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金姆
- (英)拉德亞德·吉卜林
- 16951字
- 2020-10-27 10:31:22
踏上耶穌所引之道[1]的人啊
在審判日地獄的熾火旁
當異教徒向鐮倉之佛膜拜
請對他們溫柔相待
——《鐮倉之佛》[2]
他無視市政命令,騎在扎姆扎瑪[3]的炮管上。大炮置于磚臺之上,位于老建筑阿賈布蓋的對面,阿賈布蓋就是珍奇宮,當?shù)厝朔Q之為拉合爾博物館。誰擁有扎姆扎瑪大炮那條“噴火龍”,誰就掌控了旁遮普邦,因為這座偉大的綠色青銅件永遠是征服者的第一戰(zhàn)利品。
金姆理直氣壯地把迪南先生的兒子從大炮的耳軸上踹下去——因為英國控制了旁遮普邦,而金姆是個英國人。即便他像個當?shù)厝艘粯咏o曬得焦黑,即便他講一口本地方言,而他的母語已成為一首殘缺而模糊的歌謠,即便他和集市上的小男孩們打成一片不分彼此,金姆仍然是個白人,最窮的白人。那位照料他的混種女人(她吸食鴉片,假稱在廉價出租馬車等客的廣場邊開了一家二手家具店)告訴傳教士說,她是金姆的姨母,而他的母親曾在一位上校家當保姆,并且嫁給了年輕的上士金博·歐哈拉,他隸屬于一個叫小牛的愛爾蘭軍團。后來他在信德、旁遮普和德里的鐵路上任職,他的部隊回國時他沒跟著走。當他的妻子在菲羅茲布爾死于霍亂后,酗酒的歐哈拉帶著目光銳利的三歲寶寶,醉醺醺地在鐵路上游蕩。社團和牧師們都為孩子著急,想要抓住他,但是歐哈拉逃了,直到他遇到那個吸鴉片的女人,從她那里嘗到了鴉片的滋味,最后像個窮白人一樣死在了印度。他的遺產(chǎn)是三份文書——一份他稱之為“ne varietur[4]”,因為這些文字寫在他的簽名下面,另一份是他的“通行證”,第三份是金姆的出生證。在他銷魂的鴉片時光里,他常說,這些東西總有一天會讓小金博成為一個男子漢。金姆決不能舍棄它們,因為它們屬于一個偉大的魔法——就像在博物館的后面,我們稱為共濟會殿的那棟高大的、藍白相間的賈杜蓋,也就是魔法宮里,在那里的人操練的魔法一樣。他說,這一切總有一天會實現(xiàn)的,金姆的號角聲將在梁柱之間飄揚——那些巨大的梁柱,華美又充滿力量。上校親自騎著馬,走在世上最棒的軍團之前,來照料金姆,小金姆會過上比他父親優(yōu)裕的生活。而那九百名一流的惡魔,綠野上的紅牛是他們的神王,會來照料金姆,如果他們沒忘了歐哈拉的話——可憐的歐哈拉啊,那時當個工頭,留在菲羅茲布爾的鐵路上。然后,他就坐在陽臺的一把草編的破椅子上失聲痛哭。于是在他死后,這個女人把羊皮紙、文書和出生證縫進了一個皮質(zhì)護身符袋里,然后把袋子掛在金姆的脖子上。
“總有一天,”她說,記混了歐哈拉的預(yù)言,“會有一頭綠野上的大紅牛和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上校,一起過來找你,是的,和——”她換成英語,“九百個惡魔。”
“嗯,”金姆說,“我會記住的。一只紅牛和一個騎馬的上校會來,但我父親說,先會有兩個人過來為這些事兒做準備。我父親就是這么說的,他們總是這樣做,人們施魔法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如果那個女人把金姆送到當?shù)氐馁Z杜蓋,憑著這些文書,他當然會被共濟會省分會接納,送進他們在山里設(shè)的孤兒院。但是她并不信她所聽說的魔法,金姆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已經(jīng)到了率性而為的年紀,而且學(xué)會了避開那些一本正經(jīng)的傳教士和白人,他們老問他是誰,是干什么的,而金姆的確還沒做出什么大成就。可他熟知拉合爾這座城墻環(huán)繞的美妙城市的每一處角落,從德里門一直到外堡渠;和他密切往來的人過著哈倫·拉希德[5]做夢都想不到的離奇生活;而他的日子也過得如《天方夜譚》般狂野,但傳教士和慈善團體的秘書們卻看不出其中的妙處。他在城里的綽號是“世人之友”。而且,由于動作輕盈,不引人注目,幾個衣著時髦光鮮的年輕人會雇傭他夜間在擁擠的屋頂上干點私活兒。這里頭一定有什么陰謀,當然他對此心里雪亮,在他剛會講話時,他就開始了解世間諸惡。但他純粹是為了喜歡這個游戲而干的——偷偷摸摸地在黑暗的水溝和巷道中潛行,在水管上匍匐而過,在平屋頂上窺探女人圈里的景致和聲音,以及在熱夜的黑暗掩護下,在屋頂之間匆匆躍過。還有,在河邊樹下磚砌的神龕旁,有一群身抹香灰的苦行僧,他跟他們混得很熟。當他們行乞歸來時,他會跟他們打招呼,在沒人路過時,還會從他們的盤子里分點兒吃的。照看他的女人流著淚堅持要他穿西式的服裝——一條褲子、一件襯衫和一頂破帽子。金姆知道,在干某些勾當時,穿上印度式或伊斯蘭式的衣服會更方便。其中一位時髦的年輕人,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他在某個地震的晚上死在一口井底,那人曾給過他一整套印度低種姓市井男孩的衣服,金姆把它存在一處秘地,就在旁遮普高等法院外頭,尼拉·讓姆的木料場里的一個木材堆里。芬芳的雪松原木沿著拉維河順流而下,然后堆在那里晾曬。當金姆接了生意或要去嬉鬧,出門的時候,就會穿上他這身行頭,緊跟在婚禮的游行隊伍后頭歡呼,或在印度教的節(jié)日上叫嚷,然后在黎明時分精疲力竭地回到陽臺上。有時家里會有吃的,更多時候啥都沒有,這時金姆就又跑出去和他的本地朋友一起吃東西。
當他的腳后跟敲打著扎姆扎瑪大炮時,他一邊與小喬塔·拉爾和甜食販子的兒子阿卜杜拉玩“城堡之王”的游戲,一邊還不時轉(zhuǎn)過身來,對在博物館門口擺著的一排排鞋子邊站崗的當?shù)鼐熘v上句粗話。那個高大的旁遮普人寬厚地咧嘴一笑,他老早就認識金姆了。灑水工也是,他從羊皮袋里往干燥的路面上灑水。博物館的木匠賈瓦希·辛格也是,他彎下腰處理新到的包裝箱。除了從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街上能見到的每個人都老早就認識金姆,他們急匆匆地跑到珍奇宮里去看本省和別的地方制造的物品。博物館專注于展出印度的藝術(shù)品和制造品,任何尋求智慧的人都可以請館長解說一番。
“下來!下來!讓我上去!”阿卜杜拉喊道,爬上扎姆扎瑪?shù)妮喿印?
“你爹是個做酥餅的,你媽偷酥油。”金姆唱道,“很久以前,穆薩爾曼人[6]就全都從扎姆扎瑪上摔下去了!”
“讓我上去!”小喬塔·拉爾戴著他那頂繡著金邊的帽子,尖聲叫道。他的父親大概有五十萬英鎊的家產(chǎn),可惜印度是世界上唯一的民主國家。
“印度人也從扎姆扎瑪上摔下去了。穆薩爾曼人把他們推了下去。你爹是個做酥餅的——”
他停了下來,有個人從喧鬧的莫提集市轉(zhuǎn)過街角,步履蹣跚走了過來。像金姆這樣的,自以為對各種姓的人都了如指掌,卻從沒見過他這類。他差不多有六英尺高,穿著一疊又一疊像馬毯一樣骯臟的袍子,哪一疊都沒法讓金姆聯(lián)想到他所知的某個行業(yè)或職業(yè)。在他的腰帶上掛著一個長長的鏤空鐵筆筒和一串木念珠,就像苦行僧人佩戴的一樣。他的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尖頂帽,臉又黃又皺,就像集市上的中國鞋匠福成一樣。他的眼角上揚,看上去就像縞瑪瑙的狹縫。
“那是誰?”金姆對他的伙伴們說。
“說不定是個男人。”阿卜杜拉說,把手指頭放在嘴里,盯著那邊。
“那還用說嗎,”金姆回答說,“但我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印度人。”
“也許是個祭司,”喬塔·拉爾瞥了一眼念珠說,“看,他走進了珍奇宮!”
“不,不,”警察搖著頭說,“我聽不懂你說的話。”警察說的是旁遮普語,“啊,世人之友,他在說什么?”
“讓他過來,”金姆說著從扎姆扎瑪跳了下來,他的光腳跟擺得老高,“他不過是個外鄉(xiāng)人,可你就是頭笨牛。”
那人無助地轉(zhuǎn)過身來,向男孩們走來。他是位老人,毛料的袍子還散發(fā)著隘口青蒿的臭味。
“啊,孩子們,那座大房子是什么?”他講得一口還算不錯的烏爾都語[7]。
“阿賈布蓋,珍奇宮!”金姆沒有給他加上任何稱謂,比如拉拉或米安[8]。他猜不透這個人的信仰。
“噢,珍奇宮!誰都可以進去嗎?”
“門上寫著呢——大家都可以進去。”
“不用付錢?”
“我進進出出,我可不是開錢莊的。”金姆笑著說。
“唉,我是一個老人啊,我不懂的。”然后,他撥弄著念珠,側(cè)身轉(zhuǎn)向博物館。
“你是什么種姓?你的家在哪兒?你走了很遠的路嗎?”金姆問。
“我從庫魯[9]來,從岡仁波齊[10]山那邊過來的,可你不會知道啊,我從山上下來,”他嘆了口氣,“那里的空氣和水都那么清新涼爽。”
“啊哈,契丹人(中國人)!”阿卜杜拉自豪地說。福成曾經(jīng)把他趕出店鋪,因為他朝靴子上的佛像吐唾沫。
“帕哈里人(山民)。”小喬塔·拉爾說。
“是啊,孩子——山民,一座你永遠都見不到的山。你聽說過布提亞(西藏)嗎?我不是契丹人,而是布提亞人(西藏人),因為你必定知道——我是位喇嘛——或者,比方說,用你們的話說,一位古魯[11]。”
“一位來自西藏的古魯,”金姆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那么,他們是西藏的印度教徒了?”
“我們是中道[12]的信徒,在喇嘛廟中過著平靜的生活,在我死之前,我想去瞻仰四大圣地。現(xiàn)在你們這些孩子和我這個上了年紀的人知道的一樣多。”他對孩子們和藹地笑了笑。
“你吃了嗎?”
他在懷里摸了摸,掏出一只破舊的討飯木碗。男孩們點了點頭,他們認識的所有祭司都乞討。
“我還不想吃。”他像陽光下的老烏龜一樣轉(zhuǎn)過頭來,“拉合爾的珍奇宮里真的有很多佛像嗎?”他重復(fù)了最后幾個詞,想讓自己表達清楚點。
“是真的。”阿卜杜拉說,“到處都是異教徒可怕的畫像。你也信邪神。”
“別理他,”金姆說,“那是政府的房子,里面沒有邪神偶像,只有一個白胡子老先生。你跟我來,我指給你看。”
“奇怪的祭司會吃小孩的。”喬塔·拉爾低聲說。
“他是個陌生人,還是個信邪神的。”阿卜杜拉說,他是個穆斯林。
金姆笑了:“他就是新來的而已。想要平安,就躲到你媽懷里去。來吧,老人家!”
金姆點了一下自動登記的旋轉(zhuǎn)門。老人跟在后面進去,然后驚奇地站住了。門廳里矗立著較大的希臘式佛教[13]雕塑,學(xué)者們熟知它們的歷史,這些雕像是由在久遠的時間中被遺忘的工匠們塑成,他們技藝嫻熟,內(nèi)心虔誠,神秘地傳承了希臘的風(fēng)格。這里有成百上千件浮雕、雕塑碎片和上面擠滿了小像的石板,這些雕刻曾鑲嵌在印度北部佛塔和寺院的磚墻上,現(xiàn)在被挖掘出來貼上標簽,成了博物館的珍藏。喇嘛驚訝地張大嘴巴,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最后全神貫注地凝視著一尊巨大的石雕,它表現(xiàn)的是佛陀的加冕或封神禮。佛陀端坐在一朵蓮花上,蓮花的花瓣雕刻得那么深,幾乎呼之欲出。在他的周圍環(huán)繞著一層層信徒,是諸位國王、長老和古佛。下面是蓮花覆蓋的水面,有魚有水鳥。兩個蝶翼天神在給他的頭上戴花環(huán),在她們上方,另一對天神撐起一把傘,被菩薩們寶石鑲嵌的冠巾簇擁著。
“佛祖啊!佛祖啊!是釋迦牟尼本尊。”喇嘛差點兒抽泣起來,開始低聲地吟誦起美妙的佛經(jīng)。
對他來說,中道和佛法都遠離凡俗。這是佛陀啊,他被摩耶[14]深藏于心,他被阿難[15]奉為尊主。
“他就在這兒!最精妙的佛法也在這兒。我的朝圣之旅有了個美好的開端。這真是杰作啊,杰作!”
“老先生在那邊。”金姆說,一閃身沿側(cè)路拐進了博物館側(cè)翼的藝術(shù)與制造品展區(qū)。一個白胡子的英國人正打量著喇嘛,喇嘛莊重地轉(zhuǎn)過身來,向他行了個禮。摸索一番后,他遞出了一本筆記本和一張破紙。
“是的,那是我的名字。”英國人微笑著說,看著紙上笨拙幼稚的字體。
“這是我們中一個曾到圣地朝圣的人給我的,他現(xiàn)在是隆丘寺的住持。”喇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跟我談了這些。”他瘦削的手顫抖著朝周圍劃了個圈。
“那么,歡迎你,西藏的喇嘛。佛像是在這兒,我在這里——”他瞥了一眼喇嘛的臉,“收集知識。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老人激動得發(fā)起抖來。
那間辦公室只是從雕塑林立的陳列室隔出來的一間小木隔間。金姆躺了下來,耳朵貼在杉木門上的一道受熱裂開的縫隙上,伸長了脖子,豎著耳朵聽,尖起眼睛看。
大部分的談話都是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喇嘛起初有些猶豫,后來和館長談起他自己的喇嘛廟。喇嘛廟是位于五彩巖對面的一家禪寺,需要長途跋涉四個月方能到達。館長拿出一本大相冊,向他展示的恰是那處坐落在峭壁上的所在,俯瞰著多彩的地層構(gòu)成的巨大山谷。
“哦,是的!”喇嘛戴上一副中國制造的角質(zhì)框眼鏡,“這就是我們在冬天到來之前運木柴的那扇小門。你們——英國人居然知道這些事?隆丘寺的住持告訴我時,我都不相信。佛祖啊——萬能的佛祖——在這兒他也享有尊榮嗎?他的生平也為人所知嗎?”
“全都刻在石頭上了。如果你休息好了,就來看看吧。”
喇嘛拖著腳走出來,來到大廳,館長站在他身旁,以信徒的敬畏之心和工匠的欣賞本能,瀏覽著這些藏品。
他在模糊的石頭上辨識著美麗的故事,故事一幕接一幕地展開。因為不熟悉希臘式敘事風(fēng)格,不時感到困惑,卻又充滿喜悅,像個孩子面對新鮮事物一般,他在“白象入胎[16]”這個連環(huán)組畫的解讀出了問題,館長從他成堆的法語和德語書里,補充了照片和復(fù)制品以幫助他理解。
這是虔誠的阿私陀[17],類似于基督教故事中的先知西面[18],他把圣子抱在膝上,父母都在傾聽;這是關(guān)于佛祖的堂兄提婆達多[19]的傳說;這里有一個邪惡的女人[20],她指責(zé)佛祖德行有虧,大家都很驚愕;這是鹿野苑[21]說法;這是令拜火者目瞪口呆的奇跡;這是身為邦國王子時的佛祖;他神奇的誕生;他在拘尸那迦涅槃,虛弱的門徒悲傷過度,昏倒在那里;這是菩提樹下重復(fù)無數(shù)次的冥想,還有對化緣缽無處不在的崇拜。幾分鐘后,館長看出他的客人不僅僅是個戴著念珠的托缽僧,還是某些方面的行家。他們又從頭開始看了一遍,喇嘛拿著鼻煙,擦著眼鏡,他的烏爾都語和藏語令人困惑地夾雜在一起,飛速脫口而出。他聽說過中國的朝圣者法顯[22]和玄奘的旅行,急于知道關(guān)于他們的記載是否有翻譯。他無助地翻著比爾[23]和儒蓮[24]的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都在這里了,上了鎖的寶藏。”然后他靜下來,虔誠地聆聽匆忙翻譯成烏爾都語的片段。這是他首次聽說歐洲學(xué)者的工作,他們在這些文獻以及其它一百多份文獻的幫助下,確定了佛教的圣地。然后館長給他看了一張巨大的地圖,上面標有黃色的斑點。他棕色的手指隨著館長的鉛筆從一點移到下一點。這里是迦毗羅衛(wèi),這里是中央王國,這里是摩訶菩提,佛教的麥加圣地;這就是拘尸那迦,圣者涅槃的悲慟之地。老人低著頭沉默著看了一會兒地圖,館長又點燃了一斗煙。金姆睡著了。當他醒來時,那仍在進行的滔滔不絕的談話,對他來說,比之前更易于理解一些了。
“這就是了,智慧之泉啊,我決意去往佛祖的雙足所踏之圣地、到他的誕生之地,還要去迦比拉,再去摩訶菩提,就是布迦耶,到菩提寺,到鹿野苑,到他涅槃之所。”
喇嘛降低了聲音:“我獨自一人來到這兒。在我看,這五、七、十八、四十年來,人們都不好好遵循古老的佛法。正如你知道的,被邪魔、符咒和異神崇拜所迷惑。就像外面的孩子說的,現(xiàn)在,像孩子都那樣說,信著邪神。”
“信仰全都如此。”
“你這樣想?我在喇嘛廟所念的經(jīng)文,其精髓均已枯竭。后來,我們在改革佛法中所采用的儀式,甚至妨礙了我們自己——以老眼光來衡量,也毫無價值。即使是最優(yōu)秀的信徒也會彼此爭斗不休。全都是幻象,是的,幻象啊幻象。但我還有另一個渴望——”那張布滿皺紋的黃臉伸到離館長不到三英寸的地方,長長的食指指甲在桌上敲擊:“你們的學(xué)者,通過這些書,追尋著圣足漫游的所踏之處,但是有些事情他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我都不知道——但我要從一個寬廣開闊的大道上,把自己從萬物的輪回中解脫出來。”他帶著最單純的勝利微笑道,“我可以做一個朝圣者來積累功德,但還能走得更遠。聽一件真事兒吧。當仁慈的我佛還年輕的時候,在他父王的宮廷里,他要尋覓良緣,可人們說他太過仁和,不宜娶妻。你知道嗎?”
館長點點頭,不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么。
“于是他們對所有來者進行了三重力氣考驗。在弓箭比試中,佛祖拉斷了他們起初給的那張弓,又要了一張無人能開的強弓。你知道嗎?”
“書里寫著的,我讀過。”
“箭射得遠遠超越了其他射手的成績,飛得越來越遠,看不見了。最后它落了下來。在它觸及到地面的地方,一條小溪破土涌出,不久就變成了一條河。這條河是佛祖的恩賜,是在他在修得大自在之前所積累的功德,這條河的神奇特質(zhì)是,但凡沐浴其中的人,就能清洗去一切污垢和罪業(yè)。”
“是這樣寫的。”館長難過地說。
喇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條河在哪兒?智慧之泉,箭落何處呢?”
“唉,我的兄弟,我不知道。”館長說。
“不,如果您忘了的話——只有這一件事您沒有告訴我。您一定知道吧?看,我是一個老人!智慧之泉啊,我匍匐在您腳下向您請教。我們知道他拉弓了!我們知道箭落了!我們知道溪水噴涌而出!那么,河在哪里呢?我的夢想告訴我要找到它。所以我來了,我來到這里。但是河在哪里呢?”
“如果我知道,你覺得我不會大聲說給你嗎?”
“通過它,一個人可以從萬物的輪回中獲得自由,”喇嘛不理會他,繼續(xù)說,“箭河!再想想,有一條小溪,可能在酷暑中干涸了?但您這樣的圣者決不會這樣欺騙一個老人。”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喇嘛又把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湊到離英國人的臉一掌寬的地方:“我看您不知道,因為您不信佛法,這事就對您隱藏了。”
“是隱藏的,隱藏的。”
“您和我,我的兄弟,都是被束縛著的。但是我——”他拂開又軟又厚的袍子站了起來:“我要掙脫束縛。一起來吧!”
“我是無法掙脫了,”館長說:“可是你要到哪里去呢?”
“首先是卡什(貝拿勒斯),還能去哪兒?在那里,我要在那座城的耆那[25]廟中,會見一個信仰純粹的人。他也是一名古跡探幽者,也許我可以從他那里了解到些東西。也許他會和我一起去菩提伽耶,從迦毗羅衛(wèi)的西北過去,我要在那里尋找那條河。不,我去了要四處尋找,因為箭落何處,無人知曉。”
“你怎么去?那里離德里太遠了,離貝拿勒斯就更遠了。”
“通過公路和火車。我下山后,從帕坦戈特出發(fā),乘著一列火兒車來到了這里。它走得飛快。起初,我很驚奇地看到路邊的那些高桿一根一根地沖上來,還牽著那些電線。”他描繪了一根電線桿閃過火車時的彎曲和旋轉(zhuǎn),“但后來,我感到心中惴惴不安,就想如以前那樣步行。”
“你對你的旅途有把握嗎?”館長說。
“唔,那個啊,只需問個問題再付個錢,就會有指定的人把大家都送到指定的地方。”喇嘛自豪地說,“我在喇嘛廟時,從可靠的報告中就得知這些了。”
“你什么時候走?”館長笑著問,古老社會的虔誠和現(xiàn)代進步交織在一起,這就是今日印度的特色。
“盡快即可。我將循著他生命的軌跡,一直走到箭河。此外,我還需要一份書面的南下列車時刻表。”
“那吃的呢?”一般說來,喇嘛們通常會在他們身邊某處帶著不少錢,不過館長希望確認一下。
“為了朝圣,我拿起佛祖的化緣缽。是的,既然他能這么走那我也能,我放棄了寺院的安逸。我下山的時候,有個弟子按戒律為我乞討,但我們在庫魯滯留了一陣子,他發(fā)燒死了。我現(xiàn)在沒有弟子了,但我要拿著化緣缽,這樣行善者就能積累功德。”他堅毅地點了點頭。留在喇嘛廟里的博學(xué)高僧無需乞討,但喇嘛內(nèi)心狂熱,必須要出行求索。
“就這么辦吧,”館長微笑著說,“現(xiàn)在請允許我積累功德吧。你我都是工匠。這是一本用英國產(chǎn)的白紙做的新筆記本。這些是削尖的鉛筆,兩支粗,三支細,都很好寫。現(xiàn)在把你的眼鏡借我看看。”
館長透過眼鏡看了看。鏡片劃傷嚴重,但度數(shù)幾乎和他自己的完全一樣,他把自己的眼鏡塞進喇嘛的手里,說:“試試這個。”
“一根羽毛!就像一根羽毛落在臉上。”老人高興地轉(zhuǎn)過頭來,皺起了鼻子,“輕到我?guī)缀醺杏X不到它的存在,看得多清楚啊!”
“鏡片是用巴拉烏水晶制成的,永不磨損。愿它能幫助你找到你的河,因為它是你的了。”
“我收下它了,還有鉛筆和那本白紙筆記本,”喇嘛說,“作為修行者之間友誼的象征,現(xiàn)在——”他摸索著自己的腰帶,解開那件鏤空鐵器的夾頭,把它放在館長的桌子上,“我的筆筒,這是你我之間的一段回憶,它是一件古物——就如我一樣。”
這是一件中國古代的鐵制品,所用的鐵并非當代冶煉。館長胸腔中跳動的收藏家的心從一開始就向往著它,決不會勸導(dǎo)喇嘛收回他的禮物的。
“等我找到那條河回來的時候,我會給你帶來一幅我以前在喇嘛廟里用絲綢做的蓮花生大士[26]的書畫像。是的,還有眾生輪回圖,”他笑著說,“因為你我都是工匠。”
館長都忍不住要挽留他了,世上還掌握著傳統(tǒng)的毛筆佛教畫的制作秘密的人已經(jīng)很少了,這些畫可以說是半寫半畫而成的。但喇嘛昂首闊步走了出去,在一座冥想的大佛像前駐足片刻,便穿過了轉(zhuǎn)門。
金姆如影隨形地跟在后面,他聽到的東西讓他欣喜若狂。這個人對他的全部經(jīng)歷來說,就是嶄新的。他打算作進一步調(diào)查,就像他會調(diào)查拉合爾城的一座新建筑或一個奇怪的節(jié)日一樣。喇嘛是他的寶藏,他想要占有他。何況金姆的母親也是個好奇的愛爾蘭人。
老人在扎姆扎瑪旁邊停了下來,環(huán)顧四周,直到他的目光落在金姆身上。朝圣的激情離開他一陣子,他感到蒼老、孤獨、以及空虛。
“別坐在那門炮下頭!”警察傲慢地說。
“哼,貓頭鷹!”金姆替喇嘛反駁他,“你就坐在那門炮下。你什么時候偷了擠奶女工的拖鞋,鄧諾?”
這是一時興起的毫無根據(jù)的指責(zé),但卻讓鄧諾閉嘴了。他知道,只要金姆想干,他吼上一嗓子可以招來大批集市上的壞男孩。
“您在里面拜誰呢?”金姆蹲在喇嘛旁邊的陰涼處,和藹地說。
“我誰都不拜,孩子。我只在佛陀教導(dǎo)的殊嚴妙法前下拜。”
金姆毫無感觸地接受了這個新的神祇。畢竟他已經(jīng)了解了一些情況。
“您是干什么的?”
“我乞討。我記得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喝了。這個城里的化緣習(xí)俗是什么?像我們在西藏那樣默默乞討,還是大聲乞食?”
金姆引用一句當?shù)刂V語說:“默默乞討的人,也會默默挨餓。”喇嘛想要站起來,但又跌坐了回去,為他在遙遠的庫魯死去的弟子嘆息。金姆轉(zhuǎn)頭看著他,思考著,很感興趣。
“把碗給我。我知道這個城里的人都很仁慈。給我吧,我替您裝滿了飯帶回來。”
老人像個孩子一樣簡單,把碗遞給他。
“您歇會兒吧,我認識人。”
他小跑到一家昆吉人開著的蔬菜店,就在莫提集市下面,有軌車[27]的車軌帶對面。這家人是低等種姓的菜販,老板娘早就認識金姆了。
“呦,你拿著你的討飯碗就變成瑜伽修士啦?”她喊道。
“不,”金姆驕傲地說,“城里來了一位新祭司,是我以前沒見過的。”
“老祭司,猛如虎,”女人生氣地說,“我煩透了新來的祭司!他們像蒼蠅一樣落在我們的貨物上。孩子他爹又不是一口慈善井,誰來淘就給點兒。”
“不,”金姆說,“你男人是個暴脾氣,可不是個圣修士。但這位祭司是新來的。珍奇宮的老先生跟他說話就像兄弟一樣。噢,大媽,給我盛上一碗吧,他等著呢。”
“還真是碗啊,還有喂牛的籃子!你簡直就像濕婆的圣牛一樣慈悲。今天早上,它順走了最好的一籃洋蔥,我還要把你的碗盛滿。它又來了。”
城里那頭巨大的、褐色的婆羅門牛[28]正從三教九流的人群中頂開一條路,嘴里叼著一根偷來的香蕉。它深知自己作為一頭神獸的特權(quán),徑直朝蔬菜店走來,它低下頭,沿著擺了一排的籃子喘著粗氣做著挑選。金姆結(jié)實的小腳后跟飛了起來,踹中了它濕漉漉的藍鼻子。它憤怒地哼了一聲,然后越過車軌走開了,脊背上的隆起氣得直發(fā)抖。
“看!我給你省的錢比一碗飯要貴三倍還不止。大媽啊,現(xiàn)在來點米飯,頂上加點兒魚干——沒錯,再來點咖喱蔬菜。”
從店后傳來一聲怒吼,一個男人躺在那里。
“他趕走了公牛,”女人低聲說,“施舍窮人是善事。”她拿起碗,盛了滿滿一碗熱飯回來。
“但我的圣修士不是牛,”金姆嚴肅地說,用手指在米飯堆頂上挖了一個坑,“我想,來點咖喱就行了,再來塊炸蛋糕,還有來點果醬,他會喜歡的。”
“這個坑都有你的頭大了!”女人惱怒地說。但她還是在里面填滿了熱氣騰騰的咖喱蔬菜,把一塊炸蛋糕放在上面,又在蛋糕上抹上一小塊透明的黃油,在旁邊涂上一團酸豆醬。金姆看著米飯上的澆頭,實在喜歡。
“不錯。我在集市的時候,就不會讓牛到你房子這里來。它就是個膽大包天的乞丐。”
“你?”女人笑著說,“但是要說到牛的話。你不是告訴我,總有一天會有一頭紅牛從地里出來幫你嗎?現(xiàn)在挺直腰板,去求圣修士賜福給我。說不定他還知道一種治我女兒眼睛痛的方子。幫我問他一下啊,世人之小友!”
但在她話音還沒落呢,金姆就避開流浪狗和饑餓的熟人,溜掉了。
他驕傲地對喇嘛說:“像這樣,討飯就要找個識路的人。”喇嘛睜開眼睛,看了看碗里的食物。“現(xiàn)在吃吧,我和您一起吃。嗨,比斯提!”他對著灑水工喊道,灑水工正在給博物館旁邊的巴豆?jié)菜!斑^來給點兒水。咱爺們兒渴了。”
“咱爺們兒!”比斯提笑著說,“就你們這一對兒,一皮袋水夠了嗎?眾神慈悲,那就喝吧。”
他將一條細細的水流注入金姆的手中,金姆用本地方式捧著喝。但喇嘛一定要從他那取之不盡的衣襟里掏出一只杯子,喝的姿勢很是端莊得體。
當老人用一種不知名的語言說了一句顯然是祝福的話時,金姆對灑水工解釋說:“一個外國人。”
他們心滿意足地一起吃了起來,把討飯碗里的食物吃了個精光。然后喇嘛從一個怪模怪樣的木制葫蘆里吸起了鼻煙,用手指撥了一會兒他的念珠,隨著扎姆扎瑪?shù)挠白幼冮L,他就這樣進入了安眠。
金姆溜達到最近的賣煙草的那兒,那是一位相當活潑的年輕穆斯林婦女,他討了一支很嗆的雪茄,這牌子是他們賣給旁遮普大學(xué)模仿英國習(xí)俗的學(xué)生們的。接著,他抽起煙來,雙膝抵著下巴,蹲在炮管下思考著。思考的結(jié)果是,他突然悄悄地朝尼拉·讓姆的木材廠走去。
喇嘛直到城市的夜生活開始時才醒來,此時華燈初上,穿著白袍的職員和低級官員都從政府機關(guān)回來了。他頭暈?zāi)垦5叵蛩拿鎻埻艘粋€纏著臟頭巾、穿著深褐色衣服的印度頑童外,沒有人看他。突然,他把頭埋向雙膝,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怎么了?”男孩站在他面前問,“您讓人搶了嗎?”
“我的新弟子離我而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您的弟子是什么樣的人?”
“他是一個男孩,到這里來代替我一個死去的弟子,是我在那里向佛法下拜的時候,所受到的恩賜。”他指著博物館,“他來找我,在我迷失方向時給我指路。他把我?guī)нM了珍奇宮,他的話激勵了我,讓我有勇氣和佛像的守護者交談,我因此受到鼓舞,變得堅強起來。我餓昏了,他就為我乞討,像一個徒弟為師尊所做的一樣。我佛突然把他遣來,他又突然走了。我還打算在去貝拿勒斯的路上,教導(dǎo)他佛法呢。”
金姆站在那里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在博物館里聽到了談話,知道老人說的是實話,這些話一個本地人很少在路邊告訴陌生人。
“但是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佛祖送他來是有目的的。這樣我就知道了,我會找到那條我要找的河。”
“箭河?”金姆的微笑中帶著一絲得意。
“這是又遣來了一個嗎?”喇嘛叫道,“除了那個佛像的修行者以外,我沒有向別人提起過我要找什么。你是誰?”
“您的弟子,”金姆說得很簡潔,跪坐在自己的腳后跟上,“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像您這樣的人,我和您一起去貝拿勒斯。而且,我也認為像您這樣年紀大的人,在黃昏的時候,對一個偶然遇見的人就說實話,是非常需要一個弟子的。”
“可是那條河——那條箭河呢?”
“哦,您和英國人談話的時候我聽到了,我那時靠著門躺著。”
喇嘛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是佛陀許我的向?qū)亍_@樣的事有時會發(fā)生的,可我不配。那么,你不知道這條河嗎?”
“我不知道。”金姆不安地笑了,“我要去找一頭牛——綠草地上的紅牛,它會來幫我的。”金姆還有點孩子氣,如果一個熟人打算做什么事,他自己也會湊上去。而且,孩子氣的他真的認真思考了他父親的預(yù)言,思考了長達二十分鐘。
“什么,孩子?”喇嘛問。
“天知道,但我父親是這么告訴我的。我在珍奇宮里聽到了你們的談話,說到山里的陌生的新地方,如果一個人這么老,身無長物,還這么習(xí)慣講真話,可以為了一條河這種小事而出行,我覺得我也得去旅行。如果我們命中注定要找這些東西,我們就要去找——你,你的河,還有我,我的牛,堅固的柱子,還有其他一些什么我忘了的東西。”
喇嘛說:“那不是柱子,而是一個轉(zhuǎn)輪,我可以從中得到解脫。”
“它們都是一種東西,說不定它們會讓我成為一個國王。”金姆平靜地說。
“我會在路上教導(dǎo)給你其他更好的愿望,”喇嘛用權(quán)威的語氣回答,“我們?nèi)ヘ惸美账拱伞!?
“不,晚上可不行。賊都守在外頭。我們得等到天亮。”
“但是沒地方睡覺。”老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喇嘛廟的規(guī)矩,雖然他得席地而睡,但既然戒律有規(guī)定,在做這些事上還是要講究些體面的。
“我們會在克什米爾貨棧找到一個好住處,”金姆一邊說,一邊對著他困惑的面容笑起來,“我在那兒有個朋友。來吧!”
當他們穿過擠滿北印度所有種族的集市時,集市上燈火輝煌,喇嘛像在做夢一樣飄然而過。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一個大型制造業(yè)城市,擁擠的有軌車不斷發(fā)出刺耳的剎車聲,把他嚇壞了。他給半推半拽著來到克什米爾貨棧的大門,火車站對面的那個巨大的露天廣場,四周是拱形的回廊,駱駝和馬隊從中亞回來時就在那里搭起了帳篷。這里有各種各樣的北方人,他們照料拴著的小馬和跪著的駱駝;裝卸一捆捆包裹;在吱嘎作響的轆轤井旁打水準備晚餐;在嘶叫著、睜大眼睛的種馬面前堆上草料;栓住商隊里的惡犬;給趕駱駝的人結(jié)賬;雇傭新馬夫;在擁擠的廣場上,人們怒罵著、叫喊著、爭吵著、開著玩笑。三四級石階通向回廊上面,在這人聲嘈雜的人海間形成了一個避難所。這里大部分是租給商人的,就像我們租下高架橋的拱門一樣;柱子和柱子之間的空間用磚砌起來或用木板封住,用沉重的木門和笨重的本地掛鎖守衛(wèi)。門鎖上了就表明主人不在,有幾處粗魯?shù)摹袝r是非常粗魯?shù)姆酃P或油漆印記——說明他去了哪里。比如這個:“盧圖夫·烏拉去了庫爾德斯坦。”下面是一段粗話:“安拉,你這個讓虱子在卡布里人的外衣上活著的人,為什么要讓盧圖夫這只虱子活這么久?”
金姆在興奮的人群和興奮的牲口之間護著喇嘛,沿著回廊側(cè)著身擠到最遠端,那兒離火車站最近,馬販子馬哈布·阿里從北方隘口外的神秘之地來到這里時,就住在那里。
在金姆小小的生命中,特別是在他十歲到十三歲這段時間里,他和馬哈布做過許多交易。那個高大魁梧的阿富汗人,他的胡子被石灰染成緋紅色(因為他年紀大了,不希望自己的白發(fā)顯露出來),他知道男孩在刺探八卦方面的價值。有時他會讓金姆去監(jiān)視一個與馬毫無關(guān)系的人:跟著這人一整天,向他報告每一個和他談話的人。到晚上,金姆會把一天的事講給他聽,馬哈布一言不發(fā),也不做任何手勢。金姆知道這里頭必有某種陰謀詭計,但是除了在馬哈布面前,對其它人緘口不言,這實在是很值得。馬哈布會給他提供美食,全是從貨棧頭上的飯店買來的熱騰騰的飯菜,有一次花了八安納[29]的錢。
“他在這兒,”金姆說著,朝一只脾氣暴躁的駱駝鼻子上打了一拳,“嗨,馬哈布·阿里!”他在一個黑暗的拱門前停了下來,躲在迷惑不解的喇嘛身后。
馬販子松開他那條刺繡的博卡拉寬腰帶,靠在一對絲毯馬鞍袋上,懶洋洋地抽著一個巨大的銀水煙袋。聽到喊聲,他微微轉(zhuǎn)了一下腦袋,看到的只是個沉默的高大身影,在他胸膛深處發(fā)出咯咯的笑聲。
“安拉啊!一個喇嘛!一個紅喇嘛!從拉合爾到隘口那么遠。你跑這兒來干什么?”
喇嘛木然地伸出了討飯碗。
“真主詛咒所有異教徒!”馬哈布說,“我不會施舍給一個討厭的西藏人,但你去問問駱駝后面我的巴爾蒂人[30]。他們可能會把你的祝福當回事。喂,馬童,這是你們那邊來的一個鄉(xiāng)下人。看看他是不是餓了。”
一個頭剃得光光的巴爾蒂人蹲在那兒,他跟著馬群一起南下,說起來就是個低賤的佛教徒,他奉承著喇嘛,帶著濃重的喉音懇求圣者坐在馬童的爐火旁。
“去吧!”金姆說著輕輕推了推他,喇嘛大步走開了,把金姆留在回廊邊上。
“去!”馬哈布·阿里說著繼續(xù)抽他的水煙,“小印度佬滾開,真主詛咒所有異教徒!要飯就去找我的隨從,那里有些和你信一樣神的人。”
“馬哈瑞吉,”金姆哀怨地說,用印度方式稱呼著他,并非常享受這種局面,“我爹死了,我媽也死了,我的肚子里空蕩蕩的。”
“我說,找我馬那邊的隨從要飯去。我的隨從里肯定有印度教徒。”
“噢,馬哈布·阿里,可我是印度教徒嗎?”金姆用英語說。
馬販子沒有露出絲毫驚訝的神色,只是皺著眉頭看了看他。
“世人之小友,”他說,“你這是在干什么?”
“啥都不干。我現(xiàn)在是那個圣者的弟子,我們一起去貝拿勒斯朝圣,他說的。他有點兒傻,而我也有點兒煩拉合爾城。我想要一方新水土。”
“可是你到底給誰干活呢,為什么來找我?”他的聲音里帶著懷疑,刺耳難聽。
“我還能去找誰呢?我沒錢,沒錢不宜到處跑。你要賣許多馬給當官的了。這些新到的馬都很棒,我看到了。給我一個盧比吧,馬哈布·阿里,等我發(fā)了財,我就給你一份債券,還你的錢。”
“嗯!”馬哈布·阿里說,腦子里迅速轉(zhuǎn)開了,“你以前從來沒有騙過我。叫那喇嘛過來——你朝后站,站到暗地里去。”
“哦,我們倆說的是一樣的。”金姆笑著說。
“我們?nèi)ヘ惸美账梗崩镆幻靼遵R哈布·阿里想問什么就說,“男孩和我,我去找一條河。”
“可能吧,但男孩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的弟子。我想他是佛祖派來指引我去往那條河的。他突然出現(xiàn)的時候,我正坐在大炮底下。這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那些有幸得到指引的人身上。但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他說他是個凡人——一個印度人。”
“他的名字是什么?”
“我沒問。他不就是我的弟子嗎?”
“他是哪國人?他的種族呢?他是哪個村的?伊斯蘭教徒,錫克教印度人,還是耆那教徒?低種姓還是高種姓?”
“我為什么要問?中道又不分高低貴賤。如果他是我的徒弟,有人想——要——能——把他從我身邊奪走嗎?因為,你得看看,沒有他我就找不到我的河。”他嚴肅地搖了搖頭。
“誰也不會從你這兒把他奪走。去吧,坐到我的巴爾蒂人中間去。”馬哈布·阿里說,喇嘛在承諾的撫慰下離開了。
“他沒傻過頭吧?”金姆說著又走到燈前,“我為什么要對你撒謊,哈吉[31]?”
馬哈布默默地抽著水煙,然后他開始低聲說:“翁巴拉在去貝拿勒斯的路上——如果你們倆真要去的話。”
“嘁—嘁—我告訴你他不會撒謊——我們倆都能看出來的。”
“如果你愿意替我捎個信到翁巴拉去,我就給你錢。和一匹馬有關(guān)的——一匹白色種馬,我上次從隘口回來時把它賣給了一個軍官。不過,那時候——站近些,舉起手來要飯——那匹白種馬的血統(tǒng)還沒有完全確定,那個軍官現(xiàn)在就在翁巴拉,叫我把事情說清楚。(馬哈布在這里描述了馬和軍官的相貌。)所以呢,帶給這個軍官的口信就是:‘白種馬的血統(tǒng)已經(jīng)完全確定了。’這樣,他就知道你是從我這里來的。他會問:‘你有什么證據(jù)?’你就回答說:‘馬哈布·阿里給了我證據(jù)。’”
“全都為了一匹白色種馬。”金姆咯咯地笑著說,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我現(xiàn)在就把那馬的血統(tǒng)證明給你——用我自己的表達方式,有一些挺難懂的行話。”一個身影從金姆身后閃過,還有一只正在吃食的駱駝。馬哈布·阿里提高了嗓門。
“安拉啊!城里就你一個乞丐嗎?你媽死了,你爹死了,他們?nèi)际沁@樣。嗯,嗯——”
他轉(zhuǎn)過身來,摸索著身邊的地板,把一塊松軟油膩的穆斯林面包扔給了男孩:“今晚你和喇嘛去睡在我的馬童中吧。明天我再伺候你。”
金姆開溜了,他的牙齒咬住面包,正如他所料,他發(fā)現(xiàn)了一小團用油紙包著的折疊的薄紙,還有三盧比的銀幣——一大筆錢。他微笑著把錢和紙片塞進皮質(zhì)護身符袋里。喇嘛享受了馬哈布的巴爾蒂人供奉的一頓美餐,已經(jīng)在貨攤的一個角落里睡著了。金姆躺在他旁邊笑了。他給馬哈布·阿里干過活,一刻也不信這匹種馬的血統(tǒng)故事。
但是金姆并沒有懷疑馬哈布·阿里,他被稱為旁遮普最好的馬販,一個既富有又上進的商人,他的商隊行蹤越來越遠,滲透到了遙遠的域外之域的后方,還登記在印度調(diào)查部一本上了鎖的簿子上,編號為C25IB。C25每年上報兩三次小故事,說得很直接,卻很有趣,而且一般來說相當真實,R17和M4的報告里都復(fù)核過這些故事。它涉及各種偏僻的山區(qū)土邦[32],非英裔的探險家,還有槍支交易——簡而言之,它只是印度政府所依據(jù)的大量“采收的信息”的一小部分。但最近有五個結(jié)盟的土邦王公,雖然它們并沒有結(jié)盟的需要,它們從一個友好的北方強國那里得到消息,說從他們的領(lǐng)土上有消息泄露到了英屬印度。因此,這些王公的首相們非常惱火,按照東方的方式采取了一些措施。在一些人當中他們懷疑上了一個盛氣凌人的紅胡子馬販,他的大篷車隊在齊腰深的積雪中穿過他們的要塞。至少在那個季節(jié),他的商隊在下山的路上遭到了兩次伏擊,當時馬哈布的手下把此事歸罪于三個不熟的匪徒,他們可能是被雇來干這活的,也可能不是。因此,馬哈布沒有在危機四伏的白沙瓦城停留,而是一路馬不停蹄直抵拉合爾,他了解這個國家的人,預(yù)計這里會有奇怪的事發(fā)生。
還有,手頭上的東西馬哈布·阿里一刻也不想多留:一團油紙包著的折好的薄紙——一份客觀的、不署名的陳述,在一個角上有五個顯微針孔,但最令人憤慨的是它背叛了五個同盟國的王公,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北方強權(quán),一位白沙瓦的印度教銀行家,一家比利時的槍支制造公司,和一個重要的、半獨立的南方伊斯蘭統(tǒng)治者。馬哈布從朵拉山口外把東西收集來,帶進來給R17,后面就是R17的工作了。可由于無法控制的情形,R17不能離開他的觀察哨。目前在C25的報告這階段,這個乳白色的炸彈還算溫和無害,可即便對一個東方人以東方人的時間觀來看,也知道越早把這東西遞給合適的人越好。馬哈布并沒有特別想找死,因為他手上兩三樁跨越邊境的家族血仇還沒有了結(jié),當清算這些血仇后,他打算以一個多少有點兒道德的良民的身份安定下來。自從他兩天前回來后,他都沒有走出過貨棧門,但是他很招搖地發(fā)了幾封電報出去。發(fā)給孟買,他在那兒存了一些錢;發(fā)給德里,他自己家族的一個小合伙人向拉杰普塔納邦的代理人出售馬匹;還發(fā)給翁巴拉,有一個英國人正興致勃勃地要求知道一匹白色種馬的血統(tǒng)。他明明可以用流暢的英文書寫公函,卻寫出了這樣幾封精彩的電報,如:“克萊頓,勞雷爾銀行,翁巴拉。正如已告知閣下的,馬的卻是阿拉伯馬,極其抱歉血統(tǒng)證書延期,我們正在番義。”后來又發(fā)給同一個地址:“非常誠執(zhí)的抱歉的通知閣下,血統(tǒng)番義又延期了,會很快發(fā)送給您。”他給德里的小合伙人發(fā)的那封電報是:“盧圖夫·烏拉,匯了兩千盧比給你的戶頭,在盧切曼·納瑞恩銀行。”完全是用做生意式的口吻,但是每一封電報都給自認為感興趣的各方討論來討論去。在電報送到火車站之前,路上有誰想看,負責(zé)去發(fā)電報的傻乎乎的巴爾蒂人都會讓他看。
正當馬哈布用自己別出心裁的英文表達,預(yù)防性地把水攪渾時,金姆從天而降來到他身邊。而且,由于馬哈布·阿里反應(yīng)迅速而且不擇手段,他慣于抓住各種突發(fā)的機會,當場就強迫金姆給他干活。
一個喇嘛和一個低種姓的小童仆在印度這個朝圣者的國度云游時,可能會引起別人一時的興趣,但是不會有人去懷疑或搶劫他們,而后者顯然更是重點。
他叫人給他的水煙袋裝上一個新炭球,并考慮了這種情況。如果最壞的情況發(fā)生了,這個男孩受到了傷害,那張紙片不會連累到任何人。他還可以不慌不忙地走到翁巴拉,冒著再度引起懷疑的刺激風(fēng)險,把他的故事口頭復(fù)述給關(guān)注此事的人聽。
但是,R17的報告才是整串事務(wù)的核心,如果不能把消息送到這位下線手里,那將無疑是很麻煩的。然而,真主是偉大的,馬哈布·阿里覺得他已經(jīng)做了這時他能做的一切。金姆是世上唯一沒有對他說過謊的人。要不是馬哈布知道,金姆為了自己的目的或馬哈布的交易,會像個東方人一樣對別人撒謊,那么這對金姆的性格來說將是一個致命的大污點。
然后馬哈布·阿里大搖大擺地出了貨棧,來到鷹身女妖的大門口,她們擅長偽裝自己的眼睛去誘捕陌生人。他煞費苦心地去拜訪這位交際花,因為他有理由相信,她是一位惺惺作態(tài)的克什米爾梵文學(xué)者的特殊朋友,而此人攔截了他那個單純的巴爾蒂人的電報。這絕對是在做蠢事,因為他們違反先知的戒律喝起酒香四溢的白蘭地,馬哈布喝得爛醉,嘴上的大門失守,他跌跌撞撞地追逐著那位快樂的交際花,直到他倒在墊子上呼呼大睡。快樂的交際花在惺惺作態(tài)的克什米爾梵文學(xué)者的幫助下,把他從頭到腳徹底搜了一遍。
大約就在同一時刻,金姆聽見馬哈布那空無一人的攤位里響起了輕柔的腳步聲。奇怪的是,馬販子沒鎖門,他的手下正忙著用馬哈布賞的一整只羊慶賀他們返回印度。從德里來的一個衣著整潔的年輕紳士,手里拿著一串鑰匙,這是交際花從那個爛醉的人的腰帶上解下來的。他檢查了馬哈布財產(chǎn)里的每個盒子,包袱,墊子,以及馬鞍袋,甚至比交際花和專家搜得更系統(tǒng)化。
“我認為,”一小時后,交際花輕蔑地說,一只圓潤的手肘擱在打著呼嚕的一堆肉上,“他不過是頭豬一樣的阿富汗馬販子,除了女人和馬,他就沒別的想法。而且,如果真有東西的話,他可能已經(jīng)把它送走了。”
“不——在涉及到五個王公的問題上,黑桃還沒出呢,這張牌他應(yīng)該還捏在手上沒打。”學(xué)者問,“那里什么都沒有?”
德里人笑了笑,走進去的時候還整理了一下頭巾:“我搜了他的拖鞋底,就像交際花搜他的衣服一樣。他不是那個人,應(yīng)該是另有其人。我沒漏掉什么東西。”
“他們沒說他一定就是那個人,”學(xué)者若有所思地說,“他們說的是:‘看看他是不是那個人,既然我們的顧問都沒搞清楚。’”
“那個北方國家到處都是馬販子,多得像一件舊衣服上的虱子。習(xí)坎達可汗、努爾阿里貝格和法魯克沙阿[33],他們都是卡菲拉斯(商隊)的頭頭,都在那里做生意。”交際花說。
“他們還沒進去呢,”學(xué)者說,“以后你必須誘捕他們。”
“唷!”交際花厭惡地說,把馬哈布的頭從她膝上推了下去,“我還掙大錢了。法魯克沙阿是頭熊,阿里貝格就是個流氓,還有老習(xí)坎達可汗——噫!走吧!我現(xiàn)在要睡個覺。這頭豬不到天亮是不會動彈的。”
馬哈布醒來時,交際花嚴厲地告訴他醉后的丑態(tài)。亞洲人在智勝對手之后連眼都不會眨一下,但當馬哈布·阿里清了清喉嚨,緊了緊腰帶,在晨星下蹣跚前行時,他差點兒就要眨巴眼了。
“真是小馬耍的花招!”他自言自語地說,“就好像白沙瓦的娘們都沒耍過似的!但是干得真漂亮。天知道在路上還有多少人奉命來試探我——說不定是拿著刀。因此,男孩必須去翁巴拉,而且得乘火車去!因為那個密件有點緊急。我就守在這兒,跟在交際花后面喝著酒,像一個阿富汗馬販子該做的那樣。”
他在自己攤位邊上的一個攤位前停了下來。他的人躺在那兒,睡得死沉。金姆和喇嘛卻不見蹤跡。
“起來!”他搖醒了一個睡著的手下,“昨天晚上睡在這兒的那兩人——喇嘛和男孩去哪兒了?沒丟什么東西吧?”
“沒有,”那人咕噥著說,“老傻子在第二聲雞叫時爬了起來,說他要去貝拿勒斯,小的那個把他帶走了。”
“真主詛咒所有異教徒!”馬哈布由衷地說著,爬進自己的貨攤,從胡子里發(fā)出了咆哮。
但實際上是金姆喚醒了喇嘛,他的一只眼睛湊在木板的一個結(jié)孔上,看到德里人在箱子里搜尋。能把信件、鈔票和馬鞍翻過來,這顯然不是一個普通的小蟊賊,能把一把小刀斜插進馬哈布的拖鞋底里,或者靈巧地把馬鞍袋的縫合線摳出來,也絕不會是一個小蟊賊。一開始,金姆有意發(fā)出警報,拉長聲音吼上一嗓子囚兒——囚兒(小偷)就能讓夜晚的貨棧炸了鍋。但他更加仔細地觀察著,手握護身符,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定是那個捏造出來的馬血統(tǒng)的謊言,”他說,“就是我要帶到翁巴拉去的東西。我們最好現(xiàn)在就走。那些拿著刀搜包的人馬上就會拿著刀搜肚皮了。這背后肯定藏著個女人。”“嗨!嗨!”他在淺眠中的老人耳邊低語,“起來了,該是去貝拿勒斯的時候了。”
喇嘛順從地爬了起來,他們像影子一樣走出了貨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