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掌故(第六集)
- 徐俊主編
- 3070字
- 2020-10-22 15:44:00
木版書刻印緣由
在朵云軒、上海書畫社工作,編輯出版部門經常議及“舊瓶裝新酒”這類話題,即傳統藝術樣式如何體現當代思想內容。1972年、1973年和1975年書畫社相繼出版了革命樣板戲唱詞選刻的簡體字《新印譜》第一、二、三集,木版水印復制了錢松喦《延安頌》等,這都是“文革”后半期,也就是“斗批改”進入“改”的階段的出版物。書畫社的木版書,作為上面交下來的任務,當初的說法是:中央領導要求雕版印書不能失傳,要搶救傳統。
2009年秋某天晚上,我到鄭重前輩家里送書,他向我介紹了當時正好在座的朱永嘉。我說朱先生,有個問題請教,1973年我到康平路41號二樓,送《共產黨宣言》試印版樣,你說你回去好了,會讓你們團部轉告意見,那當時上層怎么會想到要刻木版書的?朱永嘉說,姚文元送有關毛主席著作出版的報告,毛主席看了說:文元同志啊,你的字寫得不大好唉,要練練毛筆字。姚文元挨了批評,心下緊張,打電話給上海市委副書記徐景賢,要上海方面找好的碑帖給他練字。同時姚文元也提到了,毛主席的視力不行,看書只能看大字本。徐景賢得知,方才安排了刊刻大字本。朱永嘉說,刻《稼軒長短句》,毛主席喜歡蘇、辛詞,辛棄疾文武都行。朱永嘉聽了徐景賢轉告的話,自己找唐云一起在上海(中國)畫院、朵云軒庫房找好的碑帖,準備借用。之后又到上海博物館,要他們辦個中國古代書法展覽會;看了內部預展,覺得像社會發展史,就要求他們辦展應該體現書法發展的特點。
1973年9、10月間,書畫社出版發行了《中國古代書法展覽展品選輯》,九角錢一本,印得也精致,在全國引起了巨大反響。因為“文革”破“四舊”(即所謂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上海辦這個展覽、出這本書,讓人覺得古代書法又獲得了肯定,大概上面有“來頭”。原來此前1972年美國尼克松、日本田中角榮先后訪華,9月毛澤東主席向田中贈送了《楚辭集注》、懷素《自敘帖》影印本;鄭重在報社聽到相關傳達,經市委安排,約請書法家、復旦大學郭紹虞教授撰文,這就是11月14日《文匯報》發表的《學一點書法》一文。一石激起千層浪,已經不止“一石”了。一度中斷的中國傳統書法開始邁上了回歸之路。
近年來,我閱讀錢伯城《關于大字本諸話題》(《問思集》〔增訂本〕,第365-377頁,中西書局2011年7月版)、王澄編著《揚州刻書考》第四章《當代揚州雕版印刷》第一節(第341-346頁,廣陵書社2003年8月版),感到有些內容可作為朱永嘉以上說法的一種補充。錢文記及,國家出版局政治部于1976年編印的第39期《情況簡報》文字說:
從1972年初到1976年9月毛澤東逝世前,國務院出版口和1973年7月出版口撤銷后成立的國家出版事業管理局(簡稱國家出版局),一直承擔了中央交辦的印制大字線裝書的任務。……(毛主席)他老人家說,謝謝出版局的同志……
據方厚樞文章說,“印大字線裝書費工相當于一般圖書的四到六倍”,還要三市解決四個專業車間(北京兩個,滬、津各一個)基建、投資和人員問題,一機部解決機械設備問題。錢文說,還不包括上海、北京兩地,那些教授、學者和協助人員為大字本付出的精力與時間,無從量化。這是一項不計成本的文化工程,算的是政治賬。當時用“特制的毛邊紙”。中央動用各種資源為這項工作服務,起領頭作用的正是姚文元。關于為毛主席要閱讀的古文大字本作注釋,葛劍雄《悠悠長水:譚其驤后傳》記載,譚氏1972年12月和1973年1月接到了上海市革委會、復旦大學革委會常委朱永嘉下達的這項“重大政治任務”。
王文則記述:1966年夏“文革”開始,廣陵刻印社被視為“傳播‘封資修’的黑工廠”,強令撤銷,遣散人員,變賣資產,封存版片。隨后版庫被絲廠強占,版片被當作廢物亂扔、亂塞到高旻寺方丈室后面的破屋、地下室里,任人隨意取玩和當柴火燒,被損壞殆盡。“1972年《人民日報》記者丁××到揚州采訪,聞訊趕奔高旻寺,目睹版片受損情況十分震驚,非常憤慨,隨后撰文,在‘內參’披露,引起周恩來總理的重視,指示國務院文博組過問,務必搶救。周總理指示很快在江蘇省、揚州市貫徹執行。”
應該說,姚文元分管這方面工作,會看到這份“內參”,電話通知朱永嘉為毛澤東注釋古文大字本,時間在1972年底1973年初,這個時間節點也正是要上海落實雕版印書傳統不能失傳的時刻。之后向毛主席辦公廳等贈閱《共產黨宣言》樣書,向全國各省市級出版社交換樣書,有一百二十三本,也在說明上海“復活”了這種傳統手工印書。新華社上海分社還以“中國新聞社”署名作了對外報道。只是上海方面印制的這類古籍書,一是中華印刷廠、印刷十二廠出的,鉛印大字本,內部使用;一是書畫社出的木版書,公開發行,并不是趕時間專門給毛主席服務的。
木版本《共產黨宣言》寄贈樣書名單
今年年初查到當年文檔,首次看到兩份紀要。一份是1973年2月12日的《〈共產黨宣言〉木刻雕版書座談會紀要》,當時邀請了上海圖書館姜長林、上海博物館汪慶正、上海書店韓振剛、上海中國畫院孫祖勃、上海長江刻字廠楊明華和李根壽,社里木版水印組技師徐慶儒也參加并發表意見。看來這是為兩天后朱永嘉召開的匯報會做準備。另一份即2月14日晚于康平路匯報會上,“朱永嘉同志的指示”。今移錄如下:
一、開本大小:依照《魯迅全集》開本,大小為21x28公分,版口略縮小。宣紙印,封面仿古箋、耿絹兩種,貼簽條。
二、印數:精裝20-30本,要考究,做封套,其馀約一千本。兩種用處:1.中央首長,2.送外賓。
三、字體:《共產黨宣言》用簡體字印刻,《大唐西域記》、《楚辭集注》、《稼軒長短句》用繁體字刻印。不按原文中字體,用粗細體區分,一律用一種字體,外文排字貼上去后刻。
四、編排:參考毛主席著作線裝四卷本。外文橫排。
五、注釋:原本中每頁的“注”,排在每篇文章的后面。“注釋”仍排在書的后面。扉頁、目錄等,前后次序依原本地位設計。今年11月份,裝訂成書20-30本。“版權”:“上海書畫社刻印”和年份、月份。不印定價。
六、關于人力問題:提出方案,從速搞一個刻印班子的人數,包括吸收幾十個小青年。送一辦轉市委。
七、關于木料問題:白桃木、梨木都可以,從速派人采購。看來源如何,哪種木料采購方便,就用哪種木料。
八、關于茅子良的工作問題:同意,可以不脫產參加團委工作。
九、關于工藝問題:揚州有老師傅,是否可以請來,作指導,臨時性的,請他來做顧問,到時候就回去。
十、關于房子問題:不談了。
以上略作一點說明:梨木貴,分量重,較白桃木硬,刻不快。
顧廷龍1980年2月20日致周叔弢(晚年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信,除了提供《稼軒長短句》等刻工姓名,還言及“揚州則知大印木板書,尚未聞有刻木板書”,“方冀該社能為版刻傳統謀一線之傳,今又告輟,殊為可惜”。信中殷切期待:“朵云軒今改書畫出版社。該社如能保留二三人刻小種罕傳之本,或能維持久長。如欲該社恢復業務,希望長者登高一呼,促使出版局重新考慮。中國悠久之雕版技術,倘能絕而復蘇,豈非大幸!”(《顧廷龍文集·書信卷》,第86-87頁,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12月版;手跡見《妙筆生輝:上海圖書館藏名家手稿》,第191-19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版)
后來令人遺憾的是,存放在康平路本社庫房的木版書字版,竟遭遇多年的白蟻蛀蝕,僅《共產黨宣言》有數塊文字版幸存。可以欣慰的是,無論如何,《稼軒長短句》一經刊刻,便成為木版書的又一高峰,獲得贊譽。朵云軒木版水印負責人鄭名川、銷售原主管杜培明,2013年告知,今中國國家圖書館張志清副館長,版本學家,來我社延安西路593號時言及,他在揚州、北京看到此書,非常欣賞,還給予“當代宋版書”的至高評價。
幸存的《共產黨宣言》雕版
今天的新時代,各方面條件遠勝當年。如有有志者從周叔弢、顧廷龍兩老之言,謀此木版書一線之傳,也許不失為一種著眼于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善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