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幾年,我也去過許許多多的海邊,體驗過南亞熱浪的喧雜,吹過北國凜冽的海風,感觸過白沙細滑的溫柔,聽過騰涌緩沉的潮聲,自己無數次坐在潮濕的礁石上欣賞著海邊落日的余暉。但自己記憶中最為深刻的,便是二十歲時來到過的海岸。二十歲的這一年里,我一共來這里兩次,一次是故事的開始,另一次便是故事的結尾。
那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傍晚,我站在曾經和佑怡坐過的礁石上,手里攥著曾經送給佑怡、此刻卻已斑駁不堪的青石手鏈。我記得那個秋天,自己上身穿著一件棕色的短袖,外面套著一件不厚不薄牛仔外套,下面是一條褪色的綠色帆布褲子,腳上是黃色的工裝靴,腳邊的地上躺著這次出門背的黑色帆布包。自己所在的那個南方小城,這樣的裝扮已經可以應付深秋,但那天的自己在這里吹著秋天海風,卻覺得微微刺骨。我聽著嘈雜喧囂的海濤聲,望著遙遠海面上的天空,望了很久。
昨晚登上大巴,我在今天上午十點左右抵達目的地,便在這座陌生城市的熟悉海岸邊來回走了好幾遍。
曾經盛夏熱鬧的海岸,隨著秋天的到來游客不斷減少。這天下午海岸上便沒有了游客。在這空曠的海岸,佑怡不曾再出現。此時海的空氣似乎格外敏感,連走在沙灘上的腳步聲和自己微微喘氣的呼吸聲,自己都能聽得見。那家“斜暉旅店”這天并沒有營業,應是最近天氣轉冷,沒了海邊住宿的旅客。倒是之前和佑怡一起吃烤魚的飯店,還開著門,來這兒吃飯的人倒是不少。我也走到了之前佑怡住的宿舍樓。秋天以后海邊旅游的生意變得冷清,這邊住宿的員工也變得少了,整棟樓從外面看過去,住的人應該不是很多。樓下租越野車的地方雖說還開著門,但只有幾輛車停在門口,見不著店里的老板,也見不著客人。
記不得自己在這條海岸邊來來回回了多久。直到腳上的靴子里進了許多沙子,我便決定最后去到和佑怡坐過的那片礁石上瞧瞧。當在這片礁石中穿梭時,自己無意間發現,有一條用石頭串成的手鏈卡在了兩塊礁石的縫隙里。這條手鏈的繩結已經松開,繩子泛著毛邊,褪色得已辨認不出原來的顏色,繩子上一顆顆綠色的石頭泛著微微的白色。我彎腰拾起這條熟悉的手鏈。這便是那晚我送給佑怡的青石手鏈。
站在礁石上,自己心中疑惑不已。
為什么佑怡扔下了手鏈?為什么手鏈會出現在這里?
我似乎可以想象,佑怡也曾站在這塊礁石上,像我此刻一樣的望著這片海。或許她也糾結不舍,或許她已毫不猶豫,但這些不重要了。佑怡終是扔下了這串手鏈,決定放棄。我想佑怡最后的那段回信便是扔下手鏈后寫的。
關于佑怡,近日來自己也無數次的想過放棄,但卻始終舍不得。這次回到這片海岸的路途中,我也是有過期待。我期待能和佑怡在這里再次相遇。而且這次的相遇,不應是破鏡重圓,我們便不會重復之前的結局。這次的相遇,應是久別重逢后的第二次心動,宛如初見。但當自己看見這條已經被遺落的青石手鏈后,我才明白,即便我們見面又能如何。
傍晚時分,我登上了回去的客車。如同六月那次的情境般,佑怡始終未曾出現。在曾經的海岸邊,當時的我以為自己找到了關于佑怡的答案。
從海邊回來的后面幾天,我便一直住在學校的宿舍。伊淇這幾天里也給我來過幾次電話,關心我的情況。我只得在電話里簡單敷衍,說自己要暫時住在學校宿舍。這段時間自己的心情過于起起落落,不論是姐姐和駿馳的離世,還是那晚對伊淇的淺淺一吻,還是在宿舍抽屜中無意見到的海洋瓶,或是回到海邊后拾獲的那條青石手鏈,總會讓自己在突如其來的那一刻間判若兩人。
對于佑怡,我并不害怕暫時的分離,若是兜兜轉轉了一圈后我們都能夠回來,那我也是心甘情愿。但我卻明白,若是沒什么意外,往后的日子佑怡都不可能出現在我面前。因此我只害怕,以后走遍山河看盡潮漲潮落,自己心中所想依舊是與她重逢。
對于伊淇,這個在我二十歲時遇到的一個如檸檬水般的特別女孩,卻讓我覺得默然遺憾。若是自己的猜測不錯,她和她男友的事情往后還將百轉千折。我明白或早或晚自己將不得不放棄。也許我和她太早的遇見,注定了我們的潦草結局。也許人生常態便應該是錯過與失去。我們不斷地做著各種選擇,我們也因為這些選擇在不斷的錯過,會錯過一道道風景,錯過一次次機會,也會錯過某個或某些人。
其實,錯過是最不需要緣由的,不錯過才需要。即便當時,我也能想明白,以自己當時的處境和狀態,我終將錯過那個如檸檬水一樣的女孩。即便這個將要錯過的女孩,足以讓自己往后再錯過的每個人都顯得不過如此。這次的錯過,我想我不會忘記,但我也不必在意當中緣由。
回到學校的幾天里,自己也會按時去上課,但那段時間教室里卻見不到伊淇。不過這樣也好,自從那天晚上沖動的一吻,我還不知道如何面對伊淇。而除了上課的時間,我便待在宿舍里翻翻小說,每天早上的時候自己也會一如既往地去學校健身房里鍛煉。關于十一月初游泳館發生的案件,我在健身房里倒也聽到不少人議論。
學校的健身房和發生案件的游泳館離著步行五分鐘左右的距離,每天早上也有不少學校的老師和職工來健身房鍛煉,所以大家會互相交換自己聽來的小道消息,我也就在一旁聽著。
學校的健身房由一個大叔負責管理,我們都習慣叫他“斌哥”。斌哥是個黝黑的中年人,大概四十歲出頭。他個頭不高,但顯得筋骨結實。健身房就在學校體育館一樓的角落,而斌哥是整個體育館的管理員。這座體育館一共兩層,外面也是修葺成了紅磚青瓦的風格。第一層正中間是一個室內的排球場,有兩層樓的高度,占據了體育館絕大部分的面積。一樓兩側分別是乒乓球室和健身房。二樓一側是體育館部老師的辦公室,另一側是學校體育課教授跆拳道和散打的場地。
自從上了大學,我倒是經常來健身房鍛煉。而在健身房里也確實有那么幾個人和我一樣常來鍛煉,所以大家彼此認識。這幾個常來的人卻都不是學生,而是學校的教職工和老師。而作為整個體育館管理員的斌哥,便也在這些人當中。這些人在往常的工作中就已經熟絡,所以鍛煉的時候大家也會聚在一起。他們在做臥推和深蹲這樣的鍛煉時都會互相照應,間歇休息的時候也能聊上一會兒。這群人雖說是常常鍛煉,但在我看來他們健身的水平并不高。我在健身的時候總是一個人鍛煉,很少聊天,原本和他們這群人關系并不親密。只是我和他們來訓練的時間基本一樣,便彼此混了個臉熟。直到有一天,他們中的一個人獨自做著臥推,這個人在做最后一組的時候力竭,被杠鈴壓在了頸部。我發現時他的臉已經慘白,翻著白眼。于是我趕緊跑過去,幫他把杠鈴提到架子上,算是救下了他。這個被我救起的人是我們學校教授散打課程的老師,這之后我倒是跟他學到了不少關于格斗的技巧。也就從那時候起,我和他們這群人熟了起來,見面會打招呼,鍛煉的間隙也會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聊。不過更多的時候,我還是以聽他們聊天為主。
自打十一月游泳館出了事情以后,健身房的這群人就開始議論起這件事情。他們聊的內容,和那天我和伊淇從阿牛那里聽到的卻也是大同小異。直到十一月底,從海邊回來后,我從他們那里聽到了更多消息。
“聽說警察在調查四年前游泳協會里自殺那個女生的事了。”散打教練在給其中一個同伴臥推做保護的時候,和大家說道。
“和煜城的事有關?”一個看著最年長的人問。
“好像是的,”散打教練繼續說,“聽說當時那個女學生自殺的時候,就調查過游泳協會的那幫人。”
“我記得煜城當時也被調查過,”剛剛做完臥推的斌哥坐起身,說道,“當時傳言就是他和那個女生有啥事情,但后來調查完就不了了之了。”
“對,我想起來了,”另一個人接著話說道,“好像當時是煜城和另外一個,都被調查過。”
“嗯,”散打教練繼續說,“警察應該是把這兩次的事情聯系到一起了。聽說游泳館里那個鎖著門的更衣室,到現在都沒想明白咋回事。警察就開始調查和游泳協會這群人相關的事了。”
這群人便這樣聊著。四年前我還沒來大學讀書,但是雨澤那時候就在學校的游泳協會了,他應該是知道的,我可以去問問他。但隨后又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雨澤。而自己更為在意的是,那個曾經和煜城老師被一起調查的數學老師,會是誰?
我依稀記得夏天一起去海邊的人里,有個數學講師。
十一月底的最后兩天,北方一場新的冷空氣南下。我所在的南方小城溫度驟降。十一月最后一天的晚上,我在宿舍里面冷得瑟瑟發抖,暗自決定第二天回家拿過冬的衣服。但又想到回家就得面對伊淇,自己心中不覺有些煩躁。
這時,阿牛突然推開了寢室大門沖了進來,激動地說道:“你聽說了嗎?殺害煜城老師的兇手現在查出來了!”
那天晚上,榮軒在自己家中服毒自盡,留下了一封自白書。
自白書
大家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走了。
煜城是我殺死的。因為他害死了我這一生最愛的人——雨萱,所以他該死!這個混蛋絲毫也沒防備就喝下了我給他準備的毒藥,也許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吧。
請原諒我在走之前沒有將這間密室的手法公布出來。畢竟它是我花費了四年時間想出來的心血。這份殺人計劃已經醞釀了四年。可是為了復仇,四年的時間對我來講不算長。
我原本以為,復仇之后,自己能把這份執念放下。可是,我并未因此得到重生的喜悅。也許,我的心早已經是座荒蕪的城,自從你走以后里面就變得空無一人。那些不經意路過的人們,從來不會在此流連徘徊。
現在真的真的好想再看一遍,你曾經天使般的笑臉。所以,我決定離開……
期待在你的世界里,能夠與你再有一次完美的相遇……
知道嗎,即使已忘記了你的容顏,也阻擋不了我對你的愛戀……
榮軒
上面這封遺書,榮軒發在了學校的論壇上,激起軒然大波。榮軒就是之前和煜城在游泳館里發生爭執的那位,也是在健身房那群人口中提到的四年前和煜城一起被調查的人。遺書發出來的那天,榮軒也選擇在家服毒自盡。整個游泳館的事件,似乎暫時地真相大白。
這封遺書自打出現在論壇后,輿論四起。我從健身房認識的斌哥那里聽到了還算靠譜的消息。
斌哥說:“四年前有個叫雨萱的女生,是游泳協會的隊員。所有人都不知道,連當時調查的警察也沒發現。
聽說是有天訓練時,雨萱因為游泳動作不合格,所以被煜城懲罰多練習上百次的基本動作。等雨萱練習結束時,整個游泳館里已經空無一人。于是她一個人來到更衣室里換衣服。那時大家都習慣在更衣時不會把更衣室的門關上。”
“遇到這種事情,女生為什么不選擇報警?”我問斌哥。
“很多經歷過這種事情的女生都不會去報警吧。報警后引來的輿論壓力很大的,受害者一般還是會采取息事寧人的態度。”斌哥繼續說道:“現在想想,榮軒之所以利用游泳館更衣室的門制造密室,大概也是受到了這件事的刺激吧。發生過這件事情后,雨萱收到了極大的打擊。最后,雨萱選擇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因為當時缺少證據,所以警察詢問完以后也就沒有后續了。沒想到榮軒一直等在煜城的邊上,在四年后報了仇。”
“游泳館更衣室的密室手法破解了?”
“這倒是沒聽說,估計沒有。”
聽完斌哥說的,我陷入思索。
自己還是不太能接受,榮軒能四年一直等一個報仇的機會。游泳館發生案件的時間是十月底,這個時間實在過于普通,算不上需要等四年的那種“合適”時機。我還記得在案發前不久榮軒和煜城在游泳館發生過爭執,這不像蓄謀已久的復仇即將要實施前會做的事情。駿馳和曾經朋友們的爭執,姐姐和駿馳的離世,煜城在游泳館被害,榮軒的自白書和服藥自盡,這個秋天身邊發生的所有突如其來的變故,我覺著都是從暑假海岸回來后才開始醞釀和發生的。自己最在意的還是那封榮軒發在網上的自白書。雖說自己和榮軒交流不多,我不太熟悉榮軒的文筆和說話風格。但自白書上寫的內容,暴露出的情緒,都讓我想起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