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迎客(二)
- 江湖舊事
- 辛愚
- 4826字
- 2020-10-23 23:18:57
蘇澈早聽得那錦袍人口無遮攔的絮叨,見他驅馬行至身前,陳二等人也走得遠了,便正正了臉色,翻身上馬,想要數落幾句。卻不料原已弱下去的風突然緊了一陣,錦袍人措不及防,尖叫聲中,那價值五兩銀子的油紙傘已骨折面碎地隨風而去,頂上的冠帽也被吹落,露出稀疏黃白的頭發,被雨水和枝頭刮落的積水一淋,已是說不出的狼狽。錦袍人望望漸飛漸遠的油紙傘,瞧瞧馬下已浸透泥水的冠帽,向地上啐了一口,連連叫著晦氣,從懷中又掏出一方帕子來,不停在頭上、頸間揩抹一氣。
蘇澈見錦袍人一臉苦相,輕嘆一聲,卻也不再說那些重話,徑直從自家頭上取下斗笠,隔馬扣在那錦袍人頂上,勉強笑道:“大哥,原本不是郊游的日子,你卻偏要學那士子風流,這大的風,那湘竹軟骨的傘卻是不如咱這南山竹編的斗笠實用。”那錦袍人嘟囔道:“我年前便捐了監生的,怎算不得士子?扣個斗笠與那些鄉農無異,如此自貶身價之事,嘿嘿……”口中如是說著,手上卻將斗笠下的繩索系緊,以免再次被風吹走。眼見蘇澈又在解那蓑衣的帶子,錦袍人擺擺手道:“罷了罷了,雨快要住了,我還是不要你那蓑衣了,又沉又悶……我只遮住頭上便可,雨水可是傷發的?!碧K澈聞言笑笑,便也不再勉強,端正了身子,繼續望向官道遠方。
錦袍人卻是耐不住寂寞,坐在馬上扭來扭去,仿佛鞍上沾了麥芒一般。回頭看看身后二十騎,均各如石雕樣生冷,錦袍人不由搖頭嘆氣,象是看到了什么大剎風景之事。隔著馬想逗弄一下蘇澈身前的鷂鷹,卻險些被啄傷了手背。這錦袍人不由得沖蘇澈恨聲道:“連個扁毛畜生也如此可惡!這便是你那好結義兄長的禮物,畜生如此,想來主人也……哼哼,枉本公子還在此處受此苦楚地迎他!他可當得起嗎?”
蘇澈輕撫鷂鷹的羽毛以示安撫,掃了錦袍人一眼,正色道:“如何當不得?大哥,我與你說了多次了,拋開蕭大哥于我有救命之恩這層不提,單論他的武功、機智、見識、韜略無不遠甚于我,實是我生平僅見的全才,當得起北地第一豪杰之稱。想那北胡國主多次延請蕭大哥出仕,均被他遠走避之。此種視富貴如浮云的氣度便不是常人能及的。你說說,這等英雄如何當不起我們迎一迎?”
錦袍人見蘇澈語氣中已有不喜之意,卻也不敢言辭過甚,轉而指摘起北胡國主來了:“想那北胡國主也是尋常,我若是他,便將你那蕭大哥的影像遍掛全國,不信他能避到哪里去?!?
蘇澈搖頭道:“蕭大哥平日多戴一青銅狼首面具行事,若他想避人,只需將面具摘下,又有誰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狼帝蕭索?”
錦袍人扁扁嘴道:“既是如此,我便也依樣打個面具戴上,也可以說自已是狼帝。哼,我可不似他那般傻,我徑去找那胡主要個大大的官職來做?!?
蘇澈聽了不禁微笑起來,輕聲道:“嘿,蕭大哥的氣度風采豈是輕易便能模仿的?”
錦袍人聽出蘇澈語中微有相譏之意,心下不喜,高聲道:“那姓蕭的便是天下無雙的英雄與我又有何干?你自愿意來便來,何苦要拖著我來受罪?明明人是從北邊來,你卻偏偏要跑到這城西來!我也是被痰迷了心竅才隨你來此……”
蘇澈聽錦袍人如此說話,心頭火氣漸起,打斷他的話頭道:“想我蘇家也是名門,你身為我的兄長,迎一迎我的救命恩人原是應該的禮數。再者一說,與這樣的英雄多親近親近,總好過與你那些士子們成天價斗雞賽狗喝花酒好得多!你且說說,上個月又從管家處多支了多少例錢?你猜猜看,倚翠樓、滿庭香幾個院子送來的花酒帳又是多少?”
一聽到例錢、賬單,錦袍人委頓了不少,縮了縮脖子不再爭辯,心中卻老大不服,心道:我便只是喝喝花酒、花點銀錢而已,你那情債便少了?當年你大婚之日章家大小姐堵在門前斷指立誓報復之事,現在想來還讓人心悸……錦袍人也只是心中想想,張了張嘴,終究未敢說出口來。
蘇澈見他臉色難看,緩了緩語氣又道:“我知道大哥身子骨弱,跑到城西來不是故意跑冤枉路,讓你多受奔波。只是近來朝廷與北胡劍拔弩張,對北邊來人查得較緊。約在城西相見,雖則我們與義兄都要多走些路,卻可以避開城北的關卡。其實也沒什么怕查問的,可巡檢司那群腌咂貨是出了名的狗眼看人,而我那義兄也是有些傲骨,盤查之間一旦言語不合,只怕便要生出些事端來?!碧K澈頓了頓,復又柔聲道:“蕭大哥原是江南華族,先祖為避禍流落至胡地。然而家學淵源,蕭大哥于詩賦音律無不精通,大哥與他也不難相處的?!?
正說話間,忽聽見半空中傳來一聲鷹鳴,蘇澈身前的鷂鷹應和一聲,振翅抖掉雨布沖天而起。蘇澈收住話頭,手搭涼棚一看,前方遠處一只蒼鷹正盤旋而至,不由大喜叫了一聲:“到了!”也不再顧身邊錦袍人,當先打馬順官道沖了出去。錦袍人只來得及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便被身后隨之沖出的騎士帶動了馬,夾在當中七扭八歪地也跑了開來。
唐延堡眾人胯下均是好馬,騎術亦是過人,縱有個錦袍人夾在中間,左右騎士稍稍扶持一下倒也能跟上,只須臾間便奔出四五里去。轉過一道彎,眼見對面行來一隊人馬來,當先八騎俱是黑衣黑馬,打扮與唐延堡諸人無異。幾人身后卻是馱馬、青騾參雜的數十騎,背上都鼓鼓囊囊滿是貨物行得緩慢,隊伍四周又散落著七八名葛衣大漢,騎得俱是健馬,口中吆喝連連,手中鞭舞不停,雖是人少卻也把牲口約束地整整齊齊。打眼看去這支隊伍象極了常年跑口外的大戶商隊。
對面的黑騎顯然也瞧見了蘇澈一行,勒轉馬頭向旁邊一個一臉病容、帳房模樣的漢子行了一禮,對答幾句后,雙腿一夾便縱馬而出迎將上來。見對面的黑騎行得近了,蘇澈一帶馬,右手一舉,二十二騎便生生地停了下來,除了那玉花聰搖頭晃腦地刨了刨蹄子外,其余黑騎別無動作。迎面而來的八騎已馳到近前,馬上騎士韁繩一緊,八匹黑馬人立而起,待八馬前蹄落地,八名騎士已甩蹬離馬,齊齊向蘇澈躬身行禮,為首騎士道:“啟稟堡主,我等幸不辱命,已將蕭大俠迎至!”
蘇澈抬腿跳下馬來,幾步走到為首騎士面前,伸手拍拍他肩膀,目光逐一掃過其他七名騎士略見風霜的面龐,溫言道:“幾位免禮,有勞了!快快歸隊吧?!碧K澈身后眾黑衣騎士也已下馬,牽著坐騎分列官道兩側。剛剛馳歸的八名騎士又向蘇澈行了一禮后也紛紛拉著坐騎站向官道兩側列隊。此時官道之上只余那玉花聰上還歪歪坐著一人,輕晃著馬鞭,施施然從黑騎隊列中穿行而過,恰似檢閱一般,臉上亦透出絲志得意滿。
蘇澈見狀,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頭,快走兩步,一把抓住那錦袍人腕子,慍怒道:“大哥莫再悠閑了,快快隨我迎客去罷。”說罷膀上一較勁,將錦袍人拉下馬背,另一手輕輕托了托他的腰助其站穩,接著便不由分說地拖著他向前走去。
經這一番折騰,商隊雖是行得慢,卻也到了十余丈外站定,那病帳房立在隊首正面帶微笑看過來。錦袍人低聲向蘇澈問道:“那便是你的英雄義兄?我看倒似個癆病鬼?!碧K澈抓著錦袍人的手一緊,小聲叱道:“大哥休要亂講,人不可貌相……我義兄乃是當年在行功時遇我身陷狼群,卻是為了救我傷了少陽經脈,我一直有愧于心。大哥這般說法實在是誅心之言?!卞\袍人腕上吃痛,扁扁嘴不再言語。蘇澈不再理會他,松開手大步迎將上去,口中高呼:“蕭大哥別來無恙?可想剎小弟了!”
那病帳房聞言,朗聲笑道:“一別經年,小蘇啊小蘇,你倒是精神得緊,你大哥我卻老嘍?!毙β曋幸膊灰娝麆幼鳎褟鸟R背上沖天而起,幾個起落已到了蘇澈面前,足底布鞋在泥濘中踩過,鞋面上卻不沾一絲漿水,原本委頓在馬上的漢子,跳下馬來卻是長手長腳看來竟是比蘇澈還要高大幾分,一雙虎目張合間精光閃爍,好一副英雄氣相。錦袍人雖是外行,也忍不住輕輕吐了吐舌頭,收起輕視之念。
蘇澈一把抓住那漢子雙手,用力搖了搖,大聲道:“蕭大哥哪里話……”抬眼看見漢子鬢角的確是多了幾抹霜白,嗓子一哽,便接不下去了。恰在此時,唐延堡二十八騎齊刷刷抽出腰刀來,以刀擊鞘,同聲喝諾:“唐延堡恭迎蕭大俠!”這漢子忙從蘇澈手中抽回手來,向二十八騎團團打躬回禮,免去了蘇澈的尷尬。
蘇澈借機調整一下心緒,將身后的錦袍人讓了出來,向雙方引薦道:“蕭大哥,這是家兄蘇淳。大哥,這便是我常常提起的義兄蕭索蕭大哥。二位兄長恰是同年,只是家兄略長蕭大哥幾月?!?
蘇淳聽得兄弟介紹,應景般欠欠身,拱手道:“蕭大俠,久仰久仰。舍弟常說您是北地第一豪俠。久仰了。”蘇淳把那“第一豪俠”四個字咬得極重,語氣中聽來殊少恭敬之意。
蕭索卻是正正衣冠,肅然道:“小蘇的兄長便是我的兄長,淳兄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蘇淳口稱不敢,略略側過半個身子,算是受了個半禮,又與蕭索客套幾句便冷了場。
蕭索心知蘇淳對自己有輕慢之意,卻也不已為意,只專心與蘇澈聊起來。蕭索指指道邊唐延堡眾騎士,虛虛在蘇澈胸前擂了一下,輕啐道:“我的好兄弟啊,你和哥哥我見什么外?。堪蓑T迎客跑出去三百多里,都迎到風陵渡了?,F在又擺個雁翅大陣,你倒說說,你這是迎哥哥我啊,還是要給我個下馬威?”
蘇澈笑道:“禮不可廢也!不過話說回來,哥哥你這行商倒也扮得有模似樣,馱馬成群,貨物如山,莫不是真要在長安城發筆小財?”
蕭索道:“我可不稀罕那些浮財。這些騾馬倒有一半是為我和幾個伴當馱酒的,中原的酒水有些太淡,喝不慣啊。有些山參、鹿茸,乃是我備給伯母補身的,省得你這大孝子又跑到北地去挖參卻要幾乎把自己喂狼。一些小零碎是我給兩個干兒子的禮物,你當我這義父來白喝周歲酒啊?剩下些皮貨你就看著分配給府上眾人吧,別讓人說你這義兄是個鐵公雞。”
蘇澈望望騾馬背上大堆的包裹,不由心下一暖,指著騾馬嗔道:“大哥啊,你這便不是與我見外了?這些山參足夠我全堡當飯吃三天了。家母的身子已經大好,說來多虧大哥當年相贈的千年老參……”
蕭索聞言眉毛一軒,擺擺手便要說話。蘇澈見狀,握著蕭索的手不讓他開言,自己笑道:“明白明白,越說越見外了。”說著拖著蕭索的手往自己馬前行去,邊走邊說:“大哥且看看我為你備了什么?”說話間從褡褳里掏出“曲江春”來放在蕭索手中,又遠遠向隨蕭索來的幾名葛衣大漢一人拋去一瓶,自己才摸出一瓶攥在手間。
蕭索凝目一看,大喜道:“‘曲江春’?久聞此酒三蒸三釀而成,入口綿長,烈不上頭,每年所產極低,多獻入宮中,我卻是無緣嘗之。賢弟,這可讓你費心了?!闭f罷屈指彈開泥封,捧在面前閉目深深一吸,又緩緩吐出氣來,這才睜開雙目高贊一聲:“好酒!”
蘇澈見蕭索高興,自己也是欣喜,也打開泥封,高擎酒瓶道:“來,大哥,且飲這下馬接風酒!”
蕭索哈哈大笑,舉瓶至唇,卻又停下擺手道:“且慢?!?
蘇澈不解其意,不待出言相詢,蕭索已然道:“你身后列位必是唐延堡二十八宿吧,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漢子,我豈能置英雄不顧而獨飲?你這褡褳里必放不下數十瓶酒,也罷,便嘗嘗我們塞上的烈酒吧!”說罷揮手示意,七八名葛衣漢子健步從馱馬上搬下數十個皮囊,逐一送至黑衣騎士手中。一名葛衣漢子猶豫了下,也遞了個袋子給了蘇淳。蘇淳晃晃袋子,怕裝有五六斤酒水,想來塞上苦寒之地出不了什么好酒。又望望蕭索手中的“曲江春”,心道還是貢酒更加受用一些,卻不敢從蘇澈的馬后去取,不由心中暗暗發恨:“這敗家的老二,路邊的農人都能隨手給出兩瓶,卻不知給自家大哥一瓶。哼哼,便是這幾日要你曉得我的手段。”
蕭索見眾人手中皆有酒了,將手中酒瓶高舉過頂,大聲道:“為唐延堡諸君祝!”言畢便仰首將酒傾入口中。唐延堡眾人原就敬蕭索是自家堡主的救命恩人、結義大哥,又見蕭索下馬露得一手真功夫,而秦人亦有豪飲之風,眼瞅蕭索飲得豪邁,眾人俱是心血賁張,在蘇澈帶領下紛紛擎起酒袋,一飲而下,渾不顧酒水淋漓。只有一個蘇淳小口嘗了一下便皺起了眉頭,連連向外吐了幾口,將酒袋掛在了馬后。蕭索看在眼中,也不加計較,將那空瓶向身前一擲高叫一聲:“痛快!”便大笑起來。蘇澈與眾人皆將酒具一擲,隨之大笑,濺起泥水污了靴袍盡皆不顧。蕭索又道:“酒是好酒,可惜瓶子太過秀氣。”蘇澈笑道:“只要大哥喜歡便好,堡中自有大壇的供大哥盡興。”說罷率先上馬,一揮手道:“大哥且隨我回堡!”眾人紛紛上馬,蘇淳卻說要去國子監有要事辦理,應承幾句便打馬入城而去。當著蕭索,蘇澈不便發作,只得由他去了。余下眾人借著酒意解開衣襟,不知誰起的頭,馬隊中片刻響起一片高歌,歌聲中伴著斜風微雨打馬向南馳去,兩只鷹兒也沖天而起盤旋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