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沐書夜聽到“頭顱”二字，臉色驀地蒼白起來，額頭上頓時沁出了一層汗珠，雙唇蒼白被她緊緊咬著，隱約可以看到唇上的紅痕。

這是她不能觸碰的禁忌！

當年，她提前得到齊凌傳遞過來的消息，在定國將軍府一眾家將的保護下，從府中暗道逃生，半路遇到了護送父親首級的路炎，悲痛欲絕，哪怕在被葉勛瀾追殺、羽箭穿身時，也不及那一刻打開黑匣子看到父親首級的悲慟難當。上輩子與這輩子，她最后悔的事，便是不能親手為父親收殮入棺。

時隔兩年，在如此陰暗幽閉的暗道里，她找到了父親的隨身玉佩，卻不知道腳下這些森森白骨，哪個是屬于她父親的，那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兩年前進退維谷的境地，雙眼看不到希望，腦海里只有那么一個念頭--完了，逃不出去了。

齊凌想起過去種種，才知自己觸犯了她的禁忌，誠懇道歉，“葉大小姐，我很抱歉，剛才無意中說了不該說的話，還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呵……”沐書夜勉強擠出一抹笑容，襯得那張臉越發慘白難看，她自知失態，慌忙垂下頭，低聲道，“五殿下，你多慮了。我還沒感謝你為我找出這塊玉佩來呢！”

她的確該感謝齊凌，不然手中這塊玉佩不會躺在她的手心，她也不會尋到她父親的葬身之處。

齊凌卻皺了皺眉，見不得她這副近乎慘烈的樣子，拉著她的手，蹲下身來，自始至終都無比平靜理智，“沐書夜，請允許我這么叫你。我知道，在這里發現定國將軍的尸首，對你來說是個極大的打擊。可現今情況特殊，我們不能把逃生的時間浪費在這里。為今之計，便是盡可能確定命喪于此的人數，倘若運氣好點，還能確定定國將軍的尸首。可也有可能，你我翻遍了整個暗道，也沒能發現任何蛛絲馬跡，甚至還會賠上自己的性命。你要怎么做？”

沐書夜咬了咬下唇，自然清楚齊凌話中的意思。可好不容易找到這里了，誰知道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再過來。她不敢賭，前塵舊事給她的教訓里，其中印象很深刻的一則便是--不要寄希望于將來。

許是看出了她的為難，齊凌也沒再問下去，蹲下身繼續掘土，隨著他的動作，露出地面的骨頭越來越多，直到他終于停下手，原本松散的黃土地面已經被鋪了滿滿一層。

沐書夜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從目前這情形來看，真的應了齊凌的猜想。當年，把命留在這里的人，除了齊凌的手下，只怕還有其他的人。

當年，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兒？

“咦……”齊凌突然輕叫了聲，頓時將沐書夜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她蹲到他的身旁，凝目一看，卻見黃土下紋路清晰地圈出了兩個長坑，坑里躺著連接自然的骨頭，從那形狀上看，似乎是人的兩條腿。順著那“兩條腿”摸去，越往上，黃土越來越硬，而翻出的形狀也越來越讓人心驚，最后齊凌的手停在了那面泥墻上。

齊凌扭頭看沐書夜，有些不確定道：“這里面是什么，尚不清楚，不如下次再來看看？”

言下之意，竟是要放棄當前做的事情，立即離去。

沐書夜哪里肯依，看都不看他一眼，雙手已經覆到了那泥墻上，暗自施加壓力，不一會兒，觸手堅硬的墻面開始撲簌簌落下一層黃泥。

眼見掩埋在泥墻后的東西逐漸顯露出來，暗道外卻突然響起了一陣異樣的聲音，齊凌心中一動，看了看“埋頭苦干”的沐書夜，嘆息著往石門處走去。不一會兒，他腳步快速地返回，壓低了聲音，沖沐書夜道：“葉大小姐，那些人已經折返回來了，這里是不能久待的，要不先出去……”

他倏地頓住了腳步，雙眼睜得大大的，緊接著瞇了起來。

前方的泥墻已經被沐書夜挖去了掩蓋的黃泥，露出了它本來的面目。此刻，它像是被人掏空了心臟，強行嵌入了其他的物事兒。而這物事兒，不是別的，而是一具早已僵硬的軀體。準確來說，那是一具純粹由骨骼連接起來的軀體。

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那軀體竟然安安穩穩地嵌在泥墻里，儼然便是那人的坐姿。

齊凌潦草地掃過一眼，心中有些異樣，似乎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他來不及多想，眸光落在那僵直的脊背時，突然猛地頓住，這才意識到那股不對勁兒源于何處。

那具軀體，沒有首級！

他心中一緊，似乎呼吸也變得緩慢了，慢慢將視線移過來，從“兩條腿”慢慢往上，經過“胸膛”“雙臂”，最后落在那空落的位置上。那里，本該擺著此人的首級，現在卻成了空白，顯得突兀而怖人，也不知道當初刻意把這個位置留出來的人，存的是什么心思。

幾乎是下意識的，他腦海里就把一個名字戴上了那具軀體--定國將軍葉閔蘊。

作為外人，他尚能察覺到異樣，更別提向來敏銳的沐書夜了。他看了看那道僵直的背影，想起暗道外暗藏的危機，不禁苦笑一聲，想著要安全離開此處，恐怕還真是有些難了。

他走過去，一只手剛覆上沐書夜的手背，觸手冰涼，教他大吃一驚，連忙捂緊了些，緊接著手背一涼，一滴滴涼透心扉的液體滾落下來。抬眸看去，那張小臉已經木然蒼白，淚痕遍布，不見任何表情，他心頭卻莫名一痛，只覺這樣的表情才是最教人痛心的。

痛到沒表情，或許也是悲慟的極致。

他見過各種樣子的沐書夜，狡猾的，冷靜的，無情的，出手狠辣的，卻從來沒見過這般沒生機的。此時此刻，他暫時忘記了潛藏的危險，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輕撫著她的背，柔聲安慰起來。

他感覺到胸前的衣襟被狠狠揪住，緊接著胸前一涼，低聲嗚咽的聲音傳了出來，壓抑而沉重，像是在故意克制著，他幾乎要懷疑，倘若真讓那把嗓子打開，是不是外面的人都能聽到她的哭聲。

然而，她并沒有。

一生克制的定國將軍府大小姐，在親眼見到父親分離的軀體時，連哭泣都如此克制而小心翼翼。

齊凌心中泛起濃濃的疼惜，攬著她肩背的手指又收緊了幾分，見她哭得……準確地說，應該是憋得上氣不接下氣，連忙為她拍背，卻沒有注意到身后逐漸飄散進來的煙霧。

須臾，齊凌立即察覺到了不對勁兒，將沐書夜推開一段距離，回頭看了看氤氳在狹窄空間里的濃濃煙霧，苦笑著對沐書夜道：“葉大小姐，如今你我是大難臨頭了。”

沐書夜臉上的淚痕還未干去，雙眼紅腫，在看到那團煙霧時，眼底卻盛滿了陰鷙。她吸了口氣，卻被嗆得滿嘴煙氣，抬袖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隨之脫下自己的外裳，在齊凌的目瞪口呆中，將那些骨骼小心而快速地放到外裳里。

齊凌見狀，連忙過去幫忙，錯亂之下不小心踩碎了誰的骨頭，卻被沐書夜狠狠瞪了一眼，有些心虛地垂下眼，手下的動作愈發小心翼翼。

不出片刻，濃煙漸漸逼近，想必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煩了，決定用這種方法來斷絕他們的生路。

沐書夜邊咳邊掉眼淚，她想要撿得快些，可越想快些就越手忙腳亂，最后齊凌都看不下去了，一把將她挪到旁邊，自己將最后幾根骨頭撿好，放進外裳里并打成了包袱模樣，以防掉出來。

“走吧。先……咳咳……咱們先離開這里。”齊凌一張嘴，就吸進了一口濃煙，咳了一會兒，胸腔中的氣悶不減反增，暗道不好，扯起沐書夜的手就往前走去。

沐書夜的手腕被他抓得緊緊的，有些疼，又有些難以讓人接受。最難接受的是他的速度。她本來就不在狀態，剛才哭了那么一場，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腳下如被灌了鉛邁不開步子，甚至連視線都開始模糊起來。

這煙霧，似乎更濃了些，她根本就看不清前方的路。她想要扯扯嘴角，卻發現面部表情像是被什么黏住風化了般，漸漸僵在了臉上。她的腦袋里暈沉沉的，腳步也越來越重，仿佛只要閉上眼就會睡過去。

而事實上，她也慢慢閉上了眼。

“葉輕塵，你給我醒醒！不許睡！”這個向來冷靜克制的男人滿臉恐慌，將身形搖搖欲墜的沐書夜攬入懷中，頭一次不管不顧地失聲大叫。

沐書夜神識混沌，支著頭閉著眼聽那聲大叫，暗諷著堂堂皇子竟然如此失態，可眼角驀地滴下淚來。兩次瀕臨死亡，不甘不愿，然而她還是比較幸運的。至少，這次還有人陪她一起，有人為她擔心大叫，遠不是上次羽箭穿身冰冷徹骨。

她張嘴欲要說話，卻吸入了一口煙霧，肺腑里的空氣似乎更少了些，劇烈的咳嗽幾乎將她的五臟六腑都要被震碎。恍惚間，有只手在背上輕輕撫摸著，像極了幼時父親臨睡前的低聲輕哄，她心中大慟，咳著咳著就失聲痛哭起來。

“輕塵，別哭……”誰的聲音遙遠得模糊，她只覺臉上一涼，緊接著一熱，冷熱交替間，她慢慢止住了哭聲，摸索著靠近了那股溫暖，聲音細若蚊蠅，卻又帶著一股撒嬌味兒，“爹……桂花糕……好……好吃……”

齊凌渾身僵住，看著湊到手掌心的那張小臉，滿臉疼惜。他伸手將懷中的人攬緊了些，卻覺那微微聳起的肩單薄如冬日蝶翼，似乎又瘦了許多，他覺得自己的掌心覆于其上，都覺得疼痛咯手。

忽然間，手掌心似乎也托不住那張小臉，任由著它脫離出去，慢慢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