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俗麗之夜(多蘿西·L·塞耶斯經(jīng)典推理)
- (英)多蘿西·L·塞耶斯
- 14037字
- 2020-10-23 18:22:19
第三章
有一些人,即使心中有了愛,仍能約束它,使它不妨礙嚴肅的事業(yè)和生活的主旨;因為愛情一旦干擾情緒,就會阻礙人們堅定地奔向既定的目標。
——弗朗西斯·培根(1)
就像高級活動室一直宣稱的那樣,星期天才是返校日活動里最好的部分。官方的晚宴和演講都結(jié)束了,老學(xué)生在牛津住下來,而那些忙碌到只能擠出一個晚上的訪客們也都離開了。人們都休整過來,朋友之間可以進行輕松的聊天,無須擔心被一群無聊的人強留著或硬拖進談話里去了。
哈莉雅特頗為正式地拜訪了院長,參加了她提供雪莉酒和餅干的小型招待會,之后又去新方庭探望了利德蓋特小姐。英語輔導(dǎo)老師的房間里掛滿了她即將出版的作品的校樣,這本書是關(guān)于從貝奧武夫到布里吉斯(2)時代的音韻學(xué)元素的。因為利德蓋特小姐已經(jīng)完善了,或者正在完善(因為任何學(xué)術(shù)成果都不可能達到絕對的完善程度)一種全新的音韻學(xué)理論,它包含十二種不同韻律的應(yīng)用,構(gòu)成了一套新奇而復(fù)雜的標注系統(tǒng);又因為利德蓋特小姐的手寫字跡很難認,而她又不太會用打字機,所以現(xiàn)在那里至少有五個連續(xù)修改稿的活字清樣,完成度各有不同,還有兩張校樣,以及一張打印好的附錄,然而最重要的,也是支撐整個論證核心的導(dǎo)論部分還沒有寫出來。只有當一個部分已經(jīng)進入到了版面校樣的程度,利德蓋特小姐才會完全確認把一個大段從一章挪到另一章的必要性,而每一次這樣的改動都要額外消耗昂貴的版面校樣,也需要刪除五個修改稿中的相關(guān)部分;所以在進行必要的交叉核對時,利德蓋特小姐的學(xué)生和同事會發(fā)現(xiàn)她一頭扎進一堆紙里面,正無助地尋找著她掉進廢紙簍里的自來水筆。
“恐怕,”哈莉雅特禮貌性地詢問起她這部巨著時,利德蓋特小姐揉著腦袋回答說,“我對寫書的技術(shù)層面真是完全不懂啊。我覺得好迷惑,而且我一點也不擅長把想法表述給印刷工人。要是德·范恩小姐在這兒,她肯定能幫上很大的忙。她的頭腦太有條理了。看她的手稿真是一種學(xué)習(xí),而且當然啦,她的工作比我的復(fù)雜精細太多了——全是那些伊麗莎白時代的工資細節(jié)之類的,她都整理得井井有條,立論也安排得恰到好處。她還知道怎么把腳注設(shè)置好才能和正文對齊,我總覺得那個很難,雖然哈珀小姐在好心地幫我打字,但她其實對盎格魯-撒克遜人比對打字機了解多了。我想你記得哈珀小姐吧,她比你晚兩年入學(xué),修了英語作為第二學(xué)位,現(xiàn)在住在伍德斯托克路上。”
哈莉雅特說她一直覺得腳注很麻煩,還問說她可不可以先看看成書的一部分。
“這個,如果你真的感興趣的話,”利德蓋特小姐說,“但我不想讓你覺得乏味。”她從一張堆滿了紙的桌子上抽出幾頁來,“別用手去碰手稿上的那一小塊,上面有別針。我在這稿子上畫滿了頁邊注釋,字行間也寫滿了,但你看,我突然意識到可以再大大改進我的標注系統(tǒng),所以我得把它們?nèi)恐馗囊槐椤N也拢彼蠲伎嗄樀丶恿艘痪洌坝∷⒐と丝隙ㄒ匏牢伊恕!?/p>
哈莉雅特暗自同意她的說法,但安慰地說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肯定早就習(xí)慣辨認學(xué)者們的手稿了。
“有的時候我都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學(xué)者,”利德蓋特小姐說,“這些在我的腦袋里都很清楚,你知道,可一旦要把它寫在紙上,我就糊涂了。你是怎么處理你的情節(jié)詭計的?那些不在場證明和時刻表一類的,要在腦子里全部記住一定很難吧。”
“我自己也常常搞糊涂,”哈莉雅特承認,“我從來沒有成功地創(chuàng)作過一個不超過六個大錯誤的詭計。好在十個讀者里面有九個自己也會糊涂,所以就無所謂了。第十個讀者會給我寫一封信,而我就保證說第二版的時候我會把錯誤改過來,但我其實從來沒改過。反正我的書就是消遣用的;跟學(xué)術(shù)著作不一樣。”
“其實你一直有學(xué)者的頭腦,”利德蓋特小姐說,“而且我覺得你當年所受的訓(xùn)練在某些方面對你還是有幫助的,不是嗎?我曾經(jīng)以為你可能會往學(xué)術(shù)界發(fā)展呢。”
“我沒走這條路你失望嗎?”
“不會,真的。我很高興我們的學(xué)生能走出去,做這么不一樣、又很有趣的事情,而且把事情做得很好。我必須說,我們的大多數(shù)學(xué)生在自己的領(lǐng)域里都很杰出。”
“現(xiàn)在這一批呢?”
“這個嘛,”利德蓋特小姐說,“我們招到一些非常好的學(xué)生,她們也驚人地勤奮,特別是當你想到,她們同時還在繼續(xù)參加所有那些外面的活動時——只是有時候我擔心她們做太多事了,晚上沒辦法睡足覺。現(xiàn)在有年輕小伙子、小汽車和派對,她們的生活比戰(zhàn)前那時候要充實多了——甚至比你們那時候都充實很多,我想。要是我們的老院長看見學(xué)院現(xiàn)在的樣子,恐怕會很驚慌吧。我得承認偶爾我也會被嚇著,甚至那么開明的學(xué)監(jiān)也是,她覺得只穿著胸罩和內(nèi)褲在方庭里曬太陽是很不合適的。并不是怕有本科男生看見——他們早對此習(xí)以為常了——可是萬一哪個男子學(xué)院的院長來找我們院長,他們得在穿過庭院的時候忍住不臉紅。馬丁小姐非常堅持要求她們穿浴衣——如果她們愿意的話可以露背,但得體的浴衣是有它們的用途的,不能用普通內(nèi)衣代替。”
哈莉雅特贊同說,這似乎非常合理。
“我很高興你這么想,”利德蓋特小姐說,“對我們比較年長的這一代來說,把握傳統(tǒng)和進步的平衡是很難的——如果那能稱得上是進步的話。像這樣的權(quán)威在今天能得到的尊重已經(jīng)很少了,而且我希望在整體上這是一件好事,雖然這樣一來,管理任何一個機構(gòu)都會比以前更困難。你肯定想喝杯咖啡了吧。不,真的——我一般這個時候都會來一杯。安妮!——我好像聽到我的校工在配餐室里的聲音了——安妮!請你再給范小姐端一杯咖啡來吧。”
哈莉雅特已經(jīng)吃飽喝足了,但還是禮貌地從穿著整潔的制服的女仆手里接過了咖啡。門再次關(guān)上之后,她評價說,什魯斯伯里的工作人員和服務(wù)水平比她那時候進步了好多,于是她再次聽到了對新總務(wù)長的夸獎。
“不過我很擔心,”利德蓋特小姐補充說,“安妮有可能不再在我們這棟樓里服務(wù)了。希利亞德小姐覺得她太自我,而且可能有一點心不在焉。也是,可憐的人,她是個寡婦,帶著兩個孩子,其實真的不應(yīng)該出來干活的。她丈夫本來有很好的工作的,我想,但他精神方面出了點問題吧,可憐的人,死了,好像是飲彈自殺,或是類似的慘劇,把她一個人悲慘地留在世上了,所以她很愿意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她的小女兒們寄宿在朱克斯太太家里——你記得朱克斯一家吧,你在的時候他們還住在圣十字路上的門房里。現(xiàn)在他們住在圣奧爾代茲路上,所以安妮可以在周末去看她們。這對她來說是好事,也能給朱克斯太太帶來些零碎的額外收入。”
“朱克斯退休了嗎?他年紀不大啊,不是嗎?”
“可憐的朱克斯,”利德蓋特小姐善良的臉上出現(xiàn)了憂郁的神色,說道,“他惹上些可悲的麻煩,我們只好把他開除了。很遺憾地說,他其實不是那么誠實,不過我們給他找了份園丁的工作,”她變得開心一點了,“這樣他就不用面對處理包裹一類的誘惑了。他是個最勤奮工作的人,可惜把錢都拿去賭馬了,所以很自然的,就會有經(jīng)濟困難。對他的太太來說真是太不幸了。”
“她是個好人,”哈莉雅特附和。
“她為這件事沮喪極了,”利德蓋特小姐接著說,“公道地說,朱克斯也是。他快崩潰了,總務(wù)長告訴他必須離職的時候,她也很難過。”
“是——吧,”哈莉雅特說,“朱克斯一直挺能說會道的。”
“哦,但我相信他是真的為他做過的事感到抱歉。他解釋了自己是怎么陷進去的,一件事又引發(fā)了另一件事。我們對此都很痛心,可能除了學(xué)監(jiān)吧——她從來都不是很喜歡朱克斯。總之,我們給了他太太一小筆貸款來還清他的債務(wù),他們也在很誠實地還款,每星期付幾個先令。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改邪歸正,而且我相信他不會再走歪路了。不過當然,不可能還讓他繼續(xù)在這里做了。我們不可能完完全全放心,而對于門房,我們需要找我們很信賴的人。現(xiàn)在的這個,帕吉特,是最可靠的,而且人也很風(fēng)趣。你一定要讓學(xué)監(jiān)告訴你一些帕吉特說的有趣的話。”
“他看上去正直得像座紀念碑一樣,”哈莉雅特說,“這樣一來,他可能就沒那么受歡迎了。朱克斯當年會收賄賂的,你知道——如果誰回來晚了,這一類的事情。”
“恐怕他的確是這樣的,”利德蓋特小姐說,“自然,對于一個內(nèi)心不是很堅定的人來說,這個工作要承擔的責(zé)任太大了。在現(xiàn)在的崗位上他會做得更好的。”
“我發(fā)現(xiàn)阿格尼絲也不在這里了。”
“是的——你們那時候她是校工的負責(zé)人;對啊,她也離開了。她漸漸覺得這里的工作太繁重,不得不退休了。我很高興我們能擠出一筆小小的養(yǎng)老金給她——金額很少,但是你知道的,我們的收入得很小心地分配利用,保證各種項目都照顧到。而且我們還是做了一點安排,讓她給學(xué)生做一些修修補補的零活,也幫學(xué)院做一些床單。還是有幫助的;而且她特別高興,因為她殘疾的妹妹也可以幫忙做一部分,給她們微薄的收入做點貢獻。阿格尼絲說那個可憐的好人現(xiàn)在開心多了,因為她不再覺得自己是個負擔了。”
對于管理層不倦的苦心,哈莉雅特不是第一次感到驚訝了。沒有人的利益曾被忽視或遺忘,而且終年稀缺的財政收入總能被不斷生發(fā)出的好意所彌補。
談了一會兒過去的老師和學(xué)生們的近況以后,話題轉(zhuǎn)到了新圖書館上。書本在它們的舊家都鐸樓里越堆越高,如今總算有一個寬敞的空間容納它們了。
“等它建成的時候,”利德蓋特小姐說,“我們就會覺得學(xué)院的建筑真正完整了。對于我們這些還記得舊日時光的人來說,這的確美好極了;那時候我們只有一棟可笑的老房子,十個學(xué)生,坐在驢拉的馬車里結(jié)伴去上課。說實話看著親愛的老房子被推倒以便給圖書館騰出空間的時候我們都淚眼汪汪的。那里保存了太多回憶啊。”
“是啊,確實,”哈莉雅特同情地說。她猜想,這經(jīng)歷豐富卻依然純潔的靈魂在過去的每時每刻應(yīng)該都棲息在未經(jīng)污染的快樂中。此時,另一個學(xué)生走進來,打斷了她和利德蓋特小姐的談話,于是她有點不情愿地走出來,結(jié)果又撞上了堅持不懈的莫利森小姐,還在巨細靡遺地講述著那個關(guān)于鐘的故事的細節(jié)。當她告訴莫利森小姐說A·E·W·梅森先生(3)已經(jīng)想到過同樣的點子時,她感到高興極了。可莫利森小姐還是停不下來,又急切地問起了關(guān)于彼得·溫西勛爵的事,他的舉止、教養(yǎng)和外貌;當莫利森小姐的注意力被舒斯特-斯萊特小姐吸引過去時,哈莉雅特的怒氣卻一點也沒有減輕,因為她又被迫要聽一場關(guān)于亞健康人群的絕育話題的長篇大論,必然的結(jié)論似乎就是應(yīng)該推廣一場鼓勵健康人群結(jié)婚的運動。哈莉雅特同意說高智商的女性應(yīng)該結(jié)婚,并且養(yǎng)育下一代;但她也指出英國丈夫們在這件事上才有發(fā)言權(quán),而且大部分時候,他們并不喜歡高智商的太太。
舒斯特-斯萊特小姐說她覺得英國丈夫們都很可愛,她正在準備一份調(diào)查問卷要發(fā)放給大英帝國的年輕小伙子們,以便了解他們對待婚姻的價值取向。
“可是英國人不填調(diào)查問卷的,”哈莉雅特說。
“不填調(diào)查問卷?”舒斯特-斯萊特小姐吃了一驚,大叫著反問。
“不填,”哈莉雅特說,“他們不愿意。我們這個民族對調(diào)查問卷不感冒。”
“好吧,那太糟糕了,”舒斯特-斯萊特小姐說,“但我真的希望你們能加入我們鼓勵健康婚姻聯(lián)盟在英國的分會。我們的主席J·波佩林肯太太是個很棒的女人。你肯定會非常樂意見見她的,她明年就會來歐洲。這段時間,我會在這里進行游說,并且從英國人心態(tài)的角度來研究整個問題。”
“恐怕你會發(fā)現(xiàn)這項工作非常困難。我很好奇,”哈莉雅特補充道(因為她覺得還欠舒斯特-斯萊特小姐一個對昨晚不幸遭遇的反擊),“你的目的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說的這樣中立。或許你想調(diào)查英國丈夫的可愛之處是出于個人和現(xiàn)實的考慮呢。”
“那你就是在取笑我了,”具有幽默感的舒斯特-斯萊特小姐說,“不,我只是一只小工蜂,負責(zé)給蜂后采蜜,供她享用的。”
“我所見到、聽到的一切,都好像在譴責(zé)我(4)!”哈莉雅特對自己嘟噥著。本來以為牛津至少能提供一個喘息的機會,讓她不去想關(guān)于彼得·溫西和婚姻的問題。不過就算她還稱不上是名人,好歹也已經(jīng)名聲在外,然而惱人的是,彼得卻是一位更加引人注目的名人,在兩人之中,人們還是寧愿去了解他,而不是她。至于婚姻嘛——好吧,每個人肯定都得有一次機會去探究它能否行得通。變成瑪麗·阿特伍德(娘家姓斯托克斯)和變成舒斯特-斯萊特小姐,哪個更糟一點呢?做菲比·班克羅夫特(娘家姓塔克)和利德蓋特小姐,哪個比較好呢?而這些人,如果改變婚姻狀況,還會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
她信步走進空蕩蕩的初級活動室,里面只有一個衣著邋遢的女人獨自坐著,在看一張有插圖的報紙。哈莉雅特經(jīng)過的時候,這個女人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試探性地問道,“你好!是范小姐吧,對嗎?”
哈莉雅特匆忙搜尋起自己的記憶。這個人肯定比她早進學(xué)院好多年——她看上去四十多快五十歲了。到底是誰啊?
“我猜你不記得我了,”那個人說,“凱瑟琳·弗里曼特爾。”
(凱瑟琳·弗里曼特爾,老天!可是她只比哈莉雅特高兩屆啊。才華橫溢、非常聰明、非常活躍,拿了她那一屆杰出學(xué)生獎學(xué)金。發(fā)生了什么讓她變成這樣啊?)
“我當然記得你了,”哈莉雅特說,“但我對名字經(jīng)常反應(yīng)不過來。你這些年都在做什么?”
原來凱瑟琳·弗里曼特爾嫁給了一個農(nóng)民,于是一步錯步步錯。不景氣、病痛、十一稅、其他稅、牛奶協(xié)會和市場協(xié)會的控制,加上還要養(yǎng)育孩子,她拼命干活也只能維持基本的生存——哈莉雅特讀到過也聽說過很多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市場低迷的消息,所以知道這樣一個故事實屬平常。她為自己看上去如此成功而感到羞愧,她覺得自己寧愿過去發(fā)生的一切重來一次,也不要走進凱瑟琳日日勞作的生活中去。從某個方面來說這是一首敘事長詩,但還是很荒謬。她很突兀地打斷了對方,抱怨起教會救濟委員們的鐵石心腸來。
“可是,弗里曼特爾小姐——我是說,呃,本迪克太太——讓你來做這種事情實在是很荒唐。我的意思是,采摘自己種的水果,把時間都用來喂家禽,像個苦工一樣干活這些事情。如果你能寫作或做點其他靠腦力勞動的工作,報酬肯定會高很多,體力勞動可以雇別人去做啊。”
“是的,會是這樣。但最開始的時候我不是這樣看的,我?guī)е鴿M腦子勞動最高貴這樣的想法就一頭扎了進去。何況那個時候,如果我不參與到我丈夫的興趣中,他會不高興的。當然我們也沒想到事情后來會變成這樣。”
哈莉雅特能對自己說的只有一句:太浪費了!所有那些才華,所有學(xué)習(xí)得來的智慧,被用在任何一個沒受過教育的鄉(xiāng)村姑娘都能做好的工作上,她們可能還做得更好。任何事都應(yīng)該有補償吧,她猜想。于是她直言不諱地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值得嗎?本迪克太太說。哦,是的,當然值得。這是值得一做的工作,服務(wù)大地。而這,她試著表達出來,是一種純?nèi)淮旨c而簡樸的服務(wù),卻比紙頁上旋轉(zhuǎn)的文字更優(yōu)雅。
“我很樂意承認這一點,”哈莉雅特說,“犁鏵是比剃刀更高貴的工具。但是假如你的天賦是理發(fā),那么做一個理發(fā)師,并且是好的理發(fā)師——然后(如果你愿意的話)用理發(fā)得來的利潤去幫助犁田,不是更好嗎?不管這工作有多偉大,它是你的工作嗎?”
“它現(xiàn)在是我的工作了,”本迪克太太說,“我們不能回頭,一旦遠離過去的生活,腦子也生銹了。假如你的時間都花在給一家人洗衣做飯、挖土豆和喂奶牛上,就會知道這些東西能把剃刀的刀刃都磨鈍了。你不需要覺得我不羨慕你們輕松的人生;我是羨慕的。我滿懷感情地來參加返校日,可現(xiàn)在真希望自己沒有來過。我比你大兩歲,但看上去比你大二十歲。你們中沒有人哪怕有一點點關(guān)心我的想法,而你們的想法在我看來全都不切實際。你們似乎跟現(xiàn)實生活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在夢里漫步。”她停頓了一下,憤怒的聲音柔和下來,“但怎么說這也是個美夢。想到我曾經(jīng)也是個學(xué)者,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覺得古怪了……我不知道,或許你還是對的吧。知識和文學(xué)能比孕育它們的文明更長久。”
“詞語,而非其他
在時光中永存。
當你已逝,
沉默不語,
留存依舊,愈加鮮活的
是詩與琴,”(5)
哈莉雅特吟誦道。她茫然望著窗外的陽光。“真是奇怪——我剛剛就在想完全一模一樣的事情——只是由頭不一樣。你看!我無比崇敬你,但我相信你全部搞錯了。我確定我們都應(yīng)該做自己的工作,不管那有多瑣碎;而不應(yīng)該說服自己去做別人的工作,不管那有多高貴。”
就在她說這些的時候,她想起了德·范恩小姐;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說服。
“那是很好,”本迪克太太回答,“但有人嫁人后,還等于嫁給了別人的工作呢。”
沒錯,但哈莉雅特曾有過這樣的機會,嫁人的同時保持自己的工作沒有大的變動。而且等于嫁給了一大筆錢,連工作都有些多余。她再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不公平地擁有這么多優(yōu)勢,而更多更值得擁有它們的人卻還在徒勞地渴望著。
“我猜想,”她說,“婚姻其實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不是嗎?”
“是啊,”本迪克太太說,“我的婚姻生活和有史以來所有人的婚姻一樣快樂。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丈夫娶了另一種類型的太太,他會不會比現(xiàn)在過得更好。他從沒這樣說過,但我會這樣想。我想他知道我在想念——一些東西,有的時候他也討厭這種想念。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對你說這些——我從沒對任何人說起過,而且我跟你也沒那么熟,不是嗎?”
“的確;何況我也不是很有同情心。事實上,我甚至粗魯?shù)米屓藚拹骸!?/p>
“你是這樣的,”本迪克太太說,“不過你的聲音這么好聽,粗魯點也沒關(guān)系了。”
“我的天!”哈莉雅特說。
“我們的農(nóng)場在和威爾士的邊界上,所有人說的都是難聽的當?shù)赝猎挕D阒雷钭屛覒涯畹氖鞘裁磫幔渴俏幕具^的語言,親愛的、常被濫用的牛津口音。真是可笑,不是嗎?”
“我原本覺得大廳里的吵鬧聲就像一籠子孔雀發(fā)出的。”
“沒錯;但走出大廳,你就能發(fā)現(xiàn)說話得體的人。當然很多人還是做不到;但有些人可以。你可以;而且你的嗓音也很好聽,所以整體更加出色。你還記得過去在巴赫唱詩班的日子嗎?”
“怎么會不記得呢?在威爾士邊界你有機會聽音樂嗎?威爾士人是會唱歌的。”
“我沒有什么時間聽音樂了,但我試著在教孩子們。”
借著這個話頭,哈莉雅特問了些適宜的家常問題。當她最終和本迪克太太道別的時候,心里充滿了壓抑的情緒,就好像看見了德比賽馬的冠軍(6)被派去拉運煤車一樣。
星期天在大廳里的午餐是非正式的。很多人沒有參加,而是去城里赴約了。那些隨興前來的,從供應(yīng)食物的臺子上拿了食物之后,就在她們能找得到的位子上坐下,一邊聚在一起聊著天,一邊把飯吃完了。哈莉雅特給自己拿了一盤冷火腿,四處張望著想找個伙伴一起吃飯,所以看到菲比·塔克的時候心里很是感激。菲比剛剛進來,正從校工的手里接過一份冷的烤牛肉。兩個人聚到一起,坐在了和高桌平行、與其他桌子成直角的長桌最遠端。從那里她們能俯瞰整個大廳,包括高桌和一整排的食物臺。哈莉雅特的眼睛從一個生氣勃勃又忙碌的就餐者打量到另一個,她一直在問自己,是哪一個?所有這些看上去正常而快活的女人中,是哪一個昨晚把那張惡心的紙片掉在了方庭里?因為你根本不會知道,而不知道帶來的問題就是你會微微地懷疑每一個人。舊日和平的所在地似乎安然無恙,但奇怪的事情可能在爬滿苔蘚的石頭下蔓延潛行。院長坐在她雕刻精美的椅子上,正低下頭,被學(xué)監(jiān)的某個笑話逗得咯咯直笑。利德蓋特小姐剛剛進來,正搶著幫助一位半盲的老學(xué)生。她已經(jīng)幫她顫顫巍巍地爬上了三級臺階,從食物臺上拿了她的午餐,現(xiàn)在正幫她往盤子里放沙拉。總務(wù)長斯蒂文斯小姐和現(xiàn)代語言的輔導(dǎo)老師肖小姐被三個已經(jīng)有相當年紀和成就的老學(xué)生圍住;她們的談話非常活躍,而且顯然很有趣。古典學(xué)的輔導(dǎo)老師派克小姐正和一個高大強壯的女人投入地討論著什么,菲比·塔克認出那個女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考古學(xué)家,并且告訴了哈莉雅特。在相對安靜的氣氛中,輔導(dǎo)老師高亢的聲音突然讓人意外地爆發(fā)出來:“黑羅斯的墓冢應(yīng)該是獨立事件。西奧圖庫(7)的墓棺……”之后吵鬧聲再次蓋過了這場爭論。另外兩位哈莉雅特不認識的老師(她們是在她之后新來的)正在交談,從她們的動作來看,是在討論帽子。希利亞德小姐因為說話太過諷刺,似乎在同事中間很不受歡迎,正獨自一人慢慢吃飯,一邊瀏覽著隨身帶來的一本小冊子。德·范恩小姐來遲了,在希利亞德小姐旁邊坐下來,開始心不在焉地咀嚼火腿,雙眼盯在虛空中某一個固定的點上。
大廳的中間坐滿了往屆學(xué)生——各種類型、各種年紀、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有一個奇怪的肩膀圓圓的女人,穿著黃色印度長衫和涼鞋,頭發(fā)盤成兩個蝸牛殼蓋在耳朵上,會是她嗎?一個矮胖的鬈發(fā)女人,穿著花呢外套和一件中性的馬甲,臉板得就像出租車背面一樣,會是她嗎?一個女人身穿緊身褡,有一頭白發(fā),大概六十歲上下,她的帽子給一個十八歲在阿斯科特賽馬會上首次亮相的女孩戴可能更合適一些,會是她嗎?還有許多在笑臉上貼著“學(xué)校老師”這個標簽的女人,會是她們中的一個嗎?那個平淡無奇的中年婦人,就坐在她這一桌的另一端,帶著一股委員會主席的威嚴,會是她嗎?那個可笑的矮個子,穿著不合時宜的粉紅色,看上去好像把衣服順手在抽屜里塞了一冬,還沒熨過就又拿出來穿了,會是她嗎?那個俊美的、保養(yǎng)得很好的女商人,大概五十歲,指甲修得很仔細,她突然插進完全不認識的人的談話里,只為了告訴她們她剛剛開了一家美發(fā)店,“就在邦德街上”,會是她嗎?那個高個子,形容憔悴,仿佛悲劇里的女主角,穿著黑色的馬羅坎平紋褶絲綢衣服,長得好像哈姆雷特的姑姑,可實際上是在《每日水星報》上開家政專欄的比阿特麗絲姑姑,會是她嗎?那個長著一張馬臉的瘦削女人,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獻給了社區(qū)工作,會是她嗎?還有那個不可戰(zhàn)勝的快樂積極的小個子,既是內(nèi)閣秘書手下最得力的秘書,同時還有自己的秘書,難道是她?這些臉孔來了又走,像在夢里一樣,一樣跳躍,一樣神秘莫測。
大廳遠處地位較低的桌子上坐著六個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因為有口試的關(guān)系,放假期間還留在牛津。她們幾個人不停地對著彼此唧唧喳喳說話,完全無視入侵她們學(xué)院的這些奇怪的老女人,而這些人就是她們十年,或二十、三十年以后的樣子。她們一群人舉止隨便,哈莉雅特想,一副學(xué)期結(jié)束就不再注重儀表的樣子。一個怪怪的女孩,有一張羞怯的臉孔,和淺棕色的頭發(fā),眼睛的顏色很淺,手指總是停不下來。坐在她旁邊的女孩膚色很深,長得很漂亮,她那張臉只要給出一點鼓勵,男人們就會愿意為之攻城略地。還有一個笨拙、好像還沒長開的年輕人,妝化得很糟,身上有一種可憐的氣質(zhì),仿佛努力要贏得別人的心,卻從未成功過。那一群人里最有趣的姑娘,臉長得像一團熱烈的火焰,衣著反常,不合時宜,讓人無法忍受,但毫無疑問,有朝一日她將會用自己的雙手掌握世界,只是不知初衷會是善還是惡。其他人就沒什么特征了,雖然各有不同——但是沒有特征的人,哈莉雅特想,是所有人類中最難分析的一群。你幾乎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直到——砰!某件預(yù)料之外的事情突然爆發(fā),就像深埋的炸藥,只留下你一個人驚詫不已地收拾飄浮著的奇怪殘骸。
這樣的大廳熙熙攘攘,校工從食物臺后面無動于衷地看著所有人。“那她們又是怎么看待我們的,上帝才知道吧,”哈莉雅特若有所思。
“你是在構(gòu)思什么特別復(fù)雜的謀殺案嗎?”菲比詢問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還是在制造困難的不在場證明?我已經(jīng)三次叫你把調(diào)味瓶遞過來了。”
“對不起,”哈莉雅特說,同時把瓶子遞過去。“我在思考,人類的面部表情并不能透露多少關(guān)于內(nèi)心的訊息。”她有些猶豫,差一點就要告訴菲比那幅惡心的圖畫,但她的朋友緊接著問了她一些別的問題,提這件事的時機就這樣溜走了。
但這個插曲還是讓她感到煩惱和不安。那天晚些時候,她走過空無一人的大廳,停下來盯著什魯斯伯里伯爵夫人瑪麗的畫像看了一會兒,這所學(xué)院就是以她的名義建立的。這幅畫像是劍橋圣約翰學(xué)院那幅畫的現(xiàn)代臨摹本,畫工精細,那張古怪、硬朗的臉,以及它乖戾的嘴,斜視的、神秘莫測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制造了一種奇特的魅力,即便在她做學(xué)生的時候也是如此,要知道那時所有被掛在公共場合的過世名人畫像,引來的多半是譏諷的評論而非恭敬。她不知道,也從沒有費心去詢問過,什魯斯伯里學(xué)院為何要接受這樣一筆不詳?shù)木栀洝9峦思业呢惤z的女兒(8)的確才華橫溢,但也是個危險分子;她不受男人們的控制,囚禁倫敦塔的遭遇嚇不倒她,在樞密院面前也能輕蔑地保持沉默,一個倔強的反抗者、忠誠的朋友和無情的敵人,一個在惡毒攻擊還很少見的年代就承受了許多咒罵的女士。事實上,她似乎是一個典型,代表了所有受過教育的女性身上通常被詬病的危險特質(zhì)。她的丈夫,“偉大和榮耀的什魯斯伯里伯爵”,為了家庭內(nèi)的平靜付出了代價,因為培根曾說,世上有一個人“比他還要偉大,那就是什魯斯伯里的女主人”。而這對他來說當然是種冒犯。可以預(yù)見舒斯特-斯萊特小姐的健康婚姻推廣活動不會太成功,因為這件事的規(guī)則似乎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性要不然就終生未婚,像舒斯特-斯萊特小姐所憂慮的那樣,要不然就要找一個更優(yōu)秀的男人,嫁給他。而這大大限制了優(yōu)秀女性的選擇范圍,因為雖然這世界上充滿了優(yōu)秀的男人,可它同時也被數(shù)量更加巨大的中等和平凡男人們占據(jù)著。另一方面,優(yōu)秀的男人能夠隨心所欲地結(jié)婚,而不一定非要選擇優(yōu)秀的女人;的確,一個選擇了平凡女人的優(yōu)秀男人,常常被認為是親切而值得贊揚的。
“不過當然了,”哈莉雅特提醒自己,“僅僅做一個了不起的太太或母親,一個女人就可以有所成就,或者無論如何得到認可,就像格拉古兄弟的母親(9);反過來,憑著做一個獻身于家庭的好丈夫或好爸爸就能獲得名聲的男人則屈指可數(shù)。查理一世(10)是一個不幸的國王,卻是位可敬的家庭成員。可你還是很難認定他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之一,他的孩子們也談不上有多成功。天啊!做一個偉大的父親要么困難無比,要么就是一個悲哀的不被重視的角色。無論在何處找到一個偉大的男人,在他的身后你必然也會找到一個偉大的母親或妻子——至少人們是這樣說的。要是能知道多少偉大的女人身后有個偉大的父親或者丈夫,一定很有趣,可以寫成很有意思的研究論文。伊麗莎白·巴雷特(11)?嗯,她有個很棒的丈夫,但坦白說他在自己的領(lǐng)域也很杰出——她的父親巴雷特先生也算不上——勃朗特姐妹?嗯,也算不上。伊麗莎白女王?她有一個極為出色的父親,但對女兒們的奉獻和幫助卻很難稱得上是他最主要的人格特征。而且她沒有丈夫,太固執(zhí)己見了——維多利亞女王?可憐的阿爾伯特(12)或許還有不少事情可以研究,但關(guān)于肯特公爵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有人在她身后經(jīng)過了大廳;原來是希利亞德小姐。哈莉雅特帶著點惡作劇的想法,想看看喜歡和人作對的希利亞德小姐會有什么回應(yīng),便把自己新想出的這個歷史論文題目講給她聽了。
“你忘了那些非智力的成就了,”希利亞德小姐說,“我相信很多女歌唱家、舞蹈家、游泳選手和網(wǎng)球明星,她們的成就都得益于在背后奉獻的父親。”
“但那些父親都不出名。”
“是的,自我犧牲的男人無論在男人還是女人中都不受歡迎。我懷疑甚至你的文筆都沒法讓他們的美德獲得承認。特別是如果你只以智力水平選擇女性作為研究對象,那肯定會是一篇很短的論文。”
“因為缺乏事實?”
“恐怕是這樣的。你能想到有哪個男人真誠地崇拜一個女人是因為她的頭腦嗎?”
“這個,”哈莉雅特說,“肯定沒有多少。”
“你可能認為你認識一個,”希利亞德小姐酸溜溜地強調(diào)了一下,“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在這樣或那樣的時刻都會認為我們認識一個這樣的。但這個男人通常還有一些別的企圖的。”
“很有可能,”哈莉雅特說,“你對男人的評價好像不高——我的意思是,男性角色,這一類的。”
“的確,”希利亞德小姐說,“我對他們評價不太高。但他們有一種很令人欽佩的天賦,就是把他們的觀點強加給社會大眾。所有的女人都很在意男性對她們的批評,而男人卻不在意女性的批評。他們藐視評論。”
“那你個人藐視男性的批評嗎?”
“發(fā)自內(nèi)心地藐視,”希利亞德小姐說,“但傷害還是有。看看這所大學(xué),所有男人對待女子學(xué)院都格外親切和同情,可是當然,你不會看到他們把大學(xué)的重要職位任命給女性的。恐怕永遠都不會。女人們或許要用一種超越評論的方式展示她們的工作。不過他們還是樂于看到我們和我們的小玩具在一起。”
“優(yōu)秀的父親和忠于家庭的男人,”哈莉雅特嘟囔著。
“從這一點上說——是的,”希利亞德小姐笑了起來,而且笑得很酸楚。
這有點可疑了,哈莉雅特想。可能是一段個人的歷史。能夠不被個人經(jīng)驗所困擾是多么難的一件事啊。她走到初級活動室,在鏡子里檢查了一下儀容。剛才那位歷史輔導(dǎo)老師的眼睛里有一種神色,是她永遠不希望在自己的眼睛里出現(xiàn)的。
星期天的晚禱。學(xué)院在教派上沒有傾向性,但基督教的某些敬神活動對于社團生活來說還是必要的。學(xué)院的小教堂,窗戶上鑲著彩繪玻璃,不帶裝飾的橡木鑲板和樸素的祭臺算是所有教宗和雜派最簡單的共同裝置了。哈莉雅特走向教堂,想起自從昨天下午開始就沒見過自己的長袍了,當時學(xué)監(jiān)把它拿到了高級活動室。她不想不請自來地鉆進那片圣地中的圣地,所以找到了馬丁小姐,發(fā)現(xiàn)似乎她已經(jīng)把所有的長袍都拿進自己的房間了。哈莉雅特扭動身子鉆進長袍里,一只飄動的袖子撞到了面前的桌子上,發(fā)出“砰”的一聲響。
“哎呀!”學(xué)監(jiān)說,“那是什么?”
“我的香煙盒,”哈莉雅特說,“我還以為丟了呢。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昨天我的衣服上都沒有口袋,所以就把它塞進長袍的袖子里了。反正這些袖子也就這點用途了,不是嗎?”
“哦,老天!我的兩個袖子每到學(xué)期末都會變成裝臟手帕的袋子,每當我的抽屜里一條干凈的手帕都不剩了的時候,我的校工就會把我長袍的袖子翻開。我的最高紀錄是一次放了二十二條——然后我就得了一個星期的重感冒。真是極其不衛(wèi)生的服裝。你的方帽在這兒。不用急著拿兜帽——你待會兒可以回來這里取。你今天都在做什么?——我?guī)缀醵紱]看見你。”
哈莉雅特又感到了一股沖動,想要提起那幅惡心的圖畫,但還是忍住了。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這件事搞得有點精神錯亂了。干嗎還要想著它?于是她提起了和希利亞德小姐的對話。
“上帝!”學(xué)監(jiān)說,“這是希利亞德小姐的老話題了。就像甘普夫人說的,胡縮(13)。男人當然不愿意自己的地位被取代啦——誰愿意啊?我覺得能讓我們?nèi)肭炙麄兊拇髮W(xué)已經(jīng)非常有風(fēng)度了,感謝他們的好意。幾百年以來,他們都習(xí)慣了做爵爺和主人,而現(xiàn)在他們需要一點點時間來適應(yīng)這種變化。比方說,一個男人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來接受一頂新帽子,然后就在你打算把它拿去賤賣掉的時候,他說,‘你那頂帽子挺好看的,在哪兒買的?’而你說,‘親愛的亨利,這頂帽子我去年就買了,當時你還說我戴著它好像街頭藝人牽著的猴子。’我姐夫每次都這樣,都快把我姐姐逼瘋了。”
她們踏上了教堂門前的臺階。
總的來說,這次的經(jīng)歷也不是很糟,絕對沒有預(yù)期的那么糟。不過發(fā)現(xiàn)自己和瑪麗·斯托克斯已經(jīng)漸行漸遠,還是有些可惜,而且瑪麗·斯托克斯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也有一點讓人厭煩。哈莉雅特很久以前就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不可能僅僅因為別人生了病,或去世了,就喜歡他們多一點——可能反而更少,因為過去太喜歡了。有些快樂的靈魂終其一生都沒有機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而他們便是那些被稱為“真摯”的男人和女人們。不過,仍然有許多舊友是你樂于再次見到的,就像學(xué)監(jiān)和菲比·塔克。而且真的,每個人都表現(xiàn)得格外得體。某些人對關(guān)于“那個男人溫西”的話題或許有些過于好奇和傻氣了,但毫無疑問初衷都是好的。希利亞德小姐可能是個例外,可她一直都是這樣,就是有點別扭,讓人不太舒服。
汽車蜿蜒開過奇爾特恩地區(qū)時,哈莉雅特想起她與學(xué)監(jiān)和總務(wù)長的臨別對話,不禁咧開嘴,對自己笑了起來。
“一定要盡快給我們寫一本新書出來。記住,萬一在什魯斯伯里發(fā)現(xiàn)什么謎團,我們會把你叫來解開它的。”
“好的,”哈莉雅特說,“要是你們在食品儲藏室發(fā)現(xiàn)一具被砍死的尸體,給我發(fā)封電報——確保一定要讓巴頓小姐親自看過尸體,這樣她就不會那么介意我把兇手繩之以法了。”
假設(shè)她們真的在食品貯藏室發(fā)現(xiàn)一具血腥的尸體,她們所有人都該有多驚訝呀。一所學(xué)院的榮譽就在于從未有任何極端事件發(fā)生,以前發(fā)生過的最接近于恐怖事件的,是一個本科生“走錯了人生的方向”。一兩個包裹被門房偷竊就足以讓整個高級活動室驚恐萬分了。上帝保佑,她們所有人都是那么單純、溫柔和善良,日日走在古老的山毛櫸樹下,思考著“存在或不存在(14)”和伊麗莎白女王時代的國家財政。
“我打碎了堅冰,”她大聲說道,“而水并不是那么冷。我應(yīng)該找機會常常回去。我應(yīng)該回去。”
她挑了一間讓人愉快的酒吧,胃口大開地吃了一頓午餐。然后她想起自己的香煙盒還在長袍里,這件衣服被她掛在胳膊上帶了進來,于是她把手伸進長袖子的底部,費力地取出了盒子。一張紙片也被帶了出來——一張對折兩次的普通便條紙。一段不愉快的記憶涌上來,她皺著眉頭把紙片展開。
紙上粘著一段話,其中的字母明顯是從報紙標題上剪下來的。
你這個骯臟的殺人兇手。你還有臉露面嗎?
“見鬼!”哈莉雅特說,“牛津,汝亦如是?”她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然后劃一根火柴,點著了那張紙。它很快燒起來,她不得不松手讓它落在盤子里。即便那時,那些字母在一片噼里啪啦的黑色中仍然顯現(xiàn)出灰色的輪廓,直到她用勺子的背面把這些幽靈的形狀完全碾碎,直到成為齏粉為止。
(1) 弗朗西斯·培根,英國哲學(xué)家、作家。這一段選自他的散文《論愛情》(Of Love)。
(2) 貝奧武夫(Beowulf),完成于公元8世紀的英雄敘事長詩,是以古英語記載的傳說中最早的一篇,因而很有語言學(xué)方面的價值。羅伯特·布里吉斯(Robert Bridges,1844—1930),英國詩人。
(3) A·E·W·梅森,(Alfred Edward Woodley Mason,1865—1948),英國作家,他的作品風(fēng)格多樣,其中也包括推理小說,代表作是“哈納得探長”系列,已有中譯本的有《玫瑰山莊》《箭屋》等。
(4) 這句話引自莎士比亞《哈姆雷特》第四幕第四場。
(5) 這是意大利出生的英國詩人亨伯特·沃爾夫(Humbert Wolfe,1885—1940)詩作中的一段。
(6) 德比賽馬(The Derby),英國傳統(tǒng)的賽馬賽事,1780年以第十二代德比伯爵命名。一匹競賽馬,理論上一生只有一次參加德比的機會,因此德比冠軍是賽馬的最高榮譽之一。
(7) 黑羅斯(Halos)和西奧圖庫(Theotokou)均為希臘地名。黑羅斯的墓穴在舊石器時代的考古領(lǐng)域是一個重要的課題。
(8) 雖然本書中的什魯斯伯里學(xué)院是作者虛構(gòu)的,但此處提到的什魯斯伯里伯爵夫人瑪麗(Mary Talbot,1556—1632)歷史上卻確有其人,她是哈德威克家的貝絲(Bess of Hardwick,1521—1608)之女。
(9) 格拉古兄弟的母親(Cornelia Scipionis Africana),出生于公元前190年左右,死于公元前100年左右。是古羅馬時代的婦女,她早年喪夫,但沒有再嫁,而是致力于教育她的三個子女,她的女兒學(xué)習(xí)希臘羅馬文學(xué)和哲學(xué),兩個兒子后來則成為羅馬政治體制重要的奠基者。整個羅馬都崇敬她的美德,她也一直被后世認為是優(yōu)秀母親的典范。
(10) 查理一世(Charles I,1600—1649),1625年即位為不列顛國王,之后由于稅收問題與議會長期對立。國王與議會的決裂導(dǎo)致了1641—1646年的第一次英國內(nèi)戰(zhàn)和1648年的第二次英國內(nèi)戰(zhàn),并于第二次內(nèi)戰(zhàn)中被捕,1649年被特別法庭下令處死,是英國歷史上唯一一位被處死的國王。
(11) 伊麗莎白·巴雷特·勃朗寧(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維多利亞時代著名女詩人。她的丈夫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1889)也是詩人和劇作家。
(12) 維多利亞女王(Queen Victoria,1819—1901)的丈夫是她的堂弟薩克森-科堡-哥達的阿爾伯特親王(Albert,Prince Consort,1819—1861),他們于1840年成婚,婚后育有九個子女。阿爾伯特在42歲英年早逝,使得女王整個余生都不能釋懷,終生只穿黑袍,并且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極少踏足倫敦,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肯特公爵(The Prince Edward,Duke of Kent and Strathearn,1767—1820)是女王的父親,英王喬治三世的第四子。
(13) 甘普夫人(Mrs. Gamp),狄更斯小說《馬丁·朱述爾維特》(Martin Chezzlewit)中的人物,是一位階層較低的勞動婦女,酒精上癮者,此處的“胡說”(Rubbidge)是她的口頭禪,并帶有濃重的口音。
(14) 此處原文為希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