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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為你的反復無常尋找借口,

我的愛人,你怎樣的侮辱都比不上

我對自己一半的侮辱:若懂你所需,

我將扮作陌生人,

遠離你的所到之處,而在我的舌尖

再不會有你甜蜜的名字,

生怕我褻瀆了它

因我不小心將我們的舊事透露。

——莎士比亞(1)

人的一生會遇到許多偶然,其中一些只是時間和情緒不經意的巧合,卻具有象征性的重要價值。哈莉雅特參與的什魯斯伯里返校日活動就屬于這一種。雖然當中有些小小的尷尬和荒謬的時刻,這個事件本身還是顯示了它毋庸置疑的價值;它向她打開了一扇古老愿望的大門,這個愿望長久以來都被各種不相干的幻象迷惑,猶如一片藏在森林里的樹葉,可它現在明白無誤地凸顯出來,清晰得好像山上的高塔。兩句話在她的耳朵里回響:學監說的,“真正重要的是你的作品”;以及那句描述永恒缺憾的憂郁的哀歌:“曾經,我也是個學者。”

就像黃銅頭像說過的,“時間是,時間曾經是……時間就這樣過去了。”(2)菲利普·博伊斯已經死了,令人驚懼的午夜充斥他幻影的噩夢,也漸漸淡去了。依靠盲目的直覺堅持下去,牢牢把握需要完成的工作,她找回了當初那種雖不穩固、卻很踏實的感覺。現在要追求絕對清澈的目光和不受干擾的頭腦是否有些太遲了?如果是這樣,對于不可避免地把她和苦澀的過去依舊捆在一起的羈絆,她又該怎么做呢?還有,該怎么對待彼得·溫西呢?

過去的三年里,他們的關系變得古怪起來。就在一起偵破可怕的威爾沃科姆案之后,哈莉雅特覺得事態發展得太快,讓她無法接受,必須要做點什么來緩和一下,于是她制訂了一份長遠的計劃,以她日漸增長的作家名氣和收入,如今看來這個計劃終于變得可行了。她找了一個女性友人作為旅伴和秘書,離開英格蘭,一起悠閑地周游歐洲,走走停停,隨意選擇居住地,或者為故事尋找好的背景地點。經濟上,這次旅行很成功。她為兩本長篇小說累積了足夠的素材,場景分別設在馬德里和卡爾卡松(3),還寫了一系列發生在希特勒時期的柏林,以偵探冒險故事為題材的短篇小說,以及相當數量的旅行文章;這些帶來的收入填補開銷綽綽有余。出發之前,她特地讓溫西不要給她寫信,而他也很意外地接受了這個禁令。

“明白了,很好。‘平靜地走開(4)’。萬一你需要我,我還在老地方,不會變的。”

她偶爾會在英文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而那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了。接下來那個六月的開頭,她回到家,覺得這么長時間不聯絡之后,冷靜而友好地結束這段關系應該不是什么難事了。他現在可能也像她一樣覺得安定和釋然了許多。她一回到倫敦,就搬進梅克倫堡廣場一間新的公寓里,專心寫起了那本關于卡爾卡松的小說。

就在她回來不久之后,一個微不足道的偶然事件給了她審視自己的機會。她陪伴一位風趣的年輕女作家以及她的出庭律師丈夫一起去阿斯科特(5)——部分為了娛樂,部分是為了給一篇短篇小說采風,這篇小說里,就在所有的眼睛都牢牢盯住比賽終點線的激動時刻,一位不幸的被害者要突然摔死在皇家圍欄里。掃視著這片頗為神圣的場地,尤其是還沒裝上柵欄的時候,哈莉雅特發現當地風景還包括精心裁剪的衣服下的一對窄肩和著名的鸚鵡形剪影,那頂極度向后傾斜的淡灰色禮帽讓這一切更顯眼了。周圍一大片夏帽如波浪翻滾,那景象有點像一枝怪異卻昂貴的蘭花被包圍在一大束玫瑰里。從眾人的反應看,哈莉雅特猜測夏帽們都注意到了高價但不該出現在這里的禮帽,而禮帽則接受了他們的關注,熱鬧之余也覺得有趣。不管怎么說,她的注意力是全都被吸引過去了。

“很好,”哈莉雅特想,“沒什么可擔心的。”她心緒格外寧靜,之后滿心歡喜地回家了。三天以后,她正在讀早報,發現一場文學界午餐會的賓客名單中,出現了“哈莉雅特·范小姐,知名偵探小說作者”的字樣,此時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她的閱讀。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但很奇怪的,嗓子有些啞,聽上去還有點不安:

“哈莉雅特·范小姐?……是你嗎,哈莉雅特?我看見你回來了。你哪天能和我一起共進晚餐嗎?”

有很多種可能的回答,在這當中,回避性且易讓人難堪的“請問你是誰?”就是一個。可哈莉雅特根本沒準備好,再加上個性誠實,只好無力地回答:

“哦,謝謝你,彼得。但我不知道是否……”

“什么?”那聲音說,有點戲謔的意味,“從現在起直到考克斯格魯斯人到來(6),每天晚上都有安排了嗎?”

“當然不是,”哈莉雅特說,她一點也不想擺出那種自命不凡、事務纏身的名人姿態。

“那就說個時間。”

“我今晚就有空,”哈莉雅特說,她想這種倉促的臨時決定可能需要給他之前做好的安排讓路。

“好極了,”他說,“我也是,我們可以嘗嘗自由的甜美滋味了。對了,你的電話號碼變了。”

“是的——我搬了間新公寓。”

“那我再給你打電話?還是我們七點鐘在費拉拉飯店見面?”

“在費拉拉?”

“是的。七點,如果你不嫌太早的話。要是愿意,之后我們可以去看場表演。那晚上見。謝謝。”

她還沒來得及反對,他就掛了電話。換了她是不會選費拉拉的,那個地方既摩登又引人注目。只要能去,誰都會想去;可是它的消費很高,至少現在,大多數人都消費不起,所以不會坐得太滿。但這也意味著,如果你去了,就一定會被人看見。如果一個人想和另一個人斷絕往來,那和他一起在費拉拉露面恐怕不是最好的亮相方式。

真奇怪,這應該是她第一次和彼得·溫西一起在西區共進晚餐。在她庭審后一年左右的時間里,她在哪兒也不想露面,即便那時她已經買得起在那種地方露面時應該穿的連衣裙了。那些日子里,他會帶她去索霍區那些更安靜更好吃的小飯店,更多的時候,則開車帶著悶悶不樂又桀驁不馴的她出城去,找一間廚子信得過的路邊小酒館。她那時候太無精打采,懶得拒絕這些外出的邀請,而這些活動某種程度上也阻止了她的胡思亂想,雖然邀請者堅定的好意得到的回報只是尖刻或痛苦的話語。回想起來,她既對他的耐心感到驚異,也對他的堅持感到苦惱。

他在費拉拉迎接了她,帶著他慣有的不易察覺、一閃即逝的笑容,很快開始了交談,只是比印象中更禮貌更紳士了一些。他饒有興味地聆聽,的確急切地想要知道她海外旅行的故事;她也發現(印證了之前的想法)歐洲地圖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了。他貢獻了一些自己經歷過的趣事,還對當代德國的生活狀況作了一番全面的評論。她很驚奇地發現他對國際政治的進出往來竟然這么熟悉,因為她不記得他曾對任何公共事務表現過很大的興趣。她發現自己正熱烈地和他爭論渥太華會議的前景,對此他不抱很大的希望;一直到了飯后咖啡的時間,她還急著想要糾正他關于裁軍的武斷的想法,而完全忘記了她來這里見他的目的了(如果有的話)。在劇院里,她一直刻意提醒自己必須果斷地把該說的話都說出來;可是對話一直保持著不溫不火的氣氛,很難再開辟新話題了。

戲劇結束了,他幫她叫了輛出租車,問她應該告訴司機什么地址,一本正經地問她,是否允許他送她回家,然后坐在了她身邊的座位上。毫無疑問,就是這個時刻;可他還在愉快地嘮叨著倫敦城里喬治風格的建筑。只有當他們奔馳在吉爾福德街上時,他搶在她前面說(在片刻的停頓之后,恰巧是她終于下定決心要開口的時候):

“我了解,哈莉雅特,對上次的那個問題你還沒有改變主意?”

“沒有,彼得。對不起,但我只有這個答案了。”

“沒關系,不用擔心。我不想讓你反感,但如果你能忍受偶爾和我見次面,就像今晚這樣,我會非常感激的。”

“我覺得這對你一點也不公平。”

“如果僅僅是這個問題的話,我想我才最有發言權。”然后,他習慣性的自嘲又回來了,“積習難改,我肯定不能保證自己會把習慣都改掉。所以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會在有規律的時間間隔,繼續向你求婚——作為生日禮物,在蓋伊·福克斯日(7)和國王登基紀念日上。不過如果你愿意的話,請把它看作一種純粹的禮節形式,不需要對此太在意。”

“彼得,像這樣繼續下去太愚蠢了。”

“哦,對,當然還有愚人節。”

“最好能把這些都忘了——我希望你都忘了。”

“我的記憶力是最不受控制的。它總是記住那些不該記住的,忘記那些該記住的。不過它還沒有完全罷工。”

出租車停下來,司機轉過頭好奇地看著他們。溫西把她扶下車,在她解開碰簧鎖鑰匙的時候嚴肅地在一旁等著。然后從她手里拿過鑰匙,幫她開門,說了聲晚安就離開了。

一步步走上石頭臺階,她想明白了,就這種情勢而言,她的旅行根本毫無用處。她又回到了過去那張猶豫不決、憂心忡忡的大網里。看上去,他似乎作出了某種改變;但這一點也不能說明他就比過去好對付了。

他謹守諾言,極少打擾她。他外出了好幾趟,辛苦探案,其中的一些通過報紙專欄透露出來,而另一些則被小心處理、湮沒無聞了。他還出國了六個月,給出的解釋僅僅是“公事”。有一年夏天,他卷進了一樁奇怪的事件,為此還在一間廣告經紀公司里工作了一段時間(8)。他覺得坐辦公室的生活挺有趣;但那件事最終走向了一個怪異且讓人難過的結局。有天晚上他來赴一個早就定好了的晚餐約會,但明顯不太舒服,既沒怎么吃東西,也沒怎么開口聊天。最后他終于承認自己頭疼得要裂開了,還在發燒,太難受了不得不被送回家去。別人囑咐她說,一定要把他安全地送回公寓、交到邦特的手里,然后才能離開。邦特的話讓人放心多了:這麻煩沒什么,不過是——惱人的案件結束時常有的反應而已,很快就會過去了。一兩天以后,病人給她打了電話道歉,又定了一個新的約會,在那場約會上,他展現出的就是興高采烈的精神了。

哈莉雅特踏入他家的門檻只此一次,他也從未冒犯過梅克倫堡廣場的清靜。有那么兩三次,禮貌驅使她邀請他進來坐坐,但他總是找借口拒絕了,她也了解他決心要把那個地方留給她,至少在這里不用理會那些尷尬的人際關系。很清楚他沒幻想著要用以退為進的方法抬高自己的身價:更多的是想補償點什么。他對結婚的提議現在改為平均每三個月一次,這樣反而避免了兩邊找借口發脾氣的舉動。四月一日那天,一句問話從巴黎翩然而至,只有一句拉丁文,開頭是垂頭喪氣的,“可否……?”——眾所周知對這個助詞“通常的回答都是不”。哈莉雅特翻查著語法書,尋找“禮貌的回絕”,更簡短地回答了,“謹祝安好。”

回望牛津之行,哈莉雅特發現那對她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影響。關于溫西的話題她本已經習以為常了,就像在軍火工廠里,人們也會對炸藥習以為常一樣。但在那里她發現,每每聽到他的名字,她體內的炸藥還是會被引爆——原來她是如此強烈地厭惡聽到,對于他的贊美或抱怨一次又一次地從別人的嘴里發出——一種擔憂由此被喚醒,那就是炸藥可能依然是炸藥,盡管經過漫長的文明進程之后,它看上去已經很無害了。

她起居室的壁爐臺上有一張便條,上面是彼得小而難認的字跡。便條上說,總督察帕克在英格蘭北部調查一樁謀殺案遇到了困難,把他叫過去了,所以他只能遺憾地取消他們這個星期的約會。不知她能否幫他用掉那兩張戲票?反正他也沒有時間去看了。

看著最后一句話小心謹慎的措辭,哈莉雅特抿緊了嘴唇。在他們相識的第一年,他曾經冒險給她寄去過一件圣誕禮物,而她卻出于一種自尊受辱的心態,把禮物退了回去,還尖刻地指責了他,自從那次可怕的遭遇之后,他都小心避免送給她任何可能被當成物質禮品的東西。假如某一刻,他忽然消失了,在她的個人物品中,也沒有一樣東西能夠提醒她想起他來。她拿起戲票,猶豫不決。她可以把它們送人,也可以自己去,再帶上一個朋友。最后,她決定還是不要坐在那里,看著班柯的幽靈(9)和鄰座爭搶座位的所有權了吧。她把戲票裝進信封,寄給了那對帶她去阿斯科特的夫婦,然后把便條撕成兩半,扔進了廢紙簍里。擺脫了班柯,她呼吸得更加自由,可以開始處理這一天里下一個讓人頭痛的問題了。

她在修改另外三本書,準備再版。重讀自己的作品通常是件令人沮喪的事情;完成這項工作以后,她已經精疲力竭,還在生自己的氣。那些書都沒問題,以它們所呈現的來看,作為智力挑戰,甚至可以說非常優秀。但還是少了點什么,現在讀起來好像在精神上有所保留,硬是要把她自己的見解和性格排除在外。她想起兩個角色之間關于婚姻生活的一段討論,看似聰明實則浮淺,讓自己很反感。她本來可以寫得更好的,如果她不是那么害怕暴露自己的話。阻礙她的正是這種身處其中、距離太近的感覺,緊貼現實又被現實欺凌。假如她能做到從自我抽離,她就能獲得自信和更好的控制力。幸運的學者擁有的偉大特質——連同他的局限在內——就是這些:不偏不倚、直達目標,不會讓私人的情緒沖昏頭腦或分心。“私人的,真的?”哈莉雅特一邊對自己喃喃自語,一邊把自己的修改稿不耐煩地塞進褐色的紙袋里。

“你并不孤獨,在你仍孤獨時,

哦上帝,為你我愿與世隔絕!”(10)

她格外高興把那兩張戲票處理掉了。

因此,當溫西終于從北方回來時,她是以一種好戰的態度去見他的。他邀請她共進晚餐,這次是在自負者俱樂部——很特別的地方。那是個星期天的晚上,整間屋子就他們兩個人。她提到了牛津之行,并借著這個機會列舉了一系列有前途的學者,她們在學業上成就出眾,可之后卻被婚姻生活給毀了。他溫和地表示同意,說這樣的事的確發生過,甚至可以說發生得太多了,還舉例說,一個很有才華的畫家,被他那個擁有世俗野心的妻子所逼迫,現在已經成了給學院批量畫像的浮華的機器了。

“有的時候,當然了,”他冷靜地繼續說道,“家庭中的另一半僅僅是嫉妒或自私而已。但其他的時候,純粹是由于愚蠢,他們的本意不是這樣的。大多數人根本就沒有什么明確的本意,只是從一年年末混到下一個年末而已,這真是讓人吃驚。”

“我想他們自己也不能控制這些,不管他們的本意是什么。惹禍的是另一半的性格造成的壓力。”

“是的。最好的意圖也不能保證好的結果。從來都是這樣。可能你會說你不愿意干涉另一個人的想法,但你確實干涉了——僅僅因為你的存在。障礙在于操作上的困難,也就是說,不存在是不可能的。我們就是這樣,你看,對此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嗯,我猜有些人覺得和他人建立聯系是他們一生的使命。如果是這樣,那對這些人來說沒問題。可是剩下的那些人怎么辦呢?”

“很煩人對吧?”他說,臉上一抹饒有興味的表情惹惱了她。“你覺得他們應該切斷和他人的所有聯系嗎?那可不容易。你總要和賣肉的、賣面包的、房東太太或別的什么人打交道的。還是說專注于理性的人就應該一動不動地坐著,讓其他專注于情感的人來照顧他們?”

“他們倒是經常這樣做的。”

“是的。”他第五次把侍者叫來,幫哈莉雅特撿起她的餐巾。“為什么天才常常是差勁的丈夫?那么對于那些不幸生來就既有理性又有感情的人,你又該怎么辦呢?”

“對不起我一直在掉東西,這絲綢太滑了。好吧,問題就出在這里,不是嗎?我開始相信他們需要做出選擇了?”

“不是妥協嗎?”

“我不認為妥協有用。”

“我總算聽到一個英格蘭血統的人對妥協兩個字表示不敬了。”

“哦,我不全是英格蘭人,我某部分塞了那么一點點蘇格蘭和愛爾蘭成分。”

“那正證明了你是英格蘭人。沒有其他種族的人會為自己的混合血統而驕傲的。我自己就是個令人不快的英格蘭人,因為我有十六分之一的法國血統,還有其他一些常見的血統。所以我的血液里是有妥協的。不過,你是把我歸類為有感情的還是有理性的?”

“沒有人,”哈莉雅特說,“能否認你的頭腦。”

“誰否認了?所以你要否認我的感情了,可是我不許你否認它。”

“你的爭論就像伊麗莎白時代的哲人一樣——一語雙關。”

“那是你說的。如果打算做愷撒的犧牲品的話,就必須否認點什么。”

“愷撒的什么?”

“沒有感情的野獸。你的餐巾又掉了嗎?”

“不是——這次是我的包。它就在你的左腳下面。”

“哦!”他環顧四周,可是侍者卻不見蹤影。“好吧,”他坐著沒動,接著說道,“現在是情感辦公室在等待理性的指令,但是鑒于——”

“還是算了吧,”哈莉雅特說,“根本無所謂的。”

“鑒于我已經斷了兩條肋骨的事實,我還是不要嘗試幫你撿了吧;因為一旦彎腰,恐怕就很難再起來了。”

“天啊!”哈莉雅特說,“我就覺得你的動作有點僵硬。你之前為什么不說呢?反而像個殉道者一樣坐在那里,故意讓我誤解你。”

“看來我怎么做都不對了,”他傷心地說。

“是怎么回事?”

“從一堵墻上摔下來的,姿勢非常狼狽。當時我有點著急,另一邊有一個長相丑陋的家伙,他帶著槍。也不全是因為墻,那下面還有一輛手推車。而且肋骨這也沒什么,關鍵是石膏繃帶,它綁得緊得要命,還特別癢。”

“真是倒霉啊,我很替你難過。那個帶槍的家伙后來怎么樣了?”

“啊!恐怕任何麻煩都不會再糾纏他了。”

“要是運氣向著另一邊的話,我猜就是你不會再被麻煩糾纏了。”

“可能吧。那樣我也再不能糾纏你了。如果我的頭腦和我的情感一致,我可能會喜歡那樣的解決方式。但我的頭腦暫時還在工作上,所以我盡可能快速地跑遠了,為了活著解決這個案子。”

“那么,為此我很高興,彼得。”

“真的嗎?這證明了即便是最理性的頭腦也難以做到完全的沒心沒肺。讓我想想,今天不是向你求婚的日子,我帶著那幾碼長的繃帶也很難作出什么特別的舉動來。不過我們還是去會客室喝杯咖啡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里的椅子就要變得跟手推車一樣硬了,而且好像就卡在受傷的那幾個地方。”

他小心地站起來。侍者趕來,撿起了哈莉雅特的包,同時還有一些她離開家時從郵差手里拿到的信,她當時把信塞進了包的外口袋里,還沒有來得及讀。溫西帶著他的客人走進會客室,請她入座,然后表情扭曲地彎下身子,坐在了角落里的一張矮沙發上。

“這條路不短啊,是不是?”

“到達以后就覺得還好了。不好意思,我總是表現出這副老態龍鐘的樣子。我是故意的,當然了,為了吸引你的注意,喚起你的同情;但恐怕這個策略表現得太明顯了。你是想來一杯摻酒的咖啡還是白蘭地?兩杯陳年白蘭地,詹姆斯。”

“好的,勛爵。這是在餐廳桌子下面發現的,女士。”

“又是你掉出來的東西?”就在她接過明信片的時候,溫西說道;然后才看到她的臉漲紅了,眉頭不快地皺了起來,“是什么?”

“沒什么,”哈莉雅特說,一邊把那張潦草的明信片塞進包里。

他看著她。

“你經常收到這種東西嗎?”

“哪種東西?”

“匿名的惡意中傷。”

“現在不常收到了。在牛津有過一次,但過去每次收到的郵件里都會有它們。別擔心,我習慣了。只不過,要是來這里之前看一下就好了。把它掉在你的俱樂部里,還讓服務生看到,真是太糟糕了。”

“你說你是不是個粗心的小惡魔?我能看看嗎?”

“不行,彼得,拜托不要看。”

“給我。”

她把它遞給他,頭也不敢抬。“問問你那個有來頭的男朋友喜不喜歡在湯里放砒霜。你到底給了他什么讓他幫你脫罪?”它尖刻地問道。

“老天,這是污蔑!”他忿忿不平地說,“所以這就是我本該知道的,你現在的處境了。我應該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可是你什么也沒說,所以我也允許了自己的自私。”

“沒關系的。這只是后果之一,對此你也無能為力。”

“我本來可以考慮得周全一點,避免你的曝光的。天啊,你已經那么努力地想要擺脫我了。事實上,我想每一種可能的手段你都用上了,除了那個。”

“嗯,我知道你會討厭它的。我不想傷害你。”

“不想傷害我?”

她意識到,她這句話在他聽來,絕對是瘋了。

“我是認真的,彼得。我知道我對你說過所有我能想到的該死的話,但我還是有底線的。”一陣突如其來的怒氣涌上來,“我的天,你真的以為我是那樣的?你真以為我自甘墮落,什么卑劣的事都做得出嗎?”

“你本來可以直接告訴我說,有我在你周圍會讓你的處境更困難,這是無可厚非的。”

“是嗎?你是不是期望我告訴你,你正在對我的聲名狼藉妥協,而我卻連妥協的資格都沒有?是不是想讓我指出,你把我從絞刑架上救了下來,非常感謝你,可惜卻把我晾在了柱子上?是不是想讓我說,我雖然名聲掃地,卻還是像百合一樣被好心地對待了?我可沒那么虛偽。”

“我明白了。明明白白的事實是,我什么都沒做卻把你的生活變得更苦澀了一點。你很大度,沒有把它說出來。”

“你為什么一定要看那個東西呢?”

“因為,”他說,一邊擦了根火柴,護住火焰,湊近了明信片的一角,“既然我已經準備從帶槍的歹徒身邊撤退了,那我還是勇敢面對其他的麻煩吧。”他把燃燒的紙片扔到煙灰缸里,壓碎殘留的灰燼,這讓她再一次想起了她在袖子里發現的便條。“你沒什么可自責的——這件事不是你告訴我的;是我自己發現的。我承認我失敗了,應該告別了,可以嗎?”

俱樂部的侍者端來了白蘭地。哈莉雅特手指交叉,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坐著不動。彼得看了她幾分鐘,然后溫柔地說道:

“別把它想得這么悲慘。咖啡要涼了。無論如何,你知道,我還能自我安慰說‘不是你,而是命運打敗了我’。我還能保留我的自負完整無缺,而這是有意義的。”

“彼得,恐怕我有些前后矛盾。今晚我來的目的,是堅定地想要請你放棄。但我寧愿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我——我——”她抬起頭,顫抖地繼續說道——“如果我讓你因為歹徒或匿名信的緣故而從我面前消失,那我真是該死!”

他猛地坐直了,導致他喜悅的驚呼半路就變成了痛苦的呻吟。

“哦這石膏繃帶真是煩人!……哈莉雅特,你有膽量,不是嗎?把你的手給我,我們可以并肩戰斗直到我們放棄為止。來吧!別這樣,你不能在這個俱樂部里哭。從來沒有人在這里哭過,你再這樣讓我丟臉,委員會的人就要來跟我吵架了。到時候他們可能會連女士洗手間都一并關閉的。”

“對不起,彼得。”

“還有,不要在我的咖啡里放糖。”

那天晚上晚些時候,她借給不停大聲咒罵著的他一只強壯的胳膊,把他從深陷的沙發里拽起來,讓他在愛與石膏繃帶的雙重痛楚中盡量找到安寧,閑下來的時候她才想到,如果命運真的要擊垮他們之中的一個,那絕不會是彼得·溫西。他太清楚摔跤手的那種借力打力的技巧。然而她也明確地知道,當他在說“我是否應該離開”的時候,假如她堅定且帶著善意地回答說,“對不起,但我想這樣會更好些”,那事情本該就這樣讓人滿意地結束了。

“我只希望,”她對歐洲之行的旅伴說,“他能夠堅守某些底線。”

“但他確實做到了,”那位朋友回答說,她有著很清晰的頭腦。“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問題在于你不知道。我知道了結事情不會讓人感覺愉快,但我也不明白為什么他要幫你操那么多心,特別是他自己并不想解決這件事。至于匿名信么,對我來說,放任何精力在它們身上都是很荒謬的。”

從朋友的嘴里說出這些是很容易的,在她生氣勃勃又勤奮努力的生活中并沒有脆弱的部分。

“彼得說我應該找個秘書把它們徹底清除。”

“那么,”朋友說,“這還算個可行的建議。但我猜,既然是他的提議,你一定會找個巧妙的借口不去采納它吧。”

“我可沒那么差勁,”哈莉雅特說;并且聘用了一個秘書。

這樣過了幾個月,她不再費勁去討論情感與理性兩者互相沖突的要求。那樣的談話導致了一種危險的人格交流,在這當中,他有更活躍的智慧和更好的自我控制力,因此總能在不暴露他自己的情況下把她逼到墻角。只有通過極端粗暴的無理取鬧,她才能打破他的防衛;而她也開始害怕這股沖動會把她變得蠻不講理。

這期間她沒再聽到有關什魯斯伯里學院的消息,除了秋季學期的某一天,倫敦一家愚蠢的日報上登出了一段關于“‘本科女’的破衣爛衫”的報道,宣稱有人在什魯斯伯里方庭里用長袍燃起了一堆篝火,而且據說“女性頭頭”準備給予紀律處罰。女人的事總是新聞,當然了。哈莉雅特給報紙寫了一封尖刻的信,指出“本科生”或“女學生”都是比“本科女”更得體的英文措辭,并且描述巴林博士的正確方法應該是“院長”。這封信唯一的結果就是惹來了一封題給“本科女士”的信,以及信里“甜心大學女孩”的說法。

她知會了溫西——他正巧是身邊可以抱怨的最近的男性——說這類型的粗俗用語就是典型的一般男性對女性智力追求的態度。他回復說壞的教養總是讓他惡心;但是這能比在標題上用教名稱呼外國元首,還不帶稱謂更糟糕嗎?

不過,大約在春季學期結束前三個星期,哈莉雅特的注意力再次被學院的事務吸引過去了,這次的關注更私人,也更令人不安。當她收到學監來信的時候,二月正嗚咽著把它的淚水吹進三月。

親愛的范小姐,

下周四校長將為新圖書館側翼樓揭幕,我寫信來是想請問你是否會來牛津參加開幕儀式。這個日子,一向是官方典禮的日期。我們本來以為學院的幾棟樓這個學期開學就可以提供住宿,不過,由于和承建公司的分歧,以及建筑師不幸生病,我們的進度很不理想,恐怕那時只能勉強完工。實際上,一樓的內部裝修還沒有完成——然而,我們不能夠要求奧克阿普爾勛爵改變日期,因為他的行程這么忙;而且畢竟,主要的問題是圖書館,而不是學者們的住宿,雖然她們的確很需要一個可以安頓的地方,可憐的人們。

我們現在格外渴望——我和巴林博士都是這樣的心情——你能前來,如果你能抽出時間的話(雖然你肯定是有很多安排)。學院里發生了一件很不體面的事情,對此我們會很樂意聽取你的建議。不是說偵探小說家也應該成為實踐上的警探;但我知道你也曾參與過真實的調查工作,而且我肯定,關于追查罪犯,你懂得一定比我們多很多。

不要以為我們都在自己的床上被謀殺了!不過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處理一樁“巧妙、利落的謀殺案”不一定會更困難!事實是,我們正成為惡作劇和匿名信的雙重受害者,你能想象這有多令大家惡心。看起來這些信已經出現了好些時候了,但開始沒有人把它們放在心上。我猜每個人不時都會收到一些低俗的信件;而且雖然這糟糕的東西當中的一些不是寄來的,但我們這樣的地方也很難阻止外人把它們丟在門房甚至學院里面。可是惡意毀壞公物就是另一回事了,鑒于最近突然爆發的事件實在太惡劣,我們絕不能對此坐視不理了。可憐的利德蓋特小姐的《音韻學歷史》——就是你看過的那項正在進行的浩大工程——以最令人作嘔的方式被人損壞了,其中一部分重要的手稿被完全銷毀,導致它們需要全部重寫一遍。她幾乎崩潰了,可憐的人——特別需要警醒的是,現在看來,這件事肯定是學院里的某個人干的。我們猜想某個學生可能對高級活動室心懷怨恨——可這絕不僅僅是怨恨——一定是非常駭人的那種瘋狂。

我們肯定不能找警察——假如你看過其中一部分信件的話,就會意識到越少曝光越好,而且你也知道事情會發展成什么樣子。我敢說你肯定注意到一篇拙劣的新聞稿了,關于去年十一月在方庭里的篝火的。順便說一句,我們一直沒弄明白是誰干的;我們本來很自然地覺得,它是個愚蠢的玩笑;但現在我們開始懷疑那是不是根本就是同一個計劃的一部分。

因此如果你能抽出一些時間,用你的經驗來幫助我們,我們將會格外感激。一定有一些應對的方法——這種迫害絕對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但在這樣一個有一百五十個學生,日夜四處門窗大開的地方,開展任何工作都是極其困難的。

恐怕這封信寫得很凌亂,但我的感受也就是那樣,加上開幕典禮迫在眉睫,還有所有那些新生入學和獎學金的文件在我身邊飄來飄去,就像瓦隆布羅薩的樹葉(11)!非常渴望下個星期四能見到你。

你真摯的,

利蒂希亞·馬丁

這事做得太絕了!就是這種事,能最大程度地打擊大學里的女性——不僅僅是牛津,在哪里都是。在任何團體里,當然都可能有令人討厭的人;但父母們顯然不愿意把他們年輕純真的孩子送去那些放任精神有問題的人們而不加控制的地方。即使這個惡毒的行動不會導致任何可見的災難(而且你永遠也不知道人們受到了這樣的中傷后會作何反應),在公共場合清洗“弄臟的床單”是不會給什魯斯伯里帶來任何好處的。因為,雖然或許九成的污泥會被清除,但剩下的那一成很可能會,就像通常發生的那樣,從真相這口深井的底部被挖出來,卻無法去除。

還有誰會比她自己更了解呢?她對著學監的來信露出了苦笑。“用你的經驗來幫助我們”;是啊,說得沒錯。當然,落筆時的原意肯定是最無辜的,可毫無疑問它們卻會摩擦到舊傷。馬丁小姐自己做夢都不會想到她給一個曾被指控謀殺的人寫了一封會引起誤解的信,無疑她也從未想到,向聲名狼藉的范小姐尋求處理那種事情的建議,相當于提起了行刑室里的繩索。這僅僅是一個例子,證明那些受過教育、隱居在大學里的女性可能是多么不諳世事、缺乏心機。學監要是知道,從同情心的角度,最不應該找的就是哈莉雅特,她一定會被嚇壞的;甚至,就在牛津,就在什魯斯伯里學院里——

就在什魯斯伯里學院里:在返校日當天。問題就在這里。她在袖子里發現的那張紙條就是在什魯斯伯里學院被放進去的,而且就在返校日上。不只如此,還有她在方庭撿到的涂鴉。它們中的一樣,或者兩者皆然,是否僅僅是她自己與這個世界悲慘交鋒的一部分?還是它們其實與學院接二連三的突發事件更相關?什魯斯伯里不太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就藏匿了兩個心理骯臟的瘋子。可是萬一這兩個瘋子實際上是一個、而且是同一個瘋子,那么這個暗示就該讓人警惕了,而她則必須,盡一切努力,干預這件事,至少把她所知道的說出來。的確有這樣一些時刻,面對公共利益,個人的感受應該被放在一邊;而此刻似乎就是其中之一。

她不情愿地拿起電話,撥通了牛津的號碼。在等待的時候,她又用新的思路把這件事回想了一遍。學監沒有給出匿名信的細節,除了它們暗示了對高級活動室的怨恨,以及肇事者似乎來自學院內部。人們很自然地容易把破壞性的胡鬧歸咎于本科生;可是,學監并不知道哈莉雅特知道的那些。那種扭曲和壓抑的頭腦有足夠的可能轉而傷害她自己。“刻薄的獨身女人”——“非自然的生活”——“半瘋的老處女”——“空虛的胃和壓抑的沖動”——“不健康的氛圍”——她可以想出一套完整的、可以廣泛使用的表述詞來形容它。這就是山中高塔上居住的人嗎?它會不會變成《嬉戲之風》(12)里雅塔利亞夫人那座容納挫敗、變態和瘋狂的塔呢?“若眼睛能洞察真相,人亦會為智慧點亮。”——可是擁有慧眼是否真的可能呢?“對于那些不幸生來就既有理性又有感情的人,你又該怎么辦呢?”對他們來說,立體的視野似乎是必要的;但對誰來說不是這樣呢?(這是一場愚蠢的文字游戲,但確有它的意義。)好吧,那么,關于選擇某種人生道路這件事呢?是否一個人,僅僅為了保持身心健康,就無論如何都得尋求妥協呢?那么他就該永遠被悲慘的內心戰爭所困擾,血液里充滿困惑的噪音,上下翻涌——由此她沮喪地想到戰爭通常導致的后果:貨幣貶值、效率低下和狀態不穩定的政府。

就在此時,打到牛津的電話接通了,學監的聲音聽起來滿是激動。哈莉雅特先是簡要地說明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并不具備偵探才能,然后表達了關切和同情,最后問出了她認為最重要的一個問題。

“那些信是怎么寫的?”

“困難的地方就在這里。它們基本上都是用報紙上剪下來的字拼貼起來的。所以,你知道,沒辦法用筆跡來分辨。”

應該不會錯了;沒有兩個匿名信發出者,只有一個。很好,那么:

“它們僅僅是很下流呢,還是也有詆毀和威脅的內容呢?”

“三種都有。稱呼別人的字眼都是可憐的利德蓋特小姐聞所未聞的——她知道的最糟糕的不過是復辟時期戲劇里的那一套——而且威脅的內容從公布于眾到絞刑架都有。”

這座塔果然是雅塔利亞夫人之塔。

“除了高級活動室的成員,還有別人收到過嗎?”

“很難說,因為人們通常不會跑來告訴你這種事。但我相信學生中有一兩個應該也收到了。”

“它們有時候是通過郵政寄來的,有時候是被留在門房的?”

“是的。而且現在開始在院墻上出現了,最近還有一些是半夜從門縫被塞進房間里的。所以看起來肯定是學院里的人干的。”

“你們是什么時候收到第一封信的?”

“我確定知道的第一封是去年秋季學期寄給德·范恩小姐的。那是她在這里的第一個學期,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定是有人對她個人有什么意見。可是很快又有好幾個人也收到了,我們才覺得情況不是那樣的。之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因此現在我們還是傾向于先從一年級的學生開始查起。”

根本不可能是這群人干的,哈莉雅特想。不過她還是說:

“也不能保證就是這樣。有些人可能一直都沒問題,直到有什么事激發出了他們的另外一面。這件事最大的困難就在于那個人在其他方面的表現應該非常正常。可能是任何人。”

“沒錯。我想甚至有可能是我們中的一員。真是那樣就太可怕了。是的,我知道——老處女,這一類的。一想到每分每秒你都有可能和那樣一個人緊緊坐在一起,我就覺得太恐怖了。你認為那個可憐的東西意識到她都做了些什么嗎?我最近常從噩夢中驚醒,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睡夢中四處走動,對著別人吐口水。然后,天啊!一想到下個星期我就害怕!可憐的奧克阿普爾勛爵要來給圖書館揭幕,而鞋上沾染的卻是毒蛇吐出的毒液!萬一她們給他寄什么東西。”

“好吧,”哈莉雅特說,“我想下個星期我會到場。其實有很好的理由證明由我來處理這件事不是很恰當,但另一方面,我覺得我應該去。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會告訴你原因。”

“你真的是太好了。我確信你一定能給我們一些建議的。我猜你會想看看所有的樣本吧。是不是?很好。我們會好好保管每一片碎片的。為了更好地保留指紋,我們是否需要用鉗子來處理它們?”

哈莉雅特懷疑指紋在這里還能不能派上用場,但還是建議說總體上應該小心處理。她在電話那端學監的反復道謝聲中切斷了線路,拿著聽筒,呆坐了一會兒。有沒有某個時刻她想起了某些有用的建議?有;但她還不急著討論匿名信的話題,至少不比學術高塔里的靈魂這個問題更急迫。她堅定地把聽筒放回去,然后把電話推遠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又有了個新想法。她曾說過個人感受不應該阻礙公共利益,確實不應該。如果溫西對什魯斯伯里學院有用的話,她會請他幫忙的。不管她喜歡與否,不管她能否忍受他說的那句“我早就告訴你了”,她應該把她的驕傲放進口袋,向他請教處理這件事的最好方式。她泡了澡換了衣服,充分感受到自己出于對真相的追求而公正無私的獻身,因此格外容光煥發。她走進起居室,好好享用了一頓早餐,還在自我祝賀。就在她將要吃完抹了橘子醬的吐司時,她的秘書到了,還帶進來了早上的郵件。里面有一張彼得匆促寫來的短信,是前一天晚上從維多利亞火車站寄來的。

又被臨時拉出國了。先到巴黎,然后是羅馬,天知道之后去哪里。如果你需要我的話——這不太可能——你可以通過大使館找到我,郵局也會把寄到皮卡迪利那個地址的信轉給我的。不管怎樣,四月一日我都會聯系你。

P.D.B.W.

機會的尾巴是光禿禿的(13)。一個人不太可能用信件攻擊大使館,只是為了牛津一個學院里發生的晦澀、復雜的小小事件,特別是當她通信的對象正緊急地投入調查一樁覆蓋整個歐洲的案子時。這次召喚一定非常緊急,因為信上的字寫得很潦草,看上去好像是最后一刻在出租車上匆匆寫就的。哈莉雅特想著是不是魯里坦尼亞(14)王子被槍殺了,或者歐洲大陸的超級欺詐犯又犯了個新案子,還是這是個妄圖用殺人光線(15)瓦解文明社會的國際陰謀——就像她的小說里常常出現的那樣,邊想邊被自己逗笑了。不管發生的是什么,她都找不到幫助了,只能一個人繼續工作,并且在高度的精神獨立里尋求慰藉。


(1) 這一段引自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第89首》。

(2) 黃銅頭像(Brazen Heads)經常出現在西方文學和神話作品中,會說話。文本中所引用的由它說出的這句話源自伊麗莎白時代的一出舞臺劇《弗萊爾·培根與弗萊爾·邦迪故事集》(The Honorable History of Friar Bacon and Friar Bunday),作者是羅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

(3) 卡爾卡松(Carcassonne),法國南部的一座古城。

(4) 此處原文為拉丁文(Vade in Pace)。

(5) 阿斯科特(Ascot),英格蘭伯克郡的一個小鎮,以舉辦著名的阿斯科特賽馬(Ascot Racecourse)而聞名,因為阿斯科特距離溫莎城堡只有大約六英里,所以這項賽事與英國皇室聯系緊密。

(6) “直到考克斯格魯斯人到來”(till the coming of the Coqcigrues),出自蘇格蘭詩人、作家安德魯·朗(Andrew Lang,1844—1912)在1886年發表的作品《致死去作家的信》(Letters to Dead Authors),后來被廣泛引用,常用來描述很長時間,“直到永遠”。

(7) 蓋伊·福克斯日(Guy Fawkes Day),英國傳統節日,在每年的十一月五日,以此來紀念1605年火藥陰謀的挫敗。火藥陰謀是一群亡命的英格蘭鄉下天主教極端分子試圖炸掉英國國會大廈,并殺掉正在其中進行國會開幕典禮的英國國王詹姆斯一世及大部分新教貴族的計劃,但最終并未成功。蓋伊·福克斯是其中主要的策劃和參與者。十一月五日的慶祝活動主要包括燃放煙花及燃燒自制的蓋伊·福克斯人偶,燃燒人偶在當代英國已經很不常見,但放煙花的習俗則一直延續了下來。

(8) 此處彼得·溫西在廣告公司經歷的案子指作者1933年的作品《殺人廣告》(Murder Must Advertise)。

(9) 班柯(Banquo),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中的人物,被麥克白下令殺死,之后以鬼魂顯靈,使麥克白暴露自己的罪行。

(10) 這兩句引自英國詩人邁克爾·德雷頓(Michael Drayton,1563—1631)的十四行詩Sonnet XI: You Not Alone

(11) 瓦隆布羅薩的樹葉,典出彌爾頓《失樂園》第一卷,“他們稠密得像秋天的繁葉,紛紛落滿了瓦隆布羅薩的溪流”。

(12) 《嬉戲之風》(Frolic Wind),理查德·奧克(Richard Oke)于1929年發表的小說。雅塔利亞(Athaliah)夫人是《圣經》中的人物,為了爭奪王權,她殺死了幾乎所有的男性對手,除了Joash,并且最終被后者殺死。

(13) 此處原文為拉丁文(Post occasion calva),引用自公元前三世紀羅馬政治家大加圖(Cato,Marcus Porcius)。全句為“前方毛發茂密,機會的尾巴卻是光禿禿的”,意指機會來臨時容易抓住,溜走時卻無法抓住了。

(14) 魯里坦尼亞國(Ruritania),安東尼·霍普(Anthony Hope)1894年所著小說Prisoner of Zenda中虛構的一中歐王國名。

(15) 殺人光線(Death Ray),是一種理論上的粒子光束或電磁武器,在1920—1930年間被不同的發明家獨立宣布發明。雖然這種武器從未被真正采用,卻催生出了一些以此為概念的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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