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俗麗之夜(多蘿西·L·塞耶斯經典推理)
- (英)多蘿西·L·塞耶斯
- 16274字
- 2020-10-23 18:22:18
第一章
你那盲人的特征,像愚人般自投羅網,
幻想的泡沫,散落四方的思想糟粕,
所有邪惡的集合;無來由煩惱的溫床;
愿望的網,最終永不會成形:
欲望!欲望!我如此深情地買下
這無用之物,代價是混亂的思想。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1)
哈莉雅特·范坐在書桌前,注視著梅克倫堡廣場。晚開的郁金香在廣場花園里轟轟烈烈地綻放,兩對早起的網球練習者興奮地高喊著比分,比賽卻打得蹩腳得很。可是哈莉雅特既沒有看見郁金香,也沒有看見網球手。她面前的吸墨臺上放著一封打開的信,然而這幅景象也從她腦海里漸漸淡去,讓位給了另一幅畫面。她看見一間石砌的方庭,由一位當代建筑師設計,風格既不太新潮也不太保守,卻似乎可以伸出手來,讓過去與現在融合。隱匿在墻內的是一小片齊整的草地,被四面寬敞的石頭基座包圍,角落里點綴著花床。柯茨沃爾石板(2)建成的水平屋頂后面,升起了一些更古老更日常的房屋的磚砌煙囪——也是類似的方庭,卻依舊保有經典維多利亞住宅溫馨的樣貌,它庇護了第一批來到什魯斯伯里學院的靦腆學生。喬伊特小道旁的樹木就在前方,那后面是一片三角墻和新學院的尖塔,一群寒鴉正在天空下逆風盤旋。
回憶充塞了方庭,閃過無數流動的身影。有學生正結伴散步,有的則風風火火沖去上課,她們的長袍(3)被急匆匆地披在夏日輕薄的連衣裙外面,頭上的方帽被風調皮地吹起,看上去滑稽得好像弄臣頭上的雞冠。門房那里堆靠著許多自行車,車簍里放滿了書本,長袍則繞在車把上。一位頭發花白的女性教師心不在焉地穿過草地,思緒還停留在十六世紀的哲學問題上,她的衣袖隨風飄起,肩膀翹起的角度剛剛好平復了衣料的皺褶。兩個自費的男學生帽子也沒戴,手放在褲子口袋里,一邊尋找教練,一邊大聲談論著劃船的事。院長和學監正穿過通向舊方庭的拱門,同時還在熱烈地討論著什么。院長德高望重、氣質莊重,而學監則矮胖結實、生氣勃勃,看上去像只小朱頂雀。飛燕草高高的尖端映襯在灰墻下,顫抖著一如藍色的火焰,假使火焰真能藍到這個程度的話。學院里養的貓全神貫注、精神抖擻,翹著尾巴走向食品儲藏室的方向。
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它們自成一體、完整無缺;而之后的苦痛歲月就像一把劍,把現在與當時生生切斷。現在她可以面對這一切了嗎?那些女人會對她說什么?哈莉雅特·范,主修英語,畢業后跑去倫敦寫起了偵探小說,和別人未婚同居,還因他的謀殺案受審以致聲名狼藉。對什魯斯伯里來說,這可不是畢業生該有的人生。
她還從未回去過;最初是因為太愛那個地方,覺得一個清楚的告別似乎比漫長的不舍更好些;而且她父母離世,留下她身無分文,謀生的艱難耗盡了她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那之后,絞刑架的陰影又殘酷地落在了她和那灑滿陽光、綠意盎然的灰色院墻之間。而現在——?
她又拿起那封信。來信人急切地懇求她參加什魯斯伯里的校友返校日活動——這樣的懇求讓人難以置之不理。一個畢業后多年未見的朋友;已經結婚,和她少有聯絡,如今卻患了病,在出國動一個非常麻煩而且危險的手術之前,迫切地想要再見一見哈莉雅特。
瑪麗·斯托克斯,在二年級戲劇表演中扮演帕蒂小姐時是多么美麗而高雅,一舉手一投足都那么迷人那么完美,在同年級學生里,她是社交圈的中心人物。而哈莉雅特·范,性格火爆、手腳笨拙,怎么樣也談不上受歡迎,她這樣喜歡她,實在有點奇怪。做朋友的時候,總是瑪麗為首而哈莉雅特跟在后面,當她們帶著草莓和保溫瓶泛舟謝爾河時(4);當她們在五月節(5)的朝陽升起前,伴著敲響的鐘聲一起爬上莫德林塔的旋轉樓梯時;當她們深夜同坐在爐火旁,喝著咖啡吃著燕麥姜餅時,總是瑪麗引領著話題,滔滔不絕地談論著愛和藝術,宗教和公民權利。所有的朋友都說,瑪麗總是得到最高分;要是哪個老師看到哈莉雅特拿了一等而瑪麗只是二等卻不吃驚,那她要么就是太遲鈍,要么就是想法和別人太不一樣。畢業以后,瑪麗嫁了人,就很少聽到她的消息了;不過她仍是常來學院,因為有點古怪的堅持,就是從不缺席任何一場校友會議或返校日晚宴。至于哈莉雅特,她切斷了與舊日的一切聯系,將過去的清規戒律拋棄了一半,把自己的名譽親手打碎,賺了不少錢,連富有而幽默的彼得·溫西勛爵都成了她的裙下之臣,只要她樂意,隨時可以嫁給他,她斗志滿滿,也有不少心酸,有了名氣,可這是福是禍,連她自己都不大清楚。看上去普羅米修斯和厄庇墨透斯(6)已經互換了位置;但對其中一個來說,面前有一盒子的麻煩,另一個則要面對頑石與禿鷹;在哈莉雅特看來,她們如今,無論如何都沒有一點共通之處了。
“可是,天啊!”哈莉雅特說,“我可不要做膽小鬼!我要去,別的我都不管!我早就被傷害過,沒有什么能傷我更多了。而且,這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她填好邀請表格,寫了地址,貼上郵票還在上面猛拍了一下,在改變主意之前飛奔下樓,把信投進了郵筒里。
回來的時候,她步履緩慢地穿過廣場花園,踏上亞當石階回到公寓,經過櫥柜里一番無果的搜尋后,她又走出來,慢慢爬上了頂層樓梯間的平臺。她拖出一只老舊的箱子,打開鎖,掀開了箱蓋子。一股幽悶陰冷的氣味竄了出來。書本、舊衣服、舊鞋子、舊稿子,她死去的戀人褪色的領帶——連它還在,多可怕啊。她把箱子翻了個底朝天,才從最下面拽出厚厚一捆黑色的東西,曝露在布滿灰塵的陽光里。長袍,她只穿過一次(7),是在接受藝術碩士學位(8)的時候,雖然被閑置了許久,但保存得很好:抖開領口的硬褶層,沒有一點皺褶,深紅色的絲綢熠熠閃光。只有方帽上被蟲蛀掉了一點點。她撣了撣上面的細絨毛,一只蛺蝶從沉睡中被驚醒,拍著翅膀離開箱蓋邊緣,飛進了窗臺的亮光中,卻馬上被蛛網困住了。
哈莉雅特很慶幸,這段時間她有錢買了自己的小轎車,再不會和往日那些坐火車去牛津的經歷有任何重疊了。于是她可以不去想那嗚咽的鬼影般死去的青春,努力告訴自己她只是個陌生人、短暫停留的旅客,一個在世界上有金錢和地位的女人,這念頭現在能在她的腦海里停留得久一些了。炙熱的馬路在身后延伸,一望無際的綠地上時而浮現城鎮,以它們的小酒館招牌、加油泵、商店、警察和路邊晃悠的居民慢慢包圍她,再退后,然后被遺忘。玫瑰盛開的時節,六月也快過去了,矮樹籬的顏色漸漸變深,成了一種暗綠色;高速公路邊蔓延著擁擠的紅磚建筑,仿佛提醒著人們,現在正無情地建立在過去空白的原野上。中午時分,她在海威科姆舒舒服服地飽餐了一頓,還點了半瓶白葡萄酒,給侍者留了很慷慨的小費。她急于和當年那個在小徑邊的樹蔭下,只能滿足于一包三明治和一杯暖咖啡的本科生區別開來,越明確越好。一個人年紀漸長,樹立起自我之后,便會從繁文縟節中得到一絲新奇的愉悅感。她箱子里頭小心疊放著的,為花園午茶會準備的正裝便是這樣,即便與全套碩士服一起穿上也很得當。這是一件黑色喬其紗的素雅長裙,非常莊重,無可挑剔。下面是一件為返校日晚宴準備的禮服,顏色是馥郁的深紫色,剪裁精致而保守,絕不會不恰當地露出胸部或后背。晚宴的時候,連那些已故院長的肖像也不會被冒犯,她們會從大廳(9)里古色古香的橡木墻上往下凝視著你。
黑丁頓,已經很近了,只是她胃里忽然發冷,一陣痙攣。黑丁頓山,當年她常常推著一輛年久失修的自行車來這里。現在好像沒那么陡了,其實不過是靠著四個轟鳴的發動機汽缸,她的舉止才變得不那么狼狽的;可是這里熟悉的每一片樹葉、每一塊石頭,還是像老同學一樣,吵吵鬧鬧地歡迎她回來。然后是窄窄的街道,邊上擠滿了凌亂的小店,就像那種小村莊里的主街道一樣;一兩條延伸出去的路被修整拓寬過,但真正的改變,卻幾乎沒有。
莫德林橋、莫德林塔,這里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些無情而冷漠的人類杰作。到了這里,她必須堅定地硬起心腸來了。長墻街、圣十字路,一只來自過去的鐵手正揪住了她的五臟六腑。學院大門,她必須要跨過去了。
圣十字路上的大門換了一位新門房,他聽見哈莉雅特的名字,沒有什么反應,只是在名單上那個名字的旁邊打了個鉤。她把提包遞給他,把車開到了曼斯菲爾德小道(10)上的一間車庫里,然后把長袍搭在手臂上,穿過新方庭進了舊方庭,再沿著難看的磚砌門廊,走進了伯利樓。
她在走廊和樓梯上都沒有遇到同屆的人。三個更早幾屆的校友正在初級活動室(11)門口互相打招呼,動作都有點過分熱情,表現出來的女孩子氣也有些過時。這三個人她都不認識,所以她像幽靈一樣不出聲地走過去了,也沒有人和她說話。細想之后,她認出了分配給她的房間,這屋子當年屬于一個她特別不喜歡的女同學,那人后來嫁給了一個傳教士,去了中國。房間如今的主人的短袍子掛在門背后;從書架的內容判斷,她應該是歷史系的學生;而從她的個人物品判斷,她應該是那種熱衷于新潮事物,卻缺少自然品位的一年級新生。哈莉雅特把自己的東西一一拋到窄床上,那張床上鋪著的床罩是一種粗糙的綠色,上面的圖案看上去像是未來主義風格的,本質上卻相差甚遠;床頭掛著一幅按仿古風格畫壞了的畫;桌上突兀地立著一臺鍍鉻臺燈,被設計得布滿棱角、難以使用,衣柜是學院提供的,通常都是托特納姆法院街(12)的風格;五斗櫥上有一件奇怪的鋁制雕塑,或者不如說是三維立體圖,像極了扭曲的大螺絲起子,底座上還貼了標簽:抱負。這擺設終于把室內的不和諧感推到了頂峰。所以當哈莉雅特在衣柜里發現了三個非常實用的衣架時,她相當吃驚,而且松了一口氣。至于穿衣鏡,按照學院的要求,大概有一尺見方,掛在室內光線最暗的角落里。
她打開行李,脫了外套和裙子,換上晨袍,便出發去找浴室了。她給了自己三刻鐘的時間換衣服,而什魯斯伯里的熱水系統總是學院低效率的代表。她已經不記得這一層的浴室具體在哪里了,不過應該是在這附近靠左邊的位置。一間廚房、兩間廚房,門上貼著告示:晚上11點后不得清洗廚具;三間廁所,門上的告示寫著:離開時請關燈;對,就是這里——四間浴室,門上也有告示:晚上11點后不得洗浴,下方還有醒目的補充:如果學生堅持要在晚上11點后洗浴,浴室會在10點30分上鎖。在集體生活中需要適當為別人考慮。簽名是:學監L·馬丁。哈莉雅特選了最大的那間浴室,里面還有告示:防火須知,以及一張印著大寫字母的卡片:熱水供應有限,請勿浪費。帶著一種熟悉的、被監管的感覺,哈莉雅特按下浴缸排水器的蓋子,打開了水龍頭。水是燙的,但浴缸迫切需要再上一層瓷釉,浴墊也很舊了。
泡完澡以后,哈莉雅特感覺好多了。很幸運的,回房間的路上她也沒有遇見一個熟人。穿著晨袍,她可沒有八卦敘舊的心情。與她的房間隔一間的門上貼著“H·阿特伍德太太”的標簽,幸虧門關著。她旁邊那扇門上沒有名字,但經過的時候,有人從里面轉動了把手,門緩緩地就要打開了。哈莉雅特趕緊一溜煙鉆進了自己的小避難所,發現心臟荒謬地跳得厲害。
黑裙子就像手套一樣合身。胸前是一小塊方形的過肩,長袖,袖口的荷葉邊幾乎延伸到指關節,給裙子增添了一絲柔和。這件衣服把她的身材從上方勾勒到腰部,下面裙擺散開直至地面,讓人想起中世紀的長袍。因為顏色暗,它并不會喧賓奪主,壓過學術裝的風頭。她把長袍厚重的褶層往肩膀上拉了拉,這樣前襟也會平整些。兜帽費了她一番工夫,因為她不太記得領子那里亮色的絲綢是怎么翻出來的了。她在胸口看不見的位置別了個別針,這樣比較服帖,顏色也比較平衡——一個肩膀是黑色的,一個是深紅色。穿衣鏡不夠大(這房間現在住的學生個子肯定不高),她先在鏡子前站定,又彎下腰來調整了一下方帽,以求戴得水平又穩當,四角之一落在額頭正上方。鏡子里映出她的臉,十分蒼白,硬挺的鼻子兩邊是兩彎黑色的方眉,眉間距有點太寬了,算不上美。她疲憊又有些挑釁地與鏡中的自己對視,發現那雙面對恐懼的眼睛仍然小心謹慎。至于嘴巴,這張嘴的主人曾很慷慨,也為這種慷慨而后悔過,現在嘴角收緊,不會再吐出任何東西了。黑帽子下面挽著厚厚的卷發,顯得那張臉越發干練。她對自己皺了皺眉,雙手在長袍上稍稍上下撫摸了幾下,之后,她對穿衣鏡有點不耐煩了,于是轉到窗前,從那里望向新方庭和舊方庭。實際上,與其說是方庭,不如說是長方形的花園,四周圍滿了學院的建筑。在一頭的樹蔭下,桌子和椅子已經在草地上擺出來了。遠遠的那邊,新的圖書館側翼樓快完工了,椽木露在許多腳手架外面。三三兩兩的女人穿過草地,哈莉雅特生氣地發現,其中大多數人的帽子都戴歪了,更有一個人蠢到套了件淡黃色鑲平紋布褶邊的裙子,穿在長袍下面太不相稱了。
“唉,好歹,”她想,“明亮的顏色很有中世紀的風格。而且不管怎么說,女人總不會比男人更差勁。有一年校慶我看見老哈蒙德在音樂博士長袍下面穿著灰色法蘭絨的西裝和一雙褐色的靴子,還系著藍色圓點的領帶,也沒人對他說什么。”
她忽然笑了起來,而且第一次覺得有自信了。
“無論如何,這是他們拿不走的。不管我之前做了什么,這些都還在:獎學金獲得者、藝術碩士、女學者、牛津大學的高級成員(初級成員不論在公共場合還是私下,均應對高級成員示以應有的禮貌和尊敬)(13),有所成就、值得尊重。”
她堅定地走出房間,到自己隔壁的隔壁,敲了敲房門。
四個女人一起走向花園——走得很慢,因為瑪麗病著,走不快。她們一邊走,哈莉雅特一邊在想:
“這是個錯誤——大錯誤——我不該來的。瑪麗是個可愛的人,她一直都是,而且看到我那么高興,真讓人憐惜,但我們之間沒什么話說了。何況我會一直記得的,是現在的她,今天的樣子,那張形容憔悴的臉和挫敗的神情。她也會記住現在的我——冷酷的我。她說我看起來很成功,我懂她是什么意思。”
她很高興貝蒂·阿姆斯特朗和多蘿西·柯林斯負責了大部分的談話。她們倆現在一個是辛勞的育狗師,另一個在曼徹斯特開著一家書店。很明顯,她們互相一直有聯系,因為她們討論的都是事情而不是人,只有保持著共同興趣的人才會這樣。瑪麗·斯托克斯(現在是瑪麗·阿特伍德了)和她們似乎已經疏遠了,因為疾病,因為婚姻,還有就是——不用閃避事實了——因為精神層面的死氣沉沉,這跟疾病和婚姻都沒有什么關系。“我猜,”哈莉雅特想,“她的頭腦是那種小而熱烈的,就像那些早早盛開、早早結籽的花朵。如今她——我的密友——用一種傷懷的、崇拜的禮貌口吻談論著我的書,而我也用同樣傷懷、崇拜的禮貌口吻談論著她的孩子們。我們真的不應該再見面的,太可怕了。”
多蘿西·柯林斯問了她一個關于出版合同的問題,打斷了她的思緒,而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支撐了后來的談話,直到她們踏進方庭。一個矮胖結實的身影匆忙出現在人行道上,她停下腳步,熱情地叫了起來。
“啊,是范小姐!過了這么久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被學監一眼認出來,哈莉雅特心懷感激,因為她一直很喜歡這位學監,而在她最需要溫暖關懷的日子里,她曾充滿善意地給她寫過信。另外三個人懷著對權威的尊敬,默默地走開;下午早些時候,她們都已經拜訪過學監了。
“你能來實在是好極了!”
“我很勇敢吧,對不對?”哈莉雅特說。
“哦,快別這么說!”學監說道。她把頭偏向一邊,用那雙明快的、小鳥般的眼睛盯住哈莉雅特。“你千萬不能老是想著那些事,根本沒人在意的。我們絕對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老古董。不管怎么說,真正重要的是你的作品,不是嗎?對了,院長很想見見你,她非常喜歡《罪惡之沙》。看看我們能不能在副校長到來之前逮住她……你覺得斯托克斯看上去怎么樣?——我是說阿特伍德,她們結婚以后的姓我真是一個也記不住。”
“好像病得很重啊,”哈莉雅特說,“其實我是專門回來看她的,你看——但我覺得這次見面恐怕不會太順利。”
“唉!”學監說道,“我猜她已經不再長進了。以前你們是好朋友——但我一直認為她的頭腦有點像那種日齡雛雞,很早熟,但沒有后勁。當然了,我希望他們能好好照顧她……這討厭的風——我就沒法讓我的帽子好好待在腦袋上。你的帽子倒不會啊,是怎么做到的?而且我發現我們倆都穿著非常得體的黑禮服(14),你看見特里默那件可怕的裙子了么?活像個黃色的燈罩。”
“原來那是特里默?她這是干什么啊?”
“哦,天啊!親愛的,她現在迷信起那套精神治療的東西了。光明啊愛啊什么的……哈!我想我們能在這兒找到院長。”
什魯斯伯里學院在院長的選擇上一直很幸運。早年間,身居高位的女性給學院增添了許多光彩;在最困難的時期,院長又用她圓滑的手腕為女性爭取獲得學位的機會;而現在,學院被大學所接受,院長的人格魅力功不可沒。瑪格麗特·巴林博士穿著她紅藍相間的博士袍,舉手投足顯得頗為自信。在一切公共場合,她都展示出高貴的領袖風范,能夠游刃有余地撫平自覺被蔑視的、易怒的男性老師受傷的心靈。她親切有禮地問候了哈莉雅特,還問她覺得新的圖書館側翼樓怎么樣,這棟建筑會填補上舊方庭北邊的空地。哈莉雅特根據已經完成的部分恰當地給予了稱贊,說它會增加學院的美觀,還問它什么時候會完工。
“希望能在復活節之前吧。或許我們能在開幕典禮上見到你。”
哈莉雅特禮貌地說對此她很期待,同時,她遠遠看見副校長的長袍一閃而過,靈巧地匯入了舊學生的人流中。
長袍,長袍,還是長袍。過了十多年,有時候很難再認得出故人了。那個穿著藍色絲綢和白兔毛相間兜帽的肯定是西爾維亞·德雷克——她最終還是拿到了文學學士學位(15)。德雷克小姐的文學學士當年是整個學院的笑柄,她花了那么長的時間,不斷重寫她的畢業論文,寫得都要絕望了。她應該不記得晚好幾年入學的哈莉雅特了,但哈莉雅特很清楚地記得她——住在學院里的那一年,她總在初級活動室進進出出,喋喋不休地談論著中世紀的宮廷愛情(16)。老天啊!這個糟糕的女人也在,繆里爾·坎普肖特,她過來打招呼了。坎普肖特過去就愛傻笑,此時此刻仍在傻笑,而且她穿著一件讓人咂舌的綠色衣服。她肯定會問,“你是怎么想出你小說里的那些布局的?”她果然問了,這個笨女人。還有薇拉·莫利森,她問道:“你現在在寫什么東西嗎?”
“是啊,當然啦,”哈莉雅特說,“你還在教書嗎?”
“對——還在老地方,”莫利森小姐說,“恐怕我的工作跟你比起來就太微不足道了。”
除了不以為然地笑一笑之外,這句話簡直沒有辦法回答,于是哈莉雅特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人潮開始緩緩移動,大家都往新方庭走去,在花床后面的環形石頭基座上找到位置站好,一口大鐘將在那里揭開。有人以官方的口吻要求大家給隊列讓出一條道來,哈莉雅特以此為借口擺脫了薇拉·莫利森,站到了人群的最末端,周圍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在方庭對面,她看見瑪麗·阿特伍德和她的朋友們正在沖自己招手,她也招呼了回去。她不打算穿過草地加入她們中間了,她想要繼續落單,做這人群中的一個獨立單位。
在一片簾幕后面,大鐘敲了三下,宣告它將公開露面。腳步聲在石子路上沙沙地響起,門廊下,隊列出現在人們的視野里,一小群長者排成兩列,穿著來自另一個時代的華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他們移動的步伐慵懶但不失莊嚴,代表了英格蘭大學學者的特質。他們穿過方庭,登上了大鐘的底座,男性教師們跟著副校長摘下頭上的都鐸博士帽或方帽,女性教師們則表現出恭恭敬敬的態度,像在祈禱會上一樣。副校長開始講話了,聲音單薄纖細。他談到了學院的歷史,恰當地提及了那些無法僅僅以流逝的時間來衡量的成就;他講了一個關于相對論的古怪的冷笑話,又給它加上了一點古典的色彩;他說到了捐款者的慷慨,以及過世的委員會成員被愛戴的品格,這口大鐘正是為了紀念他們;他表示自己非常高興能來為這口漂亮的大鐘揭幕,并說它一定會增加方庭的美——他還補充說,這個方庭雖然是大學里的新成員,但在所有被稱為大學之榮耀的古老高貴的建筑群中,它理應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接著他以校長和牛津大學的名義,開始為大鐘揭幕。他伸出手去,抓住拉繩;學監的臉上顯現出一絲緊張的神情,而當簾幕順利地落下,沒有任何意外發生時,那神情化為了一抹勝利的笑容;大鐘亮相,幾個勇敢的人帶頭鼓起掌來;院長做了一個短小利落的演講,感謝副校長的到來和他友好的表示;大鐘上的金色指針開始轉動,鐘琴柔和地為一刻鐘報時。人群中發出一陣滿足的感嘆,隊列再次收攏,順著門廊原路返回,典禮也愉快地結束了。
哈莉雅特順著人潮,驚恐地發現薇拉·莫利森又從她身邊冒了出來,說她猜所有的偵探小說家一定都對鐘很感興趣,因為那么多不在場證明都依賴鐘表和時間標記。還說有一天在她教書的學校里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覺得可以寫成偵探小說里一個非常好的情節,只要有個聰明人能把它想通。她早就想見到哈莉雅特了,好把這些都告訴她。她牢牢站在舊方庭的草坪上,離飲料桌有好長一段距離的位置,開始兜售她的故事,切入正題之前還解釋了一大堆背景資料。一個校工端著幾杯茶走過來,哈莉雅特拿了一杯,之后立刻后悔了;這樣她短時間內沒法走開,看來要在莫利森小姐旁邊待到天荒地老了。不過很快,她滿心感激地看見了菲比·塔克。可愛的老菲比,看上去一丁點兒也沒變。她趕緊從莫利森小姐身邊離開,懇求說應該在一個更休閑的時間好好聽聽這個關于鐘的故事,然后穿過一堆長袍,說,“你好!”
“你好?”菲比說,“哦,是你啊,老天!我都開始以為我們這一年的怎么一個都沒來呢,除了特里默和那個可怕的叫莫利森的女人。過來拿點三明治;還挺好吃的,奇怪了。你最近怎么樣?很成功吧?”
“還不壞。”
“不管怎么說你都在做很棒的事啊。”
“你也是啊。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吧,我要好好聽你講講那些考古的故事。”
菲比·塔克是歷史系的,后來嫁給了一個考古學家,這個組合似乎般配極了。他們一起在地球上被遺忘的角落里挖掘骨頭、石塊和陶器,然后再把成果寫成小冊子,給學術性的機構講課。他們還利用空閑時間生了三個可愛的孩子,趕回去挖掘骨頭和石頭之前他們會把孩子們交給快樂的祖父祖母照看。
“嗯,我們剛剛從伊薩卡(17)回來。鮑勃因為一處新發現的墓葬興奮得不得了,還發展出了一整套原創,而且是革命性的關于喪葬儀式的理論。他現在正在寫論文,把所有舊的蘭巴德的結論都推翻了,我正在幫他潤色,讓那些形容詞不要太夸張,再加上一些道歉性質的腳注。我是說,蘭巴德可能是個執迷不悟的老糊涂,不過用這么多篇幅強調這個就不太有風度了。冷漠的禮貌才更有殺傷力呢,你不覺得嗎?”
“絕對的。”
面前的這個人是無論經過了多少年歲增長和婚姻生活,都不會改變一分一毫的,哈莉雅特因此而心情大好。詳細詢問完有關喪葬儀式的細節之后,她問起了她的家人。
“哦,他們現在越來越好玩了。理查德——就是老大——對墓穴很感興趣。他奶奶有一天被嚇壞了,因為看見他很耐心、很有條理地在挖園丁的垃圾堆,還把里面的骨頭都收集起來。他們那一代人總是被細菌啊泥土什么的搞得很緊張。我猜他們是對的,但孫子好像也沒生什么病,所以他爸爸就給了他一個柜子,專門放他那些骨頭。我媽媽說我們是在縱容他。我想下次我們要帶上理查德了,只是我媽媽肯定會特別擔心,擔心沒有下水道啊,不知道他會不會從希臘人那里感染什么病菌。幾個孩子看著都挺聰明的,老天保佑。當一群笨蛋的媽肯定無聊死了,而且這完全是憑運氣的事,不是嗎?要是我們能像創造小說人物一樣創造他們,那造出來的頭腦肯定更讓人滿意。”
從這里,談話很自然地過渡到了生物學、孟德爾遺傳因子和《美麗新世界》(18)。還沒有聊完,就因為哈莉雅特過去輔導老師的出現被打斷了,她正站在一群過去的學生中間,哈莉雅特和菲比不約而同地沖過去跟她打招呼。利德蓋特小姐的儀態和從前一模一樣,那雙天真坦率的學者眼睛里,似乎從來就看不見任何道德敗壞的事情。她有著嚴謹正直的品格,同時能夠以寬廣、堅定的慈悲心包容別人不合規則的行為。與任何一個學文學的學生一樣,她知道世界上各種罪惡的名字,但假如在現實生活中遭遇它們,很難說她能立刻分辨出來。就好像假如一個她認識的人犯了小罪,經過與她的接觸似乎就能夠消除罪惡而被凈化了。許多年輕人在她的手里畢業,她也在她們所有人身上發現了許多好品質;她無法想象這當中會有人像理查三世或伊阿古(19)那樣故意作惡;肯定是不情愿的;或是被誤導了;也可能是復雜的情勢所逼,這樣利德蓋特小姐會很慈悲地寬恕她們的。如果她聽說了一樁盜竊,或者離婚,甚至更糟的事情,她只會皺起眉頭,想著肇事者能做出這么可怕的事,之前的經歷一定很悲慘。只有一次,哈莉雅特聽到她對別人做出過負面評價,那是她過去的一個學生,寫了一本關于卡萊爾(20)的暢銷書。“一點研究都沒做,”利德蓋特小姐下了結論,“也沒有嚴謹的判斷。她只是把以前的那些流言蜚語重寫了一遍,甚至不愿意花點精力驗證一下。草率、賣弄、華而不實。我真為她感到羞愧。”可即便在這之后,她還是加了一句:“不過我相信,這可憐的孩子生活一定很拮據。”
利德蓋特小姐沒有流露出任何為范小姐感到羞愧的意思。相反的,她熱情地問候了她,請她星期天早上來家里做客,還稱贊了她的作品,并且說,即便是在偵探小說里,她的英語寫作也保持了專業的水準。
“你給高級活動室帶來了很多樂趣,”她補充道,“而且我相信德·范恩小姐也是你的狂熱崇拜者。”
“德·范恩小姐?”
“啊,當然啦,你不認識她,我們的新研究員。她是個非常好的人,而且我知道她很想跟你聊聊你的書,你一定要來和她認識一下。她要在我們學院工作三年,下個學期就會在學院里住下來,不過這幾個星期她都住在牛津,在博德利圖書館(21)里工作。她研究的課題是都鐸時期的國家財政,工作做得很好,即便對于像我這樣對錢一竅不通的人來說也非常吸引人。我們都很高興學院決定授予她簡·巴勒克拉夫研究基金了,她真是個最了不起的學者,但之前一直不太順利。”
“我應該聽說過她,她過去是不是一個地方大學(22)的負責人啊?”
“是的,她在弗蘭伯勒當了三年督導,但這份工作其實不適合她,行政事務太多了,不過當然啦,她在財政方面還是很厲害的。但她要做的太多了,她自己的研究、考核博士之類的,還要和學生打交道——大學和學院都把她榨干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必須盡全力做好的那種人,可我覺得她打交道的那些人未必她都喜歡。后來她受夠了,不得不去國外休養了幾年。實際上她剛剛才回到英格蘭。當然,放棄弗蘭伯勒的職位對收入的影響還是很大,所以接下來這三年能夠專業寫書,不為生計發愁對她是很好的。”
“我現在想起來了,”哈莉雅特說,“上個圣誕節或那前后,我在哪兒看見過這個通告。”
“我猜你是在什魯斯伯里年報上看見的,她能來我們非常自豪。她應該是可以拿到教授職位的,但我懷疑她愿不愿意做那么多輔導學生的工作。對她來說,干擾越少越好,畢竟她是個真正的學者啊。她在那兒——哦,天啊!恐怕她被格賓斯小姐叫住了。你們還記得格賓斯小姐嗎?”
“有點印象,”菲比說,“我們一年級的時候她是三年級的,很優秀的一個人,也很古板,在學院會議上的發言都異常乏味。”
“她是個勤勤懇懇的人,”利德蓋特小姐說,“但就是有種很不幸的本領,能把任何話題都講得很沉悶。真是可惜了,因為她為人特別得體,又值得信賴。不過對她現在的工作倒沒有什么影響,她在哪里當圖書館員——希利亞德小姐應該記得是在哪兒——而且我想她還在做培根家族(23)的研究,她工作非常勤奮。看樣子她簡直在對可憐的德·范恩小姐做交叉質詢啊,在這樣的場合真是不合適。我們要不要去把她解救出來?”
哈莉雅特跟隨著利德蓋特小姐穿過草坪時,一陣濃濃的懷舊情緒向她襲來。如果能夠回到這個安靜的、只重視智力水平的地方;在這里工作,一步一步、默默無聞地解決一些嚴謹的邏輯問題,不受經紀方、合同、出版商、推銷廣告、采訪、崇拜者來信、簽名收集者、八卦熱衷者和對手們的打擾和迷惑;拋棄所有私人的交際、怨恨和嫉妒;耐心咀嚼一些單調卻持久的東西;像什魯斯伯里的山毛櫸一樣成熟而堅定——這樣,一個人或許可以忘記過去的創傷和混亂,又或者,用一種更真實的眼光看待它們。因為,從某種意義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一個人曾經愛過、犯過錯、痛苦過也逃脫過死亡的事實,和一個不知名學術期刊上的腳注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哪怕那個腳注只是確定了某份手稿的重要性或恢復了一個希臘字母的下標。是人與人之間漫長的、近乎肉搏的斗爭,為了爭奪聚光燈下的一個位置,才會讓個人生活中的種種際遇被放大到如此程度。
但她很懷疑現在的自己是否還能這樣逃避現實。很久以前,她就踏出了離開的步子,把牛津這座灰色的伊甸園拋在了身后。人不能兩次趟進同一條河流,即便是伊希斯河(24)也不能例外。在這樣狹小的靜謐中,她會失去耐心的——至少,她這樣告訴自己。
她收起紛亂的思緒,發現自己正在被介紹給德·范恩小姐認識。看著她,她立刻發現這是一位與利德蓋特小姐完全不同的學者,更是哈莉雅特·范永遠也無法成為的那種奇特的類型。這真的是一位斗士,對她來說,什魯斯伯里的方庭正是一方天然又恰當的競技場:而她是一個不對個人,只對真理效忠的士兵。利德蓋特小姐遺世獨立、不諳世事,可以用一種溫暖和煦的慈悲心擁抱世界;這個女人,對世界的了解無疑多得多,懂得合理評價一切,并且清除所有在路途上阻礙她的東西。那張清瘦、熱切的臉龐上,一雙深邃的灰色大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面閃閃發光,敏感地捕捉著周圍的印象,但在這敏感后面,是如花崗巖般不可動搖的堅強意志。哈莉雅特想,當一個女子學院的負責人,對她來說一定是一件很不愉快的差事,因為她的詞典里似乎早已經把“妥協”這個詞刪掉了,而管理者需要的就是妥協。她應該不喜歡任何舉棋不定的行動或不清不楚的裁決。不管什么事,只要橫在她與真理之間,她一定會無怨無悔地與之揮別——哪怕是她自己的名譽。一個追根究底的女人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在她不擅長的領域,她表現出一種欺騙性的謙遜與中庸。靠近她們的時候,她正在對格賓斯小姐說:
“我完全同意歷史學家應該追求細節,但除非你能把所有的人物和環境因素都考慮進去,否則就只能算是沒有依據的猜測。事物發展的程度和它們之間的關系跟事物本身一樣關鍵,如果你把這些都搞錯了,就是嚴重曲解了整個事件。”
格賓斯小姐眼里閃現一抹倔強的神色,正打算反駁她,德·范恩小姐一眼看見了那位英文輔導老師,說聲抱歉便結束了對話。格賓斯小姐不得不走開,哈莉雅特遺憾地發現她的頭發很不整齊,氣色也不好,裙子上還有一只巨大的白色別針固定著兜帽。
“天啊!”德·范恩小姐說,“那個無聊的年輕女人是誰啊?我給溫特萊克先生那本關于埃塞克斯的書寫的書評她好像很不滿意。她似乎認為,就因為他在處理培根家族歷史時把時間弄錯了幾個月,明明是個很小的錯誤,估計也是無心的,我就應該把那個可憐的人大卸八塊。可是她完全忽略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本書是迄今為止關于這兩個神秘莫測的人物之間關系的最有啟發性也最專業的書了。”
“培根家族的歷史是她的研究課題,”利德蓋特小姐說,“所以她對這個反應這么強烈也不奇怪。”
“只關注自己的專業而忽視歷史背景真是大錯特錯。這個小錯誤當然是可以改過來的,我也建議他修改了——在與作者的一封私人通信上,對這種程度的錯誤,這樣的糾正方式才是比較恰當的。但是這位作者,我確定他完全掌握了這兩個人物之間關系的關鍵,所以他所闡述的事實才是真正重要的。”
“好吧,”利德蓋特小姐露齒一笑,說道,“看來你對格賓斯小姐是寸步不讓啊。不過我帶了一個人來,我知道你很急切地想見她。這是哈莉雅特·范小姐——在處理細節關聯方面也是位藝術家。”
“范小姐?”這位歷史學家低下頭,用她那雙才華橫溢但是近視的眼睛看著哈莉雅特,她的神色瞬間明快了起來。“太棒了——一定要讓我說說,我有多喜歡你上一本書。我覺得它是你最好的一部作品——當然啦,要說對此有什么學術性的見解,我也不夠格。我和希金斯教授討論過,他也是你的讀者,他說從這本小說中得到了一個很有趣的靈感,是他過去從未想到的。他還不確定這個靈感最終是否能成形,不過他會盡力試試。那么,你當時是怎么開頭的?”
“這個,我當時有個很好的想法,”哈莉雅特一邊回答,一邊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心底里暗暗咒罵著希金斯教授,“但是當然啦——”
在這個當口,利德蓋特小姐遠遠望見另一個過去的學生,就跑過去了。菲比·塔克在穿越草坪的時候就已經不知道去了哪里,哈莉雅特只好一個人面對她的問題。十分鐘以后,德·范恩小姐已經把她的被害人的腦子無情地從里到外翻了個遍,恨不得要把里面的東西全抖摟出來,就像一個精力充沛的女仆,把一塊地毯里的灰塵先撣出來,拍打它,重新清洗,擦拭表面,換個位置,再用一雙有力的手把它釘住,此時學監總算仁慈地出現,闖進了這段談話中。
“謝天謝地,副校長總算退場了。現在我們可以脫下這身難看的舊料子,展示一下我們的茶會裙子了。我們到底為什么非要拿一個學位,然后追求在大熱天里一身正裝地把自己熱死啊?好了!他走了!把那些不是禮服的東西都給我,我要把它們和我自己的那身一起扔進高級活動室。范小姐,你那套上面寫名字了嗎?哦,好姑娘!我的辦公室里已經有三件無人認領的長袍了,學期末才發現它們。完全不知道是誰的,當然了。那些邋遢的小野獸可能以為整理她們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是我們的工作。她們把長袍想也不想地到處亂扔,然后再互相借著穿;要是誰因為沒穿長袍被罰了,那肯定是有人把她的拿走了。而且這些可憐的袍子都跟洗盤子的抹布一樣臟,她們用它來撣灰或者是滅火。我總想起我們這一代是多么辛苦艱難才爭取到了穿上這件長袍的權利——而這些年輕人竟然一點兒也不在乎!她們穿著亂七八糟的衣服晃來晃去,就像《彭德尼斯》(25)里的插畫——對她們來說太過時了!她們對摩登的概念不過是模仿男學生五十年前的喜好罷了。”
“我們有些往屆的學生也好不到哪兒去啊,”哈莉雅特說,“看看格賓斯。”
“哦,我的天啊!那個無聊透頂的人,什么都是用別針固定住的。而且我想她該洗洗脖子了。”
“我想,”德·范恩小姐指出了殘酷的事實真相,“那個應該是她本來的膚色吧。”
“那她就應該多吃點胡蘿卜排排毒,”學監反駁說,一邊把哈莉雅特的長袍拽下來。“不,不用你管,我從高級活動室的窗戶扔進去,用不了一分鐘。而且你不準跑掉,不然我肯定再也找不到你了。”
“我的頭發還整齊嗎?”德·范恩小姐問道,脫下了帽子和長袍的她一下子變得有人性了,說話還帶了幾分猶豫。
“嗯,”哈莉雅特仔細審視那一頭厚重的、鐵灰色的發卷,上面插了過多的發夾,一個個好像槌球的球門一樣直立著,說,“只有一點點散掉了。”
“總是這個樣子,”德·范恩小姐說,茫然地碰了碰那些發夾。“我覺得我還是應該把頭發剪短一點,那樣肯定能省掉很多麻煩。”
“我喜歡它現在這樣,這個大發卷很適合你。我來幫你整理一下吧,好嗎?”
“好啊,”歷史學家感激地讓她把發夾都插到正確的位子上,說,“我的手指很笨拙。我在哪兒是有一頂帽子的,”她補充道,還猶豫不決地向方庭四周張望了一圈,好像期望看見那頂帽子從某一棵樹上長出來一樣,“但是學監說我們最好能待在這里。哦,謝謝你。現在感覺好多了——無比安全了。啊!馬丁小姐來了,范小姐剛剛在扮演白皇后(26)的理發師——可是,我還是應該戴上頂帽子吧?”
“現在不用,”馬丁小姐強調,“我要去取些茶點,你們也一起來吧。我快餓死了。我剛才跟在老博尼費斯教授后面,他九十七歲,不折不扣的老糊涂了,我一直在他半聾的耳朵里面吼叫,叫的我自己都快死了。幾點了?哎,我真像馬喬里·弗萊明(27)的火雞——不管校友會議了,我非得吃點喝點什么才行。我們趕緊把最后那張桌子占住吧,不然肖小姐和斯蒂文斯小姐就要搶先了。”
(1) 菲利普·西德尼爵士(Sir Philip Sidney,1554—1586),英國伊麗莎白時代的著名詩人。
(2) 柯茨沃爾(Cotswold)地區是英格蘭西南部的一個區域,丘陵地貌,以其典型的英格蘭鄉村風貌著名。柯茨沃爾山上的石塊是一種黃色的石灰巖,在當地民居中到處可見,因而得名柯茨沃爾石。
(3) 此處提及的長袍(gown)是牛津劍橋學生學術正裝的一部分,下文提及的方帽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牛津的長袍為黑色無袖披風,劍橋的款式稍有不同。早期學生可能需要穿正裝上課,如今只有非常正式的入學及畢業典禮、考試、答辯、正式晚宴(晚宴禮儀也因學院而異)等才須穿長袍。
(4) 謝爾河(River Cher),泰晤士河在牛津地區的一條分支,是牛津學生夏季喜愛的劃船之處。
(5) 五月節(May Day),牛津延續了五百年的傳統習俗,每年五月一日清晨,日出時分謝爾河畔莫德林學院的莫德林塔上會有唱詩班唱起圣詩,學生們則徹夜不眠,在莫德林橋上狂歡(許多年前甚至有學生從橋上跳進河里游泳,只是近幾年謝爾河水位降低,跳河的舉動被禁止了),是春季來臨時牛津最重要的慶祝活動之一。
(6) 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的神明之一,與雅典娜共同創造了人類,并教會了人類很多知識。他幫人類從奧林匹斯山盜取了火種,因此觸怒宙斯,被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上,日日承受被禿鷹啄食肝臟的痛苦。厄庇墨透斯,普羅米修斯的兄弟,兩者常被古人拿來作為人類的象征,普羅米修斯代表人類的聰明,而厄庇墨透斯代表人類的愚昧。厄庇墨透斯的妻子是潘多拉,她美麗但缺乏智慧,傳說她出于好奇打開一只盒子,亦即當今世人所說“潘多拉之盒”,因而釋放出人世間所有的邪惡——貪婪、虛無、誹謗、妒忌、痛苦,當她再蓋上盒子時,只剩下希望還在里面。
(7) 接受學位時所穿長袍與上文提及入學時所穿長袍不同,服裝造型更為繁復,樣式接近斗篷,不同學位顏色花樣均不同,主要以領口兜帽顏色相區分。本文提到哈莉雅特的藝術碩士學位長袍是以黑色為底色,兜帽為紅黑相間。
(8) 在英國老牌大學如牛津、劍橋和都柏林大學中,藝術碩士學位(M.A.)與一般碩士學位不同,畢業生獲得藝術學士學位(B.A.)之后,不需再額外修課或參加考試,而是由學校視學生的成就直接將學士學位轉為碩士學位,此外或許會有一些額外要求,因學校而異。需要注意的是,這并不是榮譽學位。
(9) 學院里的大廳(Hall),有時亦作晚宴大廳(Dining Hall),平時供學生就餐,功能接近于食堂,有正式活動時在里面舉行晚宴,大廳盡頭通常擺放高桌(High Table),是院長、教師和重要客人的座位。其他地方亦放置長桌長椅,墻上多懸掛已故院長及杰出校友的肖像。大廳的具體布局可參考電影《哈利·波特》系列。
(10) 在這本書里,曼斯菲爾德小道被設置為連接曼斯菲爾德路與圣十字路,位于什魯斯伯里學院后方,在現實中的貝利奧爾學院板球場與默頓學院板球場交會處的附近。
(11) Junior Common Room,簡稱JCR,各個學院設置的學生活動室,是日常社交的場所,初級活動室一般供本科生使用,中級(Middle Common Room,MCR)為研究生和博士后準備,高級活動室(Senior Common Room,SCR)只有教師和學者才能出入。
(12) Tottenham Court Road,倫敦市中心的一條商業街。
(13) 括號內原文為拉丁文,是用拉丁文寫成的大學高級成員手冊中的一句話。
(14) 黑禮服(Sub-fusc),牛津、劍橋等大學規定重要的學術場合如考試、答辯、入學畢業典禮等必須在長袍里面著黑色正裝(襯衫可以是白的),文中此處的返校日茶會應該也是類似的著裝要求。
(15) M. Litt.文學學士,是研究生學位的一種,在二十世紀的前半葉很流行,現在已經沒有多少大學授予這個學位了,牛津大學的文學學士學位授予到1977年。這個學位的學士長袍也是黑底,兜帽以藍色絲綢為主,邊緣鑲嵌一圈白毛,與科學學士的長袍是一個式樣。
(16) Courts of Love,宮廷愛情,是在中世紀的歐洲出現的一種貴族或騎士階層的戀愛形式,戀愛雙方都出身貴族家庭,這種愛情是秘密的,有時其中一方或雙方已有婚娶。宮廷愛情在許多文學作品中都有表現,是中世紀研究的一部分。
(17) 伊薩卡島(Ithaca),又根據希臘文讀音譯為伊薩基島,希臘伊奧尼亞群島之一,只有92.6平方公里。這個小島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有人居住,在荷馬時代已經聞名,據說是荷馬史詩中英雄奧德修斯的故鄉。
(18) 《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英國作家赫胥黎于1932年發表的著名反烏托邦小說,諷刺新世界中科技的發達并未給人類社會帶來多少好處,反而讓社會文化倒退。可以想見塞耶斯在1934年前后寫作本書時,《美麗新世界》才出版不久,什魯斯伯里學院的畢業生緊跟當時的科技與文學潮流可見一斑。
(19) 理查三世,英格蘭國王,傳說他即位后殺死了囚禁于倫敦塔內的兩位先王遺孤,也就是他的親侄子(不過關于理查三世殺害侄子一事,數個世代以來一直有各種討論,也有許多人提出疑問或翻案,此事的通俗資料,可以參考約瑟芬·鐵伊的歷史推理小說《時間的女兒》)。伊阿古(Iago),莎士比亞戲劇《奧賽羅》中的反面人物。
(20) 托馬斯·卡萊爾(Thomas Carlyle),蘇格蘭評論家、諷刺家、歷史學家。
(21) 博德利圖書館(Bodley Library),牛津大學的主圖書館,建立于1602年,在英國的規模僅次于大英圖書館,作家錢鐘書在此讀書時,曾將其翻譯為飽蠹樓。
(22) 地方大學(provincial college),在當年的英國專指牛津、劍橋以外的大學。
(23)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英國散文作家、哲學家、法學家、政治家。
(24) 伊希斯河(Isis),泰晤士河在牛津段的別名。
(25) 《彭德尼斯》(Pendennis),英國作家薩克雷寫于1848至1850年的一本小說,描述了一個十九世紀的年輕人在倫敦討生活的故事。
(26) 白皇后(White Queen),英國作家劉易斯·卡羅爾的童話《愛麗絲鏡中奇遇》(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and What Alice Found There)中的人物。
(27) 馬喬里·弗萊明(Marjory Fleming),1803年出生,8歲去世,蘇格蘭兒童作家和詩人。下文中提到的火雞是她所作的一首童謠的主題,這只年輕的火雞有一個“什么都不管”的火雞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