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基本沖突的第二個方面——“對抗人”的傾向時——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在這里繼續研究攻擊性傾向占主導地位的那類人。
正如屈從型的人堅持認為“人性本善”,卻又不斷被不利的證據打敗,因此攻擊型的人總是想當然地認為“人性本惡,”并且拒絕承認人不是這樣。在他看來,生活就是一場所有人對所有人的爭斗,每個人都在拼命朝前擠,唯恐落后遭殃。雖然他承認有些人是例外,卻認為這些人是不情愿才這么做的,并且于心不甘。他的態度有時非常明顯,但多數時候覆蓋著一層由溫文爾雅、公正不阿和親密友好組成的虛偽面紗。這種“假面”代表著馬基雅弗利式的政客為了權宜之計做出的讓步。然而,通常說來,這是一盤由虛偽、真實感受和神經癥需要組成的大雜燴。只要每一個人都確定無疑地認為他自己正處于支配地位,他那讓別人認為他是好人的欲望中就可能摻雜了一定量的善意。其中可能有神經癥患者對關愛和贊賞的需要因素,但這些因素都是為了他的攻擊性目的服務的。屈從型的人無需戴這種“假面”,因為他的價值觀畢竟與獲得認可的社會美德或基督教的美德相一致。
要想充分理解攻擊型的人的需要和屈從型的人的需要有著同樣的強迫性這個事實,必須認識到這些需要是由同他的基本焦慮一樣的焦慮引起的。這一點必須強調,因為恐懼這個部分雖然在屈從型的人的身上表現得極其明顯,卻從未在我們此刻正在仔細思考的這類人身上被承認過或者出現過。在他眼中,一切都在朝著冷酷的現實、即將變得冷酷的現實,或者至少是顯得冷酷的現實挺進。
他的需要源于他的這種感覺:世界是個角斗場,正如達爾文所說,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生存的根本因素主要取決于人類生活的文明,但無論如何,冷酷無情地追求個人私利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因此他的首要需要就變成了控制別人。控制的手段變幻無窮,或直接行使權力,或過于關心別人,讓別人欠他的人情,達到間接控制的目的。他可能更愿意背后弄權。采用的方式可能是行使謀略,這暗示了他的一種觀念:通過仔細推理、深謀遠慮,沒有做不成的事。他特殊的控制方式部分取決于他的天賦。另外,這代表了沖突傾向的一種融合。比如,他要控制的那個人同時傾向于孤立,他就會避免使用任何的直接控制手段,因為這會讓他與被控制者又過于親密的接觸。如果他在深深暗戀某一個人,他會更愿意采用間接的控制手段。如果他想背后弄權,就會表現出虐待傾向,因為這暗示了利用別人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又想出人頭地,獲得任何形式的成功、地位或者認可。他竭盡全力,部分為了獲取權力,因為在一個競爭性的社會中,有權就能成功,就能獲得地位。但這些努力通過外界的認可、贊美以及高人一等的事實也讓他獲得了一種強大的感覺。說到這里要強調一點,屈從型的人的人生重心位于自身之外,只是渴望獲得外界認可的方式不同。其實,無論哪種方式都是無用的。當人們疑惑成功為何沒能減少他們的不安全感時,只能說明人們欠缺心理學知識,但這種感覺表明了成功和地位通常被視作評判標準的嚴重程度。
渴望占人便宜,智勝別人,利用別人,只是這種病態全景的一部分。他看待任何情況或者關系時,無一例外地會這樣想:“我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無論這種好處是金錢、地位、關系還是想法。他會有意識地或半有意識地確信每個人都是這樣,因此重要的是要比別人做得更狠。他養成的性格幾乎和屈從型的人剛好相反。他變得冷酷強悍,或者給人這樣的印象。他將所有的感情,他自己的連同別人的,統統視為“多愁善感”。對他來說,愛情是可有可無的東西。這并不是說他從未“愛過”,從未與異性發生過關系,或者從未結過婚,而是他關心的主要是找到一個十分優秀的伴侶,他可以通過這個人的魅力、社會地位或者財富提高自己的身價。他認為不該關心別人?!拔覟槭裁匆P心他們——讓他們自己關心自己吧。”問他那個古老的道德問題:一只木筏上有兩個人,只有一個能活下來,該怎么辦,他會說當然自己活命要緊——不這樣做是傻瓜,是假裝高尚。他不愿承認任何的恐懼,總要找到極端的方式把它們控制住。比如,他可能會強迫自己待在一座空房子里,雖然他害怕入室搶劫;他可能會執意騎在馬背上直到克服了對馬的恐懼;他可能會故意穿過蛇群出沒的沼澤地,以擺脫對蛇的恐懼。
屈從型的人息事寧人,攻擊型的人爭強好斗。他據理力爭,為了證明自己是對的,不惜與別人撕破臉皮。陷入絕境時,他方顯斗士本色。屈從型的人怕勝,攻擊型的人輸不起,只能勝不能敗。屈從型的人事事怪罪自己,攻擊型的人事事怪罪別人。但兩種人均不認為自己真的有過錯。屈從型的人認錯時心中絕對沒有想到自己存在過錯,只是迫不得已才做出讓步。攻擊型的人同樣不確定別人就有錯,他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是對的,是因為他心里需要這種確定的立場,正如一支軍隊需要占據一個安全的地點才能發動攻擊。對他來說,輕易認錯不是愚蠢透頂,就是在示弱,是不能原諒的。
他認為世界險惡,只有抗爭才能獲得一種強烈的現實感。他絕不會“幼稚”到忽略別人身上表現出的野心、貪婪、愚昧以及任何可能妨礙他達到目的的東西。在一個競爭性的文明世界中,這類特性遠比高尚常見,因此他覺得自己現實點沒有任何過錯。其實,他和屈從型的人同樣有缺陷。他的現實觀的另外一面是看重老謀深算。如同任何一位優秀的戰略家,他在任何情況下都會審慎估量自己的機會、對手的力量以及可能的隱患。
他總是被迫武斷地認為世上就他最強大、最聰明、最有魅力,便想盡一切辦法提高個人工作效率,發揮個人才智維護這種形象。他工作有熱情、有能力,或許會成為很受人尊敬的員工,自己開公司,或許也能成功。然而,在某種意義上講,他給別人的這種對工作極有興趣的印象是假的,因為在他看來工作只是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他不愛他的工作,從中也得不到真正的樂趣——這個事實和他阻止感情進入生活的嘗試是一致的。這種扼殺一切感情的做法是一柄雙刃劍。一方面,站在成功的角度看,這無疑是一種權宜之計,因為這使他能夠像一臺運轉順利的機器那樣,不知疲憊地制造可以為他帶來更大的權力和更高的地位的產品。讓感情摻雜進來可能會誤事。可以想見,感情會減少他的成功機會,會讓他避開成功之路上常常采用的那些手段,也可能會誘使他放棄目標轉而沉迷于自然或者藝術,或者讓他交到真正的朋友,而不是那些出于利用目的才結交的人。另一方面,扼殺感情必然造成感情貧乏,這會影響他的工作,注定損害他的創造力。
攻擊型的人貌似無拘無束,可以斷然說出愿望,可以發號施令、表露憤怒、保護自己。其實,他和屈從型的人生活得同樣壓抑。我們未能立即感覺到他的特定壓抑,主要原因并不在于人類文明。他的壓抑潛藏于情感領域,涉及到他的交友、戀愛、體諒和與人同樂的能力。他認為與人同樂純粹是在浪費時間。
他覺得自己強大、誠實、現實,站在他的立場上看待這個問題,他想的并沒有錯。根據他假定的前提條件,他對自己的評判完全合乎邏輯,因為在他看來,殘酷無情就是力量,對別人不聞不問就是誠實,不惜手段追求個人目的就是現實。他自認為誠實,部分源于他能一針見血地揭露時下流行的偽善風氣。他將熱衷于事業、樂善好施等等視為絕對的虛偽,并且能很容易地揭露出福利意識和基督教美德常有的面目。他的價值觀建立在叢林法則之上。強權即真理。仁愛和慈悲應該下地獄。每個人都是狼。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這種價值觀和我們十分熟悉的納粹分子的價值觀并沒有太大區別。
攻擊型的人排斥真正的同情和友誼,以及它們的替身——屈從和姑息——是有內在邏輯性的。不過不能就此斷定他們不辨真偽。遇到一個真正友好又強大的人時,他能馬上看出來并且奉上自己的尊敬。問題是他認為在這件事上過于挑剔對自己沒有好處。他認為在這場存亡之戰中這兩種態度均為不利條件。
那他為何要如此激烈地排斥溫和的人類感情呢?他為何看到別人的親昵行為會覺得惡心呢?當某個人在他認為不恰當的時刻表現出憐憫時,他為何會那么鄙視人家呢?他的這種行為就像那種把乞丐從自家門口趕跑的人,因為他們傷了他的心。他真的可能會對乞丐惡語相加,被氣得暴跳如雷,很過分地拒絕對方提出的某個最簡單的請求。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當他的攻擊性的傾向軟化下來時,他的這些典型反應很容易被觀察到。其實,他對別人身上表現出的“溫和”有一種混雜的感受。他的確鄙視他們身上的這種東西,卻又喜歡他們這樣,因為這樣能讓他更加肆無忌憚地追求個人目的。那他為何還會經常感覺到被屈從型的人吸引,正如后者經常發現被他吸引呢?他之所以會有如此極端的反應,是因為受到了與心中一切柔軟的感情搏斗這種需要的驅使。尼采讓他的超人將任何形式的憐憫均視為第五縱隊——暗中作亂的敵人,對這些動力進行了詳細的描述。對這種人來說,“溫和”不但意味著真正的關愛、憐恤這些東西,更意味著屈從型的人的需要、感情和準則中所蘊含的一切。在乞丐這個例子中,他的心里也生出了真正的憐憫,想滿足乞丐的需要,覺得應該伸出援助之手。但他同時有一種將這一切從他眼前趕走的更大的需要,因此不但拒絕了乞丐的請求,更對人家惡語相加。
屈從型的人希望將有分歧的內驅力藏于愛中,攻擊型的人卻希望把這些東西作為獲得外界認可的一種手段。獲得外界認可,不但能滿足他證明自己的愿望,更能給他一個讓別人喜歡他、反過來他喜歡別人的額外的誘惑。獲得外界認可似乎提供了解決他的沖突的辦法,因此就成了他追求的可以救他性命的海市蜃樓。
他的沖突的內在邏輯性原則上和屈從型的人的一樣,因此在這里簡述即可。對攻擊型的人來說,任何的憐憫之情、做“好人”的義務、妥協的態度,都和他建造的整個的生活方式不相容,會動搖它的根基。并且,這些對立傾向的出現會迫使他面對他的基本沖突,所以會毀掉他精心建造的系統——和諧統一的系統。結果就是:壓抑溫和的傾向會增強攻擊性的傾向,讓它們更具強迫性。
如果我們討論過的這兩種類型此刻在我們心中留下了生動的印象,就會發現它們代表了截然對立的兩個極端。一個喜歡的東西剛好是另一個厭惡的。一個喜歡每一個人,另一個卻把所有的人視作潛在的敵人。一個不惜一切代價避免沖突,另一個卻發現爭強好斗是他的本性。一個緊緊抓著恐懼、無助不放,另一個卻竭力拋棄這些感覺。一個熱衷于(雖然是在神經癥的驅使下)慈善事業,另一個卻信奉叢林法則。但自始至終這兩種方式都不是自由選擇的:每一種都是強迫性的、不可改變的。兩種方式沒有共通的中間立場。
我們已經說了這么多,此刻還要接著說下去。此前我們設定了目標,要探討基本沖突包括哪些內容,迄今為止看到了它的兩個方面,作為居于主導地位的傾向,在兩類截然不同的患者身上所起的作用。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描述一個人,在他的身上,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和價值觀發揮著同等重要的作用。顯而易見,這樣的一個人會受到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的無情撕扯,讓他幾乎無法動彈。其實他會被撕裂、陷入癱瘓,且無力改變這種局面。他努力消除一種態度和價值觀,就會讓自己掉入我們描述過的那兩種類型的任何一種當中;這是他試著解決自身沖突的一種方式。
根據榮格的說法,在這樣的一個例子中,單方面發展似乎完全不合常理。這至多算是一個形式上的正確論斷。但此論斷建立在對動力的誤讀之上,因此含意就是錯的。當榮格從片面的觀點出發,繼續說醫生在為患者治病的過程中必須幫助患者接受其對立面時,我們不禁要問:這怎么可能?患者接受不了它,只能認識到它。若榮格想靠通過這種手段讓患者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我們應該這樣回應:當然了,這種手段是最終結合所必需的,但它只意味著患者面對自身沖突,而這一點到目前為止正是他所排斥的。榮格沒有正確估量到的是神經癥傾向的強迫性。在親近人與對抗人之間不只是“弱”與“強”的區別——或者像榮格說的“女性氣質”與“男性氣質”的區別。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屈從和攻擊這兩種潛在的傾向。一個人,若沒有受到強迫性的驅使,只要足夠努力就能達到某種程度的結合。然而,若這兩種傾向均已達到神經癥的程度,它們對我們的成長就有害了。兩個不好的部分加在一起不能變成一個好的整體,兩種不相容的傾向加在一起也不能變成一個和諧的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