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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新鮮與興奮的一天(1)

天色麻麻亮,黃梅趕快起床,梳洗已畢,把搭在風地里吹干的衣服疊好,把應該帶走的行李收拾停當。吃過早飯,舅舅王有富替她背一個大包袱,黃梅自己背一個小包袱,離開了村莊。約摸十點鐘左右,舅甥倆趕到了城內。走近羅宅大門,就有一條相識的體格健壯的大花狗迅速地從地上站起來,搖著尾巴,跑到他們跟前,高興地迎接他們。坐在石門墩上吸煙袋的一位長工便站起來,親熱地同他們打招呼,讓他們進到院中。隨即,羅家的一個老媽子和小、了頭在二門里邊望見他們,就一邊說話一邊笑著迎出來,把包袱接住,讓他們坐在二門里邊休息,說她們的姑娘知道黃梅姑娘今天上午到,正坐在她自己的屋子里間看小說,等待黃梅。黃梅在小椅上坐下之后,春喜便跑去告訴羅蘭,而黃梅的舅舅點著小旱煙袋,走往大門口找羅家的伙計們拉閑話去了。

羅蘭居住的地方是在堂屋的東邊,山墻相連。也是坐北朝南的三間,規制較小,習慣上叫做花廳。羅蘭一個人住了兩間,另一間由老媽子陳嫂和小丫頭春喜居住,為她做伴。羅蘭的住處布置雖然簡單,卻十分清潔雅致。花廳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一株兩丈多高的桂樹,…株海棠,一叢翠竹,幾棵夾竹桃,還有許多盆花。西屋三間,原為幾個女仆居住,如今羅香齋過著退隱生活,那西屋只剩下一個管做飯的中年女仆張嫂居住,此刻上街買菜剛回,正在廚房忙碌;而東屋三間,整年鎖著,放置雜物。往南本來還有許多房屋,但是有高墻隔斷,使這里自成一座獨立的清靜小院,在西廂房南邊有月門可與正院相通。

在春喜去通報羅蘭的時候,黃梅拿眼睛向羅家二門內的院落掃了一眼,聽不見什么聲音。她知道這僅僅是羅宅的一部分,叉古老,又寬大。她聽老人們說過,羅香齋的祖父曾經率鄉勇同長毛連年作戰,保衛了城池,受到清朝獎賞。羅家的宅子原來并不很大,在羅香齋祖父手中擴大了,一部分舊房屋改建了。那時城防局就設在羅宅,東西跨院和后邊的群房院都住滿了人。在羅香齋帶民團參加“剿共”的年代里,羅宅仍然是城防局的所在地,大門外經常站著崗哨,拴著騾馬,駐有一個中隊的鄉勇。如今鄉勇沒有了,進出的官紳很少了,加上羅家人口稀少,老主人近幾年又愛清靜禮佛,黃梅感到這宅子陰森森的,空虛而又凄涼,壓迫得她好似不能夠自由呼吸。她看見羅蘭的大嫂所住的那三間西房也很奇怪:窗關著,門掩著,里邊只有床上發出人身子轉動的輕微聲音。“也許她病了。”她心里說,不過她沒有敢向老媽子詢問,眼光又移向別的地方。

羅蘭跟著小丫頭匆匆地從東偏院跑了出來,三步并成兩步地跳到黃梅面前,伸出又嫩叉白的小手來歡迎她的客人。

這位鄉下姑娘對于握手禮很不習慣,在急迫中站起來,把一只微黑的粗壯的左手惶惑地伸給對方,同時臉上泛起一陣紅,喃喃地笑著說:

“小姑,我同舅舅吃過早飯才動身,一口氣走了三十里路……媽叫我替她問候你們好。”“要不是等你來,我早就出去啦。這里開會,那里開會,我不高興參加,他們非要我參加不可,整天忙得我頭疼!”“你近來瘦了點兒。”鄉下姑娘感動地低聲說。

“只要你去參加救亡工作,你也要瘦哩。”羅蘭忽然轉過身子去吩咐老媽子:“陳嫂,快去給客人做飯!”“她說她是吃過早飯動身的。”陳嫂連忙回答說。

黃梅跟著說:“真是吃過飯來的。鄉下人為要下地做活,吃早飯的時候你們城里人還在睡覺哩。”羅蘭帶著幻想的神氣感慨說:“黃梅,唉,我要不是做救亡工作,真要到鄉下住一住!在城里就沒有機會看見過太陽出來,哪能像在鄉下住能夠吸一口新鮮空氣!”“就怕你到鄉下住不慣,”黃梅小聲說,“鄉下可不同城里一樣。”“你為什么能住得慣?”“哈,我怎么能同你比?我是……”“以后不準你再戴著從前的眼鏡看我!”羅蘭抓著黃梅的雙手,興奮地糾正她說,“咱們以后是一個戰線上的好朋友,你應該知道。只要工作需要,我隨時都可以離開家庭;工作需要我吃苦,我相信什么苦我都能吃!”被羅蘭的熱情所感動,黃梅望著對方的含著淚光的美麗雙眼,嘻嘻笑著,找不出一句語說。羅蘭的進步簡直使她不能相信。她覺得這樣陰森森的古老院落同羅蘭恰恰成鮮明對照,極不調和。“想不到時代走得這樣快!”她又一次在心里嘆息,微微的感到難過,仿佛她真的已經落在時代的后面似的。

“你相信我也能吃苦么?”羅蘭天真地追問一句,仍然緊握著黃梅的雙手。黃梅繼續笑著,吃吃地說:

“我,我,我想……”她的話沒有說完,聽見西屋的窗子突然推開,有憂郁而溫柔的女人聲在向她問道:

“黃梅,你剛才來?”黃梅扭轉頭去,看見羅蘭的大嫂頭發散亂,眼皮虛腫,臉色憔悴,站在窗子里邊同她說話,跟角邊掛著一絲憂郁的微笑。

“我已經來了一袋煙的工夫了,”黃梅回答說,拉著羅蘭向窗口走去,“大嬸子,你有病嗎?”“有一點不舒服,睡一睡就會好的。”少婦一面說,一面用指頭攏著鬢發,“你真好,越長越健壯!”“你看我的皮膚很黑吧?”黃梅像一個孩子似地問道。

“黑倒并不黑,”少婦打量著黃梅的臉孔笑著說,“怪好看,臉曬得紅紅的,健康的顏色。”“可是你比兩個月前差得多了。”“我已經活夠了,”少婦忽然含著眼淚說,“現在只等著死了。”黃梅嚇了一跳,收斂了臉上笑容,看著少婦的眼睛發愣,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羅蘭用埋怨的口氣向嫂子大聲說道:

“嫂子,你為什么一味忍耐,不聽我跟二哥的參謀?”少婦十分凄楚地笑了一下,正準備回答羅蘭的話,聽見前院中傳來兩聲帶著威嚴的老人咳嗽,她顯然不愿讓老人看見,立刻一面關窗子一面小聲說道:

“你羅大爺回來了……就說我頭暈沒有起來,小妞妞同奶媽出去玩了。”羅蘭急著要把黃梅帶到抗敵工作講習班同羅明見面,趁她父親在前院中同黃梅的舅舅說話,就帶著黃梅從后門跑了出去。

“我嫂子受我哥的欺侮不知道反抗,”她走出后門時說道,“天天生暗氣,不舒服時就躲在屋里蒙頭睡覺,也不吃飯!”抗戰工作講習班設在一個因避轟炸而遷往山中的女子中學內,距羅蘭的家有半里遠。一走到學校門口,黃梅就禁不住心跳起來。平日她是多么渴望著換一種新的環境和生活,現在當她所希望的事情出現在面前時,反使她有點兒惶惑不安,像鄉下人第一次進城一樣。她心口怦怦跳著,緊跟在羅蘭背后,一雙興奮的眼睛不住地向各處瞟來瞟去。學校的房子非常高大,大部分都空著,既看不見成群的學生,也聽不見喧嘩的人聲,這使她感到奇怪,同時也松了一口氣。

羅蘭帶她到講習班的辦公地方,那是三間較小的房子,里面放著三張床鋪和兩張方桌。一位青年站在中間的方桌旁用油印機印刷著講義,另外有兩位坐在靠窗的方桌那里,一邊談著話,一邊編寫壁報。他們看見她們到來并不停止工作,只是笑著點點頭,隨隨便便地打著招呼。羅蘭也不把黃梅向他們介紹,也不打擾他們的工作,向全屋掃了一眼,把她的鄉下朋友的手腕輕輕一拉,從辦公室退了出來。

“我二哥在上課,”她低聲說,“我同你到教室去瞧瞧。”她們走進一個偏院,看見一座教室中坐有三十多名學生,正在聽羅明講課。同羅蘭輕腳輕手地走到教室門口,黃梅第二次心跳起來,臉上發熱,遲疑著不敢進去。羅蘭把頭探進門里邊向講臺上望了一下,回頭來悄聲說道:“咱們進去聽一聽。”于是她拉著黃梅,偷偷地溜進教室。

看見他妹妹帶著黃梅進來,羅明在講臺上高興地叫道:

“呀!你來了!”隨即他向同學們介紹說:“這是黃梅,我們的新同學。”一陣熱烈的掌聲從教室中響起來,使黃梅不得不趕快站起來,顯得狼狽,簡直不知道怎樣是好。在有些驚惶、緊張和激動中,她看見全體同學--那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紛亂的一大群--都快活地轉動著眼睛,一面看她,一面點頭。她的心更加劇烈地跳起來了。不知怎的,她被羅蘭牽到座位的最后一排,靠著一根石柱子坐了下去。羅蘭坐在黃梅的旁邊,忽而望一望同學們和她的二哥,忽而回頭來望著黃梅,吐一下舌頭,快活地笑著。她很少像今天這樣活潑。今天她像是懂事又像是不懂事,既嬌憨而又羞怯,引得同志們越發忍不住向石柱邊看她和黃梅。后來她發現有幾個男同志用發亮的眼睛在看她,她馬上把頭一低,臉頰紅得像雨后的鮮花一樣。黃梅的脊背緊貼在石柱上,也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兩只手不停地互相搓著,從端正的鼻尖上浸出來幾粒細小的汗珠。

不久,教室里平靜下來。同學們拋下了石柱邊的兩位女同志,重新津津有味地聽著羅明的時事分析。

黃梅臉上的余熱還沒有退凈,但心口已不再亂跳。她抬起眼睛,觀察著坐在面前的全體同學的背面和側面。同學中大部分都是男的,只有四五位女同學,所有這些同學中沒有一位是土頭土腦的鄉下孩子。女同學們都有白嫩的臉皮和嬌小的白手,有一位的左手上還戴著黃金戒指。她開始感覺到這里并不是住著窮家小戶的山村,并不是佃戶姑娘的世界,并不是她所理想的抗戰學校。片刻之間,她心中的熱情冷去一半,微微地煩惱起來,感到了局促不安。

多虧一個陌生的少女把她從灰心失望中拯救出來。那少女坐在她的右邊不遠地方,臉孔豐滿得像一輪明月,勻整潔白的細密牙齒輕咬著鮮紅的下嘴唇,只要嘴角一動,臉頰上會現出來一個酒窩,一雙明亮的、有雙眼皮的大眼睛靜靜地注視在黑板上,一會兒又移到羅明的身上,仿佛是在專心聽講,又仿佛在回憶著有趣的童年生活。黃梅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眼神和微笑竟會有這樣甜、那樣可愛。那若有若無的微笑是溫柔的、聰明的、天真而又含蓄的,可理解而又不可理解的,含著少女們藏在心靈深處的崇高情操和一切神秘。這微笑像一絲春風溫暖了黃梅的心頭,她剛才對于新環境所起的失望和煩惱,都被這一絲春風吹散。

欣賞了一會兒那陌生少女的笑容,黃梅把眼光移到陽光閃耀的窗臺上,心里說:“這姑娘多么可愛啊!”一位男同學恰在這時候從黃梅前邊站起來,向教員提出來一個問題:

“中國將來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毫無疑問,應該是一個自由幸福的民主共和國。”羅明十分干脆地回答說。

發問的同學坐了下去。課堂上不斷有新的問題跟著提出。黃梅用心地聽了一會兒,覺得大家所討論的問題都不是她急于要知道的和能夠全然了解的,于是她這里瞧瞧,那里看看,最后眼光落在一張貼在墻壁上的漫畫上,久久地不再移動。她沉入暗淡的回憶之中,課堂上的人語聲在耳旁逐漸地變得模糊。

漫畫愈看愈朦朧,忽然在墻壁上跳動一下,跟著就不停地顫抖起來。眨眼工夫,漫畫消失了,眼前的墻壁也換成了一堵古老的土墻,墻頭上生長著青草。一行一行的,用石灰和紅土寫的標語。啊,那些幾年前由紅軍寫在墻上的、能夠鼓起人們生活勇氣和戰斗熱情的標語,重新顯現出來。土墻開始不停地晃動,標語也不停地忽然增大或縮小。過了片刻,標語和土墻忽然沒有了,黃梅的眼前浮動著許多模糊的幻影,忽而是童年時的小學校、小學教員,忽而是一些帶著刀槍的農民,還有她所認識的“少年游擊隊員”,忽而又是咆哮的群眾場面。她從咆哮的群眾中看見了她的父親、哥哥、叔叔,還有幾個面貌老實的舊時鄰人……突然,不知為什么課堂上爆發出一陣大笑,把她眼前的幻影驅散。她慌忙地向羅明和同學們臉上掃一眼,發現大家都正在嗤嗤笑著,沒有人對她注意。她又去看那位咬著嘴唇微笑的女孩子,看見她現在微微地張著小嘴,臉頰上的酒窩陷得更深了。

下課后,黃梅和羅蘭被留在講習班同大家一起吃午飯。

羅蘭對這好意的招待雖不拒絕,但這里的飯菜她曾經領教過一次,想起來就要暗暗地搖頭皺眉。不過,抗戰以來,吃苦是每一個救亡工作者必有的美德,羅蘭為避免別人批評她不配做一個進步女性,也只好硬著頭皮高高興興地留下吃飯。尤其當著黃梅面前,她更想表現出她也有吃苦精神。“黃梅,我們就留在這里吃午飯吧,”她說,“大家在一道吃飯挺有趣哩。”黃梅微笑著點點頭。

教職員和學牛都擠在一起,蹲在地上。大約七八個人算是一組,在地上圍成一個圓圈,中間放一碗豆芽,一碗豆腐,一小瓦盆青菜湯。大米是以較廉的價格買來的,里面含著淘不凈的稗子和沙礫。在開始吃飯之前,大家照例要合唱一支救亡歌。有幾位同學不約而同大聲提議:“請小林指揮!請小林指揮!”隨即先生和學生們都紛紛附和。

被請作指揮的小林并沒有立刻站起來。大家繼續呼叫著,催促著,一齊把眼光投向一位少女身上。那少女蹲在地上,攤開一雙肥嫩的小手遮起自己的臉孔,從指縫間閃著一雙半被遮掩的、羞怯的、微笑的、美麗的大眼睛。同學們催促了一陣之后,她才放下手,露出鮮紅的、帶有酒窩的豐滿臉孔。

兩綹柔發垂下來拂著雙鬢和耳棱,更顯得臉頰可愛。黃梅認出來這就是她在教室中注意的那位姑娘,忍不住偷偷地向羅蘭說道:

“我在教室中看見過她……就是她!就是她!”這位被呼做小林的姑娘在許多男女同學的歡呼聲中站起來,舉起來一雙小巧的白手,做出要開始指揮的樣子,但突然遲疑了一下,改變計劃,又不好意思地用雙手遮住臉孔,從人堆中逃了出去。

同學們大笑著,嚷叫著;有人準備把小林拖回來,但被生活指導員張克非禁止了。他自己擔任指揮,先唱了幾句譜子,隨后喊出口令,大家一齊跟著他唱了起來: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這戰斗的歌曲雖然十分流行,但對于剛從一個閉塞的山村出來的黃梅還十分新鮮,使她非常激動,幾乎要流下淚來。

剛才在教室中她回想起來的那些童年往事和曾經唱熟了的《國際歌》,又一次迅速地從心上閃過。仿佛又呼吸到革命風暴的氣息,她的胸口緊張得透不過氣。同時,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生活,此時對她雖然還模糊和陌生,然而她分明意識到那是一種嶄新的生活,艱苦的生活,是充滿著熱情和戰斗,充滿著英雄故事和驚濤駭浪的偉大人生。她睜大了一雙濕潤的眼睛,茫然向周圍望著,眼光掃過了許多動著的頭、眼睛和臉孔。她忽然又想起父親和哥哥們,在肚子里哽咽著說:

“假若他們還在世,多么好啊!”她的心中一酸,險些兒掉下來激動的眼淚,于是她眨一眨眼皮,不敢再想。歌子快要唱完,黃梅發現只有她自己沒有參加這合唱的一群,覺著有點兒不好意思。在一種半意識的狀態中,她的嘴唇也跟著別人張了幾張,然而卻沒有發出來什么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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