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誰把春天吵醒了
- 章學鋒
- 7字
- 2020-10-30 17:19:21
第二輯 歲月微光
記著人的好
我低頭把書本收拾完,在同學們驚愕的目光中走出教室。門外,父親一把接過書包,急急地說:“抓緊點,今天是報名的最后一天了。”
從初中起,父親就多次說我不務正業,做學生卻不努力學習,非要寫點“狗屁文章”,像在鹽堿地播撒谷子,只能收獲秕子,考學的路是沒指望了。這次礦上破天荒地招子弟當工人,父親認為,要是抓不住這次機會,到時候考不上大學的話,我遲早會游蕩為禍害四方的閑漢。
我極不情愿地跟在后頭磨蹭,心灰意冷地想,我完了,這輩子就算交代了。我開始抱怨自己的笨拙,那討人厭的英語總是不留情面地將我的分數拉得很低,大學已和我沒有任何關系了,我也不是人們傳說中的少年作家,我必須在800米深的井下貓著腰心驚肉顫地挖煤,前路被厚厚的煤層封死了,我即便貓一輩子腰,也不能把厚厚的煤層挖穿。30年前,父親就是以這樣的方式來養家糊口的,現在輪到我了。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我的孩子也要這樣。我悲傷,我的心在流淚。
這時,班主任來了,父親忙賠笑,撕煙紙、取煙、遞煙、點火。在我看來,戒煙多年的父親的這套動作極蹩腳,還不如不做的好。大我不到十歲的班主任美美地抽了口煙,壓低聲音說:“咱這學校教學質量,也實在太一般了,一年也考不上幾個,把眼前的機會先抓住再說。”末了,很親近地拍拍我的肩膀,安慰說,“也好,當工人老大哥了,可要記著人的好,要常來看老師噢……”
填完招工報名表,一名勞資干事對我們一群半大不小的男孩說:下午去衛生所體檢,一星期后會把結果說給大人的。
于是,我便回家等結果。
第一天,平靜地過去了。
第二天,也平靜地過去了。
第三天,班長捎來我的信,是兩份樣報,我的一篇文章被陜西師范大學《寫作導報》采用了。隨報寄的,還有報紙總編劉路教授的信,他約我寫些稿,并透露師大開新聞學專業的計劃被教育部批下來了,問我是否愿意報考師大……
我的雙眼起霧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著旋兒。我垂下頭咬著嘴唇,避開班長的目光,任憑一股熱辣辣的酸流從鼻腔倒灌進喉嚨。
第四天,起床時我的鋪還是涼的。我說要去郵局給劉老師回個電話,父親便陪我去打電話。
知道我的情況后,劉老師讓我把電話給父親。我在一旁聽見——
“家里真的不能讓孩子上了嗎?”
“不是的。上學為的是找工作,現在也是找個工作。”
“這次不招工不行嗎?”
“怕以后沒了機會,把娃耽誤了。”
“招工是能有個工作,可是……你不覺得可惜?”
“我擔心,考不上,就把娃荒了……”
接著,我聽見電話里傳來一聲辛酸而無奈的嘆息,那聲音真誠得讓人聽后心悸。聽了那一聲嘆息,父親的眉頭鎖得更深了。
最后,父親和劉老師商定:見面詳談。
第五天凌晨兩點,父親帶著我發表的作品剪貼本,獨自坐車去了西安城。天黑后回到家中,他把全家人都叫到一塊兒,問我:“去下井,還是去讀書,你自個兒定!
第六天,我在同學們驚愕的目光中回到了教室。
后來,母親告訴我,你爸回來一個勁地說:娃遇上貴人了,劉老師是個好先生。母親說,末了,你爸還羨慕地說:吃過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樣,一句講道理的話都沒有,卻把什么道理都講透了。
劉老師究竟和父親說了哪些話,使得父親改變主意,我一直無從知曉。
讓我的同學羨慕的是,劉老師隔段時間就寫信給我,詢問我的學習狀況,勉勵我:“你人生的路才剛開始,目前吃點苦沒什么。因為,在現實的中國,一個沒文憑的人,吃的苦肯定要比別人多得多……”
多年后,我終于邁進陜西師范大學的門,成為新聞學專業的一名學生,聆聽到許多如劉路般的先生們的教誨,并最終輾轉到一家報社工作。
前些天,劉路先生60歲壽辰,七八個學生自發聚集為他慶賀。三杯過后,先生打開話匣,說:你們不是我最好的學生,但在座的每個人都很有個性,我喜歡和有個性的人交往。接著,他即興逐一點評。點評到我時,先生用低沉的聲音,娓娓陳出十多年前的心跡:學鋒因為太愛寫文章,高中時把考大學都丟在一邊,家里準備讓他招工下井,他當時很沉淪也很無奈。知道他要招工的消息后,我的心顫抖了好久,心想:如果任憑一個有潛力的學生就這么在我眼前消失,是我這個教師的失敗。我也是從學生過來的,也是從成長的困惑和抉擇中一路走來的,所以,我盡我的力量給學鋒以幫助和鼓勵……
時間的巨手又把我推回到那個正站在人生岔路口的我,耳邊又響起電話里那一聲沉重的嘆息。那一聲嘆息,是一位普通教師對學子的虔誠祈禱,是照亮學子前程的路燈,也是一個教師所給予的愛的泉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