舉止都是彬彬有禮,料想與華山派同行者也該是江湖名門正派,這些門派素來人才濟濟,能聚齊這一幫好手自然不足為奇。陳二豎起耳朵聽了聽,距離遠了聽不真切,偶爾捉住幾句話尾,都是華山弟子向余人介紹陜西風(fēng)物、長安美食,卻無法從話語判斷眾人此行目的。想來正派人士以俠義自居,不致做出不恥江湖之事,遭池魚之災(zāi)的可能也小了很多。想到此節(jié),陳二心下略定了定,驚恐之念方去,好奇之心便占了上風(fēng),看看為首那五人的座頭倒是離自己只有幾步之遙,當(dāng)下運功于耳,全力傾聽這桌人的對話,想要抓出些端倪。
為首那桌上,胖大和尚、藍衫大漢和白衣文士各據(jù)一面,兩名瘦僧人,一短髯、一白眉,卻是并坐在一張胡凳上,共據(jù)了一面。此時素席已經(jīng)布上,幾人默默運箸,氣氛遠不如另幾桌活躍。那胖大和尚看面相便知是性如烈火之人,一邊夾菜,一邊不住來回掃視桌上其他四人,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忍耐不住,兩口熱茶送下堵住口的飯菜,悶聲問道:“一路跟了幾千里,總是不讓靠近,眼下到了長安了,還打尖作甚?是怕了那些胡狗?還是懼了那姓蘇的勢力?”說著用筷子一點那藍衫大漢,還要再說些什么,卻被身邊的白衣文士用折扇壓住腕頭,堵住了話頭:“智凈禪師噤聲……”說著頸項不動,眼珠卻滾了一圈掃視四周,這才繼續(xù)低聲道:“越是到了地頭,越要謹慎行事。此處人多口雜,難防耳目,有些事不宜多說?!敝莾舳U師聞言,不由瞪圓了雙目:“嘿,謹慎,謹慎,謹慎了三千里了,若讓胡狗跑了,眾家兄弟不全白辛苦一趟?左右那些鄉(xiāng)農(nóng)還能都是探子不成?我看你分明是怕了!”說著腕上用力,便要將那壓住腕子的折扇震開,不想連連發(fā)力,折扇卻象長在了自家腕上一般不曾移動分毫,那白衣文士臉上已斂了笑意,將半個身子也壓將過來,瞇起雙目,湊在智凈耳邊冷冷道:“咱們這些人行止自有空音、空聞二位大師定奪……若說一個怕字,嘿嘿,華山孟三還真不知這怕字如何去寫!”說罷一收勢,將正在運勁的智凈閃得晃了兩晃,再不去看智凈一眼,自顧自吃起菜來。
智凈面皮漲得通紅,當(dāng)場便要發(fā)作,卻見那白眉僧人宣了一聲佛號,伸掌在知凈肩頭輕拍了兩下道:“智凈師弟,這戒嗔的功夫你還是差了些……左右已經(jīng)忍了這個把月了,卻也不差這幾個時辰。老衲以為孟施主所言甚善,還是要以大局為重,切不可意氣用事?!敝莾魧@老僧似是頗為敬服,也宣了一聲佛號,垂首道:“是,空音師兄。”只是語氣中的不甘表露無遺。藍衫大漢也趕忙打圓場道:“智凈大師,小弟已派了人手順著蹄印追下去了,咱關(guān)東萬馬堂說別的不成,追馬可是本行,何況是那么一大群馱馬?再者孟三哥不是說了嗎,已經(jīng)派弟子到城中聯(lián)系了,那邊的消息馬上就到,一旦有了確信,咱們便理直氣也壯。畢竟,畢竟蘇家也是豪門,一旦弄錯卻是不好收場……”藍衫大漢的話未說完,白衣文士在邊上輕咳了兩聲。藍衫大漢當(dāng)即省悟自己的話也多了,忙收住口,不住地勸菜敬茶,緩和方才的尷尬。
這邊桌上的爭執(zhí)既輕且快,連跟隨的眾弟子都沒有幾人注意到。而在一旁伸直了耳朵探聽的陳二雖只是聽了個斷斷續(xù)續(xù),卻也將幾人談話的內(nèi)容猜了個七七八八。正是不聽則已,一聽讓陳二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