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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及其詩歌創作

李白,字太白,武則天長安元年(701)出生,“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李陽冰《草堂集序》)。他一生經歷了唐朝武周、中宗、睿宗、玄宗、肅宗、代宗六位帝王,大約在代宗廣德元年(763)辭世,享年六十三歲。其一生的主要政治活動和詩歌創作,卻在玄宗的開元、天寶時期,即歷史上的“開天盛世”時期。李白一生名號甚多:天寶初,因奉詔入翰林院,為翰林學士(亦稱翰林供奉),故世稱“李翰林”“李供奉”;在長安時,太子賓客、秘書監賀知章奇其才華風標,呼為“謫仙”,故世稱“李謫仙”;中年以后,李白屢自號“青蓮居士”,故世稱“李青蓮”;晚年,代宗嘗以左拾遺召之,雖然此時李白已歿世,但后世亦稱他為“李拾遺”。

李白是我國自屈原以后最偉大、成就最杰出的浪漫主義詩人。終其一生,以其橫溢的天才、“斗酒詩百篇”的敏捷,創作了大量詩歌。雖然大部分在當時即散佚無法尋覓,“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韓愈《調張籍》),但傳世的《李太白文集》仍保留了近千首詩作。這些詩作,絕大部分都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是當時社會,尤其是詩人悲劇一生的心靈寫照,成為中華民族,乃至全世界各民族的寶貴文化遺產。

李白又是一位足跡最飄忽不定的詩人。二十五歲出蜀后,由著他“一生好入名山游”的個性,祖國的名山大川幾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其探幽訪勝的興致,不亞于中國歷史上任何一位旅行家。當然,李白絕非純粹的旅行家,他的漫游,大都帶有功利的、政治的目的。李白的詩歌,既是他游歷足跡的記錄,也是他政治追求、實現理想抱負的心靈歷程的記錄。以“知人論世”而言,研究李白詩歌,第一步應先了解他的生平(也包括他的家世等),了解他的游歷。其生平游歷猶如一條線,其詩歌創作猶如線上的點,點和線編織成網絡,詩人思想發展和詩歌創作的規律就反映在其中。

然而要勾畫出李白的生平游歷又何其難哉!作品的大量散佚,資料的缺乏,使我們以下的敘述,只能是一個簡單的輪廓而已。

一、蜀中事跡和創作

(開元十三年,李白二十五歲以前)

蜀中是李白的故鄉。具體說,李白故里在唐時的劍南道綿州昌明縣青蓮鄉,今屬四川江油。青蓮鄉名稱依舊,李氏故宅宋時猶存,然已為僧人所居,后稱“隴西院”。其間李白遺跡甚多,又有李白胞妹李月圓之墓在。李白嘗云:“見鄉人相如大夸云夢之事……遂來觀焉?!保ā渡习仓菖衢L史書》)司馬相如是蜀人,認他為“鄉人”,即認自己為蜀人。晚年居宣州,寫有《宣城見杜鵑花》詩:“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子規鳥、杜鵑花,都是蜀地常見之物,故因之而轉思故鄉(三巴代指蜀地),是人之常情。李白這類思念故鄉蜀地的詩很多,不必一一列舉。

在蜀中,李白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直到開元十三年(725)他二十五歲時才離開了蜀地。

李白幼年事跡,多不可考知。據他《上安州裴長史書》所說“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可知,他大約五歲時開始發蒙讀書(“六甲”應是小孩啟蒙識字一類讀物),至十歲時讀書已相當可觀(“百家”指先秦諸子百家的學說)。李白的父親雖然在西域度過了半生,卻具相當的文化修養,李白后來曾回憶說:“余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秋于敬亭送從侄耑游廬山序》)。《子虛賦》是司馬相如的代表作。因為有父親的指點督促,再加上李白的聰穎好學,到十五歲時,他基本上已學有所成了。李白后來的詩文中,多稱其“十五”之年:

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興八首》其五)

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與韓荊州書》)

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二首》其二)

“游神仙”是指道家之術,修身煉丹,這在唐代是社會風尚?!昂脛πg”是指防身武藝,兼有企慕游俠的味道。所謂“奇書”,大約猶今之雜書、雜學之類,可知李白少年時的學習,與當時多數知識分子耗時費力窮研一經(儒家經典著作)大不相同,反映了李白因長期生活在西域之家而表現出的文化傳統上的開放性。

學習寫詩作賦,大約也是他十五歲前后的事?!独钐兹肪砣霸娢氖斑z”部分有幾首五律,即是此期的習作,如《對雨》:

卷簾聊舉目,露濕草綿綿。古岫披云毳,空庭織碎煙。水紅愁不起,風線重難牽。盡日扶犁叟,往來江樹前。

《唐詩紀事》引宋人楊天惠《彰明逸事》(唐昌明縣五代時改稱彰明縣)所云“時太白齒方少,英氣溢發,諸為詩文甚多,微類《宮中行樂詞》體。今邑人所藏百篇,大抵皆格律也。雖頗體弱,然短羽褵褷,已有鳳雛態”,指的就是這幾首詩。五律是唐代科舉正式體裁,初作詩,多習五律,是科舉的需要,也是當時社會習尚。這幾首五律,對仗、格律諧調,但敷色較濃,體格較弱,頗似初唐“上官體”“沈宋體”。這些特色,既反映了少年李白“英氣溢發”的才氣,也反映了他的稚嫩。

集中《擬恨賦》與幾首五律一樣,也應當是此期所作?!逗拶x》是齊梁間江淹所作,王琦《李太白全集》注謂“段落句法,蓋全擬之,無少差異”。唐段成式《酉陽雜俎》有云:“李白前后三擬《文選》,不如意,輒焚之,惟留《恨》《別》賦?!薄稊M別賦》今亦不存。創作大約總免不了模仿期,模仿的東西便不具個性,所以李白少時雖三擬《文選》,創作量非常之龐大(《文選》為南朝梁蕭統編,包括詩、騷、賦、頌、贊等文體,共六十卷),但終于都燒卻了。這些習作今多不存,今天看來也沒有太大的價值,但說明少年李白在文學創作上曾經付出過多么辛苦的勞動。

少年時期李白的任俠好劍術,其詩作中多有述及。《留別廣陵諸公》有句云:“憶昔作少年,結交趙與燕。金羈絡駿馬,錦帶橫龍泉?!薄褒埲奔磳殑Φ拇Q?!顿洀男窒尻柹俑酚芯湓疲骸敖Y發未識事,所效盡豪雄。卻秦不受賞,擊晉寧為功。”繆本(按:指繆曰芑影宋《李太白文集》本)此下尚有“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二句,“殺人”云云,或不至全是誑言,魏顥《李翰林集序》說白“少任俠,手刃數人”。李白后來的劍術、射術、騎術相當高明,其《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詩云:“懷恩欲報主,投佩向北燕。彎弓綠弦開,滿月不憚堅。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匦袅鞴猓D背落雙鳶。胡虜三嘆息,兼知五兵權?!本康膭πg、射術和騎術,正是少年時代練就的身手。

李白少時的好神仙,與唐時尊崇道教有關。蜀中道風尤盛,李白故里昌明縣西南四十里的紫云山,就是當時有名的道教圣地。成都附近的青城山、峨眉山亦如是。與李白一生關系甚為密切的道家流元丹丘,極有可能是李白蜀中就結識的朋友。《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可能作于李白弱冠之時(此詩顯然已比《對雨》等五律成熟得多),正可以看出他與道士的密切交往: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二十歲前后,李白曾去梓州(今四川三臺縣)從趙蕤學習一年有余。趙蕤隱于梓州郪縣長平山之安昌巖,著有《長短經》十卷,明王霸大略,是個有經濟之才的隱者。開元中朝廷屢征不就,故稱“趙征君”。楊天惠《彰明遺事》稱其“任俠有氣,善為縱橫學”,可見他與李白氣味相投,與李白的關系在師友之間?!堕L短經》一書今猶存,共六十四篇?!缎绿茣に囄闹尽窔w入“雜家類”,上自“君德”“臣行”“霸圖”,下至“是非”“變通”“察相”,旁及“出軍”“練士”“教戰”……都是以六經為本,博采諸子百家,并結合歷代史實,針對近代弊政而發。李白的許多思想,都可以看出趙蕤的影響。如他后來的政治理想和從政方式,即以布衣直抵卿相,匡君濟世,然后功成身退。他的漫游四方,遍干諸侯,歷抵卿相,正是這種從政方式的體現。趙蕤是對李白一生影響巨大的第一人。

開元八年(720)春,李白二十歲時有一次蜀中漫游。他先出游成都,并謁見了益州(即成都)大都督府長史蘇颋。蘇颋是玄宗朝有名的宰相,封許國公,又善文章,與張說齊名,并稱“燕許大手筆”(張說封燕國公)。開元八年,蘇颋罷為禮部尚書,不久出為益州大都督府長史。李白后來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記其與蘇相見之事云:“又前禮部尚書蘇公出為益州長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禮。因謂群僚曰:‘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碧K颋《薦西蜀人才疏》(楊慎《丹鉛總錄》卷十二引)亦云:“趙蕤術數,李白文章。”可知蘇颋還向朝廷推薦了李白,但不知因何沒有結果?!兜清\城散花樓》 一詩當作于此時: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極目散我憂”一句,使全詩在酣暢游興中微露失意痕跡,或即因干謁無成之故。然而無論如何,能得到天下文宗蘇颋的褒獎和揄揚,對李白無疑是個大興奮、大刺激。

李白游成都后并未返回故里,乘興有渝州(即今重慶)之行。當時的渝州刺史是書法、文章兼美的李邕。此行的目的即是為了干謁他,有名的《上李邕》詩即作于此時:

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李邕以“能文養士”在當時有“信陵”之稱(《舊唐書·李邕傳》),然而不知為何對李白有些輕慢?從詩中看,年輕氣盛的李白不免有些狂傲之態(即殊調、大言),可能是他初謁李邕遭冷遇的原因。

游渝州后,李白又登峨眉,有《登峨眉山》一詩。詩末云:“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倘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彬T羊子指仙人葛由。所謂“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峨眉是道教圣地,說幾句出世的話頭是必然的。另外,此次漫游干謁俱無結果,也是李白油然而生出世念頭的原因。

開元八年冬日,李白返回故里,有《冬日歸舊山》詩:

未洗染塵纓,歸來芳草平。一條藤徑綠,萬點雪峰晴。地冷葉先盡,谷寒云不行。嫩篁侵舍密,古樹倒江橫。白犬離村吠,蒼苔上壁生。穿廚孤雉過,臨屋舊猿鳴。木落禽巢在,籬疏獸路成。拂床蒼鼠走,倒篋素魚驚。洗硯修良策,敲松擬素貞。此時重一去,去合到三清。

詩中“洗硯修良策,敲松擬素貞”之語,當是聽從蘇颋“廣之以學”的教誨,以山中之松自勵,決心發憤讀書,以圖再起。詩末所云“此時重一去,去合到三清”,以天庭仙界喻朝廷、帝京,隱然有“一鳴驚人,一飛沖天”(范傳正《新墓碑》語)之意。此后三年間,李白大概一直都在家鄉附近的匡山大明寺發憤讀書,以期大有用于世。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述及蜀中行止時又有云:“又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年,不跡城市。養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因舉二人以有道,并不起?!贝蠹s也是此數年間事?!坝械馈笔翘茣r取士科目之一。唐時取士,有進士科、明經科,為??疲ǔD觊_設的科目)。又有制科,不定期舉行,由皇帝親自主持,名目繁多,“有道科”即其中一種。各科之中,最重進士一科。李白的從政方式,似不在歷階而升的應試,無論各科皆不屑參加。他的目的,還是要“一鳴驚人,一飛沖天”。地方長官推薦他,卻推辭不去,看起來好像是失去了一次進身的機會,從另一方面講,愈是推辭不起,愈能造成聲譽。聲譽自下而上,造得大了,直到上達天子,“一鳴驚人,一飛沖天”的局面才能造成。這種從政方式,李白是早在從趙蕤學習時就已經堅定了的。

開元十二年(724)春,李白二十四歲時,下定決心去蜀遠游。辭別故鄉時有《別匡山》一詩:

曉峰如畫碧參差,藤影搖風拂檻垂。野徑來多將犬伴,人間歸晚帶樵隨。看云客倚啼猿樹,洗缽僧臨失鶴池。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

此詩不見于李白文集,僅見于彰明、江油二縣志??h志錄自宋《匡山大明寺住持碑》,碑今藏江油李白紀念館。根據詩的情調,應當看作是李白早期重要作品。李白青少年時代正是“開元之治”前期,唐玄宗勵精圖治,姚崇、宋璟、張說、蘇颋都是輔佐他的名相,國家如日中天,欣欣向榮。尤其是開科取士制度的實行,使自漢以來形成門閥世胄盤踞上位的現象得到很大扭轉,出身寒素的知識分子可以借科舉之途旦夕間出人頭地,出將入相,極大地鼓舞和刺激了普通士人參與政治、報效國家的欲望。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述其出蜀目的云:“以為士生則?;∨钍?,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边@就是《別匡山》詩中所說的“已將書劍許明時”。李白從小胸懷大志,將近二十年的讀書學習,磨礪志向,目的即在于將自己的文才武藝獻給大唐王朝。擺在他面前的理想之道如青天一樣平坦如砥,他自信能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來。

他取道成都、峨眉,沿途流連至秋,始自嘉州(今四川樂山)買舟東下渝州。離開了故鄉,又將離開蜀地,李白的心情是復雜而不能平靜的。舟行途中,他有《峨眉山月歌》: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抵渝州后,李白又流連累月,遍游巴地,直到次年(開元十三年)春始出三峽,途中有《自巴東舟行經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宿巫山下》諸詩。船行至荊門,水天茫茫,眼前是開闊的江漢平原,李白不覺心神怡蕩,胸襟為之寬舒,有《渡荊門送別》詩: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屬對工整,平仄協調,是最嚴格的五律。詩題曰“送別”,并無送別之人,送別者,其實就是故鄉的水。

二、第一次漫游

(開元十三年到開元十五年,李白二十五到二十七歲)

開元十三年春夏間,出峽的船載著二十五歲的李白來到江陵,“江陵識遙火,應到渚宮城”。江陵是荊州所在地,扼守三峽下游出口,自古以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這里曾是楚國的舊都,大詩人屈原和宋玉生活過的地方。在這里,李白遇見了對他一生影響巨大的第二個人物——司馬承禎。司馬承禎字子微,是當時首屈一指的道家名流,法號道隱。武則天、唐睿宗時,曾先后召他入宮,問以陰陽術數之事,備受朝廷優待。開元九年,唐玄宗又召他入宮,至次年才固辭出都,侍奉玄宗達一年之久。開元十三年的司馬承禎,已七十八歲高齡,見到李白,不覺怦然心動,鼓勵有加。李白為之作《大鵬遇希有鳥賦》,后改名《大鵬賦》,序中云:“余昔于江陵,見天臺司馬子微,謂余有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因著《大鵬遇希有鳥賦》以自廣。”所謂希有鳥,即司馬承禎,而賦中的大鵬,就是李白自己的寫照:

若乃足縈虹蜺,目耀日月。連軒沓拖,揮霍翕忽。噴氣則六合生云,灑毛則千里飛雪。邈彼北荒,將窮南圖。運逸翰以傍擊,鼓奔飚而長驅。燭龍銜光以照物,列缺施鞭而啟途。塊視三山,杯觀五湖。其動也神應,其行也道俱。……

開元八年李白初謁李邕時,曾用大鵬的形象描述、表白過自己。自與司馬承禎相遇之后,莊子《逍遙游》中那個不知其幾千里之大、之廣,背負青天、翼若垂云、高飛九萬里的大鵬形象再一次閃出,并牢固地置根于他腦海之中。大鵬的形象,一下子使李白的遠大抱負明朗化、形象化了,是由外而內、由現象到本質的一次升華。對于李白來說,大鵬猶如他精神世界中的圖騰,李白就是大鵬,大鵬就是李白。而點化李白的,則是司馬承禎。

這篇賦,因其構思的宏偉和辭采的壯麗,加之出自一位二十五歲青年人之手,很快在江漢一帶傳開,蜀人李白的名聲逐漸大起來了。

本年夏,李白游洞庭湖,又買舟沿江東下,次第游歷了江夏(今湖北武昌)、金陵(今江蘇南京)、揚州及越中一帶。意欲在政治上大有作為卻不徑趨大唐的政治中心長安,正是李白特有的從政方式。他要以自己的詩名、才氣,先在地方上造成聲譽,然后上達天聽,直接成為皇帝輔佐之臣。他堅信這條道路是存在的,自己一定能走得通。長安,固然是李白向往之地,但欲有所為而先不為,初出茅廬的李白并不急于先到長安,何況江夏、金陵、揚州以及越中之地,都是歷史文化名城,沿途江山美景不可勝收,早在蜀中時就神往久之,自當一覽為快,既廣見識、增閱歷,又可添詩料。長安,那是終極目的。

這一趟漫游,前后歷時一年有余,對于李白來說,這是他一生最快意的漫游:從政不成的焦慮尚沒有占據心頭;行囊中川資豐厚,可以盡情揮霍;適值青春年少,風流倜儻。所以他觀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情溢于海。沿途廣交朋友,散漫使錢,遇人輒有饋贈,“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上安州裴長史書》),如此豐厚的囊中貲財,如此揮霍成性,也證明郭沫若推斷李白家庭為西域富商的正確。

此期雖不見他干謁地方官吏的詩,但與地方官吏的交往則肯定是有的。他結交了許多富貴、落魄的公子,與號稱“六朝粉黛之都”的金陵歌舞伎女也有來往,請看他的《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

短長?

開元十四年(726)秋,李白自越州返回揚州,旋即臥病。此時囊中資斧告罄,門庭也頓時冷落起來。孤居逆旅,他不由想起蜀中故鄉和親人,有《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征君蕤》詩。有名的短詩《靜夜思》,也是此時寫的。

病愈后,李白溯江西上,于次年到達安州(今湖北安陸),并在安州停息下來。安州在唐時地理位置頗重要,它處在長安東南,東都洛陽西南,是由嶺南、江南一帶進入東西兩京的門戶,所以唐時以安州為中都督府。但安州并不如成都、江夏、揚州那樣物阜民康。李白為什么要到安州來?李白自己說是因為“見鄉人相如大夸云夢之事,云楚有七澤,遂來觀焉”(《上安州裴長史書》)。云夢七澤只是傳說中事,“觀”一下是可以的,犯不著作長居久安計。估計李白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安州距兩京較近,可以隨時由此進發兩京;二是安州有李白本家親族,在資斧用盡后來這里投靠親戚。這在李白詩文中也有所透露,例如他有名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序中說:“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此處的“群季”(兄弟),恐非一般的李姓子弟的聯宗。然而,誠如前所說,李白在涉及家世的地方,用語都較含混,所以也只能是猜度而已。

李白到安陸不久,就與唐高宗時故相許圉師的孫女結婚,許圉師高宗龍朔時(661—663)為相,后罷官居家。李白婚于許家時,許圉師當早已去世。李白的婚于安陸,是他在安陸確有本家親族的有力旁證:以他一介游子(且幾乎身無分文)的身份,恐不能與相國的孫女結婚。這一年,李白二十七歲。

從詩歌創作上看,李白出蜀后兩年間,有兩點頗值得注意。

一是一些樂府詩的出現。如作于巴中的《巴女詞》、作于荊州的《荊州歌》、作于江夏的《江夏行》、作于金陵的《白辭》《楊叛兒》《長干行》和作于越中的《越女詞》《采蓮曲》《淥水曲》等。巴中和江南一帶的民歌非常豐富,宋郭茂倩編輯的《樂府詩集》中的“吳聲歌曲”“西曲歌”和“神弦曲”,就是在江南民歌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南朝樂府歌曲。蜀中時期李白的創作,在經歷了初步的模擬階段后,已經有了很大的發展,但標志李白創作真正進入新的時期,則是在他吸取民歌精華,開始大量創作樂府詩之后。由于江南大城市商業經濟的繁榮,江南民歌的內容多是反映商賈、商婦、舟子、采蓮女的愛情生活,藝術上則以纏綿婉約、委曲細膩為其特色。李白此期的樂府詩創作,基調也是如此,其抒情主人公多是女性,也如同南朝樂府,但我們也常常可以看到詩人自己的形象也反映在內。如《采蓮曲》中那位“空斷腸”的“岸上游冶郎”,《越女詞》中“見客棹歌回”的“客”。與蜀中時期單純模擬“上官體”“沈宋體”的五律不同,李白在學習樂府民歌的同時,常有所創造,有所發展。如《長干行》,古辭只是五言四句的小詩,稍前于李白的崔顥也不過把它擴展到四首共十六句,而李白的《長干行》,則是一篇敘事完整、人物形象鮮明的敘事詩,篇幅長到三十句、一百五十字。李白的《楊叛兒》,不但篇幅大了許多,又特意將古辭的隱化為顯露,可以說是李白以北朝民歌的風味對南朝民歌進行了改造。

二是寫景七言絕句的大量出現。李集中,初出蜀時的《峨眉山月歌》是他的第一首七絕,此后隨時隨地都有所作。如《秋下荊門》《望廬山瀑布(其二)》《望天門山》等。從李白的整個創作看,七絕是他最喜歡使用的詩歌體裁之一,也是他藝術上最成功的體裁之一。李白的七絕,長于登臨游覽、寫景狀物,藝術上則飄逸流蕩、風神兼備。這些特色在此期的幾首七絕中都已充分顯示。如《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三、“酒隱安陸,蹉跎十年”

(開元十六年到開元二十七年,李白二十八到三十九歲)

李白與安陸許氏結婚后,遂以安陸為中心,居留了十年有余。其間,他曾到過長安,經歷了他從政活動的第一次大失敗。還有一些小范圍的漫游——其實也是為了從政而進行的干謁活動,而且均告失敗。所以李白后來總結這一段生活是“酒隱安陸,蹉跎十年”(《送從侄耑游廬山序》)。

婚后三年,李白似乎是在平靜、安寧中度過的,《集》中《贈內》詩,雖是戲謔之詞,卻可見夫婦相得之愜: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

他還在安陸白兆山桃花巖筑屋讀書,有《山中問答》詩: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此詩題一作《山中答俗人》。細玩詩意,當是有人詢問李白為何隱而不仕,而李白志不在小,故笑而不答,示以深遠難測之境。

在此期間,李白去過襄陽,結識大詩人孟浩然,孟浩然高曠幽遠的人格使李白欽羨不已。孟浩然游廣陵,李白在江夏黃鶴樓送他,作有《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傊砻嫔峡蠢畎椎纳钍莾炗伟察o的,但詩人內心其實難以安靜,眼看年齒已近“而立”,出蜀已經五載,雖說聲譽鵲起、名滿江南,但畢竟一事無成,生活上仍寄人籬下,仰仗親族和岳父家幫襯,因而此期詩中感嘆年華流逝的句子很多:

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古風五十九首》其二十六)

??直滩萃?,坐泣秋風寒。(《古風五十九首》其二十七)

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古風五十九首》其五十二)

坐愁群芳歇,白露凋華滋。(《秋思》)

所以,在開元十八年(730)春夏間,李白自安陸取道南陽,西入長安。李白此次入長安,具體情況已很難察知,其詩文當中也只是微露端倪而已,所以學術界長期以為李白平生只有天寶初待詔翰林時到過長安。事實上李白在開元中后期(郭沫若定在開元十八年)曾以“微賤者”的身份到過一次長安,這需要將他在長安所寫的詩作一比較才能看出。故學術界有“一入長安”“二入長安”之說。應該說,發現李白開元間曾一入長安,是對李白行蹤研究的重大突破。

在長安,李白經人介紹,結識了駙馬都尉、時任衛尉卿的張垍。張垍是張說的次子,張說當時任左丞相,張家父子權傾天下,家世榮耀之極。張垍可能原先答應引薦李白與玉真公主(玄宗之妹,張垍妻寧親公主之姑)相識,所以他把李白安頓在玉真公主別館里。但張垍不久就冷落了李白,秋雨連綿,在空曠凄清的別館里,李白有《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

秋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瓘梽χx公子,無魚良可哀。(《其一》)

苦雨思白日,浮云何由卷?……園家逢秋蔬,藜藿不滿眼。蟏蛸結思幽,蟋蟀傷褊淺。廚灶無青煙,刀機生綠蘚?!ā镀涠罚?/p>

詩借苦雨之景,抒其受冷遇之情,所謂玉真公主別館,實為一無人居住之荒園。李白一入長安遭遇,即此可見一斑。這對原先自視極高、以為取功名不過一蹴而就之間事的李白來說,該是多么大的失望和諷刺!

李白在長安自夏徂秋,徘徊于君門之下而不得入,遂于秋冬間往游岐州(今陜西鳳翔)、邠州(今陜西彬縣)。在岐、邠二州,他干謁地方長官,均無結果,復于次年春返回長安。由于干謁無門,遂與長安少年浪游,日以斗雞走狗、飲酒賭博為事。以下詩句,就是他這一生活的寫照:

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直就胡姬飲。(《白鼻》)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其二)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狗賭梨栗。(《行路難》其二)

又曾與“五陵豪”交往,任俠好斗。如《白馬篇》:

龍馬花雪毛,金鞍五陵豪。秋霜切玉劍,落日明珠袍。斗雞事萬乘,軒蓋一何高?弓摧南山虎,手接太行猱。酒后竟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發憤去函谷,從軍向臨洮。叱咤經百戰,匈奴盡奔逃。歸來使酒氣,未肯拜蕭曹。羞入原憲室,荒徑隱蓬蒿。

少年時代即培養的任俠擊劍的好尚,被長安這個“花花世界”刺激得達到了頂點;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走投無路情緒激憤,索性自暴自棄。所以此期詩歌常對儒者表示輕視和嘲笑。如上引詩末二句,又如《少年子》末二句:“夷齊是何人,獨守西山餓?”《俠客行》末二句:“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從本質上講,李白當時的思想應當主要是儒家的積極進取精神,其奈不能入于君門何?

與長安“五陵豪”交往,難免被彼等欺凌,李白后來有一首《敘舊贈江陽宰陸調》詩,回憶他當年遭凌辱,旋被陸調救出一事:

風流少年時,京洛事游遨。腰間延陵劍,玉帶明珠袍。我昔斗雞徒,連延五陵豪。邀遮相組織,呵嚇來煎熬。君開萬叢人,鞍馬皆辟易。告急清憲臺,脫余北門厄。

“北門”即長安玄武門。這場“打架斗毆”,最后驚動了長安司法機關(憲臺即御史臺)。

在與自身理想矛盾的狎游生活中,李白于沉淪、懊喪、失望中,也注意到社會許多不合理現象,并為之憤慨不平。如《古風五十九首》其十五(“燕昭延郭隗”)、《古風五十九首》其二十四(“大車揚飛塵”)就是,前篇寫賢才不見用,后篇諷刺斗雞徒、宦官豪侈,氣焰熏天。

李白在長安遭遇如此,是他萬沒想到的。他心目中所謂“開元盛世”晴朗的天空里,出現了濃云迷霧,于是乃萌歸志,并大抒其憤懣,《行路難三首》(其二)即作于此時: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搓幨芯n信,漢朝公卿忌賈生。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彗折節無嫌猜。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昭王白骨縈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行路難,歸去來!

“大道如青天”就是開元盛世的廣開才路,“我獨不得出”就是個人理想與現實的尖銳矛盾。這兩句既是詩人對當時社會深刻的體驗,也是最好的歸納。

離開長安前,李白還有《蜀道難》詩。此詩因送友人王炎入蜀而觸發,乃借蜀道之艱險,狀世途之坎坷,以抒胸中之憤慨。此篇被后人稱為“奇之又奇”之作,其旨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聯系李白一入長安遭遇,以及李詩深于比興、長于比興的藝術特點,《蜀道難》只有作如是解,才能探得其底蘊。

開元十九年春夏間,李白由黃河水路東去,經開封到宋城(今河南商丘),復自宋城到洛陽。李白是有家(安陸)而不得歸,所以沿途多抒發憤慨之作,如《梁園吟》、《梁甫吟》、《行路難三首》其一(清酒金樽斗十千)、《擬古》其七(“世路今太行”)、《古風五十九首》其十六(“寶劍雙蛟龍”)等,創作上表現了前所未有的新變化、新發展。其一是社會批判性加深了,其二是樂府詩題材、體裁俱得到擴大,其三是比興手法的大量使用,其四是七言古體(“歌行體”)的大量出現,詩歌創作亦因此而形成高潮。例如樂府詩,不再如漫游吳越時多采用南朝樂府舊題,而是多采用漢樂府舊題(依郭茂倩《樂府詩集》所分,漢樂府主要是“相和歌辭”“雜曲歌辭”“鼓吹曲辭”幾類,李白此期的《長相思》《秦女卷衣》《白馬篇》《行路難三首》等屬于“雜曲歌辭”,《蜀道難》屬于“相和歌辭”,稍后的《將進酒》屬于“鼓吹曲辭”)。漢樂府與南朝樂府的最大區別在于:漢樂府多敘事言志,而南朝樂府多兒女情歌;漢樂府多慷慨激昂,而南朝樂府多委曲纏綿。李白此期的樂府詩創作與前期比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風貌。

此期悲憤情緒的抒發,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失望而不絕望,失望之中又含有期望。如下面這些詩句: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行路難三首》其一)

張公兩龍劍,神物合有時。風云感會起屠釣,大人臲屼當安之。(《梁甫吟》)

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梁園吟》)

這種寄希望于將來風云再起的情緒,仍然是符合“開元盛世”的實際的。

開元二十年(732)春,李白在洛陽。離家已經二載,思家之情日見強烈,有《春夜洛城聞笛》詩: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思親情緒終于戰勝了長安失意無顏歸家的羞愧,李白回到了安陸。開元二十一到二十四年,他閑居安陸,其間到過隨州(今屬湖北)、襄陽、江夏等地,干謁過任荊州長史的韓朝宗,應友人元演之邀到過太原。二十四年以后,還有一些干謁性質的漫游,直到二十七年。李白這一段時間的情緒是頗為蒼涼傷感的,詩中悲愁光陰虛度、年齡徒長的詩句越來越多:

誰識臥龍客,長吟愁鬢斑?(《南都行》)

東風吹愁來,白發坐相侵。(《獨釣》)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毁F非所愿,為人駐顏光。(《短歌行》)

富貴與神仙,蹉跎成兩失。……畏落日月后,強歡歌與酒。(《長歌行》)

爾恐碧草晚,我畏朱顏移。(《宴鄭參卿山池》)

但恐光景晚,宿昔成秋顏。(《春日獨酌二首》其二)

這種時而悲悼、頹廢,時而激奮、昂揚的情緒,最集中地表現在開元二十二年所作的《襄陽歌》和開元二十四年所作的《將進酒》兩詩中。如《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愿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四、移居東魯和待詔翰林

(開元二十八年到天寶三載,李白四十至四十四歲)

開元二十八年(740),李白移家東魯(今山東兗州、濟寧一帶)。移家東魯的原因不可知,家庭發生了大變故——許氏夫人的去世可能是移家的重要原因之一。許氏夫人生有一女一子(女平陽,子伯禽),李白是帶著一雙兒女離開安陸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安陸的本家親族發生變故,使李白失去了倚靠。為什么要移家對李白來說完全陌生的東魯而非其他地方?亦難以查找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與他落足安陸一樣,那里有他的本宗親屬在?!杜f唐書·李白傳》說李白“父為任城(今屬山東濟寧)尉,因家焉”自然是不確的,但李白有一位本家叔父在做任城尉,卻是真的。李白有《對雪奉餞任城六父秩滿歸京》詩,這個“任城六父”應就是他的本族叔父。李白最初寓居之地很可能是瑕丘縣(兗州治所),他曾說“我家寄在沙丘旁”(《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沙丘舊址在今兗州城東二里(據《兗州府志》)。又,他寫于東魯的詩輒稱“魯東門”“東魯門”,皆指瑕丘東門。李白后來置田產,也在瑕丘;又置酒樓,在任城,大致的情況如此。

初到東魯不久,李白與韓準、裴政、孔巢父、張叔明、陶沔結伴隱于徂徠山,時號為“竹溪六逸”。次年,李白曾往嵩山訪元丹丘,有《秋日煉藥院鑷白發贈元六兄林宗》詩,“元六兄林宗”就是元丹丘。元丹丘是道教中人,與李白蜀中即相識(詩云“弱齡接光景,矯翼攀鴻鸞。投分三十載,榮枯同所歡”)。元丹丘與李白關系至密,交往時間最久,趙蕤、司馬承禎之外,他是影響李白生活最大的第三人。最遲在本年末,元丹丘即奉詔入朝,為西京大昭成觀威儀,即朝廷聘任的道家顧問官。李白訪元丹丘,正在元入京之前,贈詩中以“鑷白發”為由,感嘆年月蹉跎、老大無成,希冀元丹丘援引的用意很明顯。不久,元丹丘入朝,李白又有《鳳笙篇》,再托其引薦。果然,到天寶元年(742)秋天,朝廷便下達了征召李白入京的詔書。兩《唐書》本傳都說李白是因為道士吳筠的推薦入朝的,不確;魏顥《李翰林集序》謂白“與元丹丘因持盈法師達”,“持盈法師”即玄宗之妹玉真公主。玉真公主好道(持盈法師是她的道號),因好道而有元丹丘之入朝,再有李白的入朝,其間的來龍去脈再清楚不過。李陽冰《草堂集序》說:“天寶中,皇祖下詔,征就金馬……謂曰: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及此?”可知朝廷下詔的另一個原因是李白名聲大——他幾十年的干謁、努力,終于沒有白費力氣。

天寶元年秋,李白自南陵(東魯一個小地名,猶同村鎮)啟程往長安,行前有《南陵別兒童入京》詩: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郭沫若據詩題中只及兒童與詩中大罵“會稽愚婦”推斷,許氏夫人早已辭世是肯定的,李白后來又與一位“劉氏”結合(據魏顥《李翰林集序》),但這位劉氏不能貧賤相守,與李白訣別了,如同漢代朱買臣的妻子厭棄朱買臣一樣,所以李白在應詔“仰天大笑”之余,要大罵這位“愚婦”。

這一年,李白四十一歲。自二十五歲離家漫游,已有十六個年頭。經歷了一入長安的挫折,李白并未喪失信心,仍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這個機會終于來到了。雖然“游說萬乘苦不早”,的確太晚了,但畢竟有了建功立業的機會,所以他異常興奮。

李白初至長安,見賀知章于紫極宮。知章時為太子賓客、秘書監,高齡八十有四。一見之下,許為知己。誦其《蜀道難》詩,嘆嗟再三,謂其神思飄逸,非世間人可為,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唐摭言》卷七)遂呼為“謫仙”。又讀李白《烏棲曲》,嘆賞苦吟,曰:“此詩可以泣鬼神矣?!保ā侗臼略姟じ咭荨罚┵R知章是對李白一生影響巨大的第四人,他呼李白為“謫仙”,正與開元十三年司馬承禎贊李白“仙風道骨,可與神游八極之表”暗合,使李白非常得意?!按簌i”“謫仙”是對李白的品評,反過來也使李白有意識地培植其大鵬的志向,積蓄其“謫仙”的風標。從這個意義講,賀知章和司馬承禎既是李白的知音,也是導夫前路、開化混沌的前輩。

玄宗召見李白于金鑾殿。李陽冰《草堂集序》記其事云:

天寶中,皇祖下詔,征就金馬,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羹以飯之。謂曰:“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及此?”置于金鑾殿,出入翰林中,問以國政,潛草詔誥,人無知者。

接待異常隆重,幾乎超越了君臣之禮。翰林院是朝廷專為文學之士設置的一個機構,并無固定的職分,只是隨時聽候皇帝差遣,或擬詔書,或備咨詢,或侍出游宴會。翰林院文人大都有實職,“翰林學士”只是榮譽頭銜。剛開始李白并無實職,但翰林學士的身份是很高貴的,因為他能得以接近皇帝。李白起初很可能參與了一些重大政策的決策,李陽冰說“潛草詔誥,人無知者”,范傳正說“遂直翰林,專掌密命”(《新墓碑》),李白后來也有詩透露:“攀龍九天上,忝列歲星臣。布衣侍丹墀,密勿草絲綸”(《贈崔司戶文昆季》)?!敖z綸”就是帝王詔書。與李白同時的詩人任華曾寫過一篇《雜言寄李白》,有句云:“見說往年在翰林,胸中矛戟何森森。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薄靶刂忻碧刂笇娬聞盏碾嫴拍?。可惜今天我們所能依據者,只是以上間接的資料,并不能找出李白參與政務、專掌密命的實際資料了。

有一點可能是真實的,那就是李白曾替朝廷草擬過《和蕃書》。范傳正《新墓碑》:“天寶初,召見于金鑾殿……論當世務,草《答蕃書》,辯如懸河,筆不停綴?!眲⑷住短乒屎擦謱W士李君碣記》:“天寶初,玄宗辟翰林待詔,因為《和蕃書》,并上《宣唐鴻猷》一篇?!狈丁⒍际抢畎淄?,他們的記載應是有根據的。《和蕃書》(或《答蕃書》)等今俱不存,應是李白代表朝廷所寫的對西域某“蕃”的書信。此事后來為小說家所敷衍,有“李謫仙醉草嚇蠻書”那樣的回目(《警世通言》)。這又可以作為李白的家世確與西域有某種聯系的證明。

李白的待詔翰林,實際上多是侍從陪游之類,他的身份更近似于文學侍臣。李白集中如《侍從游宿溫泉宮作》《宮中行樂詞八首》《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等,都是奉詔所作。有名的《清平調詞三首》,是玄宗與貴妃在興慶宮賞牡丹時李白為宮廷歌手寫的新詞。天寶二年夏,玄宗泛白蓮池,詔白作《白蓮花開序》,時白方大醉,宦官以冷水沃面使稍醒,大宦官高力士扶之以登舟。幾乎玄宗所有的游宴活動,李白都曾侍從并有奉詔應制之作,唯作品未全保留而已。

當時的唐玄宗,已非往日宵衣旰食、勵精圖治的英明天子,他陶醉在天下太平、邊境安定、物阜民康的所謂盛世之中,內寵宦官高力士,國事盡付于善阿諛的宰相李林甫和不學無術的貴妃族兄楊國忠,日與楊貴妃嬉游宴飲,安享太平日月。他詔李白入京,并非希求輔弼之才,而是為了點綴他的風流天子生活。宋黃徹《溪詩話》老實不客氣地說:“愚觀唐(玄)宗,渠渠于白,豈真樂道下賢者哉?其意急得艷詞媟語以悅婦人耳?!?/p>

對于這種文學侍從的身份,李白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是滿意的,因為多少滿足了他建功業、求富貴的愿望,滿足了他的某種虛榮心,他不止一次地津津樂道過這段生活:

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ā队駢匾鳌罚?/p>

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流夜郎贈辛判官》)

另一方面,他又是痛苦的,不堪這種“倡優”一般的宮廷文人地位,并漸漸對待詔翰林生活感到厭倦和不滿,《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題東溪公幽居》等詩對隱士生活表示向往,《秋夜獨坐懷故山》《夕霽杜陵登樓寄韋繇》《憶東山》等詩更進一步流露出有志莫展、欲還故山之意。李陽冰《草堂集序》稱他“歌詠之際,屢稱東山”,指的就是這些詩。

李白的這種情緒,因受到讒忌、誹謗,處境艱難而變得愈加強烈、愈加堅定。《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說:“青蠅易相點,《白雪》難同調。本是疏散人,屢貽褊促誚?!笔钁猩⒙膫€性被人抓住了把柄,《玉壺吟》說:“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毙诘膶櫺攀窃獾郊啥实母驹?。起初的讒忌并未影響到君王的信任,漸漸地讒忌愈演愈烈,李白明顯感到玄宗的冷淡和疏遠。李陽冰《草堂集序》云:“丑正同列,害能成謗,格言不入,帝用疏之。”讒忌者是誰?魏顥《李翰林集序》提到了張垍:“上皇豫游,召白,白時為貴門邀飲,比至,半醉。令制出師詔,不草而成。許中書舍人,以張垍讒逐?!睆垐呍诶畎滓蝗腴L安時冷遇了李白,他沒有想到十年后李白會卷土重來并受到玄宗隆重的禮遇,進讒言毀謗是必然的。張垍時以中書舍人供奉翰林,正是所謂“丑正同列”。除張垍外,還有高力士和楊貴妃。兩《唐書》的《李白傳》都提到白“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一事。高力士是唐玄宗最寵信的宦官,他以脫靴為深恥,遂尋覓機會報復。唐李濬《松窗雜錄》載李白在興慶宮沉香亭為楊貴妃作《清平調詞三首》,其二云:“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碑惾召F妃重吟此辭,高力士曰:“始謂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拳拳如是?”妃驚曰:“何翰林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賤之甚矣。”妃頗深然之。于是,“上嘗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這段記載頗似小說家言,但有一定可信程度??偠灾?,無論張垍,還是高力士、楊玉環,來自這三個人中任何一個的讒毀都是很有力的,而李白的被逐,則是無法避免的了。

經過多日躊躇、幾番徘徊之后,天寶三載(744)春,李白決意請求還山(過隱士生活)。李白志在匡君濟時,而玄宗意在點綴太平,君臣志趣相左,故玄宗不甚挽留,賜金,準其還山。臨行,有《初出金門尋王侍御不遇詠壁上鸚鵡》、《東武吟》及《古風五十九首》其二十二(“秦水別隴首”)、其四十(“鳳饑不啄粟”)等詩。這些詩,或憤懣不已,或惻愴難平,既有決絕之辭,亦有留戀之情,其痛苦更甚于一入長安離京之時。那時是望君門九重而不得入,未嘗不寄希望于將來;此次卻近為侍臣,終于無所作為而去,是預見到永無還歸之日了。天寶四載,李白在東魯有詩云:“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保ā督疣l送韋八之西京》)天寶六載,在江南有詩云:“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保ā兜墙鹆犋P凰臺》)甚至十余年后,在流放夜郎途中,他還要說“西望長安不見家”(《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都是他離京時痛苦心情的延續。

天寶三載春夏間,李白出長安,取道商州(今屬陜西)東往洛陽。前后合計,李白待詔翰林,不足兩年時間。

五、去朝漫游

(天寶三載到天寶九載,李白四十四至五十歲)

天寶三載(744)夏,李白到了洛陽,與三十三歲的詩人杜甫相遇。聞一多先生曾說,在“我國四千年的歷史里,除了孔子見老子,沒有比這兩個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紀念的”(《唐詩雜論·杜甫》)。就杜甫來說,當時功名心正強,而詩歌創作則初露頭角,而李白已是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杜齊名是中唐以后的事。但是李、杜交誼一開始就留下中國文學史上的佳話,杜甫崇拜李白,李白愛護杜甫。洛陽初逢分手之后,二人又有秋天同游梁、宋的約會,詩人高適也加入這次游歷。高適年齡與李白相仿佛,任俠使氣,仕宦不達,隱跡于漁樵博徒之間。梁、宋之游后,李、杜、高又同游齊魯,謁北??ぃń裆綎|濰坊)太守李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就中李、杜的友誼顯然格外篤深,杜甫詩云:“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保ā杜c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李、杜齊魯分手后,李白有詩寄杜甫:“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保ā渡城鸪窍录亩鸥Α罚┒鸥?、贈或懷念李白的詩竟多達二十首以上。

不久,李白在齊州(今山東濟南)請北海高天師如貴授道箓。授道箓猶如佛徒的受戒,標志李白正式成為一名道徒。此前,李白即好道,且與道家者流多有往來(如元丹丘、司馬承禎等),但正式成為一名道徒,則標志他思想發生了某種大轉折。其所以如此,與他待詔翰林的經歷有關。愈是大追求,其失望就愈大,痛苦就愈深刻??耧?、求仙以至授道箓,都是擺脫痛苦、麻醉神經的表現。

天寶四至五載,李白多在東魯家居,“又于任城購酒樓,日與同志荒宴其上,少有醒時”(《本事詩》,《太平廣記》卷二○一引)。又常往來于東魯與宋城之間,其與宗氏夫人的結婚,約在此時。宗氏夫人也是相國孫女,其祖宗楚客,武后、中宗時嘗三為相。自此之后,李白有兩個家:一為宗氏夫人所居之地宋城(今河南商丘),一為兒女居留之地東魯。五載冬,欲南游吳越,行前有《夢游天姥吟留別》詩,以與東魯的朋友告別。此詩之撲朔迷離,不亞于《蜀道難》,倘純粹作山水詩解,則大失其旨。詩借夢游天姥象征他待詔長安的經歷:初則明媚如畫,終則陰森可怖,而夢醒即是他對朝廷幻想的破滅,“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是此詩點題之句,末云“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表達了他與朝廷訣別、不向權貴低頭的倔強性格。

李白離開東魯,先至宋城,與妻宗氏告別,接著便南下揚州。這一次漫游,經歷了三年時間(天寶六載到九載),大體以金陵為中心,東至吳越如剡溪、天臺山等,西至九江、廬山等地,直到九載冬才因思念家小返回東魯。這一趟游歷,李白足跡尤其飄忽不定,仿佛只是尋山逐水,而且顯赫排場,生活狂放不羈。魏顥《李翰林集序》所謂“間攜昭陽、金陵之妓,跡類謝康樂,世號為李東山。駿馬美妾,所適二千石郊迎,飲數斗,醉則奴丹砂撫《青海波》,滿堂不樂,白宰酒為樂”;范傳正《新墓碑》所謂“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勝境,終日不移,長江遠山,一泉一石,無往而不自得也”,就是指這一段放浪的生活。李白身份已非昔日,地方官唯恐逢迎不及。天寶七載李白在金陵,有《玩月金陵城西孫楚酒樓,達曙歌吹,日晚乘醉著紫綺裘烏紗巾,與酒客數人棹歌秦淮,往石頭訪崔四侍御》詩,正是他此期生活放浪縱恣的一個典型畫面: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鉤。朝沽金陵酒,歌吹孫楚樓。忽憶繡衣人,乘船往石頭。草裹烏紗巾,倒披紫綺裘。兩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酒客十數公,崩騰醉中流。謔浪棹海客,喧呼傲陽侯。半道逢吳姬,卷簾出揶揄。我憶君到此,不知狂與羞?!?/p>

據詩題,李白數人先在金陵城西玩月,然后在孫楚樓歌吹達曙,再至日晚,復乘醉游秦淮河,再往石頭城訪崔侍御,合計應是兩個夜晚、一個白晝。酒不知道喝了多少,一個個醉態十足,草草裹著烏紗巾,顛倒披著紫綺裘,樂奏絲竹,沸反盈天,引得看客拍手大笑。這不正是當年謝靈運游山,簇擁數百人,剪榛開徑,驚動民眾官府的情景嗎?

魏顥《序》中提到的“昭陽妓”無考,“金陵妓”當指名“金陵子”的女妓。李白詩中今有《出妓金陵子呈盧六四首》《示金陵子》詩?!妒窘鹆曜印吩疲骸敖鹆瓿菛|誰家子?竊聽琴聲碧窗里。落花一片天上來,隨人直渡西江水。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謝公正要東山妓,攜手林泉處處行?!睋娨?,金陵子可能是慕名私奔于李白的一名歌妓。李白正要仿效攜妓東山的謝安石,所以相當得意:“安石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樓中見我金陵子,何似陽臺云雨人?”(《出妓金陵子呈盧六四首》其一)

快意的尋山逐水,放蕩的尋歡作樂,使李白此次浪游過多染上了風流浪漫色彩。但是,只要我們全面考察李白此期詩歌,便知情況并非如此。可以說,此期李白詩歌中的興亡之感、黍離之悲,以及對國事的殷憂,幾乎是此前所沒有的。

他有《丁都護歌》,以樂府舊調寫民生(纖夫)之苦,為此前所無。他有《蘇臺覽古》和《越中覽古》,兩首詩以古喻今,充滿黍離之悲。他有《登高丘而望遠海》以及《古風》其三(“秦王掃六合”)、其四十八(“秦皇按寶劍”)、其十七(“金華牧羊兒”),在這些詩中,他把當今天子的荒嬉國事、迷信求仙與秦始皇、漢武帝相提并論,深深地為國家前途擔憂。

還不止此。天寶五載至八載,宰相李林甫屢興大獄,冤案迭起:先是開新潭、通漕運有功的刑部尚書韋堅被以交通外官、謀立太子的罪名逐出長安,不久被殺于貶所,株連者甚眾,左相李適之、李白好友崔成甫俱被牽連,或殺或貶。接著是北海太守李邕、淄州太守裴敦復因柳案牽連下獄,均被杖殺于刑庭之上。最后是王忠嗣冤案。王忠嗣是當時邊鎮名將,向以持重安邊為務,不肯輕啟邊患。唐與吐蕃間有石堡城,開元二十九年為吐蕃所奪。天寶四載,唐將皇甫惟明與吐蕃戰于石堡,大敗,副將被俘。玄宗對石堡意在必取,而王忠嗣云:“石堡險固,吐蕃舉國守之,非殺數萬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又云:“以數萬之眾爭一城,得之未足以制敵,不得無害于國?!焙筇茖⒍庸庋?,領兵取石堡,大敗,以“阻撓軍功”推過于王忠嗣。李林甫落井下石,唆使人誣告忠嗣謀立太子為帝。玄宗怒,交三司審問,忠嗣幾死,后貶漢陽太守。哥舒翰希帝意,以六萬眾攻占石堡,唐軍死數萬。哥舒翰以軍功封大官,同年王忠嗣郁郁而死。對于玄宗的窮兵黷武和李林甫的大興冤獄,李白有《戰城南》《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和《古風五十九首》其六(“代馬不思越”)、其十四(“胡關饒風沙”)等詩,尤其是《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一詩,李白痛斥當道權奸和幸臣,直呼哥舒翰之名,并直接為李邕、裴敦復叫冤:

君不能貍膏金距學斗雞,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學哥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灰娎畋焙#L豪氣今何在!君不見裴尚書,土墳三尺蒿棘居。

當李白寫這些詩的時候,李林甫正炙手可熱,哥舒翰正紅得發紫,敢于這樣寫是需要一番勇氣的。奇怪的是,西屠石堡、杖殺大臣、冤案四起,如此重大的事件,竟沒有哪位詩人反映過,除了杜甫,他在《兵車行》末尾說: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大多數詩人敢怒不敢言、歌喉為之喑啞的時候,江南的李白和長安的杜甫卻喊出了時代的最強音。如桴鼓之相應,李、杜不愧齊名。

李白還有一首《夷則格上〈白鳩〉〈拂舞〉辭》。詩以比興手法,借禽鳥言人事,聯系當時的歷史事實,此詩旨意不難窺知。詩中“白鷺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二句,顯然指口蜜腹劍的李林甫,“鷹鹯雕鶚,貪而好殺”顯指受林甫驅使的酷吏和打手,而“霜衣雪襟誠可珍”的白鳩,則是指遭李林甫誣告、屈殺的韋堅、李適之、李邕、裴敦復、王忠嗣等正直無辜的朝臣。詩末云“鳳凰雖大圣,不愿以為臣”,是希望玄宗擯斥李林甫不用。

所以,放浪不羈只是此期李白生活的一個表象,或只是一個側面。待詔翰林以前的李白詩歌,對社會的批判固然猛烈,但主要是由個人的不平遭遇引發的,主觀色彩非常強烈;而遭放逐后的詩人,對社會的觀察力、對社會政局的感受力明顯加深,他的詩歌已經超越了自我,并逐漸形成了他后期詩歌的主旋律。一面是昏醉不醒的放蕩詩人,一面卻是保持著對政局高度警覺、高度敏感的李白,這是個矛盾而統一的現象。

天寶九載(750)冬間,李白自廬山經譙郡、虞城回到闊別三年的東魯,結束了此次漫游。

六、北上幽州與南寓宣城

(天寶十載到天寶十四載,李白五十一至五十五歲)

李白北歸以后,大約仍往來于東魯和宋城之間,有詩云:“拙妻好乘鸞,嬌女愛飛鶴?!保ā额}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拙妻”指宗氏,“嬌女”或指明月奴,是李白與宗氏結褵后所生,年齡在四五歲之間。受家庭濃厚道家氛圍的影響,小小年紀也私慕道教。又有詩云:“故園恣閑逸,求古散縹帙。久欲入名山,婚娶殊未畢。”(《聞丹丘子于城北營石門幽居中有高鳳遺跡仆離群遠懷有棲遁之志因敘舊以寄之》)居留在東魯故園的女兒平陽已有十七八歲、兒子伯禽十二三歲,平陽確實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女兒的出嫁,應當是本年內李白操持辦理的,魏顥《李翰林集序》云:“女既嫁而卒?!逼疥柕娜ナ溃蠹s在次年或第三年。

家居一年之后,李白有幽州之行。幽州(今屬北京)是后來發動叛亂、導致唐朝走向殘破的安祿山的根據地。李白的幽州之行念頭由何而起?此行目的何在?安祿山為胡人血統,以驍勇、狡詐,從一名普通邊將漸次升為邊防節度使。到天寶十載,他已是身兼河東、平盧、范陽三鎮節度使、擁兵十數萬的大軍閥了。祿山“性巧黠,人多譽之”(《舊唐書·安祿山傳》)。唐玄宗對安祿山的“忠心”也是深信不疑的,倚為國之棟梁,這也吸引了一大批希求功名的文人匯聚到安祿山麾下謀求出路。祿山“引張通儒、李庭堅、平冽、李史魚、獨孤問俗在幕下,高尚掌書記……”(同上)。李白的北上幽州、希圖“沙漠收奇勛”就是這樣一種心理。但是,安祿山又是早蓄異志的,隨著軍事勢力的膨脹,他覬覦帝位的野心也在惡性膨脹,這一點,朝野間敏感人士均已嗅出。李白要在這樣一位將軍幕下謀職,內心屈尊紓貴的屈辱感在其次,還帶有政治冒險性質。然而他決心北上,這說明他長期被擯斥在政局之外,急于干政、急于建功立業的焦灼心情已經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了。

從李白詩中可以看出他北上的路線是:天寶十載暮秋,由開封渡河,有《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十一載春,經魏州(今河北館陶縣南),有《魏郡別蘇明府因北游》詩;到洺州(今河北邯鄲市北),有《登邯鄲洪波臺置酒觀發兵》等詩。此后路線不明,《集》中無詩可察知。十一載十月抵幽州,有《幽州胡馬客歌》《行行且游獵》《出自薊北門行》等詩。他在幽州的其他具體情況,如與幽州帳下將領和其他幕僚的交往,以及安祿山對名播海內的李白的態度,《集》中無詩,均不得而知。所可知者,是李白很快覺察出安祿山有反狀,內心異常焦灼痛苦,這反映在他數年后寫的一首自傳體長詩《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詩云:

十月到幽州,戈鋌若羅星。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涕黃金臺,呼天哭昭王。無人貴駿骨,耳空騰驤。樂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

詩中的“長鯨”就是安祿山,唐玄宗把北方、東北的大片土地交由安祿山駐防,就等于拱手相送,養虎為患,國家危難迫在眉睫。安祿山的反狀,一些朝臣雖有預感而無實據,李白則是通過實際勘察得出了結論。詩末歸結到燕昭王筑黃金臺納賢,顯然是要向玄宗傾訴一腔忠悃而不能的悲憤。

天寶十二載歲初,李白由幽州脫身南歸,返程路線與北上路線相同。南抵魏州后,李白行蹤不明,研究界謂李白有三入長安的可能。三入長安不如一入、二入線索清楚,但可能性是很大的。一、從思想情緒上說,李白自幽州歸來,急于要將情況告知玄宗和朝中大臣;二、從現存詩歌看,有一些蛛絲馬跡。一首詩是《述德兼陳情上哥舒大夫》,哥舒大夫即哥舒翰,據兩《唐書》的《哥舒翰傳》,哥舒翰天寶八載因石堡之役加攝御史大夫,又據《通鑒》,天寶十一載冬至十二載春哥舒翰在長安,假如李白此期不在長安,斷無向哥舒翰上詩的機會。此詩僅有“述德”語而無“陳情”之辭,前人疑有闕文,甚是?;蛘咭蛞愔殛P系重大,難以下筆,終于沒有完篇也有可能。另一首詩是《古風五十九首》其四十六(“一百四十年”),詩中對長安城闕宮殿有實地描繪,必作于長安。詩云“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自高祖武德初( 618)到天寶十二載(753),為一百三十六年,舉其成數,正可云“一百四十年”。還有一首詩是《遠別離》,詩云:“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正是安史亂前,楊國忠擅權于內、安祿山握重兵在外,君臣易位、國家傾亡在即的景象?!斑h別離”者,三入長安建言不得去國離京之謂也。詩又云:“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臨行之際,仍系心君國,深感自此一去,永無再見之日。還可以再舉出一些線索??偠灾?,可能性是存在的,此處提供一些蛛絲馬跡般的線索,便于研究者作更深入的探討。

李白在宋城、東魯稍做停留,十二載秋來到宣城。初至宣城,有《自梁園至敬亭山見會公談陵陽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贈》詩,“梁園”即宋城,敬亭山、陵陽山都是宣州地名。此后兩三年,李白基本上以宣州為中心游歷。其所以如此,是因為宣州(包括宣州屬縣當涂、秋浦、涇縣、南陵等)的山水特別幽美,他差不多在宣州定居下來了。

這個時期最多的是山水詩,有名的《獨坐敬亭山》《宣城清溪》《入清溪行山中》《秋浦歌十七首》等山水詩皆作于此時。在這些詩里,李白表現出他對山水之美卓異而超人的感受和把握,也表現出詩人企圖將自身和山水完全融合無間的希望。數年前攜妓遨游、歌吹達旦的狂放沒有了,一方面是年齡的關系,一方面是時刻噬嚙詩人心靈的國家政局。所以我們讀李白此期的山水詩,和王維、孟浩然的山水詩截然不同,似乎山水之美中隨時都閃現出詩人的愁顏和淚花。即以《秋浦歌十七首》為例,幾乎篇篇不離愁、淚二字:

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统畈豢啥?,行上東大樓。(其一)

秋浦猿夜愁,黃山堪白頭。青溪非隴水,翻作斷腸流。(其二)

兩鬢入秋浦,一朝颯已衰。猿聲催白發,長短盡成絲。(其四)

愁作秋浦客,強看秋浦花。(其六)

君莫向秋浦,猿聲碎客心。(其十)

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其十五)

在山水之美中,我們常常體會到詩人內心橫亙著一種深沉的憂郁感和巨大的孤獨感。如《獨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边@是一種曠世未有的寂寥,而愁緒又不知來自何處。抒寫這種無涯際的悲哀和憂愁的詩,莫過于他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了解了詩人的經歷和他的心理,我們自然不難知道李白的憂愁來自何處。李白此期還有許多憂心國事和指斥權貴的詩,如《書懷贈南陵常贊府》指斥天寶十三載楊國忠矯詔伐南詔,屢戰屢敗,還提到了長安連年秋雨不止傷稼害農等等。單是以山水詩論,亦可知李白是如何的心系社稷了。

天寶十四載冬,安祿山反于幽州。五十五歲的李白,從此陷入了戰亂離苦之中。

七、從永王璘與判流夜郎

(至德元載到乾元二年,李白五十六至五十九歲)

安祿山經過數十年的力量積蓄,終于發動軍事叛變。他當時的口號是清君側、誅楊國忠,最終的目的是奪取皇位。唐地方守軍,幾十年的文恬武嬉,幾乎如枯木朽株,不堪一擊。不到一個月,河東道(今山西一帶)、河北道(今河北)的全部和河南道(今河南、山東)的大部分以及東都洛陽均為叛軍所陷。正在宣州山水間徜徉的李白聞中原亂作,牽掛妻子、兒女,于天寶十五載(即至德元載)歲初北上,往宋城接妻子宗氏南下避亂,因時間倉促,東魯的兒子伯禽只得另托人帶回,有《北上行》詩,有句云:“沙塵接幽州,烽火連朔方。殺氣毒劍戟,嚴風裂衣裳。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睌y宗氏南奔時,有《奔亡道中五首》,其三云:“談笑三軍卻,交游七貴疏。仍留一只箭,未射魯連書。”自信有平叛之策,對自己不得已攜家南奔是很不甘心的。南奔過江后,李白將宗氏安頓在宣城,只身獨往剡中“避亂”,臨行有《經亂后將避地剡中留贈崔宣城》詩?!氨軄y”途中,在溧陽(今屬江蘇)與大書法家張旭相遇,有《猛虎行》《扶風豪士歌》。兩首詩都對國家存亡表示極大憂慮,同時還流露了他“避亂剡中”的真相:

我從此去釣東海,得魚笑寄情相親。(《猛虎行》)

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我心。(《扶風豪士歌》)

暗示自己東去,將有大作為,并非“避亂”。其時唐中央軍與安史叛軍正在中原一帶相持,暫未涉及江南,宣州和剡中作為安全之地講,并無多大區別。李白的“大作為”,就是要鼓動余杭郡(即杭州)司馬、唐宗室徐王李延年起來招募勤王,平靖北方之亂,自己借機立功,報效國家。徐王延年是高祖第十子元禮之后,以王室身份招募勤王,是合情合理的。但徐王延年官職卑微,且年老多病,平時謹小慎微,不敢有所作為。李白有《感時留別從兄徐王延年從弟延陵》詩紀其事,詩中用語謹慎,但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心情。離開杭州,李白即西返(并沒有前往剡中),攜妻隱于廬山屏風疊。然而時局在劇烈地動蕩著,隱于廬山的李白,終于被動蕩的時局卷入了漩渦。

至德元載六月九日,潼關破,玄宗奔蜀,長安旋即陷落。玄宗奔蜀途中下詔以太子李亨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經營北方收復兩京,以永王李璘領山南東、江南西等四道節度使,經營長江流域。而先于此詔,李亨已在靈武即帝位(肅宗),尊玄宗為太上皇。永王璘是玄宗十六子,肅宗異母弟,他奉詔駐江陵,囤積糧草,招募將士,因江淮財賦充足,實力擴充很快。至德元載末,永王水師浩浩蕩蕩,沿江東下。因李白名聲很大,為玄宗舊臣,遂著人召李白入幕。永王派往廬山的使者為韋子春,他是永王主要謀士,曾在秘書省任職,與李白舊時相識。其時李白已在廬山隱居半年,頗以隱遁為樂,再加上妻子宗氏反對,不同意下山。但架不住韋子春再三說服,終于慨然允諾。他有《贈韋秘書子春二首》詩,詩中說“茍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否定了自己企圖隱遁的思想,懷著“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的愿望隨子春入永王幕。

作為李白來說,安史亂初起,他曾尋找報國平叛的機會,而現在機會找上門來,他的入永王幕府是有思想基礎的。另外,永王經略江南,是玄宗的安置,所以永王的招聘與玄宗的詔命無異,亦不應峻拒。天真的詩人沒有想到,入永王幕本身存在重大危機。玄宗安置的詔命在肅宗即位之后,對于肅宗來說,虛有其位的太上皇的命令完全可以不執行。永王璘執行父皇的詔命如果稍消極一些,肅宗皇帝或許是更能接受的,但永王璘的姿態似乎太積極了,江淮的財賦非常雄厚,招募軍隊一時顯得很強大,無論永王璘的本心怎樣(《新唐書·十一宗諸子列傳·永王璘傳》謂璘“于事不通曉,見富且強,遂有窺江左意”),肅宗卻感到永王的勢力構成了對他的威脅。自玄宗置詔起,皇室父子之間、兄弟之間的矛盾斗爭就開始了,然而李白卻是不明就里的。魏顥《李翰林集序》云:“……明年,四海大盜,宗室有潭者,白陷焉?!边@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潭”。

李白下山與永王水師相遇,時已屆至德二載春。在永王水師中,他有《永王東巡歌十一首》。李白的情緒顯然十分高漲,他說:“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保ㄆ涠┯终f:“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保ㄆ涫唬ζ蕉ㄅ衍娦赜谐芍?。這固然反映了詩人的高自標榜,也反映了他平定叛亂、建功立業的向往。同時,李白還準確、有分寸地寫出永王出師的正義性、合法性:“永王正月東出師,天子遙分龍虎旗?!保ㄆ湟唬岸垩灿尉阄椿兀辶晁砂厥谷税АVT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賢王遠道來”(其五)。“帝寵賢王入楚關,掃清江漢始應還”(其十)。說明李白在情緒高昂之下,并沒有喪失政治上的敏銳,以上“天子”“帝”均指玄宗,“二帝”分指玄宗、肅宗,時刻將永王置于二帝節制之下,并特別道出永王東巡的目的是“救河南地”“掃清江漢”。然而李白畢竟不是政治家,事情的進展大出他意料之外。在永王東巡之初,肅宗就命令身兼御史大夫、揚州大都督府長史等數職的高適與江東節度使來瑱等合兵一處以申討伐,一面令地方節度使就地阻遏永王東進。永王不聽,執意東進,雙方軍隊在揚州交鋒,永王軍隊一觸即潰,部下星散,永王在奔逃途中被執處死。李白也自揚州南奔,有《南奔書懷》紀其事。大約逃到潯陽(今江西九江),自首(或是被執),系于潯陽獄中等候發落。李白簡短的一次政治活動,以從叛罪告終。

在潯陽獄,李白因無辜受罪,極度悲憤絕望,有《系尋陽上崔相渙三首》《獄中上崔相渙》《上崔相百憂章》《萬憤詞投魏郎中》等詩,或哀哀陳詞,或呼天搶地。李白大約感到此次“陷”得太深,必死無疑,從來沒有在李白詩中出現過的高堂(父母)和兄弟等字樣也出現了:

南冠君子,呼天而啼。戀高堂而掩泣,淚血地而成泥。獄戶春而不草,獨幽怨而沉迷。兄九江兮弟三峽,悲羽化之難齊。穆陵關北愁愛子,豫章天南隔老妻。一門骨肉散百草,遇難不復相提攜。(《萬憤詞投魏郎中》)

從年代推算,李白的父母(“高堂”)應早已去世。九江的兄自指,三峽的弟卻不得而知。愛子伯禽看來仍在東魯,而妻宗氏在豫章(今江西南昌)。李白入獄后,妻宗氏曾依靠其祖的關系,向潯陽當政求過情,見《在潯陽非所寄內》詩。李白又有《送張秀才謁高中丞》詩,“高中丞”為高適。永王出鎮江陵,高適曾激烈反對;永王東巡,高適堅決主張討伐。高適因此受到肅宗重用,擔任討伐軍總司令。當時高適可能駐節在揚州,兩位詩人,從前的老朋友,一位“從逆”入獄,一位是討逆將軍,這種尷尬地位使李白難堪。李白在詩中頌美高適,不言而喻,是要高適援手搭救??磥砀哌m沒有向淪為階下囚的李白援手,高、李之間的友誼從此陰影重重。

不久,江南西道采訪使兼宣州太守、御史中丞宋若思率兵駐潯陽,經宋若思、崔渙推雪開釋李白出獄,并參謀宋若思幕,時在至德二載(757)秋。宋若思還向肅宗上表章推薦李白,但寂無下文。二載歲末,長安收復,玄宗、肅宗返京,開始對從叛(安祿山)、附“逆”(永王璘)的官員進行懲罰,結果李白被判長流夜郎(今貴州正安縣附近)。玄宗對從叛者的仇恨很深。而肅宗對從“逆”者的憎恨顯然在從叛者之上,李白被判長流,處罰很重,但亦在劫難逃。本年末因二帝返京,賜天下酺(飲酒慶祝),李白因罪人身份不得參與,有《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和《流夜郎聞酺不預》詩,前詩頌美玄宗,后詩感嘆身世。在李白看來,玄宗于己畢竟有知遇之恩,永王東巡是奉玄宗之命,倘由玄宗主政,自己何罪之有呢?

乾元元年(即至德三載,758)春,李白自潯陽首途,赴夜郎流所,有《雙燕離》詩,與妻宗氏訣別;又有《竄夜郎于烏江留別宗十六璟》詩,宗璟是宗氏之弟。五月至江夏,秋至洞庭,冬入三峽,次年春行至夔州(今重慶奉節),遇赦。遇赦的原因是天旱,肅宗下令赦免天下死罪及流徙罪人(見《新唐書·肅宗本紀》)。中途遇赦,實出李白意外,他在夔州沒有停留,即刻放舟東下,有《早發白帝城》詩:“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p>

杜甫當時在成都,有《不見》詩,懷念李白。詩云:“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锷阶x書處,頭白好歸來。”此詩題下原注:“近無李白消息?!贝蠹s作于李白初判長流時。末二句是希望李白葉落歸根、重返故鄉的意思。夔州是蜀國國門,李白已在夔州,卻無心返回故鄉,其中原因,與他蹊蹺的身世有關,與他以犯罪之身無顏見家鄉人有關。另外,政治上仍思有所作為,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關于李白流放和遇赦,此前有李白確至夜郎、在夜郎遇赦的說法。貴州夜郎一帶的地方志并載有與李白有關的勝跡多處。如真安州(夜郎所在地)州南二十里有“懷白堂”,遵義府桐梓縣夜郎里有太白宅和太白書院等??偟膩砜?,謂李白確實到了夜郎,證據仍嫌不足,仔細尋繹李白行蹤和詩歌,李白是在夔州遇赦的。至于貴州夜郎一帶的李白遺跡,只能說明后世人們對詩人的敬愛,似乎李白到了夜郎,便為夜郎增添了光彩。明代學者李贄說得好:

蜀人以白為蜀產,隴西人則以白為隴西產……嗚呼,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千百余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生之處亦榮,流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書,見其人,亦榮亦榮?。ā斗贂肪砦濉独畎自婎}辭》)

八、潦倒凄涼的晚年

(乾元二年到廣德元年,李白五十九至六十三歲)

乾元二年夏,李白來到江夏。因為意外遇赦,又因為他在江夏官場上有一群故交,如江夏太守韋良宰、漢陽令王某等,原先寂滅了的從政之心又被刺激復活。初至江夏的活動,幾乎都是為了干謁從政。如《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詩云:“圣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薄督泚y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云:“君登鳳池去,勿棄賈生才?!薄督氖咕逑腺浭防芍小吩疲骸跋>鹨?,一化北溟魚。”然而所有的干謁活動均無結果,遂于本年秋往岳州(今湖南岳陽),復往零陵(今屬湖南)。兒子伯禽大約在他遇赦后來到身旁(《門有車馬客行》云“呼兒掃中堂,坐客論悲辛”),所以一時并無歸意,先后在江夏、岳州、零陵一帶耽留一年之久。由于干謁無成,李白此期的詩有兩個特點:

一是多隱遁出世思想,如云:

愧無秋毫力,誰念矍鑠翁?弋者何所慕?高飛仰冥鴻。棄劍學丹砂,臨爐雙玉童。寄言息夫子,歲晚陟方蓬。(《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之美書懷示息秀才》)

客遇王子喬,口傳不死方。入洞過天地,登真朝玉皇。吾將撫爾背,揮手遂翱翔。(《贈別舍人弟臺卿之江南》)

海懷結滄洲,霞想游赤城。始探蓬壺事,旋覺天地輕。淡然吟高秋,閑臥瞻太清。(《秋夕書懷》)

予非懷沙客,但美《采菱曲》。所愿歸東山,寸心于此足。(《春滯沅湘有懷山中》)

二是既然從政無望,索性酣飲曠達,故詩中多醉后佯狂語、蔑視功名富貴語,如云:

人生且行樂,何必組與珪?(《夜泛洞庭尋裴侍御清酌》)

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

不然鳴笳按鼓戲滄流,呼取江南女兒歌棹謳。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赤壁爭雄如夢里,且須歌舞寬離憂。(《江夏贈韋南陵冰》)

月色醉遠客,山花開欲燃。春風狂殺人,一日劇三年。(《寄韋南陵冰余江上乘興訪之遇尋顏尚書笑有此贈》)

當他情緒最痛苦之際,索性將隱逸、求仙及富貴功名完全予以否定,如他在江夏寫的《江上吟》: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黃鶴,??蜔o心隨白鷗。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此詩充分表現了李白干謁無成后迷惘不知所之的情緒,詩中提到了酣飲、行樂、神仙、隱逸、功名富貴和文學,最后的結論是只有文學可以“懸日月”。李白的本質是詩人、文學家,但他從來不愿以詩人、文學家自居,他一生的追求,似乎總是政治、功名富貴,退而或者是神仙、隱逸,所謂“試涉王霸略,將期軒冕榮”,而“劍非萬人敵,文竊四海聲”(《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的結局,本是他極不愿意承受的。李白終于在挫折面前認定文學是他最高也是最后的追求,這在李白來說有不得已的悲哀,卻也不無幾分自信和兀傲。

上元元年(760)秋,李白擺脫了干謁不成的徹底失望,離開江夏返至廬山,有《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詩云:“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币慌沙摤F實風神。秋冬之季,至豫章,時妻子宗氏寓此。上元二年春末,李白送宗氏往廬山,有《送內尋廬山女道士李騰空二首》,然后自潯陽沿江東下,開始他一生最后一次漫游。

自安史亂起,李白已有六年時間未到過金陵、宣城一帶。北方的安史殘部尚未最后平息,江淮一帶雖未大擾,但小的戰亂(地方軍閥叛亂)不止,其殘破蕭條,亦遠非昔日可比。所以他筆下的金陵,頗多故國黍離之嘆:“棘生石虎殿,鹿走姑蘇臺。自古帝王宅,城闕閉黃埃?!保ā秾啤罚敖鹆觑L景好,豪士集新亭。舉目山河異,偏傷周情。四座楚囚悲,不憂社稷傾”(《金陵新亭》)。李白自己是刑余之人,貧病衰老,亦遠非昔日風光可比。所以筆下的詩人自己,則頗多物是人非、嘆老嗟卑之語:“昨日朱顏子,今日白發催?!保ā秾啤罚榜R上相逢揖馬鞭,客中相見客中憐。欲邀擊筑悲歌飲,正值傾家無酒錢。江東風光不借人,枉殺落花空自春。黃金逐手快意盡,昨日破產今朝貧”(《醉后贈從甥高鎮》)。“貧家羞好客,語拙覺辭繁。三朝空錯莫,對飯卻慚冤”(《贈別從甥高五》)?!疤煅氖оl路,江外老華發”(《江南春懷》)。李白一生漫游的中心很多,如安陸、江夏、兗州、長安等,但他對金陵、宣州的山水似乎更鐘情一些。晚年最后一次金陵、皖南的漫游,從他今存的詩看來,沒有什么明顯的目的;從心理上說,很可能只是為了在晚年有限的時日償還、了卻他對金陵、宣州的懷戀。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李白足跡到過蘇州、溧陽、歷陽(今安徽和縣)、當涂、宣州,詩歌創作以應酬居多,熱情顯然大不如前,有分量的作品幾乎沒有再出現,他已經失去了天寶初年的不平、天寶末年的焦慮和悲憤。杜甫的“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的呼喚,也可能傳到李白耳里,然而垂垂老矣、一事無成的李白有何面目見故里鄉親?另外,在揚州率兵擊潰永王水師、自己陷于潯陽牢獄中不曾援手的高適,當時正擔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兼成都尹,故友之間的重重陰影也使李白不愿意寄人籬下。李白正是有家不得歸。

如果沒有寶應元年秋李光弼出兵東南的事,李白晚年大約就這樣度過了。李光弼是唐朝廷與安史叛軍作戰后期重要將領,時以太尉兼侍中,充河南副元帥,鎮臨淮。由于中原戰爭頻繁,江南一帶賦稅苦重,臺州人袁晁率眾起義,到寶應元年(762)八月,義軍接連攻陷浙東諸郡,建元寶勝,江東為之震動。李光弼分兵東南往擊袁晁。正在宣州一帶漫游的李白聽到這個消息,只身往迎李光弼軍,準備軍前效用。行至半途因病不果,復退還金陵,有《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詩。此前多以為李白是前往臨淮投李光弼軍與安史殘部作戰,故對此次投軍評價很高,如郭沫若曾稱這是李白“一生中最后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動”;現在弄清了從軍的歷史事實,固然仍可以說是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動”,但評價則不宜過高。李白是熱愛人民、同情人民疾苦的,但他不可能有我們今天對農民起義那樣的歷史觀,在他看來,作亂于中原的安史叛軍與造反于浙東的袁晁性質上并無區別。遠在蜀地的杜甫嘗有《喜雨》詩,中有句云:“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吳越。”句下原注:“時浙右多盜賊。”即指袁晁起義。所幸的是李白從軍未果,否則多少將成為白璧之玷;但同時也確實證明了李白政治上不甘寂寞,一直到晚年仍如此。即使在極度頹唐灰心的情況下,稍經點撥,仍會死灰復燃。

李白退歸金陵后不久,即告別金陵群官,前往當涂。往當涂的原因有:一、李陽冰時為當涂令,李白稱他為“族叔”,可以去依靠他。二、當涂景色幽美,范傳正《新墓碑》云:“晚歲,渡牛渚磯至姑熟(即當涂),悅謝家青山,有終焉之志?!薄爸x家青山”指埋葬南齊詩人謝朓的青山,“終焉之志”有寓家于此的意思,也有終老于此的意思。當涂是李白晚年擇定的最后的居留地和長眠之地。李白自感此次病得不輕,所以立即結束漫游,前往當涂。

寶應元年冬初,李白抵當涂,有《獻從叔當涂宰陽冰》詩。至十一月,李陽冰將離任他去,其時,李白沉綿病榻,已經不起。李陽冰是當時有名的書法家,文章兼美,李白想到自己凌亂的詩稿未曾整理,即在病榻之上盡付于李陽冰,囑為編集作序。李陽冰編集(即《草堂集》)作序完畢的時間,是寶應元年十一月乙酉(十日),編集作序一畢,即離任他去。《序》云:“臨當掛冠,公又疾亟?!薄凹藏健敝罄畎资欠窦词攀?,李陽冰并不知道。后世學者俱含糊地確定寶應元年十一月(或冬)李白卒于當涂,享年六十二歲。然而,這個結論下得未免有些粗率。

事實上,李白的病漸有所緩和,次年(廣德元年,763)春,有《游謝氏山亭》詩:

淪老臥江海,再歡天地清。病閑久寂寞,歲物徒芬榮。借君西池游,聊以散我情。掃雪松下去,捫蘿石道行。謝公池塘上,春草颯已生。花枝拂人來,山鳥向我鳴。田家有美酒,落日與之傾。醉罷弄歸月,遙欣稚子迎。

詩中所寫及用謝靈運“池塘春草”典故,都是久病、大病之后初愈景象,“再歡天地清”則是指本年春史朝義的兵敗自縊,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徹底平息。杜甫自天寶初與李白別后,所寫關于李白的詩,都是在不知李白確切地址、確切消息情況下所寫的,詩題或曰“懷”(如《天末懷李白》),或曰“夢”(如《夢李白二首》),或徑題曰《不見》,唯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曰“寄”,可知是在得知李白確切地址,對李白近況有了準確了解、且李白有了相對穩定居住之地之后寫的。詩自李白待詔翰林寫起,直到流夜郎遇赦,最后兩句是:“老吟秋月下,病起暮江濱?!敝挥挟斃畎锥ň赢斖亢蠖鸥Σ趴赡堋凹摹痹娊o他,而李白只有在當涂的大病,才能為杜甫所知并稱得上是“病起暮江濱”。

這一年李白往來于宣城與當涂間,估計宗氏寄居在宣城而兒子伯禽住在當涂(宗氏一直未與白前妻子女住在一起)。重陽節,李白在當涂龍山賞菊,次日再登龍山,有《九日龍山飲》《九月十日即事》二詩。到秋冬之際,舊疾復發,疾病痛苦中,有《笑歌行》《悲歌行》二詩。明朱諫以此二詩“言無倫次,情多反復,忿語忉忉,欲心逐逐”(《李詩辨疑》),斷為偽作,是不切當的,這正是李白病痛之中精神迷亂的反映。廣德元年冬末,李白病逝,享年六十三歲。卒前有絕筆詩《臨路歌》(“路”為“終”之誤),詩云: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左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大鵬是李白的象征,是李白理想的旗幟。在蜀中,李白以大鵬自許(見《上李邕》);初出蜀,以大鵬自擬;臨終之際,復以大鵬自傷。

晚唐皮日休《七愛詩》謂李白“竟遭腐脅疾,醉魄歸八極”。據郭沫若考證,“腐脅疾”就是“慢性膿胸穿孔”,病源就是“酒精中毒”[1],所說大致不錯。但關于李白之死,后世傳說不少,五代王定?!短妻浴分^“李白著宮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無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顯然是后世的附會。不過這個附會很美麗,很富有浪漫氣息:月是皎潔的,水是澄靜的,追求理想、追求光明的詩人入水捉月,詩人也就和皎潔的月、澄靜的江水融為一體了。

李白死時,其子伯禽在側,宗氏是否在側,不明。李白遺愿是葬在青山,與他最崇敬的南齊詩人謝朓為伴,但伯禽貧乏,只得權葬其父于龍山東麓。五十多年后,即唐憲宗元和十年(815)有范傳正者,為宣歙池等州觀察使,范傳正父親與李白有舊,以通家之好,就職后即拜祭李白墓,令禁樵采,備酒掃。又尋訪李白在當涂的子孫,凡二三年,訪得李白孫女二人,已嫁本地農民陳云、劉勸,“因召至郡庭,相見與語。衣服村落,形容樸野,而進退閑雅,應對詳諦,且祖德如在,儒風宛然。問其所以,則曰:‘父伯禽,以貞元八年不祿而卒。有兄一人,出游一十二年,不知所在。父存無官,父歿為民,有兄不相保,為天下之窮人。無桑以自蠶,非不知機杼;無田以自力,非不知稼穡。況婦人不任,布裙糲食,何所仰給?儷于農夫,救死而已。久不敢聞于縣官,懼辱祖考,鄉間逼迫,忍恥來告?!杂櫆I下,余亦對之泫然”(范傳正《新墓碑》)。由以上記載可知,伯禽侍父至歿后,一直住在當涂,生兒育女,直到貞元八年(792)去世。若以伯禽生于開元二十五年(737)左右計,其享年在五十五歲左右。家道顯然日漸窮乏,“無?!薄盁o田”,有一子,父死后卻撇下兩個妹妹出游在外,十余年下落不明,看來是客死在外了。兩孫女又哭訴范傳正:祖父志在青山,生前遺言死即葬此,但因家貧無力,權殯于龍山東麓,不是祖父本意。故墳僅高三尺,又日益傾圯,無力修墓。范傳正十分傷感,于是卜新址于青山之麓,以元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遷故墳于此。范傳正還請二孫女改嫁士族,遭到她們的婉拒。又過了二十六年,即唐武宗會昌三年(843),有秘書省校書郎裴敬者,過拜于李白墓下,問墓旁人家,知李白二孫女“不拜墓已五六年矣”(裴敬《翰林學士李公墓碑》),可知此時二孫女也已去世了。李白為“絕嗣”之家,死后身世蕭條如此。


[1] 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版,第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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