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迎客(三)
- 江湖舊事
- 辛愚
- 4744字
- 2020-10-23 23:18:57
蘇澈留下數人照看馱馬緩緩而行,引著蕭索和余人縱馬疾馳。三十余里路程經不得健馬狂奔,幾柱香工夫便從長安城西轉到了城南,一座青石大堡躍入眼簾,雖沒有溝濠相護,但四丈高的圍墻上箭垛齊整、哨樓相連,端的是易守難攻。
一路沖進堡門,不待蘇澈招呼,早有下人趕上前來拉住韁繩,伺候眾人下馬,將馬匹牽去照料。蕭索暗自觀察,見眾堡丁身形矯健、神情彪悍、進退有序,心道江湖人稱唐延堡以軍法治家看來所言非虛,不由拍拍蘇澈肩頭贊嘆道:“好氣象,唐延堡果然名不虛傳!”蘇澈笑笑道:“大哥謬贊了,都是祖上百余年的積累,兄弟不過是一守成之人。”蕭索搖頭道:“不然,不然……亭臺樓榭不難積累,但堡中上下的氣象、章法卻不是靠積累、守成所能維系的。”蘇澈又謙遜幾句,兩人說說笑笑進了宅院,蘇澈命黑騎陪著蕭索的伴當各自休息,引著蕭索先入內堂拜見了蘇母。蕭索呈上禮單,謹奉子侄之禮參拜、問候完畢,兩人退了出來,一齊到后園望山閣坐定。待洗漱停當、下人奉上茶具,蘇澈一面使人請夫人抱著將滿周歲的兩位小公子過來相見,一面揮退眾人、親自煮茶待客。
蘇澈凈了手便開始烹茶,口中卻先聲明:“蕭大哥你家學淵源,可小弟我確實不擅此道,若是出了什么差漏可別惹得你笑話。”頓了一頓,又笑著補充道:“好在炭好水清茶佳,想來味道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只是手頭生澀些,難免少了些茶趣。”
蕭索原本正負手而立,打量著四下景致,聽蘇澈這么一說不免來了興趣,大馬金刀據坐桌前,打趣道:“無妨無妨,哥哥我正可指點你一二。”說完便目不轉睛地看起了蘇澈的動作。
蘇澈在蕭索的注目下難免有些慌亂,表情在專注中竟透出幾分吃力,蕭索喟嘆道:“賢弟啊,你這手頭功夫著實是澀了一些,嗯,好大一些呢。”
聽見蕭索調侃,蘇澈反倒放開了,胸膛一挺道:“嘿,天下事無非熟能生巧,只可惜天下如大哥一般英雄者無幾,當得我親手烹茶者寥寥,實在是沒有機會練習啊。”
蕭索聞言展顏一笑,拍著桌子道:“妙論,妙論,古有曹孟德煮酒論英雄,今日賢弟以茶代酒,豪氣卻也不輸古人。”言畢,二人皆是宛爾。蕭索也不再取笑蘇澈,時爾出聲指點幾句,蘇澈手下動作漸漸流暢。未幾,新茶煮就,琥珀色的茶湯蒸騰起香氣,宣示著蘇澈“炭好水清茶佳”的口號并非吹牛。
連飲幾杯稍稍解了干渴,蘇澈添完水,起身推開南向的窗子,隔著一幅時斷時續的雨簾道:“這‘望山閣’在堡子里最高之處而建,若是天氣晴好之日,極目南眺隱約可見山影連綿。有人說那便是終南山支脈,雖未加考證,但我卻以為應是翠華山。終南山離此還有一段距離,而且被翠華擋住了視線,看不見的。”
蕭索倚在窗邊看了一陣,始終看不見絲毫山影,不免嘆息幾聲,舉步行到北向的窗前,推窗一看,竟看到長安城的城墻蜿延,城門、敵樓正與自己遙遙相對,雨幕低垂之間平添幾分肅殺,不禁問道:“沒想到唐延堡離長安城這么近……賢弟,這是長安城的哪個門?啟夏門?安化門?”又仔細端詳了下對面的城門,蕭索搖首道:“不是啟夏、安化……記得看過一部書中寫道,長安南城外郭唯一一個有五個城門洞的門是明德門,這應該是明德門了!”
蘇澈也踱到北窗邊,指著那城門介紹道:“大哥當真是博聞強記,這便是明德門了。每個城門洞深五丈五尺五寸、闊丈五,可容八馬并行。門上敵樓高五層,飛檐拱頂,畫工精美,雕法細致,除了城西外郭的金光門可與之相聘美外,無論內城、外郭其余二十余門皆不及其宏大壯美。”
蕭索凝神又望了望明德門,慨然道:“美則美矣,堅固則未必。城門敵樓之功效重在御敵,與其將錢財費在雕花描彩上,倒不如把土石堆得厚實一些。”
蘇澈笑道:“大哥有所不知,本朝承先制,交趾、南海諸屬國入朝必入明德門,西域諸屬國入朝必入金光門。朝庭將這兩門修得格外富麗堂皇,原意是使四夷來朝時遠遠一望長安城門便知我泱泱天朝之威儀,令其感念拜服。”
蕭索撇了撇嘴道:“這個我豈不知?不知多少次感嘆這徒耗民脂民膏之舉。國力強盛時,自然能威加宇內,四海咸服;若是國力日衰,嘿嘿,守著這中看不中用的城門樓子,不恰如一個病漢抱著金銀夜行于野,不引來盜匪覬覦才是奇怪了。你倒說說,如今北胡陳兵北疆索財要物是不是這個道理?”
窗前站得久了,吹了些風,蕭索不禁輕咳幾聲。蘇澈關切道:“大哥這病根還不曾去盡?”說著臉上便帶了幾分愧色:“當年若不是為了救我,大哥也不至于行功茬了氣。”
蕭索微笑著拍拍蘇澈肩膀寬慰道:“兄弟哪里話,所謂過命之交,便是連性命也可以割舍,何況這小小病痛?再說了,我自家事自己清楚,我這行功法門原本便有缺陷,就是當日不出問題,早則三五月,遲則一半年,終歸是要發作的。你可千萬不要因此介懷。”
蘇澈問道:“大哥曾言尋一些世外高人切磋或可找到解決之道,不知這兩年間可有進展?”
蕭索輕嘆一聲笑道:“正如方才煮茶所言,可稱世外高人者真如鳳毛麟角……幾月前我去過一趟西域,為的是尋訪西昆侖的昆侖三圣。不料寒梅、蒼松二老已然駕鶴,苦竹也已是風燭殘年。在他處盤桓十余日,雖略有所得,卻難解根本。不過聽苦竹言道,老一輩英雄中有一人定可解我之惑。”
蘇澈聞言大喜,忙問:“卻是何人有如此神通?”
蕭索道:“天秤老人!”
蘇澈一拍手道:“正是,正是!為何我不曾想到他呢?這位前輩數十年前好大名聲,傳說不到四十歲便無敵手。又是急公好義,自稱為天之秤,賞行善人,罰作惡徒。若得他相助,大哥祛除病根大有希望啊!”稍停,蘇澈又猶豫道:“只是十余年前,江湖上便難覓天秤老人俠蹤,有人說是他當年遇了變故,已看破世事,隱居世外。屈指算來,這位前輩也該是年近古稀了,不知會不會……”
蕭索凝眉道:“據苦竹前輩所言,天秤老人歸隱在終南山中,三年前昆侖三圣曾聯袂拜訪。當時瞧著老爺子身體健旺,短短三年,應當不致仙去。”
蘇澈喜道:“那便好了。終南山距此快馬不過半日路程,待大哥吃完你兩個義子的周歲宴,小弟便陪哥哥走一趟,終要尋得天秤老人方可!”
想到蕭索的傷病有了痊愈的希望,兄弟兩人神情更見松馳,所聊話題也愈發輕快了。
蘇澈又指了指明德門道:“朝庭還有規制,京外官吏赴長安城公干也必需由明德門入城,朝中諸公言來卻也有一番道理。”
蕭索奇道:“這個倒不曾聽說,說來聽聽是何道理?”
蘇澈道:“這規矩自隋唐年間便有了,說是天子住北城,臣子由城南入長安步步北行,一路直行,既取臣下不敢走歪路之意,又顯對君上的恭敬。可能上位者也覺得這種說法牽強,故此不曾在朝庭文告中直書,但官場口口相傳地久了,倒也成了條規矩。大哥不歷官場,不知道這彎彎繞也不稀奇。”
蕭索翻了翻白眼,冷哼道:“豈止是牽強,簡直就是荒唐!治天下之根本在于一個德字,在于君上以身作則,知人善任。若是為君失德,舉止乖張,親小人而遠君子,這區區一段直路便能規誡作祟小人?便能使天下歸心?荒唐,實在是荒唐!”
蘇澈輕笑一聲道:“古人早有言‘肉食者鄙’,大哥何必動怒?說來這條規矩倒也不是全無益處,至少為長安城添了一道景致。”
蕭索聞言大奇,不由“哦”了一聲。
蘇澈也不賣關子,繼續解釋道:“相傳當年秦叔寶自歷城來長安,便是與王伯當、齊國遠等一干好漢入的這明德門,眾好漢大鬧長安城后,也是從這明德門斬關奪鎖而出。現在明德門附近有一家同福客棧,門前一排古舊的拴馬樁久歷風雨,連石雕的獸首都辨不清模樣了,卻從不更換。大哥,你猜這是為何?”
蕭索自然追問一句:“為何?”
蘇澈道:“因為歷代店東都對外宣稱,這一排拴馬樁是秦二爺等眾好漢用過的,有英雄氣息,諸魔辟易,百毒不侵,能保佑他家生意興隆,人丁興旺。”
蕭索聞言不由笑出聲來:“卻不知這說法是真是假?你一直沒有子息,這倒了三十多歲了,卻突然得了一對雙生的麟兒,想來是這幾年經常去摸人家的馬樁子?”
蘇澈也笑道:“這又如何考證?不過聽我爹說,他幼時那同福客棧便是這般對滿長安城說了,那時這些拴馬樁已然舊得一塌胡涂,想來的確是些古物不假。更稀奇的是這店家在大堂的西墻上用碧紗籠住了一尺見方的一塊,上書八個大字,相傳是文武雙全的王伯當醉后蘸醋所提,年代久遠了,這一塊墻壁卻從不敢重刷。大哥,你猜這是哪八個字?”
蕭索微微思索一下,搖搖頭道:“這卻無從猜起了,你還是明言了吧。”
蘇澈此時已止不住笑意,搖頭晃腦地做微醺狀道:“酒好,好酒,再來一碗!”
蕭索聽了,先是微微一愣,接著撫掌大笑道:“有趣,有趣。這定然也是無據可考了?不過,依我之見,以醋為墨所書必不能長久,縱使真是王伯當所提,也需后人反復涂描方能傳至今日。”
蘇澈道:“大哥何必較真呢,不過是鄉野趣談罷了。不過江湖中人沖著秦叔寶、王伯當這好大名頭,來了長安,聽了這掌故倒免不了卻同福客棧看一看‘秦叔寶拴馬之樁’,品一品‘王伯當所贊之酒,’小小客棧生意倒也興隆。”
蕭索嘆道:“秦、王二人皆蓋世英豪,后人自然景仰,就連商家也明白此節。可惜晚生了這數百年,不能與二位英雄把酒論劍。”唏噓之后,蕭索想到那“酒好,好酒”之語,不由食指大動,輕輕叩擊窗欞換了話題:“卻不知那同福客棧的酒能不能當得起好酒之稱?”
蘇澈哪能不明白結義兄長的心思,微笑道:“憑心而論,同福客棧的‘明德醉’真當得起好酒之稱!大哥下馬之時嘗的是‘曲江春’,‘明德醉’與之相比入口稍感暴烈,但勝在回味悠長。這‘明德醉’三字,便是取意飲了他店中之酒,行不幾步便要醉倒在明德門的城門洞里。”看看蕭索躍躍欲試的表情,蘇澈忙道:“過幾日有暇,一定領大哥到這同福客棧走一遭!”
蕭索吸吸鼻子笑道:“暴烈好啊,更對我的脾氣!”回頭伸手比比明德門的城門洞,又道:“嘿,這五個城門洞子,擠一擠怕是能裝下千把人吧。”
看著明德門,蕭索忽然想起一事,沖著蘇澈擠擠眼道:“兄弟,明德門與你的堡子咫尺之遙,我自北方來,入北門穿城而過豈不近便?你卻使人把人引到城西繞城而走,怕不是讓我看風景吧?”
蘇澈輕輕擂了蕭索一拳:“便是看看風景又有何妨?”頓了一頓,正色道:“朝庭與北胡的戰事一觸即發,邊關的形勢怎么樣我不清楚,長安城的盤查可是嚴了許多。遇有胡地來人,一律先索至皇城兵馬寺,一一甄別,再由良人具結作保方可入城。尤其城北乃是圣上所居的大明宮所在,盤查又仔細了幾分。大哥若要穿城而過,難免要多費周章,倒不如繞城而行來得便利。”說倒這里,蘇澈上下瞧了蕭索幾眼,打趣道:“更何況,我知大哥素來是有些傲骨的,萬一穿著平時騎射的胡服昭然入城,兵馬寺的人還不沸反盈天了?”
蕭索虛啐了蘇澈一口,佯怒道:“咱們這漢家服裝穿著是瀟灑舒適,但的確不適于騎射打斗。我平日在白山黑水間搏熊擒虎自然穿著胡服方便;可這次我南下是為了吃我兩個義子的周歲喜酒,又怎會不穿得舒服一點呢?”接著又揭起了蘇澈的短:“你當我如你一般不知變通?當年你到北地采參,沒膝深的雪了,還偏要寬袍大袖地裝瀟灑。嘿,要不是你的衣服下擺被枯枝掛住,又豈能為狼群所傷?”接著指著蘇澈的鼻子大聲道:“最可氣的是你這小子被我救下了,還要說什么胡漢之別,首重衣冠。我呸,命都沒了還別個屁啊?”說著說著,蕭索自己笑了起來:“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你夠迂腐便不會受傷,你不受傷便不用我救你,咱們倆也不會相識……嗯,你迂腐得好,迂腐得妙啊!”
蘇澈被蕭索說得發窘,只得打著哈哈說:“大哥機智多變,這一路自是暢行無阻了?”
蕭索白了蘇澈一眼道:“少拍馬屁。還沒進右北平呢就出了點小麻煩,不過解決得也快。就是有兄弟受了點輕傷,走到山西境內就好得差不多了。”
蘇澈聞言一驚,待要問個詳細,卻聽下人進來稟報,說少奶奶已經抱著兩位小少爺在花廳候著,怕下雨天涼小少爺受了風寒,不便到閣子里來,請兩位爺移步花廳,少奶奶好帶著小少爺給蕭大爺請安。
蕭索聽了稟報,一個箭步躥了出去,不住催促那報信的家人道:“頭前帶路,頭前帶路,我可急著看我的兩個義子呢。”
蘇澈心道既然大哥說是小麻煩,想來也非什么要事,便也不再多問了。不愿掃了蕭索興致,趕忙搶上幾步,引著他向花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