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書記往
雪克
浙江師范學院1952年建院時,圖書館接收的藏書是非常有限的,幸有玉海樓和嘉業堂兩大藏書樓的部分藏品先后入庫,才有了自己的特色。辦好大學,圖書館藏書的質和量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我是1952年全國院系調整時調入浙師院的,雖然從來沒在圖書館工作過,可是學校黨委書記焦夢曉領導交給我一個額外的任務,那就是每年年中,特別是年底前去外地替校圖購買線裝古舊書籍。寧波去過幾次,書肆外,記得還去過知名藏書家家中觀書,蒙彼接待,并贈送殿版《圖書集成》殘卷數冊帶回,送到了校圖。在杭州本地求索就不必多說了,當然也不會少。這期間,去過幾次北京,琉璃廠是必到之處,買了不少書,記得有部丁福保的《說文解字詁林》,定海黃以周的初印本《禮書通故》就是在北京收購的。
去過最多次的地方非上海莫屬,總是下榻青年會(即后來的淮海飯店),這期間,書記囑我:貴重典籍,如無把握,可請教姜亮夫教授,由他決斷,不必請示領導。他的意思是,事關學術、專業,應該由專家做主。一次在滬上發現了一部自己從來未見過和聽說過的,抗戰前印行的題名《熱河》的大型精裝圖冊,檢翻發現,有資考證,頗具價值,還有幾種明刻善本,以及稀見版本的方志,一時愛難釋手,不愿放過,但售價可觀,動用公款,猶豫難決。時已天晚,書賈答應留書一夜于旅舍,說你是熟人,知根知底。業內有個行規,如有珍本、稀見之書,要先問滬圖。不收,再問鄭振鐸先生長住上海代為其收書的專人。再不要,才能外銷。這批書你如不收,翌日清晨即來取走,另有買家。急忙間,如何請教亮公,只好硬著頭皮連夜去了郵電局,給書記家掛了電話(那時師院人只有書記——他還兼著副院長——和院長家有電話)。回到旅舍不久,就收到了五個字的加急電報:“姜力主購買。”回杭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放下電話,書記就跑到了姜公家,這才有了及時的回電。在這前后幾年間,去過上海五六次(那時還未公私合營)購書,這是印象最深的一次了。每次采購,書款均以萬元計。那時書價便宜,普通刻本大多一兩角一冊,一部書如果卷帙無多,也就是一元左右,即使善本、明刻,論冊不過一元,一部書卷數少者四五元,多則十幾、二十幾元,上百元的就很珍貴,很難得見了。試想,每次上萬元的總價,能為學校收進多少清代順、康、乾乃至嘉道以降經史子集四部群籍以及各類叢書、成套解放前重要雜志和舊籍呢。別忘了這些原刊、翻刻古籍中,除少數精刻、珍本外,在當時大都被認為是普通刊本的。
多年來,我常想,五個字的回電和它的背景故事,為什么總使我激動不已和回味無窮呢,是不是它也折射出作為一把手的書記對工作的熱忱和對事業的負責精神呢,是不是也折射出一位高校領導人并沒有把自己擺在做官當老爺的位子上,而是和下屬平等地各盡其職,服務于人民呢?至少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前面說的都是收書。意猶未盡,這里再補說幾句。有一次在寧波也是為公家收書,業馀逛街,偶在一個沒有幾本書的雜貨攤上見到一部《爾雅翼》,乃畢效欽校本,竊以為,明刻無疑,可標價便宜,僅以普通刻本待之,私人就買了回來。過后請姜亮公和心叔公掌眼審核,二師均十分認可。心叔先生尤喜愛之,告我到他家去看看,無論何書、何本都可拿走作為交換。我怎敢作出此等之事,一直拖著,不敢再提,也就作罷了。事過多年,赴滬公干,順便帶上此書,請上海古籍書店收購部的老熟人、版本專家過過目。他一頁一頁仔細審看一過,說你如果想出手的話,作為明刻我是不收的。回答以掌眼而已,有何說法?他說你回杭州去浙圖,耐心一頁一頁、一行一行、一字一字,多花些功夫,將原刻對著看看,可將發現告我。果如此言,找出了幾字不同,才知其為明刻清修之本。忍不住又告姜、任兩師,兩位一笑:實踐出真知,這些人各類版刻見得多,乃書皮之學,對內容未必了然。我們則是混通,重在學術價值,可謂各有專攻也。大家一笑了之。
明刻清修本《爾雅翼》(雪克藏)
說到福州路上的上海古籍書店,是公私合營的碩果。這里的書記和經理本來是上海灘上有名的來薰閣書店的兩位店員。因為常去買書,已是老朋友了。這座店,樓下一層售書,當然全為古籍,上面幾層為書庫,有幾位業內專家負責定價待售。我是熟客,自由上下。一次有位看走了眼,將一部善本標了個普通價,就要把這批書下送。我忙將此本留下,讓他再過過目,告以如不改價,我就要買走了。他拿書在手,發現自己看走了眼,連忙改標,我就買不起了。
還有兩事也應該補說一下:大約是1957年春,毛主席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與號召,社會上掀起了繁榮文化的熱潮,購求書籍自是應有之義。我和另兩位單位同仁在上海相遇,遂去了上海古籍書店。還沒進店門,剛好幾乎同時停下兩輛敞篷大卡車,車上均有老師帶隊,跳下兩車當地兩所大學學生。他們爭先恐后地將事先已寫好的本校長封條,不分青紅皂白,見書架就貼,不一時就貼了個滿滿當當,讓我們這樣的散客無所適從,落了個兩手空空。這時書店的負責人來了,看著不是個事,當場就招呼各單位派代表開了個協調會。他說架上之書復本甚多,一個單位要這么多副本干什么,買了也是浪費,奉勸各位理智一些,認真挑挑選選,以各取所需為宜。與會的都是文化人,賣家說得有理,在座的大都平靜了下來,終于揭了封條,讓購書恢復了常態,我們自然也為校圖添了些收藏。
下面這件事也與圖書有緣。1965年搞“四清”時,杭大師生大部分在諸暨,我在斯宅大隊。一天接到工作團中杭大領導劉活源書記的通知,讓我和吳熊和兄帶著系三的學生金光榮(當幫手)去挑選古舊書籍。書是當地大戶人家杭大物理系斯何晚先生的家藏。院內幾間大屋,書堆得是滿滿當當,并無別物,偌大的庭院只有一位老人看守。我和吳當即分別動手。我按自己的標準,挑出一大批康、乾時期的較為入眼的四部名著及方志,其中偶有明刻、善本,記得最清楚的是明陳翼飛輯《文儷》十八卷,乃萬歷刻本。至于道咸以降,除少數外,多以普通本視之,棄而未取。熊和兄也以自己的判斷挑了一批,數量同屬不少。事后,劉活源書記告我,這批書業已裝車拉回了校圖。
旋即“文化大革命”風暴驟起,此事不惟無人提及,余更噤口不敢再說,恐遭不測之禍也。十多年過去,直到80年代,曾幾次問過校圖有關同志,得知“文革”前夕是有一批書運來,一直堆在一個角落里,無人關注,更談不上編目出借,后來不知道怎么處理了,像《文儷》這樣的善本,也同樣下落不明了。
這類故事多多。年已老邁,近事馬上就忘,可陳年往事總會記憶清晰,有些事是杭大校圖嚴春森兄幫助想起的,他是采編組長,書款大都是他匯出的。總難以忘懷。真是的。
記于2018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