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金姆
- (英)拉德亞德·吉卜林
- 11437字
- 2020-10-27 10:31:22
那聲音,每一個靈魂堅持不放
是生命一世一世掙扎奮斗的悲愴
在提婆達多的統治之初
就由溫暖的風帶到了鐮倉。
——《鐮倉之佛》
在這群狗后面,一個憤怒的農民揮舞著一根竹竿。他是一名市場的園丁,阿拉因種姓,為翁巴拉城種植蔬菜和鮮花,這個種姓金姆倒是很了解。
“這樣的人,”喇嘛說,并不理會那幾條狗,“對陌生人不禮貌,說話放肆,毫無慈悲之心。我的徒兒啊,你要以此為戒。”
“嗬,不要臉的叫花子。”農夫嚷嚷道,“快走,滾開!”
“我們走吧,”喇嘛的語調平和中帶著尊嚴,“我們從這些不被菩薩保佑的田里出去。”
“啊,”金姆倒吸了一口氣說,“要是下一茬莊稼歉收,你只能怪你自己這張臭嘴了。”
那人趿拉著拖鞋不安地拖著腳跟在后頭:“這地方到處都是要飯的。”他半帶辯解地說。
“馬里[45]啊,你憑什么覺得我們要向你乞討呢?”金姆尖刻地說,用的是一個市場園丁最不喜歡的名字,“我們只想看看田那頭的那條河。”
“河,真是的!”那人哼了一聲,“你是從哪個城來的,連河都不知道?它像箭一樣筆直,我付了水錢,倒好像它是熔化的銀子似的。那頭還有一條小支流。但是要是你們要水,我可以給你們水,還有牛奶。”
“不,我們要去河邊。”喇嘛說,邁開大步。
“牛奶,還有一頓飯。”那人看著那個奇怪的高個子,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不想惹禍上身,也不想加禍到我的莊稼上。可日子艱難啊,要飯的太多了。”
“注意看。”喇嘛轉向金姆,“憤怒的紅霧把他引向惡言惡語。但從他的眼神中清除之后,他就變得謙恭友善。愿他的田地蒙福!農夫啊,你要小心,不要太草率地判斷一個人。”
“我見過一些圣者,他們會詛咒你,從爐石詛咒到牛棚。”金姆對那個一臉窘迫的人說,“他是不是既睿智又圣潔?我是他的弟子。”
他高傲地翹起鼻子,帶著滿滿的尊嚴,跨過了狹窄的田界。
“不可傲慢,”喇嘛停了一下說,“持中觀義理的人不可心存傲慢。”
“可是您說過他是低種姓,粗魯的人。”
“我并沒有說低種姓,因為他不是又怎樣呢?后來他改正了他的失禮之處,我就忘記了他的冒犯。并且他和我們一樣,是被束縛在輪回中的,但他卻不去尋求救贖之道。”他在田野里的一個小溝前停了下來,在布滿蹄印的堤岸邊思考著。
“現在,您怎么辨別出您的河呢?”金姆蹲在一排高高的甘蔗蔭影里說。
“在我找到它的時候,一定會得到明示的。我覺得不是這個地方。諸水之中最小的一條,你若能告訴我,我的河在何處流,該多好啊!但我祝福你讓田地豐饒!”
“小心!小心!”金姆跳到他身邊,把他拖了回來。一條黃褐條紋的蛇從一叢紫色根莖上沙沙響著滑行到岸邊,把它的脖子伸到水里,喝了點水,靜靜地臥在那里——一條沒眼瞼的大眼鏡蛇。
“我沒棍子!我沒棍子!”金姆嚷著,“我去弄一根來,打斷它的脊梁骨。”
“為什么?它和我們一樣陷在輪回中,生命在其間沉浮,離解脫很遠。托生成這幅模樣的人,他的靈魂一定犯了大過。”
“我什么蛇都討厭。”金姆說。再怎么本土化的訓練都不能消除一個白人對蛇的恐懼。
“讓它過完此生吧。”那條蛇盤成一團,發出了嘶嘶聲,頭部的皮褶半張著。“愿你早日解脫,兄弟!”喇嘛平靜地繼續說,“你會恰巧知道我的河嗎?”
“我從來沒有見過像您這樣的人,”金姆被折服了,低聲說,“這蛇能聽懂您的話嗎?”
“誰知道呢?”他從離眼鏡蛇鎮定不動的頭部不到一英尺的地方邁過。它盤起滿是灰塵的身體,把自己的腦袋埋了起來。
“你過來吧!”他回頭喊道。
“不行,我,”金姆說,“我要繞著走。”
“過來吧,它不會傷人。”
金姆猶豫了一會兒,喇嘛又吟誦起低沉的中國禱文,敦促他執行命令,金姆感覺到了這些禱文中蘊含的法力。他便照做了,跳過河去,蛇卻一動不動。
“我從來沒有見過您這樣的人。”金姆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現在,我們上哪兒去?”
“那是你該知道的。我老了,又是一個異鄉人——遠離我自己的地方。我本該坐在去貝拿勒斯的火車車廂里,但是呆在那兒,讓我滿腦子都充塞著惡魔的鼓聲……可這樣走下去我們可能會錯過那條河。我們再去找一下條河吧。”
靠著種在田里的甘蔗、煙草、大白蘿卜和苤藍,這里高產的土地一年可以有三、四次收成。他們走了一整天,到每條河邊瞧上一眼,在中午喚醒村里的狗和沉睡的村莊。喇嘛以堅定不移的純樸態度回答了一連串的問題。他們正在尋找一條河,一條神奇的治愈之河。有人知道這條河嗎?
有時人們會譏笑他們,但更多的時候是把故事聽完,然后給他們一處陰涼的地方,喝杯牛奶,吃頓飯。女人們總是善良的,而小孩子就像世間所有的孩子一樣,有的害羞,有的大膽。
晚上,他們在一個泥墻泥頂的小村莊的樹下歇腳。當牛群從牧場歸來,女人們準備一天的最后一餐時,他們正在和村長談話。他們走過了環繞著饑餓的翁巴拉的蔬果園地帶,來到一英里寬的綠色主糧種植帶里。
村長是個白胡子的和藹老人,常常款待陌生人。他為喇嘛拉出了一張繩床架,把熱乎乎的飯菜擺在他面前,給他準備了一根煙斗,在村中神廟的晚禱結束后,村長便派人去請來村里的祭司。
金姆給大一點的孩子們講拉合爾有多大,有多美,講鐵路旅行,以及諸如此類的城市生活的故事。人們聊起了天,他們的牛在慢慢反芻。
“我聽不懂他說什么,”村長終于對祭司說,“你怎么理解這番談話?”喇嘛講完了他的故事,默默地數著念珠。
“他是個求道者。”祭司回答說,“這片土地上滿是這種人。還記得那個上個月才來的家伙嗎?那個帶著烏龜的苦行僧?”
“是的,但是那個人行事正當,理由充分,因為他見到克利須那[46]神顯現在異象中,向他許諾說,如果他前往普瑞亞格,就可以不通過火葬而直接進入天堂。可這人尋找的是我從沒聽過的神靈。”
“別說了,他老了,從老遠的地方來,腦子也不太清楚。”剃著光頭的祭司回答說。“聽我說,”他轉向喇嘛,“往西走三科斯[47](六英里)就是到加爾各答的大路。”
“但我想去貝拿勒斯——是的,貝拿勒斯。”
“它也到貝拿勒斯。它穿過北印度這一代所有的河流。我跟你說,圣者啊,你該在這里過一晚,到明天走上那條路(他說的是那條大干道),并要檢驗你經過的每一條河。因為,據我的理解,你這條河的特點是它不是一個水池,也不是局限在某個地點,而是貫穿了比較長的一段距離。那么,如果你的神靈意旨在此,請放心,你一定會遇到你所求的自由。”
“說得好。”喇嘛為這個計劃所打動,“我們明天就動身,因為你給一位老人指引了一條捷徑,我要祝福你。”一段深沉的中國半吟誦結束了這句話。就連祭司也被感動了,村長開始還害怕被施了魔咒。但沒有人能看著喇嘛那張單純而熱切的臉,還能繼續懷疑他。
“你看見我的弟子了嗎?”他說著,深深地在他的鼻煙葫蘆上嗅了一口。以德報德是他的責任。
“我看到了,也聽到了。”村長轉過視線,金姆正在和一個穿藍衣服的女孩聊天,她在火堆里添了一把荊棘,燒得噼啪作響。
“他也有自己要找的東西,不是河流,而是一頭牛。是啊,總有一天,綠草地上的一頭紅牛會使他獲得榮耀的。我想,他不完全是凡世之人。他是突然被派來助我搜尋的,他的稱謂是世人之友。”
祭司笑了:“呦,瞧啊,世人之友,”他吐出一團嗆人的煙霧,喊道:“你到底是什么?”
“這位圣者的弟子。”金姆說。
“他說你是個布特(精靈)。”
“布特也要吃東西的吧?”金姆雙目閃亮,“因為我餓了。”
“這不是開玩笑,”喇嘛叫道,“那座城里的一個占星家,我都忘了他的名字——”
“那就是我們昨晚過夜的翁巴拉城。”金姆低聲對喇嘛說。
“是啊,翁巴拉嗎?他做了星象推演,說我的弟子兩天之內就會找到他渴望的東西。可是他對星象的意思是怎么解釋的呢,世人之友?”
金姆清了清喉嚨,環顧著村子里的老人。
“我的星象的意思是戰爭。”他驕傲地回答。
那個小小身影,昂首挺胸地站在大樹下的磚砌基座上。有人嘲笑起他來,如果是一個本土人應該輕輕揭過此事不提的,但金姆的白人血脈使他挺身站了起來。
“沒錯,戰爭。”他回答。
“那預言倒也算說得中,”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來,“因為邊境上總會有戰事——我知道。”
這是一個憔悴的老人,在兵變[48]期間曾在一個新成立的騎兵團里當個印度本土軍官,為政府效力。政府在村子里劃了一塊地給他養老。現在他的兒子們自己也是胡子花白的軍官了,雖然他們的索取無度使這位老人貧困潦倒,但他仍然是一個重要的大人物。英籍官員——甚至是副專員——都要下了大路過來拜訪他。在這種場合,他就會穿上當年的制服,像一根火槍的推彈桿似的站得筆挺。
“但這會是一場大戰——一場八千人的戰爭。”在快速聚集過來的人群中,金姆的聲音尖銳地響起,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是英籍的紅衣軍還是我們自己的兵團?”老人厲聲說道,好像在問一個與他地位相等的人。他的語氣讓人們也不由得尊重起金姆來。
“紅衣軍,”金姆隨口亂說,“紅衣軍,還帶著大炮。”
“可是——可是占星家沒有說這事啊。”喇嘛叫道,激動得抽起了鼻子。
“可我知道。這些是我自己感知到的,我是這圣者的弟子。就要爆發一場戰爭了——一場有八千名紅衣軍參加的戰爭。他們會從品第和白沙瓦開拔。這是真的。”
“這孩子是聽了些市井傳言。”祭司說。
“但他一直在我身邊,”喇嘛說,“他怎么會知道?我都沒聽說。”
“等那老人死了,他會成個精明的騙子的,”祭司對村長咕噥著說,“這是玩的什么新把戲?”
“有什么兆頭呢?給我看個兆頭,”老兵突然怒喝道,“如果有戰爭,我的兒子們會告訴我的。”
“別懷疑,當一切都準備好了,肯定會通知到你的兒子們。但從你兒子到掌權者之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個游戲讓金姆興奮起來,因為它讓他想起了以前做信使的經歷,當時為了幾個皮斯的小錢,他假裝自己知道很多。但現在他在為更大的目標而戰——純粹的興奮和權力感。他吸了一口氣,繼續說下去。
“老人家,給我看個兆頭。一個下層軍官能命令八千名持槍的紅衣軍開拔嗎?”
“不能。”老人平靜地回答,好像金姆和他是平等的。
“那么,您知道下命令的人是誰嗎?”
“我見過他。”
“還記得他嗎?”
“他還是軍火庫(炮兵)中尉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一個高個子男人。一個黑頭發的高個子,像這樣走路?”金姆走了幾步,步態僵直板正。
“沒錯。但那是誰都可能看到的。”聽到這些,人群都屏住了氣,在這番對話時都沉默著。
“這倒也是,”金姆說,“但是我還要再加幾句。現在再來看看。首先,這位大人物是這樣走的。他是這樣思考的。”(金姆把食指伸出來放在前額上,再往下移,直到下頜角上停住。)“接著他就這樣抽動手指,然后他把帽子塞進左腋下。”金姆演示了這個動作,然后像只鸛一樣站了起來。
老人咕囔著,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眾人都顫栗起來。
“那么,那么,那么,可他下命令的時候,會做什么呢。”
“他揉了揉后頸的皮膚——就這樣。然后一只手在桌子上指點著,他的鼻子發出了輕微的吸氣聲。然后他說:‘出動某某團,出動某某大炮。’”
老人僵直地站起來行了個禮。
“‘因為——’”金姆把他在翁巴拉的化妝室里聽到的那些扣人心弦的句子翻譯成本地方言,“‘因為,’他說,‘我們早就該這么做的,這不是戰爭,這是一種懲罰。嗤!’”
“夠了。我信。我曾在戰場的硝煙中見過他。我看到過,也聽到過。這就是他!”
“我沒看見煙,”——金姆的腔調變得像是個路邊投入歌詠的算卦人,“我在黑暗中看到的:首先來了一個人把事情匯報清楚,接著是騎兵,再然后他站在一個光環里。其余的正如我所說的。老爺子,我說的是真話嗎?”
“是他,毫無疑問就是他。”
人群中發出了悠長而顫抖的呼吸聲,他們輪番打量著兩人:看看老人,他專注肅靜,又看看金姆,他衣衫襤褸,站在紫色的暮藹中。
“我說過沒有——我說過沒有——他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吧?”喇嘛自豪地喊道,“他是世人之友,他是群星之友!”
“至少這事兒跟我們沒關系,”一個男人叫道,“嗨,年輕的算命師,愿這天賦能永遠留在你身邊,我有一頭紅斑紋的母牛,她說不定是你那頭公牛的妹妹,不管咋樣,我知道——”
“可跟我有關,”金姆說,“我的星象和你的牲口無關。”
“不,我的牛病得很重,”一個女人插嘴說,“我男人是一頭蠻牛,要不他就能吐點好詞兒出來了。你說那母牛能好起來嗎?”
如果金姆是個普普通通的孩子,他就會繼續演下去,但一個普通孩子不像他那么熟知拉合爾城,不會了解塔克薩里門[49]旁的苦行僧們,在十三歲時更不會如此洞察人心。
祭司斜著眼有些酸澀地望著他,擠出一絲干癟枯澀的笑容。
“那么,村子里沒有祭司了嗎?我還以為我看到了一個很棒的呢。”金姆叫道。
“是的——可——”女人開口了。
“但你和你男人只想付出一疊聲感謝,就把這頭牛治好。”他瞄一眼就明白,這對夫婦是村里最聲名狼藉的一對,“欺騙神廟可不好。你把一只牛犢獻給你的祭司,只要你的神收回怒火,一個月內它就給你產奶了。”
“你真是個乞討的行家,”祭司贊許地咕嚕著,“我都四十年沒見過比這更妙的法子了。你一定讓這位老人掙了大錢了吧?”
“一點面粉,一點黃油,還有一滿嘴小豆蔻。”金姆反駁道,被夸得小臉通紅,但仍然很謹慎,“一個人能靠這些致富嗎?而且你都看到了,他還有點傻。但至少我在路上探索學習時,這對我有所幫助。”
他熟知塔克薩里門的苦行僧們互相交談時的樣子,模仿了他們下流弟子的油腔滑調。
“那么,他所追尋的究竟是真理呢,還是達到其它目的的托詞?也可能是財富。”
“他傻了,傻過頭了。沒別的。”
這時,老兵站出來問金姆是否愿意接受他今晚的盛情款待。祭司建議他這樣做,但堅持認為款待喇嘛的榮譽應屬于神廟——喇嘛對著神廟天真地笑了。金姆從一張臉瞥到另一張臉,有了自己的想法。
“錢在哪兒?”他低聲問,把老人招到黑暗中去。
“在我的懷里,還能在哪兒?”
“給我,悄聲點兒,快點兒把它給我。”
“但為什么呢?這里又不用買票。”
“我是不是您的弟子?我有沒有在路上護著您這老胳膊老腿?把錢給我,明早我就還您。”他把手伸到喇嘛的腰帶上方,拿走了錢袋。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老人點點頭,“這塵世間真是廣闊而可畏。我從來不知道這其中住著這么多人。”
第二天早上,祭司的脾氣很臭,但是喇嘛興高采烈。而金姆和老兵度過了一個快樂的夜晚,老兵拿出他的騎兵軍刀,平放在他干癟的膝頭上,講述了關于那場兵變,以及在墳墓里躺了三十多年的年輕軍官們的故事,一直滔滔不絕講到金姆進入夢鄉。
“當然這個國家的空氣很好。”喇嘛說,“我一向睡得很輕,像所有的老人一樣。但是昨晚我一覺睡到大天亮,現在我還覺得身體很沉。”
“喝一壺熱牛奶,”金姆說,他曾給他抽鴉片的熟人采取過不少這類措施,“是時候再上路了。”
“這條大路很長,要穿越過北印度所有的河流。”喇嘛高興地說,“我們走吧。徒兒啊,你想怎樣報答這方百姓,尤其是祭司的恩惠?對他們確實只是習慣使然,但在其他人的生活中,也許,他們會得到啟迪。捐一個盧比給神廟?那里面的東西不過是些石頭和紅漆,但是我們必須承認,在某些時候、某些地方,人心就是仁善的。”
“圣者,你曾一個人獨行過嗎?”金姆突然抬起頭,就像印度烏鴉在田野里忙碌一樣。
“當然,孩子。從庫魯到帕坦科特,我的第一個弟子在庫魯死了。人們向我們施舍的時候,我們就為他們祈福,山里的人都心懷善意。”
“北印度就不一樣了,”金姆冷冷地說,“他們的神生有很多手臂,很邪惡。不要跟他們啰嗦。”
“我要把你和你的黃種人帶到你的路上,你這個世人之小友。”老兵騎著一匹腳力弱的弓背小矮馬,在黎明的陰影里,沿著村子里的街道緩緩地走來。“昨天夜里,在我枯萎的心中,回憶之泉噴涌而出,這對我是一種祝福。確實,外面要打仗了。我都聞到它的味道了。看!我把劍都帶來了。”
他伸著長腿騎在那匹小馬上,身側放著一把大劍,拳頭按在馬鞍上——氣勢洶洶地盯著北方的平原。“請你再告訴我,他在你的幻覺中是怎樣顯現的。過來坐在我后面。這牲口馱上兩個人沒問題。”
“我是這位圣者的弟子。”金姆說,這時他們正在通過村子的大門。村民們似乎為了他們的離去而感到難過,但祭司的告別卻冷淡而疏離,他在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身上浪費了一些鴉片。
“說得好。我對圣者不太習慣,但尊敬一下總是對的。在這些日子里,沒有人尊敬我,即便在專員大人來看我的時候。但是一個群星指引他打仗的人,為什么要追隨一名圣者呢?”
“但他真是個圣者,”金姆真誠地說,“不管是在內在的本質上還是外在的言談舉止上,都是圣潔的。他不像其他人。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我們可不是算命的,不是變戲法的,也不是乞丐。”
“你不是,我能看出來。但他,我不知道,不過他走路的步態很好。”
早晨的第一縷清新空氣,催著喇嘛邁開大步,他以駱駝似的輕松步伐向前走去。他陷入冥想之中,機械地撥弄著念珠。
他們沿著一條坑坑洼洼、殘破不堪的鄉間小路往前走,這條路蜿蜒穿過大片深綠色芒果林之間的平地,山頭覆蓋著積雪的喜馬拉雅山脈在東方隱沒。全印度的人都在地里干活,井車[50]嘎吱嘎吱的轉動聲,把犁人在牛后的吆喝聲,烏鴉嘎嘎的鳴叫聲,響成一片。就連小馬也受到了這種良好氛圍的激勵,金姆把手放在皮馬蹬上時,它幾乎要小跑起來。
喇嘛在數到他的八十一顆珠子的最后一顆時說:“我后悔沒有給神廟捐一個盧比。”
老兵在胡子里發出一聲深沉的嘟囔,喇嘛這才意識到他的存在。
“你也要找那條河嗎?”他問。
“今天是新的一天。”這是他的回答,“在日落之前,除了取水,還需要一條河做什么?我來領你抄一條通向大干道的近路。”
“好心的人啊,你的好意值得銘記于心。但為什么你要帶著劍呢?”
老兵看起來很難為情,就像一個被打斷了扮演游戲的孩子。
“我的劍,”他說,摸了摸劍,“嗯,那是我的一個幻想,一個老人的幻想。是的,警察命令在北印度不許任何人攜帶武器,但——”他振作起來,拍了拍劍柄,“這兒的警察全都認識我。”
“這可不是什么好幻想,”喇嘛說,“殺人能有什么好處?”
“沒啥好處——我知道。但是,如果沒有時不時的干掉一些惡人,這就不會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夢想家的美好世界。我這么說是見識過的,我在德里南部曾看到過這片土地上血流成河。”
“那么,那是什么瘋狂行為?”
“只有那些瘟神才知道。全軍都發了瘋,背叛他們的長官。這是開始時的惡事,可如果他們當時就能收手,一切還是可以挽回的。但他們選擇了殺害長官們的妻兒。后來,有幾位長官從海那邊過來,找他們嚴酷追責。”
“我相信我很久以前聽到過這樣的謠言。我記得他們把這一年叫做黑色年。”
“你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竟不知道這一年?那是個謠言?全世界都知道,大地都在為之顫抖!”
“我們的大地從來沒有顫抖過,只有一次,那一日最尊榮的佛祖得以明悟。”
“哼!我至少看到德里在搖晃——德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所以他們對婦孺下手?那真是一樁大惡事,受到懲罰也是無可避免的。”
“很多人都努力堅持,但前景渺茫。那時我在一個騎兵團,兵變爆發了。在我們團的六百八十把軍刀中,你覺得有多少人忠于自己的職守毫不動搖?三位,我是三者之一。”
“真是一樁大功德。”
“功德!在那些日子里,我們可不認為它是功德。我的手下,我的朋友,我的兄弟都背棄了我。他們說:‘英國人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們大家都不干了,為自己謀點福利吧。’但我曾與蘇布倫人、基連瓦拉人、末基人、弗羅西沙人[51]談過,我說:‘再堅持一陣子,風向就轉了。這么干是不得神佑的。’在那些日子里,我騎了70英里,馬鞍上帶著一個英國太太和她的孩子。(哇!那是一匹適合男人騎的馬!)我把她們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回去找我的長官——五個里只剩他一個了。‘分派我點兒任務吧,’我說,‘因為我在同胞中已是棄徒,我表弟的血在我的軍刀上還沒干。’‘放寬心,’他說,‘馬上會有很多工作要做。當這種瘋狂終結的時候,你就會有回報。’”
“啊,瘋狂結束了,一定會有回報的,是嗎?”喇嘛半對著自己喃喃地說道。
“在那些日子里,他們不會把獎章掛在碰巧聽到槍聲的人身上。不會!我經歷了十九場激戰,打了四十六場小馬戰,還有數不清的小沖突。我受了九處傷,得到一枚獎章,四枚勛扣和一枚勛章。我的長官們,現在都是將軍們了,在印度女皇[52]登基五十周年,舉國歡騰的時候,他們想到了我,說:‘給他頒發一枚英屬印度勛章[53]。’現在它就戴在我的脖子上。我還有國家發放的土地,這是給我和我家人的免費禮物。從前我認識的人,就是現在的專員,騎著高頭大馬,穿過田間的莊稼到我這里來,讓全村的人都看見。我們聊起從前的前線戰事,從一個死去的人的名字聊到另一個。”
“然后呢?”喇嘛說。
“哦,然后他們走了,在村里人看見之后。”
“最后你要做什么?”
“最后我會死的。”
“再然后呢?”
“聽憑諸神吩咐唄。我從未用禱告來煩擾他們。我想他們也不會纏著我的。你瞧,在我漫長的一生中,我注意到,那些老是打斷我的話,向我抱怨、報告、吼叫、哭泣的人,都很快給神靈召走了,就像我們的上校過去常去把那些說話太多、愣頭愣腦的鄉下人遣走一樣。不會,我從來沒有讓諸神厭煩。他們會記住這一點,給我一個安靜的地方,讓我手持長矛走到樹蔭下,等著迎接我的兒子們。我在兵團里還有三個做騎兵指揮官的兒子——全是少校。”
“他們也同樣,被縛在輪回中,從一世走向另一世——從絕望走向絕望,”喇嘛喃喃低語,“燥熱不安,無助地想要攫取些什么。”
“是的,”老兵笑著說,“三個兵團的三個騎兵指揮官,都是少校。都有點兒好賭,但我也是。他們都得配上好坐騎。現在的人對待馬匹可不能像從前對待女人那樣了。好吧,好吧,我的家業還能支付一切。你覺得怎么樣?這一帶水量充沛。但是我的下人欺瞞著我。下了戰場我就不知道怎么使喚人了。呸!我生氣了,我一罵他們,他們就假裝悔改,但在我背后,我知道他們叫我沒牙的老猴子。”
“你從來沒有渴望過別的東西嗎?”
“是的是的,萬分渴望!挺直的脊背、緊實的膝蓋、敏捷的手腕、銳利的眼睛,還有造就一個人的充沛精力。唉,那些過去的日子啊——我年輕有力氣的好日子!”
“這種力氣其實很弱小。”
“現在是變成這樣了,但要是在五十年前,我可以證明不是這樣的。”老兵反駁說,用他的馬刺邊緣輕踢了一下小馬干瘦的側腹。
“但我知道一條治愈之河。”
“我喝了恒河水,差一點就喝到水腫。它只是讓我拉了肚子,可沒生出一絲力氣來。”
“那條河不是恒河。我所知道的河流能讓人洗去所有罪惡的污痕,登上遙遠的彼岸,你會獲得自由。我不知道你此生如何度過,但你的面容高貴有禮。在我此刻還記得的那個故事里,那個黑暗的年頭,你堅持自己的本心,在即便難以堅守的時候仍然表現出忠誠。現在你要皈依中道之路,它是自由之路。聽我講一下無上妙法吧,不要再讓幻夢牽著鼻子走。”
“說吧,老人家,”老兵微笑著,半行了個禮,“我們這個年紀都愛嘮里嘮叨。”
喇嘛蹲在一棵芒果樹的樹蔭下,樹影在他臉上投下了明暗相間的陰影,老兵直挺挺地騎在小馬上,金姆確認了一下沒有蛇,就躺到樹根扭曲的盤叉間。
在炎熱的陽光下,傳來了小蟲子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聲,鴿子的咕咕聲,還有田里的井車發出催眠的轟轟聲。喇嘛慢慢地開始了他感人的布道。十分鐘過去了,老兵從他的小馬背上滑下來,想聽清楚他說的話,于是他把韁繩繞在手腕上坐了下來。喇嘛的聲音磕巴起來,語調也拉長了。金姆正忙著看一只灰松鼠。那個討罵的毛茸茸的小獸,緊貼在樹枝上,一下不見了。這時布道者和聽眾都很快睡著了,老軍官那長著粗硬短發的腦袋枕在胳膊上,喇嘛則仰靠在樹干上,像一根黃色的象牙。一個光著身子的孩子蹣跚著走過來,瞪大了眼睛,為一種油然而生的敬畏之情所感動,在喇嘛面前莊重地鞠了一躬——只是這個孩子又矮又胖,身子朝一側歪著倒了下去。金姆看著他圓滾滾的小胖腿亂蹬的樣子,大笑起來,孩子又怕又氣,大聲叫嚷起來。
“嗨!嗨!”老兵說,跳了起來,“這是怎么了?什么命令?這是……一個孩子!我夢見警報了。小不點,小不點,不要哭。剛才我睡著了?那真是太無禮了!”
“我擔心呀!我害怕呀!”孩子哇哇大哭。
“怕什么?兩個老人和一個男孩?你這樣怎么能當兵呢,小王子?”
喇嘛也醒了,但他沒有直接看孩子,只是撥動了他的念珠。
“那是什么?”孩子叫了一聲,突然從哭鬧中剎住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東西。給我給我。”
“啊哈。”喇嘛微笑著說,拿念珠在草地上擺了一個圈。
“這是一把小豆蔻,這是一塊酥油團,這是小米、辣椒和米飯,這是你和我的晚飯!”
那孩子高興得尖叫起來,一把抓住黑黝黝亮閃閃的珠子。
“噯喲!”老兵說,“你這超凡脫俗的人啊,這首歌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是在帕坦科特,坐在人家的門階上學的。”喇嘛害羞地說,“對孩子好點是善行。”
“我記得,在我們睡著之前,你曾告訴我,婚姻和生育是背對著大光明的黑暗,是求道之路上的絆腳石。在你的國家里,孩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求道是要給他們唱歌的嗎?”
“沒有人是十全十美的,”喇嘛嚴肅地說,收回了他的念珠,“快跑到你媽媽那兒去,小家伙。”
“聽他的!”老兵對金姆說,“他為自己逗樂一個孩子而感到羞愧。我的弟兄,你內心藏著一個好家長。嗨,孩子!”他扔了一個皮斯的銅幣。“小糖果總歸是好吃的。”小人兒就在陽光下蹦蹦跳跳地離開了。“他們會長大成人。圣者啊,我在你講道的時候睡著了,我很慚愧,請原諒我吧。”
“我們兩個都是老人,”喇嘛說,“這是我的錯。我聽到你談這個世界和它的瘋狂,錯事總是會一連串地發生。”
“聽他的!與嬰孩玩耍能讓你的神遭到什么害處呢?那首兒歌唱得很好。我們接著走吧,我給你唱一首老歌吧,《德里城前的尼卡爾·塞恩[54]》。”
他們從芒果樹圓塔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老人那高亢、凄涼的聲音在田野里回蕩,他以一聲又一聲悠長的哀號,展開了尼卡爾·塞恩(尼克爾森)的故事——直到今天,人們還在旁遮普唱這首歌。金姆興高采烈,喇嘛饒有興趣地聽著。
“啊嘿——尼卡爾·塞恩死了——他死在德里城的前面!北方的長矛啊,為尼卡爾·塞恩復仇吧。”他顫抖著唱出最后一個音節,用他的劍面在小馬的屁股上打著拍子。
“現在我們到大路了,”他聽到金姆的贊美后說,因為喇嘛顯然沉默不語。“我很久沒有騎馬到這兒來了,可是你這孩子的話卻讓我激動。看哪,圣者啊,這條大路是印度的脊梁。大部分路面都有陰涼,就像這里,有四行樹。中間的是硬路,是給快速交通用的。在火車出現之前的日子里,成百上千的洋人在這里來來往往,現在只有鄉村馬車之類的了。左右兩邊是粗糙一些的路,用來運送沉重的貨物——谷物、棉花、木材、飼料、石灰和獸皮等等。這里每隔幾科斯就有個警察局,因此走在這條道上很安全。警察自己就是小偷和勒索者(我自己也會和騎兵一起巡邏,年輕的新兵得在一個強壯的隊長的帶領下),但至少他們不會遇到敵手。所有的種姓,各種各樣的人都在這路上走。”
“看!婆羅門和查瑪爾[55],銀行家和修補匠,理發師和商人,朝圣者和陶工——所有的人都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它對我來說就像是一條河,我就如發大水之后的木頭一樣,給甩在后頭。”
這條大干道的確景象壯觀。它筆直地通向遠方,承載著印度一千五百英里的交通,卻毫不擁擠,這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沒有的生命之河。他們看著綠樹交織而成的拱廊,斑駁的樹影在路上鋪陳延伸,寬闊的白色路面上點綴著慢悠悠行走的路人,對面是一個兩間屋的警察局。
“這是誰啊,違反法律帶著武器?”一個警察看到老兵的劍,笑著叫道,“難道警察消滅壞人還不夠嗎?”
“我買它就是要對付警察的,”他回答,“北印度這里一切順利嗎?”
“指揮官大人,一切順利。”
“我就像一只老烏龜,你看,它從岸上探出頭來,又把頭縮回來了。是的,這是印地之路。所有的人都到這兒來……”
“狗娘養的,松軟的路面是給你搔背用的嗎?養群女兒不知羞,討個婆娘缺德鬼。你老娘賣給魔鬼了吧,還是讓她老娘送過去的。你姑七代沒鼻子[56]!你姊妹——是什么鬼叫你把車子拉過馬路的?輪子破了?那就再拿一個破腦袋,拼起來慢慢湊合用吧!”
五十碼外,一輛大車翻倒了,從前方煙塵滾滾處傳來吵嚷聲和狠辣的抽鞭子聲。一匹又瘦又高的卡提亞瓦[57]母馬,眼睛和鼻孔都要噴火了,從擁擠的人群中躥了出來,它的騎手指揮它轉過馬路去追著一個慘嚎的人,那匹馬呼哧呼哧的,馬臉抽搐著。騎手身材高大,胡須花白,騎在那匹瘋了似的的牲口上,就像長在它身上的一塊肉,在馬的騰挪跳躍間,精準地用鞭子抽打著受害者。
老人的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我的孩子!”他簡潔地說,竭力把小馬的脖子勒成一個合適的弓形。
“我就要在警察眼皮底下挨打嗎?”車夫叫道,“天理啊!還有沒有天理啊——”
“我就要給一只吱哇叫的猴子堵住路嗎?在一匹小馬鼻子底下打翻一萬個麻袋。想要毀掉我的母馬嗎?”
“他說得對,他說得對。但是小馬緊跟著它的主人呢。”老人說。車夫鉆到自己的車輪底下,在那里威脅著要報仇雪恨。
“你的兒子們,全都是壯漢吶。”警察剔著牙,平靜地說。
那騎馬的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最后一鞭,慢騰騰地向前跑去。
“我的父親!”他朝后退了十碼,下了馬。
老兵立刻下了馬,他們依照東方父子的習慣擁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