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俗麗之夜(多蘿西·L·塞耶斯經典推理)
- (英)多蘿西·L·塞耶斯
- 10496字
- 2020-10-23 18:22:18
第二章
梅爾庫利亞里斯(1)說,所有憂郁的人都是這樣,他們一旦抱有一個自負的想法,就會一心一意地投入,持之以恒地對待它。即便不愿意,他們也無法擺脫它,他們必定一千次地思考過這個違背自己意愿的想法,他們長久地被其騷擾,卻無法遺忘,它是他們不間斷的麻煩,有人陪伴,無人陪伴時都是如此;用餐時,運動時,每時每地,他們無法對其置之不理;尤其當它唐突無禮時,他們更難將它忘卻。
——羅伯特·伯頓(2)
目前為止,一切順利,哈莉雅特這么想著,一邊為晚宴換裝。是有一些不那么美好的時刻,比如試著和瑪麗·斯托克斯重敘友情。還有和歷史輔導老師短暫的遭遇,希利亞德小姐從來就不喜歡她,這次還撇著嘴,用尖酸刻薄的口氣說,“那么,范小姐,從我們上次見面以后,你還真是有一些很不同尋常的經歷啊。”但也有一些美好的時刻,帶給她們流動的宇宙中對永恒的承諾。她覺得應該可以安然度過返校日晚宴了,雖然瑪麗·斯托克斯義不容辭地為她要求了一個她旁邊的座位。好在她特意安排了菲比·塔克坐在她的另一邊。(在這樣的環境下,她還是把她們當成過去的斯托克斯和塔克。)
第一件讓她震驚的事情便是,當隊列魚貫走上高桌,飯前禱告宣讀完畢,大廳里突然爆發的喧嘩聲,用“震驚”這個詞一點也不為過。那動靜仿佛湍急的瀑布沖下的激流和水的重量,砸在人的耳朵里就像鐵匠鋪里燒紅的錘子,又像五萬臺鑄字機同時刻印,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擾亂了空氣。兩百個女人同時開口,如同開閘放水,噴薄而出,匯成高調子、喧擾的和聲。她早已經忘了這是什么感覺,今晚又回來了,和當年每個學期的開頭一樣,她總感覺要是這噪音再持續一分鐘,她就要崩潰了。可不到一周,這效應就會自動退去,習慣了也就免疫了。如今她的神經還沒適應這一切,就又被擊碎了,比原先的力量更為猛烈。別人在她的耳朵里喊叫,她發現自己也沖著她們喊叫回去。她緊張地看著瑪麗,她的病體能承受得了嗎?瑪麗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比白天早些時候要活躍得多了,現在正對著多蘿西·柯林斯愉快地大叫。哈莉雅特轉向菲比這邊。
“老天!我都忘了原來是這么吵啊。要是再叫下去,我的嗓子要跟烏鴉一樣啞了。我打算用海上霧喇叭的聲音跟你用尖嗓子說話了,你不介意吧?”
“一點也不會,我聽你聽得很清楚。上帝干嗎要給女人這么尖的聲音啊?雖然我不是非常介意,但確實讓我想起本地工人的吵架了。今天的食物真不錯啊,不覺得嗎?這湯比我們當年的好多了。”
“他們這是為返校日特別準備的。另外,我聽說新的總務長也很棒,好像是做家政經濟的。親愛的老斯特拉德斯的心思不在食物上。”
“是啊,不過我喜歡斯特拉德斯。有一次學位考試前我生病了,她對我格外照顧。你還記得嗎?”
“斯特拉德斯離職以后去哪兒了?”
“哦,她現在是勃朗特學院的財務主管。金融才是她的強項呢,你知道,她在數字方面是個天才。”
“那那個女人呢——她叫什么名字來著?——皮博迪?弗里博迪?——就是那個啊——總是很嚴肅地說她人生中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做什魯斯伯里總務長的那個?”
“哦,她啊!她很瘋狂地迷上了某種新宗教,還加入了不知道設在哪里的教派,在那兒他們只穿一條腰布,成天吃堅果和葡萄柚。如果你指的是布羅德里布的話?”
“布羅德里布——我就說是跟皮博迪很像的一個名字。真想不到!那么現實跟古板的一個人。”
“自然反應吧,我猜,情感本能壓抑太過了就成這樣了。其實她內心多愁善感得可怕呢。”
“我知道,她是很內向的,對肖小姐還有點非分之想。或許那個時候我們都有點自我壓抑吧。”
“嗯,我聽說現在這一代就沒有這個問題了,任何形式的自我壓抑都沒有。”
“行了,菲比,我們擁有的自由已經很多了。不像過去,女人連學位都不能拿。我們又不是修女。”
“對,不過我們可是戰前就出生,有足夠長的時間體會那些清規戒律了。我們身上還有一些責任感,而布羅德里布來自一個極端保守的家庭環境——實證主義者還是一位論者還是長老派的還是別的什么的。你看現在這批才是真正生于戰爭時期的一代人呢。”
“她們是啊。不過我也不覺得我有任何權利指責布羅德里布。”
“哦,拜托!那完全不是一回事,有些事是自然的,其他的嘛——我也不知道,不過在我看來那完全是腦子出問題了。她還寫了本書。”
“關于那個宗教?”
“是啊,還有什么更高的智慧,什么美好的思想,這一類的東西,連語法都不通。”
“天啊,這樣——那真是太糟糕了,不是嗎?不知道為什么一迷上宗教連語法也會退步得這么快。”
“恐怕對智力有某種腐蝕吧。但是到底哪個是因哪個是果,又或者兩者都是另一個毛病的癥狀,我就不知道了。特里默的精神治療呢,還有亨德森變成裸體主義者了——”
“不會吧!”
“真的。她就在那兒,隔壁那桌。所以她才曬得那么黑啊。”
“而且禮服的剪裁也這么差勁。我猜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能裸體,就穿得盡量難看點兒。”
“有的時候我在想,有一點正常的、發自內心的壞心眼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可能是件好事呢。”
就在這個時候,莫利森小姐從桌子這一邊的三個座位以外,越過旁邊的人,往這里喊了些什么。
“什么?”菲比也喊回去。
莫利森小姐身子湊得更近了,幾乎把多蘿西·柯林斯,貝蒂·阿姆斯特朗和瑪麗·斯托克斯擠得都要窒息了。
“我希望范小姐沒有告訴你什么太恐怖血腥的故事吧!”
“沒有,”哈莉雅特大聲說,“說班克羅夫特太太在嚇唬我才對。”
“她怎么嚇唬你的?”
“告訴我我們這一屆同學的人生故事。”
“哦!”莫利森小姐窘迫地叫了一聲。此時上了一盤羊肉和綠豌豆,打斷了談話也讓她恢復了坐姿,她的鄰座們又能呼吸了。但哈莉雅特卻驚恐地發現,這一問一答似乎給坐在她對面的一個女人開啟了交談的通道,這個人膚色很深、樣子堅定,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鏡,發型硬挺,她探過頭來,用尖刻的美國口音對她說:
“范小姐,我想你應該不記得我了?我在學院只待過一個學期,但不論在哪兒我都能認出你來。我在美國有些朋友很想了解英國的偵探小說,我總是向他們推薦你的書,我覺得它們真是棒極了。”
“你真是太好了,”哈莉雅特無力地回答。
“而且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熟人呢,”那位戴眼鏡的女士接著說。
老天!哈莉雅特想,從這團迷霧里會揪出什么討厭的社會關系來啊?而且這個可怕的女人到底是誰啊?
“真的嗎?”她大聲說道,想要多爭取一些時間來徹底搜索自己的記憶。“那是誰啊,嗯——”
“舒斯特-斯萊特,”菲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舒斯特-斯萊特小姐。”(對啊,是在哈莉雅特的第一個夏季學期來的,本來要讀法律。一個學期以后就離開了,因為什魯斯伯里的環境太限制自由了。然后回到美國的大學,幸運地遠離了彼此的生活。)
“你記性真好,還記得我的名字。是啊,說出來的話你可能會吃驚,因為工作的關系,我經常能見到你那位英國貴族。”
完了!哈莉雅特想。舒斯特-斯萊特小姐刺耳的嗓音蓋過了周圍的一片嘈雜。
“你了不起的彼得勛爵(3)。他對我非常友好,而且我告訴他我曾經跟你在一個學院之后,他表現得很感興趣。我覺得他真是個很可愛的男人。”
“他非常有教養,”哈莉雅特說。但這暗示太隱晦了。舒斯特-斯萊特小姐接著說道:
“當我告訴他我的工作以后,他對我的態度真是太好了。”(你的工作是什么啊,哈莉雅特想。)“當然啦,我也很想了解他那些讓人激動的案子,不過他太謙虛了,什么也不肯說。范小姐,你說他老戴著那副可愛的眼鏡是因為他視力的問題呢,還是說這是老式英國傳統的一部分?”
“我還沒有這個膽子問他,”哈莉雅特說。
“這不就是你們英國人的節制嗎!”舒斯特-斯萊特小姐大聲說道,此時瑪麗·斯托克斯突然插了進來:
“哦,哈莉雅特,跟我們說說彼得勛爵的事吧!如果他真的和照片上長得一模一樣的話,那一定迷人死了。當然,你是非常了解他的,對吧?”
“我跟他在一個案子里共事過。”
“那肯定特別令人激動,告訴我們他是個怎么樣的人吧。”
“因為,”哈莉雅特的聲調變得生氣和絕望,“因為是他把我從監獄里救出來而且沒讓我被吊死,所以我當然覺得他很讓人愉快。”
“哦!”瑪麗·斯托克斯臉紅了,哈莉雅特憤怒的目光就好像給了她重重一擊,讓她縮了回去。“對不起——我沒想要——”
“好了,好了,”舒斯特-斯萊特小姐說,“恐怕是我太缺心眼了。我媽媽總是說我,‘薩蒂,真不幸你是我遇過最缺心眼的女孩子了。’但我很熱情啊,容易頭腦發昏,不會停下來思考。就跟我的工作一樣,我不考慮我自己的感受,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我就是沖進去,要求我想要的,而且大多數情況下我都能得到。”
在這之后,舒斯特-斯萊特小姐用別人沒有預料到的纖細情感,勝利地把話題扯到了她自己的工作上,原來是跟亞健康人群的絕育,以及知識分子間的婚姻促進有關。
與此同時,哈莉雅特悲慘地坐在那里,想著是哪個惡魔把她附了體,讓她一聽到溫西的名字就把性格里所有不討人喜歡的部分都展示了出來。他又沒害過她;他只是把她從一樁讓人羞恥的謀殺案里救了出來,然后堅定不移地傾心于她而已;而且這兩件事里無論哪件,他都沒有要求或期待過她的感激。如果她還給他的只有咆哮著的恨意,就太不恰當了。事實上,哈莉雅特想,我是自卑感太強了,而且不幸的是,即便我知道這個事實,也不能幫助我把它擺脫掉。我本來應該那么喜歡他的,假如我們相遇的時候,我和他是在平等的立足點上的話……
院長敲了敲桌子,大廳立刻安靜了下來。一位發言者站起來,開始為大學祝酒。
她莊嚴的演講緩緩展開歷史的卷軸,為人性申辯,在這不得安寧的世界里贊美學術大同。“牛津一直被稱為失落的信仰之家:如果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對學術的熱愛成為了一種失落的信仰,那么讓我們看看,至少在這里,它能找到永久的家園。”好動人,哈莉雅特想,但這不是戰爭。之后,發言仍在繼續,她卻幾度走神了,在她看來,仿佛一場圣戰,這群形形色色,甚至喋喋不休的婦女組成的有些可笑的人群,與在座的每個人融合成一個共同體,對其中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來說,智力上的成就遠勝過物質上的所得——他們是人靈城(4)中心堡壘的守衛,個體的差異在共同的敵人面前被遺忘了。只要遵從使命的召喚,不管在個人生活中曾犯過什么錯誤,都能得到心靈的平靜。在如此偉大的城市里做一個自由人,怎么會感到有桎梏?在學術文明面前所有人享受平等的權利,又怎么會有人感到被羞辱?一位卓越的教授站起來回應這個演講,她用不同的修辭表達了同樣的精神。這言論一旦響起,便在每個發言者的唇上跳動,在每個聽者的耳中回響。即便是院長的年度回顧也不離這個調子:教職、學位、研究基金——它們承擔了一個學科內部不同層面的任務,沒有它們,我們這個集體就無法正常運轉。在返校日之夜的魔力下,人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偉大城市的公民。這個城市可能很舊很老派,布滿了不便利的建筑和狹窄的街道,所有的過路人都在愚蠢地為道路的方向爭吵,但它的基座建在高高的圣山上,高塔觸及天堂。
哈利雅特帶著這種高昂的情緒離開了大廳,學監則邀請她一起喝杯咖啡。
她確認瑪麗·斯托克斯要遵醫囑早點睡覺,因此獨自接受了這個邀請,沒有邀她同去。她走到新方庭,敲了敲馬丁小姐的門。在起居室里,她看見了貝蒂·阿姆斯特朗、菲比·塔克、德·范恩小姐、總務長斯蒂文斯小姐、另一位名叫巴頓的研究員,還有一些比哈莉雅特更早幾年入學的往屆學生。正在分發咖啡的學監熱情地向她打了聲招呼,表示歡迎。
“快進來吧!這里有像咖啡的咖啡了。斯蒂夫,大廳的咖啡難道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可以啊,如果你能發起一個咖啡基金的話。”總務長回答,“不知道你有沒有算過,要給二百個人提供真正一流的咖啡需要多少錢。”
“我知道,”學監說道,“窮得真要卑躬屈膝了。我想我最好跟弗拉克特提一下。你記得弗拉克特吧,很有錢,但也非常古怪的那個。福蒂斯丘小姐,她跟你是同一年入學的,最近常來找我,她打算送給學院一缸熱帶魚,說她覺得這可以讓科學教室顯得更明亮一些。”
“如果真的能給某些課堂增加亮色,”福蒂斯丘小姐說,“倒也是件好事。當年我們上希利亞德小姐的憲政發展課,就覺得滿可怕的。”
“哦,我的天啊!憲政發展!老天,是啊——這課還在上。她每年開課的時候大概有三十個學生,學期結束就只剩下兩三個忠誠的黑哥們兒,一本正經地把她說的每個字都記到本子上。年年都是一模一樣的內容,我覺得連魚都幫不上忙了。不過我還是說,‘你的善意非常好,弗拉克特小姐,但我真的覺得它們在這里不會活得很好。否則就得裝上某種特別的加熱系統,對不對?這對園丁來說又增加了工作量。’她看上去好失望啊,可憐的人,所以我建議她不如去咨詢一下總務長。”
“好的,”斯蒂文斯小姐說,“我去找一下弗拉克特,建議她捐贈一筆咖啡基金。”
“比熱帶魚有用多了,”學監附和道,“恐怕從我們這兒出去太多怪人了。不過,我相信弗拉克特在肝吸蟲的生命研究方面是非常權威的。有人想要在咖啡里加點本尼迪克特甜酒嗎?來吧,范小姐。酒精能放松神經,讓人變得健談,我們都想聽聽你最近的偵探小說。”
哈莉雅特不得不簡要地描述了一下她現在正在構思的情節。
“范小姐,請原諒我實話實說,”巴頓小姐態度誠懇地探身向前,說,“我很好奇,有過那么可怕的經歷以后,你為什么還愿意寫這樣的書。”
學監看上去有點被嚇到了。
“這么說吧,”哈莉雅特說,“一方面,作家是不能挑挑揀揀的,除非已經賺夠錢了。如果你寫某一種類型的書已經寫出名氣了,這時候再轉去寫另一種,你的銷量肯定會下滑,事實就是這么殘酷。”她停頓了一下,“我了解你的意思——任何有正常感情的人都會寧愿以擦地板為生,但我地板擦得很差,而偵探小說卻寫得很好。我不明白為什么正常的感情要妨礙我做正常的工作。”
“說得沒錯。”德·范恩小姐說。
“但是,”巴頓小姐堅持說,“你肯定會覺得恐怖的犯罪活動以及無辜嫌疑犯的痛苦應該被嚴肅地對待,而不是把它們寫成智力游戲。”
“在現實生活中我確實很嚴肅地對待它們,每個人都應該這樣。但你能說如果一個人有過悲慘的感情經驗,就永遠不能寫夸張的室內喜劇了嗎?”
“但那不是不一樣嗎?”巴頓小姐皺著眉頭說,“愛情有它輕松的一面,可是謀殺沒有啊。”
“從喜劇的角度來說,可能沒有吧。不過探案過程卻又有純粹智力的一面。”
“現實生活中你確實調查過一樁案子,對吧?你覺得怎么樣?”
“非常有趣。”
“那么以你所知的,你喜歡把人送上被告席和絞刑架嗎?”
“我覺得,問范小姐這個問題挺不公平的,”學監說,她又帶著一點歉意轉向哈莉雅特,補充道,“巴頓小姐對犯罪的社會學層面非常感興趣,并且很希望能重新訂立刑法法典。”
“是的,”巴頓小姐說,“在我看來,我們對于這整件事的態度是非常野蠻和殘忍的。我在探訪監獄的時候見過許多殺人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很無害,只是愚蠢些,可憐的東西,那些患了精神疾病的除外。”
“如果有機會見見受害者,”哈莉雅特說,“你的感受可能會有不同。他們通常比謀殺犯更愚蠢、更無害。但他們沒有機會在公眾面前亮相,甚至連陪審團都不需要看尸體一眼,除非他們自己要求。可是我見過威爾沃科姆一案的尸體——是我發現的;它比你能夠想象的任何東西都更可怕。”
“這個我絕對相信你是對的,”學監說,“光是報紙上的描述就已經夠我受的了。”
“還有,”哈莉雅特接著對巴頓小姐說,“你沒有看見殺人犯積極實施謀殺的樣子。你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被抓住、被關起來了,所以看上去很可憐。但是威爾沃科姆案里的那個人狡詐、貪得無厭,如果沒有被阻止,他是準備好了一再殺人的。”
“必須阻止他們,這是毫無疑問的,”菲比說,“不管之后法律打算拿他們怎么辦。”
“都一樣,”斯蒂文斯小姐說,“把抓兇手當成智力游戲,是不是有點冷血呢?當然對警察來說沒有問題——這是他們的職責。”
“法律規定,”哈莉雅特說,“這是每個公民的責任——雖然大多數人并不知道。”
“還有這位溫西先生,”巴頓小姐說,“似乎把這當成了愛好——他是怎么看待它的?責任還是智力游戲呢?”
“我不清楚,”哈莉雅特說,“但是,你知道,在我看來他把這當成愛好也無可指摘。在我的案子里,警察錯了——我不怪他們,但他們確實錯了——我很高興案子最終沒有留給他們解決。”
“我看這是一段絕對高尚的發言,”學監說,“如果有人誣陷我做了某些我實際上沒有做的事情,我肯定氣死了。”
“但我的工作就是衡量事實,”哈莉雅特說,“而在這個案子里我也不得已看見了警方的能力。這是一個a加b的問題,只不過碰巧里面有個未知因素罷了。”
“就好像在新興物理學理論里不斷意外出現的東西一樣,”學監說,“普朗克常數,之類的。”
“當然,”德·范恩小姐說,“不管結果如何,也不管任何人對此怎么想,重要的是抓住事實。”
“是的,”哈莉雅特說,“這才是關鍵。我是說,事實就是我沒有謀殺,那么我的感覺在這里就不相關了。而如果我做了,我有可能會為自己找理由正名,為我所受的對待感到憤慨。但我始終認為給別人下毒、使他們遭受痛苦是不可原諒的。至于我陷入的麻煩,就像從屋頂跌落一樣純粹是個意外。”
“我真應該道歉,我不應該挑起這個話題的,”巴頓小姐說,“你能這么坦率地討論它真是太好了。”
“我不介意——現在不介意了。如果是那件事剛發生不久,我的反應可能不會是這樣。不過我因為那個恐怖的威爾沃科姆案反而有了新發現——它揭示了事情的另外一面。”
“給我們講講溫西勛爵吧,”學監說,“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你是指長得怎么樣?還是作為工作伙伴怎么樣?”
“這個,我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吧,白皮膚金頭發,氣質高貴。我是指,和他聊天的感覺。”
“非常有趣,如果話題合適,他自己就很健談。”
“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會讓你覺得開心一些吧?”
“我在一次寵物狗表演上見過他,”阿姆斯特朗小姐出乎意料地插話進來,“他看上去挺蠢的啊。”
“那他要不然就是覺得無聊死了,要不然就是在探查什么,”哈莉雅特笑著說,“我知道他那種草率的態度,多半是種保護色——不過旁人經常察覺不到。”
“那外表背后一定有點什么,”巴頓小姐說,“因為他顯然是很聰明的。不過僅僅只是聰明嗎?還是有什么天才的直覺?”
“我不應該,”哈莉雅特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空了的咖啡杯,說,“指責他缺乏感情。我曾經看過他非常沮喪的樣子,比方說,一個很值得同情的人被判罪的時候。不過他這個人確實非常保守,盡管外表有些欺騙性。”
“可能他很害羞吧,”菲比·塔克善意地猜測,“那些話多的人通常是這樣的。我覺得他們是很值得同情的。”
“害羞?”哈莉雅特說,“嗯,差遠了。神經質倒是有可能——這個神圣的詞真好用啊。但他看上去絕不像是需要同情的樣子。”
“他怎么會需要呢?”巴頓小姐說,“在這個可憐的世界上,我不覺得一個什么都擁有了的年輕人需要被同情。”
“他要是真的什么都有了,那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德·范恩小姐語調嚴肅但眼神調皮地說。
“而且他一點也不年輕了,”哈莉雅特說,“他四十五歲了。”(這也是巴頓小姐的年紀。)
“我覺得同情別人是很不禮貌的,”學監說。
“聽著,聽著!”哈莉雅特說,“沒人喜歡被同情,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喜歡自我同情,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
“真毒,”德·范恩小姐說,“但不幸確實是事實。”
“我想知道的是,”巴頓小姐還在追問,不肯換個話題,“這位喜歡藝術的紳士除了探案和藏書的愛好,以及我聽說的閑暇時打打板球,他還干別的嗎?”
哈莉雅特剛剛還在暗自祝賀自己控制住了脾氣,現在也忍不住發火了。
“我不知道,”她說,“這很要緊嗎?他為什么還要干別的呢?抓兇手不是輕松的工作,也沒有保障。做這件事需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而且還很容易受傷甚至被殺。我敢說他做這個是為了樂趣,但不管怎樣,他確實做到了。許許多多人都有和我一樣的理由要感謝他,你不能管這個叫做什么都不干。”
“我完全同意,”學監說,“我想我們應該非常感激那些做了沒人愿意干的活卻不計報酬的人,不管他們做事情的動機是什么。”
福蒂斯丘小姐擁護了這個觀點。“我周末別墅的排水管上周日堵住了,一個最好心的鄰居跑來幫我疏通。他干活的時候渾身弄得臟兮兮的,我一再向他道謝,但他說我無須道謝,因為他對水管很好奇也很喜歡。他可能說的不是實話,但即便真像他說的那樣,我當然也沒什么可挑剔的。”
“說到排水管,”總務長說道——
對話于是變得不那么個人化了,開始聊起了逸聞趣事(因為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即便是水管也能聊得很熱鬧),又過了一會兒,巴頓小姐表示要回去睡覺了。學監松了一口氣。
“希望你不會太介意,”她說,“巴頓小姐性子太直了,非要把想說的話全倒出來不可。她是個好人,可惜沒有多少幽默感。她覺得做事情一定要有高尚的動機,否則她就不能容忍。”
哈莉雅特為自己說話這么沖道了歉。
“我想你已經處理得相當好了。而且你那位彼得勛爵聽上去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但我不明白為什么要逼著你談論他,可憐的人。”
“要我說的話,”總務長評論說,“在這個大學里我們對每件事都談論得太多了。我們爭論這個爭論那個,爭論為什么又為什么,可就是不動手把事情解決。”
“可是難道不應該問一問我們想要解決的是什么嗎,”學監反對道。
聽到這種熟悉的學究式的爭辯,哈莉雅特沖著貝蒂·阿姆斯特朗笑了。十分鐘以前,有人提起了“價值”這個詞,一個小時以后,她們竟還在討論這個。最后還是總務長引用了一句話:
“上帝創造了整數;剩下的都是人造的。(5)”
“哦,拜托!”學監大叫道,“還是別把數學扯進來吧。還有物理。我可對付不了它們。”
“剛才是誰提起普朗克常數的啊?”
“是我,我道歉。我管它叫令人討厭的小東西。”大家都被學監的著重口氣逗笑了,之后,午夜降臨,聚會結束了。
“我現在還不住在學院里,”德·范恩小姐對哈莉雅特說,“我可以陪你一起走到你的房間嗎?”
哈莉雅特同意了,心想不知道德·范恩小姐想對她說什么。她們一起出門,走進新方庭。月亮升起來了,給那些建筑灑上一抹清冷的銀灰色,這樸素的顏色和窗戶里透出的黃光形成了對照,在窗戶后面,重逢的老友仍在愉快地交談和歡笑著。
“簡直像學期中一樣熱鬧,”哈莉雅特說。
“是的。”德·范恩小姐詭異地笑著,“如果仔細聽聽那些窗戶里的聲音,你就會發現,是中年的那一批發出的聲音最大。年紀大的都上床睡覺了,一邊還在想自己是不是跟她們的同學一樣被歲月消磨得那么厲害。她們受到了一些打擊,另外腳也很疼。而年輕的那一輩還在清醒地聊著生活和生活的責任——只有那些四十歲的女人,假裝她們又回到了讀本科的時候,而且感覺很良好。范小姐——我很欽佩你今晚說的那些。超脫是一種很稀有的美德,卻很少有人覺得它可愛,不管是在自己還是別人身上。如果你能找到一個人不介意這一點而喜歡你——甚至因此而更喜歡你——那這種喜歡就有了很高的價值,因為它十分真誠,而且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你也只需真誠面對自己就可以了。”
“這大概是真的吧,”哈莉雅特說,“但你為什么會想說這個?”
“我不想冒犯你,相信我。但我能想象,你一定遇到過很多次這種人,一旦他們希望你擁有的感受和你真實的感受有所不同,便對你感到失望。對他們有一點點在乎都是致命的。”
“是的,”哈莉雅特說,“但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我也很失望。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我覺得那不重要,只要你不說服自己產生某種所謂恰當的感受就行了。”
她們走進舊方庭,經過了古老的山毛櫸樹,它們是什魯斯伯里最令人肅然起敬的古董,樹影在她們身上投下斑點和變換的陰影,比黑暗更令人看不透。
“但你必須要做這一類的選擇,”哈莉雅特說,“在兩種愿望之間,你又怎么知道哪一個的重要性能壓倒另一個呢?”
“只有在它們征服了我們的時候,”德·范恩小姐說,“我們才會知道。”
菱形的陰影落在她們身上,像滑落的銀色鏈條。牛津所有的塔樓,一個接一個的,都奏響了一刻的鐘琴聲,一連串樂音雖不完全相同,卻很和諧。在伯利樓的門前,德·范恩小姐向哈莉雅特道了晚安,然后彎著身子邁著大步,消失在大廳門廊里。
奇怪的女人,哈莉雅特想,而且一針見血。哈莉雅特所有的悲劇都來自“說服自己”對一個男人“產生某種所謂恰當的感受”,而那個男人自己的感受還沒有經歷過真誠的考驗。她隨后的優柔寡斷則來自她的決心,決心不再把希望擁有的感受當作感受本身。“只有在它們征服了我們的時候我們才會知道哪件事的重要性壓倒了其他的。”在她的猶豫不決中,可曾有過任何東西是如此堅定的嗎?對啊,她忠于自己的工作——雖然曾有過看上去很強烈的理由讓她放棄工作,去做點別的。確實,雖然今晚她為這種特別的忠誠交代了理由,她卻從沒覺得對自己也需要交代。她把自己交付于寫作,雖然慢慢才覺得,或許這件事她做得更好,卻從未懷疑過這件事是她應該做的。它在她還未察覺的時候就征服了她,這就是證明。
她太興奮了,不想回去睡覺,于是在方庭里來來回回散了幾分鐘步。這個時候,她無意看見了一張紙,在修剪過的草坪上飄著。她下意識地把紙片撿起來,發現那上面不是空白的,于是把它拿到了伯利樓里面,想仔細看看。那是一張普通的便條紙,上面只有用鉛筆畫的幼稚的涂鴉。怎么說都不是一張好看的畫,更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學院的方庭里。它丑陋且殘忍,畫的是一個過度夸張的女性裸體線條,那女人正野蠻地對一個穿著長袍戴著方帽的性別不明者施以暴行。這幅畫既不理智也不健康;實際上,是很骯臟、下流和瘋狂的涂鴉。
哈莉雅特盯著它看了一會兒,覺得很惡心,同時也有一連串問題出現在她的腦海里。她把它拿上樓,走進最近的一間廁所,把它扔進馬桶,用水沖掉了。這才是這種東西該有的命運,有始有終;但最重要的是,她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它。
(1) 梅爾庫利亞里斯(Hieronymus Mercurialis,1530—1606),意大利哲學家和醫生。
(2) 羅伯特·伯頓(Robert Burton,1577—1640),牛津著名學者。文中這一段引自他最著名的作品《憂郁的解剖》(The Anatomy of Melancholy),這本1621年的作品是最早討論人類心理學的書籍之一,在十七到二十世紀的英國知識分子圈里非常流行。后文中亦多次引用了這本書。
(3) 勛爵(Lord)是對有爵位的貴族男性的泛稱,也用于稱呼一些封爵的兒子和一些擁有相應身份但沒有爵位的人士。在塞耶斯的筆下,溫西家族是英國最古老的貴族家庭,可以向上追溯到十二世紀獅心國王理查德的年代。彼得·溫西是第十五任丹佛公爵的次子,而第十六任丹佛公爵的頭銜傳給了他的哥哥。
(4) 此處取材于約翰·班揚(John Bunyan)1682年的基督教小說《圣戰》(The Holy War)。小說將人比喻成一座城鎮,名叫人靈城(Mansoul),講述神之子以馬內利(Immanuel)將人靈城從魔鬼(Diabolus)手中搶回來的故事。
(5) 德國數學家L·克隆內克的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