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確評價其人其詩
本書在《生平及其詩歌創作》一章中,簡單地勾畫了李白的一生和他各個時期的創作,目的在于通過了解詩人的生平經歷之后,大略窺知他的思想和產生其思想的社會背景,明了其創作的發展規律,以及作為“主觀型”詩人的李白,其創作與個人遭遇、時代風云的關系等等??傊痪湓?,做到知其世而論其人?!段男牡颀垺ぶ簟吩疲骸爸羝潆y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真正做到正確評價李白其人與其詩,并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對李白及其詩歌的研究,歷來存在著兩種極端化的傾向,一曰非政治化,二曰泛政治化。非政治化從思想內容上基本否定李白其人其詩;泛政治化則認為李白的詩無非諷興時政之作,其詩都含有政治性的寓意。這兩種傾向都源自儒家對詩歌的傳統主張,又殊途同歸,都起到了損害李白其人其詩、歪曲李白其人其詩的作用。
儒家的詩教,認為詩應當“言志”,“詩者,志之所之也”(《禮記·樂記》),意思是說詩歌應當是詩人之志的體現,“志”的含義,側重在符合傳統倫理道德的思想、志向、抱負等,即傳統的所謂“事父事君”“溫柔敦厚”“思無邪”“發乎情,止乎禮義”等等。持非政治化觀點者認為,李白的詩無干政教,傷于人倫,從而否定李白其人其詩。儒家又認為詩應當借比興以言志,托物以寓意,美人香草,花木蟲魚,無非都是詩人寄托理想、諷興時政之物。持泛政治化觀點者,幾乎無限制地擴大李詩比興的范圍,將一些原先不包含政治寓意的詩,加以曲說比附,人為地涂上一層政治色彩,給詩人生造出原來并無的政治用心,似乎李白是“一飯不忘君”的孤臣孽子。
泛政治化的傾向姑置不論,此處單論非政治化傾向。舉幾個例子。
白居易論李白云:“詩之豪者,世稱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保ā杜c元九書》)
元稹論李白云:“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時人謂之李、杜。予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
白、元都是“揚杜抑李”論者,但持論似不盡相同。白居易的“風雅比興”指美刺傳統,他批評李白詩“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指李白詩歌無關于時政,不涉民生疾苦。元稹貌似僅從藝術上否定李白,但如果揣摩其對杜甫詩歌“鋪陳終始”“風調清深”的盛贊,事實上也是對李詩無關國事的責難。
王安石云:李白“其識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冷齋夜話》)。羅大經云:李白“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于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胸”(《鶴林玉露》)。近人汪靜之亦云:“李白可說沒有一首關于時事的詩?!?a id="w1">[1]對李白批評得十分具體,但都嚴重地不符合事實。
對李白某首詩歌的評論也是如此。例如寫于安史亂中的《扶風豪士歌》。詩中有云:“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瓝衢L劍,一揚眉,清水白石何離離?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胡震亨評云:“洛陽光景作快活語,在杜甫不會,在李白不可?!保ā独钤娡ā罚┕襞u說:“扶風豪士不知道是什么人,看來也不外是一個逃亡分子,并不能算作什么‘豪’!但李白不僅譽之為‘豪士’,而且還跟著一道胡鬧——大開酒宴,吳歌楚舞,脫帽在手,拋向空中,卻自比為張良,實在是太不成話!”[2]孔子為人,有“于是日哭,則不歌”(《論語·述而》)的習性,研究者以為,在洛陽殘破、百姓流血的日子里,李白也應該兀坐愁城,甚至掩泣淚血才是。
千余年來的“揚杜抑李”論,即來源于對李白其人其詩嚴重的誤解和歪曲,甚至將李白詩歌的藝術風格歸納為“飄逸”,其中未嘗不包含著貶義。
李白在后人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其實,正如陶潛并不那么“靜穆”,李白也不那么飄逸。認為李白渾身飄逸、只知“狂醉于花月之間”,甚至“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胸”,實在是讀李《集》未熟、嚴重地誤解古人而妄立此論。
李白其人其詩,誠如多數評論家所說,十分復雜,充滿矛盾。他集儒、釋、道、縱橫等各家思想于一身,又好擊劍任俠,又想棄文就武,又宣揚人生若夢,主張及時行樂、耽酒好色。他多次以孔子自喻,卻也多次嘲笑孔子,更看不起“白發死章句”(《嘲魯儒》)的小儒。他熱衷于學道求仙,而且受過道箓,煉過丹,但他對神仙之事又表示懷疑,甚至多次批判唐玄宗迷信神仙。他“遍干諸侯,歷抵卿相”,滿世界尋求政治出路,卻又反復說要隱居,要出世,要去尋找桃花源。李白其人的思想真像一個大雜燴,反映他思想的詩歌,也如一團亂麻。
但是,李白其人其詩,復雜性中有他的單純性,矛盾性中有他的統一性,在他形形色色的思想中有一根巨大的紅線貫穿始終,這就是盛世激發起來的雄心壯志:要實現偉大的抱負,建立不朽的功勛。一念之貞,終身不渝;欲罷不能,至死方休。在這一點上,他與屈原、杜甫一樣,同所有偉大的歷史人物一樣,他們的一生,其追求政治,如同一場熱戀,一場苦戀。只有理解李白的這種品格,才能理解他的詩。
李白一生漫游四方,或以為他優哉游哉,超然飄然,似乎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安樂公子、富貴閑人。其實并非如此。李白的漫游四方,是為了尋找一位薦主,一位能夠識拔他這匹千里馬的伯樂。尋找一位薦主,方有出頭之日,這在當時是一種風氣,其作用等同于每年舉行的科舉考試的重要輔助。孟浩然詩云:“鄉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田園作》)即可見一斑。為了尋找政治出路,李白長年在外奔走不息。他未嘗不戀故鄉,卻辭親遠行,一去忘返;他和許氏夫人伉儷情深,許多贈內詩(如《寄遠十二首》)寫得何等纏綿悱惻,但他一外出就是兩三年不歸;他對子女充滿了父愛,《寄東魯二稚子》等詩可謂舐犢情深,但他卻長年拋下他們。即使在居家時寫的一些閑適詩中,我們也可以感到有一種思想感情在他心中起伏激蕩,這就是深恐辜負明時,虛度此生。他屢屢悲白發,惜朱顏,“恨不得掛長繩于青天,系此西飛之白日”(《惜余春賦》)。即使他在閉門讀道書、靜談《秋水篇》時,也不能真正安靜下來,因為轉瞬之間他又可能不安于此,熱血沸騰。魏晉之際人也懼時光流逝,“秉燭夜游”為的是增加游樂的長度和密度,反映出來的士人心理是一種世紀末的氣氛,與李白、與盛唐大多數士人的心理判然有別。被大唐盛世刺激起來的用世熱情使李白不得安生,在唐王朝的廣大國土上,在六十三年的人生道路中,他實際上是在不停地奔波、尋覓、追求,甚至冒險,如同“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如同屈原“上下求索”。李白一生確實遍歷名山大川,寫了許多優美的山水詩、風景詩,但我們說這些山水詩、風景詩只是李白人生追求的副產品殆不為過。他在《暮春江夏送張祖監丞之東都序》中寫道:“每思欲遐登蓬萊,極目四海,手弄白日,頂摩青穹,揮斥幽憤,不可得也。”在《赤壁歌送別》中寫道:“一一書來報故人,我欲因之壯心魄。”在《入彭蠡經松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游覽之志》中寫道:“余方窺石鏡,兼得窮江源。將欲繼風雅,豈徒清心魂?”可見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大部分目的,是為了“壯心魄”“清心魂”“揮斥幽憤”,是為了取得靈感和形象,以抒寫他的豪情壯志,寄托他深遠的憤慨。
與李白只知“狂醉于花月之間,社稷蒼生曾不系其心胸”的說法相反,李白恰是一位社稷蒼生始終系于心胸者。
按著李白生平經歷考察其詩歌,可以發現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開元前期,唐王朝政治開明,如日中天,李白詩歌中也呈現出一派天朗氣清、風和日麗景象。開元十三年(初出蜀)到開元十八年(初入長安)之間的大部分作品,很少感慨,更無牢騷,即使抒寫離情也爽朗明快,使人讀了心曠神怡,如有名的《金陵酒肆留別》。開元十八年以后,唐王朝本來潛伏的陰影逐漸出現,或者說,李白通過個人的遭遇感受到了這些固有的陰影,于是他的詩歌中便呈現出明暗交錯、悲歡雜糅的色調,《行路難》《梁園吟》《梁甫吟》《將進酒》諸作最為典型。此期作品中,感慨漸多,牢騷漸大,但遠未到幽憤深廣的地步,旋發牢騷,旋又自解,留一個憧憬的、希望的尾巴。天寶中,唐王朝烏云滿天,黃風匝地,李白詩歌中也出現了陣陣閃電和雷鳴,《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戰城南》《雪讒詩贈友人》諸詩最為典型。到了天寶季葉,大亂將起,唐王朝禍在眉睫,形勢危如累卵,李白詩歌中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幽憤深廣的特點,《遠別離》《古朗月行》《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諸詩最為典型??梢哉f,李白的詩歌與唐王朝的時政和國運“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真是如月在水,如影隨形。
正因為李白時刻關注著時政的清濁和國運的盛衰,所以他具有高度的政治敏感。開元中期,他首先對朝廷的廣開才路發生懷疑:“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行路難三首》其二)“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三首》其一),《蜀道難》中三復其辭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也是對找不到出路憤怒的抒發。此后,李白對唐朝廷杜塞才路、親佞遠賢的弊政發出一次比一次尖銳的抨擊和批判:“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五“燕昭延郭隗”),“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嫫母衣錦,西施負薪”(《鳴皋歌送岑征君》),“伯樂剪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天馬歌》),絕命詩《臨路歌》更是對一生坎坷困頓的控訴。再說時政國事。李白在開元后期即警覺到玄宗漸重邊功、屢事征伐的后患無窮,當邊庭捷報頻傳之日,李白不以為喜,反以為憂:“君王制六合,海塞無交兵。壯士伏草間,沉憂亂縱橫”(《鄴中贈王大勸入高鳳石門山幽居》);“羌戎事未息,君子悲途泥。報國有長策,成功羞執珪”(《贈從弟冽》)。天寶中,李林甫、楊國忠擅權于內,安祿山擁重兵于外,國事日非,李白的詩歌或借詠史(如《蘇臺覽古》《越中覽古》等),或直揭時事(如《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透露出他對國事的殷憂。北上幽州之后,李白心中更充滿了社稷傾危在即、亡國之禍迫在眉睫之感,憂時傷事之作更多,“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就是他對安祿山必反的斬絕判斷,甚至發出了“明年祖龍死”《古風五十九首》其三十一“鄭客西入關”)這樣的預言。果然兩年不到,安史之亂就爆發了。對盛唐時局即將發生重大轉折所產生的不安感、不祥感,以及由此產生的焦灼和痛心,盛唐詩人的作品均有反映,但仍以李、杜二人的作品表現得最頻繁,最深沉,也最強烈。
論者或以為李白其人出世思想很濃厚,其詩歌也交織著入世和出世的矛盾。這種說法似是而非,并不是說李白其人并無出世的思想,也不是說李白詩歌中的出世、入世思想的矛盾微不足道。需要指出的是:入世和出世的矛盾在李白思想中不是一半對一半(也不是任何比例可以判分),更不是靜止地對峙著,而是隨著時局的變化和個人的遭遇不斷地消長著、變化著??偟恼f來,開元時期詩歌中反映出來的出世思想較淡,天寶時期較濃,天寶末期(安史亂起前)最濃。每一次從政活動之始(天寶初入朝待詔翰林,至德初入永王幕府),他總是意氣風發,精神昂揚,出世思想幾乎消失得蹤影皆無,甚至當他從事干謁活動之始(開元中一入長安、流放夜郎遇赦之初),出世思想在其詩歌中就如同煙霧,揮之而去。隨著情況的變化,出世思想又招之即來,出現在他的詩歌里,而當失敗成為定局,沉重的打擊降臨時,出世思想就會充塞于他的詩歌。北上幽州欲向朝廷建言的打算破滅后,他高唱著“遠別離”“去去復去去”(《擬古》其十二),下定決心要與朝廷斷絕。但安史亂一起,他即借口“避亂”,跑到余杭郡去鼓動徐王延年有所作為?!皷|海釣魚”(《猛虎行》中李白以喻他策動徐王延年)不成,他死心踏地隱于廬山,但永王使者一到,即刻又隨著下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徹頭徹尾的入世姿態。在李白一生中,這種例子是舉不勝舉的,他幾乎是一邊說著出世的話,一邊又在作入世的打算。終李白一生,他并沒有真正地為世所用,他說:“我本不棄世,世人自棄我?!保ā端筒躺饺恕罚┻@就是李白出世、入世的真情所在。
李白詩歌中的出世思想、人生如夢、及時行樂以及種種攜妓縱酒行徑的表現,都可以作如是觀。當然,以上思想的消極作用是明顯地存在著的,可以做另一種形式的甄別和剔除。但是,細心的讀者應當領會到,在李白尋歡作樂、放浪形骸詩篇的背后,有一個痛苦的、悲憤莫名的心靈存在。盡管出世的話說過千百次,李白終于沒有出世;盡管花前月下尋歡作樂,一醉累月,李白終于沒有墮落;盡管他的政治熱情往往是高自標置,懷著個人的虛榮,甚至饑不擇食,李白終于沒有同流合污。這就說明李白其人其詩無論多么復雜,自有他的主心骨。他是一個抱有偉大理想的詩人,富于用世熱情的詩人,對國家和百姓的命運極為關心的詩人。李白和杜甫同為唐代最偉大的詩人,其思想的主心骨是相同的,雖然他們的詩歌創作千差萬別。
正確地評價李白其人其詩,應該從這里開始。
[1] 汪靜之《李杜研究》,商務印書館1928年版,第27頁。
[2]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