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子唱畢就開始吃飯。正在這時候,舅舅王有富同春喜從外面來了。他們是奉老地主的命令來找羅蘭和黃梅回去吃飯的,羅明卻把王有富拖住不放,一定留他在一起吃飯,打發(fā)春喜回去說不要等候。王有富高低不肯同有身份的人們在一道吃飯,三番五次地向廚房逃去,都被羅明和學(xué)生們拖了回來,還因此引起來一陣嘩笑。在吃飯中間,黃梅一邊小心地吃著,不讓一粒米落到地上,一邊不住偷偷地觀察著周圍的人們。她看見羅明和學(xué)生們,還有兩三位教職員,都面帶笑容,吃得很快,仿佛在競賽似的,只有羅蘭吃得很慢,用筷子仔細(xì)地在碗里揀著,揀一會兒才吃下去一嘴兩嘴。舅舅把臉孔埋在飯碗上不敢抬頭看別人一眼,吃得又快又多,幾粒白米粘掛在黃色的短胡碴上。他輕易不吃菜。有一次他用筷子夾起來一塊豆腐,快要送到嘴邊的時候,因為手顫得厲害,豆腐從筷子里滑落下去,落在他的赤裸的、生著一個小水瘡的、滿是灰垢的腳背上。當(dāng)豆腐落下去的時候,舅舅的嘴唇猛一收縮,嚇了一跳,隨即向別人偷偷地瞟一眼,立刻伸出粗糙骯臟的手指去把落在腳背上的豆腐拾起來,連吹也不吹,帶著灰塵送進(jìn)嘴里。黃梅把這情形看得很清楚,并且還看見有一位學(xué)生在用好奇的眼光瞧著舅舅,幾乎要笑了起來,她不由得臉孔一熱。
“你吃得太慢了。”黃梅扭轉(zhuǎn)頭來向羅蘭低聲說。
羅蘭笑了笑:“我一點也不餓,鄉(xiāng)下人吃的也是這樣嗎?”“不,鄉(xiāng)下人現(xiàn)在都沒有米吃,蠶豆還沒熟,全指望豌豆秧子跟野菜過活。”“據(jù)說野菜里含的維他命很豐富,并且可以醫(yī)治胃病。”“可是常吃野菜,臉就會黃起來。”黃梅帶著幾分歉意地笑著說,因為她對于維他命的問題知道得太少了。
晚上,當(dāng)大家正在教室中開會的時候,黃梅把行李搬進(jìn)了學(xué)校。張克非幫助她在女生寢室中把床鋪收拾停當(dāng),囑咐她早點休息,便匆匆地跑回教室。黃梅靠在被子上,眼睛在各處溜來溜去,有時傾聽著從教室中傳來的說話聲音。自從她回到故鄉(xiāng)以來,同農(nóng)民一樣的養(yǎng)成了早睡習(xí)慣,每到晚飯以后,眼皮就沉重得像墜著千斤石,并且不住地打著哈欠。今天走了三十里崎嶇的山路,進(jìn)城后又沒得好好休息,很早就覺得渾身困乏,希望痛痛快快地睡到床上。可是靠到被子上以后她反而眼睛明亮,精神興奮。新的環(huán)境和新的感覺把她的瞌睡趕走了。
這是一個打掃得很清潔的小房間,已經(jīng)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同學(xué)住在里邊。在她的右手有一個特別整潔的床鋪,床頭斜放著一條疊得特別整齊的淡紫色的薄被子,被子上放著一對枕頭,枕頭上蒙蓋一條漂亮的西湖毛巾。床上鋪一條白洋布單子,單子上既看不見一星兒灰塵,也沒有一點褶皺。黃梅好奇地揭起來漂亮的西湖毛巾,發(fā)現(xiàn)枕頭是用上好的白府綢做成的,鑲著淡青色軟緞寬邊,繡著精細(xì)的花卉圖案。靠近枕頭有一張小書桌,桌面上鋪著一張白紙。墨水瓶和簡單的幾樣文具以及一盞洋油燈,都放得整整齊齊。桌下面的木板上放著筆記本和書籍,有些書籍用牛皮紙包在外邊,免得弄破或弄臟封面。黃梅從床上坐了起來,偷偷地翻一下這些書籍,其中有四分之一是救亡歌曲,有一半是文藝,其余的是屬于政治、經(jīng)濟(jì)、抗戰(zhàn)問題、哲學(xué)和社會科學(xué)。這里邊有幾本是黃梅最近讀過的,其余的小冊子,每一本的書名都引起黃梅的極大興趣,巴不得有機(jī)會瀏覽一遍。尤其是那些理論書籍,正是她平素所夢想的,卻從來不曾見到。好像發(fā)現(xiàn)了寶庫似的,黃梅索性把這一堆書籍拿出來,坐在床沿上,將書籍放在膝上,翻翻這一本,翻翻那一本,一切都好,一切都是她所需要讀的,因此她反而不能挑出一本書專心去讀。
“這是誰的書呢?”她想道,“我應(yīng)該快點認(rèn)識她,好問她借來讀。”黃梅把那些屬于文藝的和音樂的書放在桌上,留下理論的繼續(xù)翻著。她發(fā)現(xiàn)在書里邊有些地方用鋼筆畫著細(xì)曲線,在特別重要的句子旁邊畫著雙曲線,書頭上也偶然批注著蠅頭小字。不管是作為記號的單曲線或雙曲線,或批注的蠅頭小字,都是非常的清秀整齊,一筆一面也不肯潦草。差不多每一本書的扉頁上都用鋼筆工工整整地寫下來主人的名字:“夢云”;名字下注著:“一九三×年×月×日購于×城”。這一句注語往往分做兩行寫,每個字只有半個麥粒兒大小。黃梅對于“夢云”這個名字仿佛在什么地方曾經(jīng)聽見人們叫過,然而卻一時想不起來。正對著這一個似曾熟識的名字出神的時候,忽然從教室里傳來一個女孩子獨唱的美妙歌聲,立刻把她的全部注意都吸引了去。歌聲非常圓潤,只有春天的黃鶯才可以仿佛比擬。但聲調(diào)很低,最后忽然細(xì)下去,像一絲柔發(fā),慢慢停住,只剩下若有若無的余音在月色彌漫的空院中蕩來蕩去,在黃梅的耳邊繚繞不散。黃梅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凝視著寢室門外的幽靜月色,差不多忘掉呼吸。
歌聲停止后又經(jīng)過片刻寂靜,才聽到教室中爆發(fā)出一陣掌聲。黃梅從茫然神往的情形中醒轉(zhuǎn)過來,喃喃地對自己說:
“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于是那帶著酒窩的豐滿臉孔又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她心里高興地叫道:“就是這個夢云,叉叫做小林,如今我同她住在一個房間里!”她知道晚會馬上要結(jié)束,趕快把手里的和桌上的書籍整理好,放回原處,脫掉外邊衣服,抻開干凈的粗布被子,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同學(xué)們又合唱了一支《松花江上》,散會了,亂紛紛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涌出教室,散滿庭院。黃梅偷偷地向門口望著,等待著那個有唱歌天才的姑娘進(jìn)來。
四個女同學(xué)像一群歸宿的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地走回宿舍院子來。走進(jìn)黃梅寢室來的果然是那位被人喚作“小林”的女孩子,她一看見黃梅就快活地笑著點頭,很親熱地向黃梅問道:
“剛才搬來的?”“剛才搬來的。”黃梅回答說,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今天走累了,是不是?”“不累,不累。”黃梅忍不住問道,“剛才是你在唱歌吧?”小林咬著嘴唇點點頭。“俺唱的不好,”她有點靦腆地笑著說,“你怎么知道是我唱的?”黃梅說:“我猜的。你唱得真好!”被稱贊的女孩子的兩頰上泛起來一陣嫩紅,隨即又咬了一下嘴唇,小聲說:
“俺真是唱得很不好,笨死了!”其余的三個女同學(xué)都在隔壁房間里說著,笑著,好像對于剛剛搬來的這位新同學(xué)并不關(guān)心。林夢云靠著書桌坐下去,向隔壁的房間叫道:
“張茵,快來呀!”那個叫做張茵的女孩子在隔壁清脆地“哎”了一聲,跑了過來。林夢云向張茵說:
“我給你介紹一位新同志。”隨即她又轉(zhuǎn)過臉望著黃梅問:
“你是姓黃吧?”“我叫黃梅。”“她叫張茵,”小林介紹說,拉著張茵在自己旁邊坐下,“張茵有一個外號……”張茵臉一紅,向小林使個眼色:“真討厭!你敢說我把你嘴撕叉!”小林望了黃梅一眼,忽然把臉孔埋在張茵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起來。張茵在她的胳膊上輕輕地打一巴掌,帶著譏諷的口氣說:
“看你快活的!對了,今天晚上有人給你做伴,你可不再怕鬼了,怪道你這么高興!”“那當(dāng)然,”小林抬起頭來說,“以后可不怕你們嚇我了。”黃梅越發(fā)覺得林夢云天真可愛,忍不住向她問道:“你為什么不找個同伴住在一起?”“都怨小羅了!”小林埋怨說,“她天天說要搬來同我一道住,可總是離不開家,弄得我一個人住這間空屋子。張茵們都是壞蛋,我越害怕她們越愛嚇唬我。”張茵反駁說:“誰要你那么喜歡羅蘭?這就是給你的小小懲罰!”“你們都說怕同小羅脾氣合不來,我不同她住誰同她住?”“對了,可見并不是我們壞,是小羅的脾氣跟你合得來。”“都好,”忽然張克非的聲音在門口說,“小羅好,你們也好。”生活指導(dǎo)員走到小林門口,因為看見這位新來的學(xué)生還沒有睡覺,就搭腔說了一句,走進(jìn)屋來,站在小林的書桌邊同黃梅說話。
“黃同志,你的家在什么地方?”黃梅第一次聽見人稱她“同志”,感到非常新鮮、幸福和光榮。她帶一點興奮的樣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