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輝住的大雜院原是重梁高瓦的氣派宅子，十一間房，院中有廁所、花圃、地窖，主人家五口人。解放后分配進五戶，都是彭輝父親一般的底層勞動者，一家分兩間，主人家留一間、保留原來廚房。

院中安上公共水龍頭，廁所花圃被拆，各家搭建小廚房，支塑料棚，家里雜物都攤在院里，迅速呈現(xiàn)衰敗之相。

彭家分配的是用人房和洗澡間，洗澡間拆去浴缸、水管，留下地面和四壁瓷片。小時候的彭輝和妹妹愛極了這些瓷片。

整條胡同原都是好宅。深處一院是清末二品官舊居，京城名宅之一，分配給一位軍方首長。加建警衛(wèi)班房和車庫，增高圍墻，遠望不露屋脊。胡同里老人評說，墻壓頂，不吉。

成了玩家后，出門要避鄰居。黃昏倒垃圾，彭輝最晚出來。垃圾車前還剩個人，四十歲臉，二十歲瘦條身材，頭發(fā)梳得根根清晰，等彭輝近了，低語：“想看《勇士的奇遇》？明天下午一點，電報大樓前等，別遲到。不準(zhǔn)點，就沒這事了。”

他倒了垃圾，行向胡同深處。

胡同里從未見過，墻壓頂宅子出來的？

次日下午一點，彭輝等來輛吉普車，至燕山一塊集訓(xùn)營地。營地有做報告的小禮堂，支著銀幕。下午三點半，二百名受訓(xùn)警衛(wèi)入場，彭輝看了電影。

法國女人有失檢點，每一位都敞胸露懷。法國國王沒品至極，碰上女人求他辦事，便直言要肉體交換。挨了耳光后，國王原地不動，任由女人跑開——這還有點玩家風(fēng)范——之后國王喊手下去抓，再次沒品……

禮堂內(nèi)笑聲雷鳴。彭輝想到妹妹，她要在，該多高興。回京路上，中年人解釋，法國電影雖然品位低下，但能破除高密度訓(xùn)練造成的精神壓力。如果保衛(wèi)首長的是一群瘋子，首長豈不是很危險？兩害取其輕，法國的低俗可以容忍。

彭輝生了心事，沒搭話。在電報大樓前給放下車，中年人囑咐：“明天下午一點，你還等在這。我也許來，也許不來。”

次日，中年人來了。車兜一圈，不出所料，開進墻壓頂?shù)恼印Ｕ写髲d候著位女生，與彭輝同齡，詢問他看片觀感。中年人安排上汽水后，即退出。

彭輝：“那是我要對玩家們說的話，事關(guān)機密，沒法告訴你。”

女生：“我先講我的，如果你覺得價值相當(dāng)，再跟我交換。”向東一指，“關(guān)于海那邊。”

彭輝：“臺灣？”

“不，美國。”

女生遞給他一本不印書名的灰皮書，非出版物，小范圍閱讀的敵情資料。內(nèi)里是凱魯亞克《在路上》全譯，后附最新作品《荒涼天使》節(jié)選。她介紹，大批美國青年正仿效書里人物，禍亂美國。

《在路上》為美國找出路，試了吸毒、濫交、流浪、假裝黑人、假裝墨西哥人等多種活法。結(jié)尾說美國完了，那些都不是出路，出路可能是中國禪宗。美國青年愛其豐富多彩，樂于接受“美國完了”，對他給的出路不太認真。

《荒涼天使》開章，凱魯亞克宣稱自己在荒涼峰上開悟，與一千四百年前禪宗祖師達摩的開悟一致，他下山了，去改變朋友和遇上的一切人……

“打倒美帝國主義”是時代號召，女生想出了辦法，寄生活費讓凱魯亞克活下去，作用超過洲際導(dǎo)彈。《在路上》已搞垮美國青年，如按《荒涼天使》路數(shù)，美國發(fā)展為禪宗國家，更方便我們戰(zhàn)勝它。

與她的雄才大略相比，“打敗大院子弟”的目標(biāo)顯得渺小。不好再藏私，彭輝講出《勇士的奇遇》對他的戰(zhàn)略啟發(fā)。

沒品的國王是插曲，故事主線為：招兵處派人在民間假扮看手相的，給出“你能當(dāng)上校，你能得封地”的預(yù)言，誘人當(dāng)兵。一個浪蕩子聽到“公主會愛上你”，毅然參軍。后發(fā)現(xiàn)是騙局，但堅持“公主愛我”，最終立下戰(zhàn)功，娶了國王義女。看相假話，一一成真。

浪蕩子的反面是山本五十六。山本年輕時考察美國軍事，形成“打不過”的想法。他成為海軍統(tǒng)帥，必帶領(lǐng)日本走向滅亡。不是他想對了，而是他這么想了，這是一個想什么是什么的世界。

參觀軍博的玩家們，也在設(shè)想日后的失敗。唯一的挽救之道，是帶他們多看幾遍《勇士的奇遇》。

女生被逗笑，模仿片中法語用詞：“親愛的彭輝，是你想再看一遍吧？”隨即嚴(yán)肅，“這是一個想什么是什么的世界——我不同意你這種說法，你怎么敢否認客觀規(guī)律和因果關(guān)系。”

彭輝：“客觀規(guī)律是大腦總結(jié)的，你能記下的東西如此之少，你怎么能相信大腦？”

女生冷笑：“因果關(guān)系呢？”

彭輝：“你洗完一件衣服，又洗另一件，兩件衣服有什么因果關(guān)系？并不是這件讓另一件誕生，也不是這件讓另一件臟的。”

女生提高音量：“請你來，是想象你是個有趣的人，不是要聽低級的詭辯。我一時想不出駁倒你的話，但你肯定不對！”

彭輝：“你請我來，是想見到一個跟你不同的人。見面后卻因為跟你不同，發(fā)了火——又是一件沒有因果關(guān)系的事。”

女生淡去怒容：“你拿什么證明，這是一個想什么是什么的世界。”

彭輝：“拿你證明。請仔細回想，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是否你事先都曾想過？”

女生瞪他一眼，閉上，很快睜開：“太可怕了……我沒法一件件回想，但肯定有意外、偶然、外來事件，世界是客觀存在的！”

“意外、偶然、外來——都是你想出來傷害自己用的。客觀存在——為什么你要發(fā)明出一個你控制不了的東西？訓(xùn)練出一匹能把你摔死的馬？”

女生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兇光，隨即伸手，熱情四射：“如我所想，你真的有趣。我叫阮辛基，很高興認識你。”她的一握，男人般有力。

她父親唯一的出國經(jīng)歷，是訪問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回來后給倆孩子改名，赫爾成了她哥哥的名、辛基成了她的名。

中年人咳了聲進廳，表示已超預(yù)定時間，可結(jié)束談話。阮辛基送到廳門，止步在門檻內(nèi)，臨別又問：“我聽說，一個心狠手辣的玩家四處求人看一部喜劇片，苦求不得——把我逗樂，才有了這次見面。這個因果關(guān)系，你不能否認吧？”

彭輝：“聽說，引發(fā)不了一件事，是一切造成了一切。硬要說起因，各國歷史、微生物、物理化學(xué)、凱魯亞克都是你我見面的起因。”

阮辛基愣住，緩過神后，又閃過道兇光：“我不會安排那么多人去看電影，玩家改不了必敗心理，便打不過大院子弟——這很客觀。你說過的話，不能不承認吧？”

“我的話不管用，在你的世界里，任你怎么想。”

彭輝被吉普車送到電報大樓，之后走回胡同。

三個月內(nèi)，阮辛基聽到彭輝帶領(lǐng)眾玩家在紫竹院公園、燈市口大街跟大院子弟打了兩場五十人以上的群架，玩家大勝，繳獲飛鴿牌自行車、銅扣皮帶、美軍匕首、日軍軍刀、蘇軍刺刀……

阮辛基捫心自問，雖然一直想的是玩家被大院子弟狠狠教訓(xùn)，但總覺得彭輝打贏會更有趣。現(xiàn)實真是隨我所想？

她第二次接見彭輝。

之后，彭輝失蹤八天。找瘋了南北城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