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金姆
- (英)拉德亞德·吉卜林
- 10318字
- 2020-10-27 10:31:22
誰能從驕傲中得以解放,
不輕視信經(jīng),也不藐視僧侶,
就能感受整個東方靈魂的吟唱。
吟唱他在鐮倉的信仰。
——《鐮倉之佛》
他們走了進去,火車站如堡壘一般,在夜幕中黑黝黝的矗立著。貨場上發(fā)出電氣的咝咝聲,繁重的北方谷物運輸就是在這兒周轉(zhuǎn)處理的。
“這真是魔鬼的杰作!”黑暗中空蕩蕩的回響,石砌站臺間鐵軌閃爍的微光,和頂上縱橫交錯的橫梁組成的迷宮,這一切都讓喇嘛瑟縮起來。他站在一個巨大的石砌大廳里,地上躺著好多三等車旅客。這些人頭天晚上取了票,就睡在候車室里,跟橫尸地板一樣。對東方人來說,二十四小時中的每一刻都沒什么分別,相應(yīng)地,客流量也是如此。
“這里是火車過來的通道。賣票的站在那個窗洞后面,”金姆指著售票處說,“他會給您一張紙片帶您去翁巴拉。”
“但是我們要去的是貝拿勒斯?!彼涡缘卣f。
“都是一樣的,貝拿勒斯也是??禳c兒,火車快來了!”
“你把錢袋拿去吧。”
喇嘛不像他裝的那樣習(xí)慣乘火車,凌晨3點25分開往南方的火車呼嘯而入時,他緊張了起來。睡覺的人一下子活躍起來,車站里充滿了喧鬧和吵嚷聲:賣水和甜肉小販的叫賣聲,當(dāng)?shù)鼐斓暮鸾新?,以及婦女們收攏起籃子、揪起家人和丈夫時的尖叫聲。
“是火車,不過是火兒車而已。它不會開進這里來的。等等!”喇嘛的極度天真讓金姆感到驚訝(他給了他一個裝滿盧比的小包),金姆要了一張去翁巴拉的車票并付了錢。一個昏昏欲睡的售票員咕噥了一聲,甩出一張到下一站的車票,就在六英里遠的地方。
“不,”金姆掃了那張票一眼,咧嘴笑道,“這招對付鄉(xiāng)下農(nóng)民可能有用,但我可住在拉合爾城里。做得很巧妙啊,巴布[34]。現(xiàn)在把去翁巴拉的票給我。”
巴布皺起眉頭,換了一張正確的票。
“再來一張到阿姆利則的票。”金姆說,他可不想把馬哈布·阿里給的錢花在某件小糙事上,比如去翁巴拉的票錢。“車票太貴了。小錢雖少,積少成多啊。我知道火兒車的門道……沒有哪個圣者像您這樣需要個弟子,”他走過去,愉快地對局促不安的喇嘛說,“要不是我,他們早就把您扔到米安·米爾站[35]。這邊走!過來!”他把錢還給了喇嘛,在翁巴拉的票價中,每盧比他只扣一個安納下來,作為他的抽成——古老亞洲的抽成習(xí)俗。
喇嘛在一節(jié)三等車廂開著的門前躊躇不前,里面擁擠不堪,“走路過去不是更好嗎?”他虛弱地說。
一個魁梧的錫克[36]工匠探出他那長著大胡子的腦袋:“他這是害怕嗎?別怕。我還記得當(dāng)年我怕火兒車的時候呢。上來吧!這可是政府經(jīng)營的。”
“我不怕,”喇嘛說,“里面還有能呆下兩個人的地方嗎?”
“連只耗子都沒地兒落腳了,”一個富裕農(nóng)夫的妻子尖聲說道,她丈夫是賈特那兒的印度教徒,從富裕的朱倫杜爾[37]地區(qū)來的。夜車沒有白天管理的好,在白天男女都是嚴(yán)格分車廂的。
“哎,孩子他娘,我們能騰出地方來。”裹著藍頭巾的丈夫說,“把孩子抱起來。他是個圣者,你看到了嗎?”
“你看看我腿上摞的東西得有五百件了!為啥不叫他坐在我膝頭上?不知羞恥!可男人老是這樣!”她環(huán)顧四周,想要得到認同。窗邊的一位阿姆利則妓女在她的頭紗后面嗤笑了一下。
“上來!上來!”一個肥胖的印度放債人喊道,他的腋下夾著一本用布包著的折好的賬簿,臉上掛著油膩膩的假笑,“對窮人好點是行善呦?!?
“是啊,一個月七分利,拿還沒生下來的小牛犢子做抵押?!币粋€年輕的多格拉[38]士兵說,他正在去往南方休假的路上,大家都笑了。
“火車去貝拿勒斯嗎?”喇嘛問。
“當(dāng)然。要不我們來干嘛?進去吧,不然我們就要給落下了。”金姆叫道。
“看!”阿姆利則的女郎尖叫道,“他從來沒上過火車。噢,看??!”
“沒事,我?guī)湍阋话?,”農(nóng)夫說,伸出一只棕色的大手,把他拽了進來,“好了,老爺子?!?
“可是——可是——我得坐在地板上。坐在長凳上壞了規(guī)矩。”喇嘛說,“況且,我還會抽筋?!?
“我說,”放債人噘著嘴說,“在火兒車上,哪件事沒讓我們壞了正當(dāng)過日子的規(guī)矩呢。比方說吧,我們不管什么種姓、什么樣的人都得并肩兒坐一起?!?
“是啊,還有最惡心的臭不要臉的。”妻子說,怒視著阿姆里則的女郎,她正對著年輕的士兵拋著媚眼。
“我說,我們要是一路坐馬車過去的話,”丈夫說,“還能省點兒錢。”
“是的,路上再在吃的上面多花兩倍錢,這話講了有一萬遍了?!?
“是啊,拿一萬張嘴講?!彼緡佒?
“要是我們不能說話,眾神會幫著我們這些可憐的女人的。噯喲!他就是那種對女人不理不睬的人?!币驗槔锉凰慕渎墒`著,絲毫不理睬她。“他的弟子也像他這樣?”
“不,大媽,”金姆立刻說,“當(dāng)女人有一副好相貌,尤其是對餓肚子的人慷慨的時候,就不是這樣了?!?
“乞丐的回答,”錫克人笑著說,“這是你自找的,大妹子!”因為金姆正彎著雙手對她乞食。
“你上哪兒去?”那女人說,從油膩的包裹里拿出半個蛋糕遞給他。
“還得去貝拿勒斯呢?!?
“怕是玩雜耍的吧?”年輕的士兵猜測道,“你們有什么消磨時間的把戲嗎?那個黃種人為什么不回答?”
“因為,”金姆堅定地說,“他是圣者,思考的東西都是對你隱藏的?!?
“那很好。我們盧迪亞納的錫克人——”他聲音響亮地說,“休想拿清規(guī)教條來擾亂我們的頭腦。我們只管打仗?!?
錫克工匠平靜地說:“我姐夫家的侄子是那個軍團的下士。那里也有一些多格拉連?!笔勘芍?,因為錫克人把多格拉人當(dāng)作是另一個種姓。放債人吃吃地笑起來。
“他們對我來說都一樣。”阿姆利則的女郎說。
“我們還真信?!鞭r(nóng)夫的妻子惡毒地哼了一聲。
“不,但是所有手持武器為政府服務(wù)的人,都類似于手足兄弟,不同種姓的手足兄弟,但又超越了它——”她怯怯地左右看看,“那是普爾頓團的紐帶,是那個軍團吧,對嗎?”
“我哥哥在一個賈特人的軍團,”農(nóng)夫說,“多格拉人是好人?!?
“至少你們錫克人是這樣認為的,”士兵說,對著角落里那個平靜的老人皺了下眉頭,“你們錫克人是這樣想的,上次我們兩個連去皮扎科塔[39]支援他們,對上了山脊上的八個阿夫里迪[40]標(biāo)準(zhǔn)連,這事兒過了還不到三個月?!?
他講了一個邊境行動的故事,故事里盧迪亞納錫克人的多格拉連表現(xiàn)可圈可點。阿姆利則的女郎笑了,因為她知道他這么說是為了贏得她的青睞。
“唉!”最后,農(nóng)夫的妻子說,“這么著他們的村子就給燒了,他們的小孩無家可歸?”
“他們毀壞我們死去士兵的尸體。我們錫克人教訓(xùn)過他們之后,他們賠了一大筆錢。就是這樣。阿姆利則到了?”
“是啊,剪票的人過來了?!狈艂苏f著,在他的腰帶上摸索著。
隨著天光變亮,燈光也變暗了,這時混種的列車員走了過來。在東方,查票是一項進展緩慢的工作,人們把票藏在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地方。金姆拿出他的票,并被告知要出去。
“可是我要到翁巴拉去,”他抗議道,“我和這位圣者一起去?!?
“你要下火獄[41]我都不管。你這張票只到——”
金姆的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辯解說喇嘛就如同生養(yǎng)他的父母,而他是喇嘛衰微晚年的依靠,如果沒有他的照顧,喇嘛就會死去。全車廂的人都讓列車員仁慈點,此刻放債人特別能言善辯。但列車員還是把金姆拖上了站臺。喇嘛眨巴著眼睛——他無法控制局勢,金姆提高了嗓門,在車窗外大哭了起來。
“我很窮啊。我爹死了,我媽死了。好心人啊,如果把我丟這兒了,誰來照料那位老人啊?”
“什么啊,這是什么意思?”喇嘛重復(fù)道,“他得去貝拿勒斯,他得和我一塊去。他是我的弟子。如果要付錢——”
“哎,別說了,”金姆低聲說,“我們又不是王公貴人,難道要在世人如此仁慈的時候把白花花的銀子扔出去嗎?”
阿姆利則的女郎提著包袱下了火車,金姆小心地留意著她。他知道,這類女人都很大方。
“一張車票啊——一張到翁巴拉的小票票,哎呦,心碎的人兒啊?!彼α?。
“你能施舍點嗎?”
“圣者是從北方來的嗎?”
“他從很遠很遠的北方來,”金姆哭著說,“從山里來。”
“北方的松樹間都是雪,山里也是雪。我母親就是庫魯人。給,去買你的票吧,請他賜福給我。”
“祝福千萬次!”金姆尖聲叫道,“圣者啊,一位女士非常慈悲地給了我們錢,這樣我就能和您一起走了——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的女士。我要跑去買張小票票了?!?
女郎抬頭看著喇嘛,喇嘛木然地跟著金姆走到站臺上。他頭埋得低低的,可能都沒看到她。當(dāng)她隨著人群走過去的時候,他用藏語喃喃地念著什么。
“來得容易,去得快?!鞭r(nóng)夫的妻子惡狠狠地說。
“她積累了功德,”喇嘛答道,“毫無疑問是個女信士?!?
“光在阿姆利則就有一萬個這樣的女信士?;貋戆桑先思?,要不火兒車一開就扔下你了?!狈艂私械?。
“她給的錢不僅夠買張票,還能再買點兒吃的?!苯鹉愤呎f邊跳回自己的座位,“現(xiàn)在吃點東西吧,圣者。看,天亮了!”
金黃色、玫瑰色、橘黃色和粉紅色的晨霧在平坦的綠地上慢慢地消散了。旁遮普富饒的土地在燦爛的朝陽下一覽無遺,光彩奪目。當(dāng)看到電線桿搖擺著后退遠去時,喇嘛有點兒畏縮。
“火兒車開得真快,”放債人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笑容說:“我們現(xiàn)在離拉合爾比你兩天走的路還要遠。晚上我們就要到翁巴拉了?!?
“那離貝拿勒斯還遠得很呢。”喇嘛很疲憊,嚼著金姆給的蛋糕含糊地說。大家都解開了包袱,吃起了早飯。接著,放債人、農(nóng)夫和士兵拿起了煙斗,辛辣嗆人的煙霧籠罩在車廂里,他們自己倒是很開心,又是吐痰又是咳嗽。錫克人和農(nóng)夫的妻子嚼起了檳榔盤[42],喇嘛邊吸著鼻煙邊對著他的念珠默念,金姆盤腿而笑,飽餐一頓之后,他心滿意足。
“貝拿勒斯附近有什么河流?”喇嘛突然對著全車廂的人問。
“我們有恒河[43]。”放債人在竊竊私語平息下來后回答。
“還有別的河嗎?”
“除了恒河還有什么河?”
“不,但在我的腦海里,我想的是一條治愈之河?!?
“那就是恒河。在這條河里沐浴,就潔凈了,就可以回到眾神那里。我到恒河朝拜了三次。”他驕傲地環(huán)顧四周。
“這不是必須的嗎?”年輕的士兵嘲諷地說。旅客們轉(zhuǎn)身對著放債人大笑。
“潔凈了——回到眾神那里去,”喇嘛喃喃地說,“又要開始新的一輪的生命了——仍然束縛在輪回中?!彼荒蜔┑負u了搖頭,“但也許是弄錯了。那么,最初是誰造出恒河呢?”
“是眾神。你信的是我所知的哪種神?”放債人震驚地說。
“我信奉佛法——最精妙的佛法。那么是眾神創(chuàng)造了恒河。他們是什么樣的神呢?”
全車廂的人都驚奇地看著他。簡直是不可思議,居然有人不知道恒河。
“什么——你的神是什么?”放債人最后又問。
“聽著!”喇嘛說著把念珠移到手上,“聽好了,因為我現(xiàn)在要講他的故事了!北印度的人哪,你們得仔細聽好?!?
他開始用烏爾都語講述佛陀的故事,但講著講著,受自己的思維所累,他漸漸換成了藏語,講了一大通佛陀生平故事,那是一本中文書里寫的。溫和而寬容的人們恭敬地看著他。全印度到處都是圣者,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奇怪的語言念著福音,在他們自己的熱情之火中顫抖著,消耗著,各種夢想家、空談家和空想家,就像從創(chuàng)世之初就是這樣,一直會持續(xù)到人類消亡。
“嗯!”盧迪亞納錫克的士兵說,“在皮扎科塔,我們旁邊駐扎著一個回教團,他們的一個祭司——我記得,他就是個麻煩精,一發(fā)作起來就說預(yù)言。但瘋子自有神靈看顧,軍官們對他還真是寬待?!?
喇嘛想起自己身在異鄉(xiāng),便轉(zhuǎn)回到了烏爾都語。他說:“來聽聽我佛射箭的故事吧。”
這種語言更合他們的口味,他講的時候,其他人都好奇地聽著。“現(xiàn)在,北印度的人啊,我要去尋找那條河。你們可知道什么可以指引我,因為,我們諸位男女都處于苦厄之中?!?
“是恒河,只有恒河能讓人洗去罪惡。”車廂里里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
“可毫無疑問,我們朱倫杜爾地區(qū)就有仁慈的眾神?!鞭r(nóng)夫的妻子望著窗外說,“看看他們是怎么佑護莊稼的。”
她的丈夫說:“搜尋旁遮普的每條河流可不是一件小事。對我來說,有條能在我的土地上留下肥沃淤泥的小溪就足夠了,我要感謝家園之神普密?!彼柫寺柤?,他古銅色的肩膀上打了個結(jié)。
“你覺得我佛是從這么遠的北方來的嗎?”喇嘛轉(zhuǎn)向金姆問。
“可能是吧。”金姆一邊往地板上吐著紅色的檳榔渣,一邊安慰性地回答。
錫克人的語氣中滿是權(quán)威:“最后一位偉人是錫克人朱爾卡安(亞歷山大大帝[44])。他鋪設(shè)了朱倫杜爾的街道,在翁巴拉附近建造了一座大蓄水池。那條街道一直用到今天,蓄水池也還在那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你的神?!?
“把你的頭發(fā)留長,再講旁遮普話,”年輕的士兵開玩笑地對金姆說,引用了一句北方諺語,“這就成了個錫克人?!钡]有大聲說出來。
喇嘛嘆了口氣,縮成了黑乎乎的一團。在他們談話的間歇,他們可以聽到低沉的嗡嗡聲:“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伴隨著撥念珠密集的咔噠聲。
“我心煩意亂,”他終于說,“火車太快了,咔嚓聲也讓我心煩。而且,我的徒兒,我想我們說不定已經(jīng)越過那條河了?!?
“安靜,安靜,”金姆說,“那條河不是在貝拿勒斯附近嗎?我們離那個地方還很遠呢?!?
“但是——如果我佛到北方來,它可能是我們遇到的那些小河中的任一條。”
“我不知道?!?
“但你是由我佛差遣到我這里來的,是吧?因為我在遠方的禪寺積的功德。你從大炮旁過來,有兩張臉,兩身打扮。”
“安靜點,我們不能在這里談這些事?!苯鹉返吐曊f,“我只有一個。再想想,您就會記起來。一個男孩,一個印度男孩,站在綠色的大炮旁。”
“可是,在佛像那兒不還有一個白胡子的英國圣者嗎?他讓我對箭河的推斷更確信了?!?
“他——我們——去了拉合爾的阿賈布蓋,在那里的神佛面前祈禱。”金姆向邊上坦然傾聽的一幫人解釋說,“珍奇宮的老先生和他談了一陣——是的,是真的,就像兄弟一樣。他是一個非常圣潔的人,從遙遠的山里來。您休息吧。我們會按時到翁巴拉的?!?
“可是我的河呢——我的治愈之河呢?”
“那好,如果您高興,我們就走著去尋找那條河。這樣,我們就什么也不會錯過——甚至田野里的小溪也不會錯過。”
“可你也有你自己的要找的東西啊?!崩镒绷松碜樱芨吲d自己記得這么清楚。
“是啊?!苯鹉愤w就著他說。男孩非常高興能在外面游蕩,嘴里嚼著檳榔盤,在這個好脾氣的廣闊世界里結(jié)識新朋友。
“是一頭公?!活^紅牛,它會來幫助你,把你帶到什么地方去的?我忘記了。一頭紅牛在綠色的田野上,不是嗎?”
“不,它哪兒都不會帶我去的,”金姆說,“這不過是我告訴您的一個故事?!?
“那是什么?”農(nóng)夫的妻子探身向前,手鐲在她的手臂上叮當(dāng)響,“你們兩個都在發(fā)夢嗎?一頭紅牛在綠色的田野上,它會把你帶到天堂還是怎的?是異象嗎?是有人做過預(yù)言嗎?我們村子里有一頭紅牛,就在朱倫杜爾城后頭,它在我們最綠的田里隨意揀著草吃!”
“給少婦和老婦故事,給織巢鳥樹葉和線,就會編織出美妙的東西。”錫克人說,“圣者全都會做夢,他們的弟子跟隨著他們,也就獲得了這種能力?!?
“是綠草地上的一只紅牛是嗎?”喇嘛重復(fù)道,“前世你可能已經(jīng)積累夠了功德,牛會來報答你的?!?
“不,不,那不過是別人告訴我的一個故事,恐怕是開玩笑的。但我要在翁巴拉一帶找牛,您就可以找你的河,這樣火車的咔嚓聲就不會煩您了?!?
“也許那頭牛知道呢——它是被派來指引我們倆的?!崩锵窈⒆铀频你裤街?。然后,他指著金姆對眾人說:“這孩子是昨天佛祖賜給我的。我覺得他不是凡世之人?!?
“我見過很多乞丐,也見過很多圣者,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圣者,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弟子。”女人說。
她丈夫用一根手指輕輕摸了摸前額,笑了。但下次喇嘛再吃東西的時候,他們就照顧地給他最好的一份。
最后,他們又累又困又臟,終于到了翁巴拉市火車站。
“我們到這里是為了打場官司?!鞭r(nóng)夫的妻子對金姆說,“我們住在我男人的表弟家里。院子里也會有你和圣者住的地方。他會——會給我祝福嗎?”
“圣者??!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為我們提供宿處。這是一片仁慈的土地,這片南方的土地??茨?,我們從天亮以來,一路上得了多少幫助啊?!?
喇嘛低頭祈福。
“那我?guī)У奖淼芗页园罪埖娜耸遣皇嵌嗔它c?”丈夫扛著沉重的竹竿說。
“你表弟在我表叔女兒的婚宴上還欠他東西呢,”女人干脆利落地說,“讓他把他們吃的記在賬上吧。反正修行者也會乞討的,我倒不懷疑。”
“是啊,我會去乞討的,”金姆說,只是急于讓喇嘛找個地方過夜,好讓他去找馬哈布·阿里的英國人,把那匹白種馬的血統(tǒng)遞給他。
喇嘛在軍營后面一所體面的印度教房屋內(nèi)院安頓下來,“好了,我出去一會兒——去集市上買點兒吃的。我回來之前別亂跑。”
“你會回來吧?你一定會回來嗎?”老人抓住他的手腕,“你回來的時候不會變樣吧?現(xiàn)在去找那條河是不是太晚了?”
“太晚了,天太黑了。放寬心吧,您想想看您在這條路上走了多遠——離拉合爾已經(jīng)有一百英里了?!?
“是的,而且離我的寺院更遠。唉!這塵世真是廣闊又可畏啊?!?
金姆偷偷地溜了出去,他這么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脖子上卻掛著自己和其他成千上萬人的命運。馬哈布·阿里的指示讓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他那位英國人的房子??吹揭粋€馬夫駕著一輛雙輪小馬車從俱樂部回來,他就更確信了。下面只剩確認一下那個人了。金姆溜過花園的籬笆,藏在涼臺旁一叢羽毛狀的草叢里。屋里燈火輝煌,仆人們在擺滿鮮花、玻璃器皿和銀器的桌子邊來回忙碌。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黑白兩色衣服的英國人走了出來,嘴里哼著一支曲子。天太黑,看不清臉,金姆這個聰明的小乞丐便故技重施了。
“窮人的保護者?。 ?
那人向著聲音轉(zhuǎn)過去。
“馬哈布·阿里說了——”
“哈!馬哈布·阿里怎么說的?”他沒有試圖尋找說話人,讓金姆明白了他什么都清楚。
“白色種馬的血統(tǒng)已經(jīng)完全確定了。”
“有什么證據(jù)?”英國人在車道邊的玫瑰樹籬旁轉(zhuǎn)了個彎。
“這是馬哈布·阿里給我的證據(jù)。”金姆把疊好的紙團拋了出去,它掉在了那個人身邊的小路上,一個園丁繞過角落走過來,那人把東西踩在腳底。當(dāng)園丁走去過的時候,他把它撿起來,扔下一個盧比——金姆能聽到叮當(dāng)聲——然后他大步走進屋子,沒有回頭。金姆迅速撿起了錢。盡管生活給了他各種磨練,可他生來就是個愛爾蘭人,在他的游戲中金錢只是最起碼的一部分。他還想瞧瞧這趟行動的顯著效果。所以,他沒有溜走,而是緊緊地伏在草地上,慢慢地匍匐著靠近房子。
他看到了——印度式的平房是完全敞開的,英國人走進涼臺角落里的一間小小的化妝室,那間屋子半是用作辦公室,堆著文件和急件箱,他坐下來研究馬哈布·阿里的消息。在煤油燈的照射下,他的臉色變了,變黑了。金姆像所有乞丐一樣,慣會察顏觀色,他一下注意到了。
“威爾!威爾,親愛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你應(yīng)該呆在客廳里。他們一會兒就到?!?
那人仍然聚精會神地讀著。
“威爾!”五分鐘后,那個聲音又說,“他來了。我能聽到車列中騎警的聲音?!?
那人顧不上戴帽子就沖了出去。一輛巨大的四輪馬車在涼臺邊停了來,后面跟著四個本地的騎警,一個黑頭發(fā)的高個子男人,身姿像箭一樣挺直,大搖大擺地走出來,他前面是一個年輕的軍官,笑得很開心。
金姆平趴在地上,幾乎碰到了高高的車輪。那個男人和黑發(fā)的陌生人交談了兩句。
“當(dāng)然可以,先生,”年輕的軍官馬上說,“全都在等著呢,馬都準(zhǔn)備好了。”
“我們不會超過二十分鐘,”金姆之前接觸的人說,“你可以一盡地主之誼——讓他們開心點,諸如此類?!?
“叫一個騎警等一等,”高個子說,兩人一起走進化妝室,這時四輪馬車已經(jīng)駛走了。金姆看到他們的頭湊在馬哈布·阿里的信上,還聽到了說話聲:一個低沉而恭敬,另一個高昂而果斷。
“這不是幾個星期的問題,而幾乎是個幾天,甚至是幾小時的問題,”年長者說,“我期待它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但是這個——”他輕拍了一下馬哈布·阿里的紙,“得揪住它不放。格羅根今晚在這兒吃飯,是嗎?”
“是的,先生,還有麥克林。”
“非常好。我要親自跟他們談。當(dāng)然,這個問題將提交到樞密院,但在這種情況下,作出我們得立即采取行動的假定是合情合理的。通知一下品第和白沙瓦各旅。所有的夏季換防計劃都得打亂了,但我們也是迫不得已。這就是由于第一次沒有把它們徹底粉碎。八千應(yīng)該夠了?!?
“炮兵怎么樣,先生?”
“我得問問麥克林?!?
“那這就意味著戰(zhàn)爭了?”
“不,是懲罰。當(dāng)一個人被他的前任的行為所束縛時——”
“但C25可能撒謊了?!?
“他證實了其他人的信息。實際上,他們六個月前就攤牌了。可德文尼什還指望會有一次和平的機會。當(dāng)然,他們用這段時間給自己增強了實力。馬上把那些電報發(fā)出去——換新密碼,不要用舊的,用我的和沃頓的密碼。我想我們不需要讓女士們再等了,剩下的我們可以邊抽雪茄邊解決。我認為就得這么開展。這是懲罰,不是戰(zhàn)爭?!?
騎警慢跑著離開時,金姆爬到房子后面,根據(jù)他在拉合爾的經(jīng)驗,他判斷那里會有吃的,還能套點消息。廚房里擠滿了興奮的幫廚,其中一個還踢了他一腳。
“哎呦——”金姆假裝哭著說,“我只是想來找個洗盤子的活,換一頓飽飯?!?
“所有的翁巴拉人都在干這差事了。滾開,他們端著湯進去了。我們可是為克萊頓大人干活的人,你覺得我們會要一個生人幫廚來打下手,才能忙出一頓豐盛的晚宴?”
“還真是一頓大餐啊。”金姆看著盤子說。
“少大驚小怪的。貴客可不是別人,就是總司令大人?!?
“嗬!”金姆的喉音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他的驚詫。他已經(jīng)得知他想要了解的,當(dāng)幫廚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了。
“這一堆麻煩事兒,”他自言自語道,像往常一樣用印地語思考,“就是為了一匹馬的血統(tǒng)!馬哈布·阿里應(yīng)該來找我學(xué)點說謊的門道。此前我每次都捎著關(guān)于某個女人的消息,現(xiàn)在換成男人的,更好了。那個高個子說,他們將派出一支強大的軍隊去懲罰某個地方的某個人,消息會傳到品第和白沙瓦,嗯,還有槍炮。早知道我就爬得更近一點了,這可是個大新聞!”
他回去時,發(fā)現(xiàn)農(nóng)夫的表弟正在和農(nóng)夫、農(nóng)夫的妻子和幾個朋友討論家庭訴訟的各方面情況,而喇嘛在一邊打瞌睡。晚飯后,有人遞給他一根水煙,當(dāng)金姆抽著光滑的椰殼型水煙袋,雙腿在月光下伸直,嘴巴不停咕咕叨叨地說話時,他覺得自己很像個男子漢。房主非常謙和有禮,因為農(nóng)夫的妻子告訴他們有關(guān)他的紅牛異象,以及他可能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后裔。而且,喇嘛實在是一位偉大、可敬的老古董啊。
家族的祭司姓薩蘇,是一位寬容的婆羅門長者,他之后順道拜訪了這個家庭。于是他們自然而然地開展了一場神學(xué)辯論,給這個家庭留下深刻印象。當(dāng)然,按照教義,他們都站在祭司一邊,但喇嘛是個新奇的客人。他溫和善良的性格,以及令人耳目一新的中國禱文,聽起來就像念咒語,讓他們非常高興。在這種富有同情心的單純氛圍中,他的思想像佛陀的蓮花般徐徐綻放,講述起自己從前在山中的禪修生活。就像他說的那樣,“我立身以尋求明悟?!?
后來大家才知道,在那些隱世的時光里,他成了個占星大師。家族祭司引導(dǎo)他描述出自己的方法,每人提及的星宿名稱,對方都無法理解,他們就指著天空中劃過夜幕的大星討論起來。家里的孩子們拽著他的念珠玩,他也沒有呵斥。當(dāng)他談到他忍受的大雪、山崩、道路擁塞、人們發(fā)現(xiàn)藍寶石和綠松石的偏遠懸崖,以及那條最終通向偉大中國的美妙高地之路時,他完全忘記了禁止看女人的戒律。
“你覺得這個人怎么樣?”農(nóng)夫在一旁問祭司。
“一個圣者——一個真正的圣者。他的神祇并非我們的眾神,但他的雙足確實踏在求道之路上。”這是祭司給出的回答,“他推演星圖的方法,雖然是你不能理解的,卻是明智而可靠的。”
“告訴我,”金姆懶洋洋地說,“我的紅牛是不是像許諾我的那樣,在一片綠草地上就能找到它。”
“你出生在什么時辰?”祭司問道,他提高了嗓門,以示這很重要。
“在五月的第一個晚上的第一聲和第二聲雞叫之間?!?
“在哪一年?”
“我不知道,但我第一聲啼哭的時候,克什米爾的斯利那加發(fā)生了大地震?!边@是金姆從照顧他的女人那兒得知的,她又是從金博·歐哈拉那兒知曉。那次全印度都有震感,而旁遮普邦的震感尤其強烈。
“哎!”一個女人激動地說。這似乎使金姆的超自然起源更加確定了,“那誰家的女兒不就是那個時候出生的嗎?”
“她媽在四年里給她連生了四個弟弟,個個都是好孩子?!鞭r(nóng)夫的妻子坐在圈外的陰影里喊道。
“都沒受到什么好教育,”家族的祭司說,“別管那天晚上星宿是怎么位于它們的星宮了?!彼_始在院子里的塵土上畫畫,“至少你對半個金牛宮有很好的闡述。你的預(yù)言是怎么說的?”
“有一天,”金姆說,他為自己制造的氛圍感到洋洋自得,“一只綠草地上的紅牛將會為我助力,讓我變得偉大,但首先會有兩個人進來,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
“沒錯,就是這樣,異象開始的時候,黑暗就會漸漸散去。然后一個人拿著掃帚進來,收拾好了地方,然后景象開始了。兩個人,是你說的嗎?哦,是的。太陽離開了金牛宮,進入了雙子宮。此后是兩個做先知的人?,F(xiàn)在讓我們考慮一下。給我拿根樹枝來,小家伙?!?
他皺著眉頭,在塵土中劃來劃去,抹平,又劃來劃去,這些神秘的標(biāo)志讓所有人都感到驚奇,只有喇嘛例外,他天性平和,不容易受外界影響。
半小時后,他咕噥了一聲,把樹枝扔了出去。
“嗯!星相是這樣顯示的。三天之內(nèi),有兩個人就來把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他們后面跟著公牛,在上面相對的有打仗和帶兵器之人的記號?!?
農(nóng)夫的妻子滿懷希望地說:“從拉合爾來的火車上確實有一個盧迪亞納錫克人?!?
“嘁!武裝人員,有數(shù)百人。你跟戰(zhàn)爭有什么關(guān)系?”祭司對金姆說,“你的紅色是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的憤怒信號。”
“不,不,”喇嘛真誠地說,“我們只尋求和平和我們的河流?!?
金姆笑了,想起他聽到的化妝室里的事。毫無疑問,他是群星的寵兒。
祭司用腳掃了掃毛糙的占星術(shù)推理圖:“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出。過了三天牛就會來了,孩子。”
“還有我的河,我的河,”喇嘛懇求道,“我希望他的牛能把我倆帶到河邊?!?
“唉,我的兄弟,那條神奇的河啊,”祭司回答說,“這種物事可是非同尋常啊?!?
第二天早上,盡管眾人極力挽留,喇嘛還是堅持要離開。他們給了金姆一大包好吃的東西和差不多三個安納的銅錢,以備路上使用,并在一片祝福中目送兩人在黎明時南下。
“遺憾的是,他們,像他們這樣的人,無法擺脫——”
“不,要是只有惡人才會留在人間,誰會給我們?nèi)獬?,給我們住處呢?”金姆一邊說,一邊愉快地邁步,背著他的一包食物。
“那邊有條小河,我們過去瞧瞧。”喇嘛說,然后他領(lǐng)頭沿著白色的道路穿過田野,朝一窩野狗走了過去,引得群犬一陣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