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罪

要不是這依舊透徹的藍天，要不是這依舊萌動的綠芽，要不是這依舊煦暖的春風，要不是這依舊嗚轉的鳥語不約而同地在這春日午后匯聚，我是不會自心底生出深的負罪之感的。是的，深的負罪之感，我是春的罪人。

記憶的葉片，如春雨灑洗過般清晰——

童年的某個午后，我去距家不遠的山崗挖野菜，竟不期在雜草叢中見到了只雛鳥：它黑豆般的小眼珠不安地眨巴著，柔軟的尖嘴上溢著金色的光澤，肉肉的軀體鼓鼓的，透出種生命的靈光，我的心一下子被這靈物俘虜。小心地將它捧回家后，我急不可待地央人用鐵絲網扎成個大鳥籠。然后，極細心地喂它食，但它不吃不喝，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角落，蔫巴巴的，一副垂死樣。

我失望地想，這鳥太不通人性，不知我的一番用心，不吃不喝怕是活不長的。可是，傍晚時我猛然發覺：有兩只同樣的大鳥，盤旋在院子上空留戀地鳴叫著，還不時向鳥籠“唧唧——”“啾啾——”地叫個不停。聽到大鳥的疾呼，籠中那雛鳥頓時有了生機，吃力地仰起毛茸茸的小三角頭，閃著亮光的小豆眼應著大鳥充滿了呼救的信號，并低低地銳聲尖叫。三只鳥鼓噪著，似有無數話語要交流。我料定這三只鳥是一家的，便想如果一并捉來喂養，該是件多么快活的事兒。

兩只大鳥不知怎的飛走了。不多時，又在院子上空復旋開。突然，一只大鳥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凌空直下快速飛至籠前，準確地將銜來的小蟲喂入雛鳥的嘴里，隨后另一只鳥倏地飛來喂蟲……見狀，我靈機一動快步走到院中，大鳥騰地飛了。打開籠門，我用細細的線兒拴住雛鳥的腿，然后躲在一旁等大鳥們中計。時過不久，兩只大鳥又飛回來，四處窺探之后，便不加思索地鉆進籠中與鳥兒嬉戲，有只大鳥還用尖嘴不停地啄那細線兒。我猛然從隱處現出，一把上前關死了籠門。

多年之后，我不止一次地懺悔，我的罪惡由此而直線上升。我沒料到這種鳥的脾性是再耿烈不過的，兩只大鳥上下躥跳著猛烈地飛動，暴怒地用我所聽不懂的最惡毒的鳥語咒罵著我，發了瘋似的向鐵籠一次次地飛撞，片片羽毛跌落如花瓣消瘦老去。漸漸地，兩只大鳥飛撞的速度明顯慢了，又漸漸地變得微弱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我今生難忘：兩只大鳥拼力張開雙翅，一左一右地護著雛鳥，“老”死了。盡管我知道它們的生命本來還很長，但一直固執地認為它們是老死的，或許那樣會減少我的罪惡感。

我潸然淚下，捧著驚嚇得發抖的雛鳥，讓這可憐的孤兒去藍天中尋找家園吧。但至今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它竟鼓足勁兒拼命地朝我額頭用力一啄，然后猝然跌倒在我的腳下，不動了。

我淌著淚用小鐵鍬挖了個大坑，把這家三口合葬在一起，但心中卻因此而蒙上一層抹不去的陰影。

今年開春以來，在我住所不遠的蒲城永豐，有百萬只鳥兒莫名地群棲在烈士陵園里。據說，那鳥兒群棲群落，紀律嚴明，比人類還正規，場面之壯觀非言語可訴。我一直不敢動身前往觀看，因為不敢面對龐大的鳥群，我怕它們向我索討同伴的生命。鳥是人類的好朋友，我卻干了件不義的事，我是有愧于鳥類的。我是鳥的罪人，是春天的罪人，我深深地向鳥類、向人類所有的朋友承認我的罪過，并真誠地希望那三個小生靈在天之靈能聽到并接受我的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