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色游泳衣(六)
- 白色游泳衣
- 徐皓峰
- 2806字
- 2020-10-20 15:04:11
二次相見,阮辛基說:“為打倒美帝國主義,我要扣你六十三天。”凱魯亞克在荒涼峰待了六十三天。三個月內,她組織翻譯,拿到《荒涼天使》全部譯文,要彭輝逐字研究。
彭輝說他有自己的荒涼峰,是某警局的小黑屋。所有的開悟都一樣。凱魯亞克向讀者保證自己所悟和達摩祖師所悟一致,他也可向她保證,他的所悟和凱魯亞克一致,不必重復凱魯亞克的歷程。
她:“不行。”
清朝官員的舊宅建有二樓,當年習俗,女眷要住樓。彭輝腰里的刀被搜走,掛上腳鐐,入住二樓,開窗可望見座深灰色教堂,如凱魯亞克在荒涼峰上望見的霍佐敏山。
譯文寫道:“霍佐敏山,它紅褐色的峰頂真有力。我把新鮮的雪帶回家,拿著桶又出去,像個日本老婦人。我為壁爐拾木柴,這一刻,全世界都是我的下午。”
一日三餐由警衛(wèi)送,宅里中年人會在晚飯時現(xiàn)身,說:“哎呀,是這些菜啊。”含笑關門。
第七日下午,中年人終于進屋。詢問彭輝讀書心得,打開筆記本,畫下樂譜似的速記字符。“荒涼峰上,常有位朋友現(xiàn)身跟凱魯亞克聊天,但這位朋友人在紐約,荒涼峰上的是什么人?”彭輝問。
中年人答得很快:“什么人也沒有,大腦幻覺,我們管這個叫白日夢,大漠、孤島上的戰(zhàn)士也常發(fā)生。”
彭輝:“凱魯亞克知道是幻覺,但他認為,幻覺里的朋友和在紐約的朋友沒有區(qū)別,我們在世上認識的人,原本都是我們想出來的。”
中年人停筆,顯得具有經(jīng)驗:“他得去301醫(yī)院,很快能好。”
彭輝:“凱魯亞克的說法,很容易證明。你在夢里遇見的一切人、一切事,不都是你想出來的嗎?”
中年人:“可那是夢呀。”
彭輝:“你怎么知道現(xiàn)在不是夢?人在夢里都覺得真實。”
中年人恍了神,收筆出屋。五分鐘后,進來位軍醫(yī)和六名警衛(wèi),加戴手銬,攜彭輝去301醫(yī)院檢查。
晚飯時,中年人現(xiàn)身陪吃,笑言:“守海島的戰(zhàn)士四個月才受不了,關你七天就崩了——我覺得不可能,玩刀的人會這么弱嗎?既然沒有精神問題,以后都是哲學問題。以后請叫我二常。”
阮辛基父母在南方調研,帶走機要、日常兩套秘書班底,他作為第二日常秘書留守。“二常”是阮辛基對他的稱呼,他有名字,從無法接受到習以為常,用了一天。
二常:“我在世上遇到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是我想出來的——這一哲學觀點,我無條件接受。之后是什么?”
彭輝:“凱魯亞克說,活在當下。”
二常:“珍惜活著的每一分鐘!既然一切都是我創(chuàng)造的,那么就沒什么可怨的——凱魯亞克邏輯清晰!雖然我沒經(jīng)過哲學思考,但這就是我的人生態(tài)度呀。”
彭輝:“錯!既然你遇上的一切人一切事都是你造的,再玩下去,就沒勁了。你沒見過的人、沒想過的事,才是當下。”
二常:“明白,尋找不同!這就是美國青年背包流浪的原因,上路即是當下。”
彭輝:“錯!上路的新鮮感,令你覺得一切都不一樣,最終會發(fā)現(xiàn),路上出現(xiàn)的新人新事,還是你想出來的,你仍在自作自受的游戲里。寫出《在路上》以后,凱魯亞克認識到尋找的欺騙性,才會一個人待在荒涼峰。”
二常:“什么是當下?”
彭輝:“我上班。我打人。我種地——主謂賓構成了人類歷史,如果把謂語、賓語去掉,沒了行為與目標,還剩下什么?”
二常:“我……”
彭輝:“‘我’就是當下。只有‘我’存在,而不是拿‘我’去發(fā)生什么。‘我’只有一個,凱魯亞克宣稱自己的開悟和達摩祖師的開悟一致。他的‘我’和達摩祖師的‘我’是同一個,每一個人的‘我’都是這一個。”
二常:“我跟你怎么可能一樣?我受過什么苦,你知道嗎?”
彭輝:“當然不知道,‘我’跟事無關。你必須是某件事嗎?你舍不得你受的苦嗎?”
二常“哎呀”一聲,似心絞痛,快步出屋。
次日中飯,二常來陪吃,笑言:“跟上了你的思路!我有過只剩下‘我’的時候。”他父親過世,悲到極點,突然一切似跟他沒了關系,孤零零、輕松自在的感覺,舒服極了。可惜想到親戚們都在,得哭了,頓時打回原樣。
彭輝:“不會只有這一次,‘我’時常浮現(xiàn)。”
二常說出他的苦,他是俄語翻譯出身,從小活在哈爾濱的俄羅斯移民區(qū),染上追求浪漫的致命傷。二十二歲來京城工作,和一位有夫之婦偷情被抓,早早斷了前途。三十二歲迎來轉機,正值中蘇論戰(zhàn),翻譯人手緊張,臨時調他譯一篇俄文社論。得阮辛基父親賞識,問這種人才為何閑置。
得知原因后,阮父笑言:“沒有性欲,哪來的才華?”調他進自己的秘書班。終于有女人愿嫁他,機要秘書代表阮父參加婚禮,揭秘阮父對他的評價,引得新娘紅臉,來賓爆笑。他笑出淚,覺得三十二年人生是場游戲,在場的人那么的不真實……
在俄國小說里看過這種描寫,他以為是文學情調,不知道是“我”,錯過了。如果“我”再出現(xiàn),該怎么辦。
彭輝:“凱魯亞克說,停在‘我’的存在感上,就行了。”
二常:“之后,會得到什么?”
彭輝:“你一直都得到你想要的,從沒虧過,別再要了。”
二常:“怎么可能?我沒得過浪漫!”
彭輝問浪漫的定義,二常:“很難描述。可以為之付出一切,毀滅自身也值得的事。”
彭輝:“你得到了呀。被處分、被閑置,你滿足了自己定下的標準。”
二常甩筷子站起,要罵人的架勢,開口卻是:“嘿……再給分析分析。”
彭輝:“沒有性欲,哪來的才華——機要秘書當著新娘說這話,你什么反應?”
二常顯出怒容:“機要秘書水平太低,說話不分場合……他冒犯我,但我反覺得舒心。”
彭輝:“因為這句話是你想的、你寫的臺詞。停在‘我’的存在感上,會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你編的戲。你永遠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成什么,你是徹底滿足的。既然得到如此輕易,不如試試不要。”
二常坐下,愣了半晌:“差點被你蒙了,我活得如此痛苦,人絕不會想要痛苦。哈哈,你說的不成立!生活是人與人相互影響、相互對抗造成的,這世上有他人,我們是在與他人的角斗中,創(chuàng)造了歷史和性格。”
彭輝:“錯!你想要痛苦。人在夜里那么喜歡做噩夢,說明受苦受難是人的嗜好。沒有他人,你夢里的他人都是你。”
二常再次沉默,許久后說:“嗯,不要了。停在‘我’上,然后呢?”
“這還不行?這就夠了。”
“什么也不做……凱魯亞克怎么說?”
“本是他的話。”
二常掏出筆記本,展開速記,嘆息:“這種人生觀太灰暗,但讓美國青年什么也不做,倒是有利于我們的青年。小伙子,你提供了一份有價值的情報,可以離開了。”
出宅時,阮辛基沒露面,送給彭輝一把芬蘭匕首,送彭輝妹妹一套香港產(chǎn)女性內衣。彭輝在電報大樓前下車,被1路公共汽車上的佛爺發(fā)現(xiàn),沒走到家,即有玩家趕來相聚,聽了八天里出的事。
紫竹院公園、燈市口大街的兩場群架,玩家遵守“打人不打臉”的默契,讓大院子弟好鼻好眼地回去。但有一玩家的武器是將半片磚頭裹在書包里掄著打,磚頭飛出,砸裂一位大院子弟眉骨,破了相。
彭輝是群架主將,這筆賬算在彭輝頭上。破相孩子家有一把美式手槍,朝鮮戰(zhàn)場帶回,他哥哥拿著進城,要崩了彭輝。
玩家們搶的美軍匕首、日軍軍刀、蘇軍刺刀,都是大院子弟的父輩紀念品,從家里偷出來耍的。傳聞一位父親大怒,要親自搶回來。
八天后,大院子弟動武升級被遏制,定下調子:小孩打架不準用槍,小孩打架大人不管,小孩打架可以多打一會兒。
她扣他,是先得了大院情報,與凱魯亞克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