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提起嘴角，慕連城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波瀾，便是他對南煙的心。那一刻，霍云朝斷定，這世間，除卻霍南煙，再不會有誰能夠住進慕連城的心里。這是他作為兄長對妹妹的自信，更是憑借這些日子以來對慕連城的了解。他緩步走上前，試圖從慕連城手中將霍南煙接過來，卻只見慕連城緩緩搖了搖頭。看著熟睡中依舊面容蒼白的霍南煙，霍云朝終究還是心疼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輕聲開口道：“她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好好休息一下。

可是，好好休息一下，就能夠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么？

霍云朝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兀自嘆息。

如果說還有什么能夠讓霍南煙的童年變得溫暖，那么就是家人的肯定和慕連城的目光。慕連城是早早被霍南煙列除在家人之外的，不是因為他的存在不夠親密。而是他必須是特別的。只有他能夠懂得自己真正想要的，也只能有他。

可當她看著慕連城越來越受爹爹的賞識，心中卻生出大片的恐慌來，因為別人或許不懂，但她明白，這意味著一種界定，為彼此定位，并且永遠只能站在那個界線的兩邊，再也逾越不得。

然而就是在這個冬天，在她經歷了這種種折磨之后，卻聽到了遠征的號角。

天和歷386年，東陵歷142年，冬，西北戈奴進犯，東陵王派護國將軍霍戰帶領霍家軍前往征戰。而令霍南煙沒有想到的是，爹爹會決定帶慕連城一同前往。

她記得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披著姐姐從宮中特地送來的狐裘大氅立在院子里的梧桐樹下，轉過頭望著始終沉默地陪在她身邊的慕連城。那一刻，她是多么痛恨他的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會如此難過，如此心痛，只是在她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說，不要讓他走，不要。她不敢想象倘若他不能從那人吃人的戰場上走下來，自己以后的日子該如何繼續過下去。而在她眼前的這個男子，仿佛絲毫不曾動容。

霍南煙轉過身，抓起地上的一塊石子便朝慕連城丟過去，他沒有躲，一顆，兩顆，三顆……已經不記得多少顆石子砸在他的身上，有些因為帶著尖利的棱角甚至劃傷了他的皮膚，滲出星點血絲來。可是由始至終，他只是低著頭。

終于，霍南煙累到筋疲力盡，便索性癱坐在地上，然后忽然冷笑出聲，她說：“慕連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么？”

慕連城依舊一言不發，只是緩步走到她的身邊，僅用一只手臂，便將她抱起，然后脫下自己的氅衣鋪在她的身下。黑色貂鼠毛摸在手下，是分外的滑膩舒服。帶著他的體溫。

他向來是這樣。從來不會阻止她，只會一味縱容。只是，要用他覺得最好的方式。

“一定要去么？”她仰起頭，看著他深邃的眼睛，從中透出的堅定，于是她明白，任何事情，任何人都無法阻止他。

她說：“連城，既然你一定要去，那么就贏給我看。你必須是強者，否則，你是沒有資格站在霍南煙身邊的！”

慕連城的眸光因為這一句話而陡然亮了起來，十五歲的他已經能夠懵懂地了解，自己所想要的。或許霍南煙不懂自己這句話意味著的是什么，可是那一刻，慕連城明白，自己必須要越來越強大，因為那才是她想要的他。

臨行前的夜，總是靜謐的，然而也是難以入睡的。慕連城望著好不容易才入睡的霍南煙，緩緩提起嘴角。依舊是這樣任性，一定要他陪她睡著才可以離開。可是即便是任性的，甚至是不講道理的，都沒關系，重點是她是他最珍貴的寶。從來沒有這么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當他聽說她在皇宮里所經歷的一切的時候，恨不能讓自己來代替她，為她做所有令她恐慌難過的事情。而這一刻，他即將離開她，奔向遠方。

不，這也是奔向屬于他們的未來。

可是，他們真的可以有未來么？

慕連城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張開的掌心。這雙已經滿是厚繭的手，究竟還能握住什么。他有什么資格站在這里，站在她身邊？

“連城。”身后傳來一個輕微的聲音，他轉過頭，看見月光下霍云朝正立在門邊。慕連城轉過頭，再次為南煙掖了掖被角，這才起身輕聲出門。

將門小心掩好，這才轉過身望向等在一旁的霍云朝。

“你確定要隨父親出征？”又是一個前來質問的人么？慕連城諷刺地提起嘴角，霍云朝對他這樣的神情并不意外，整個將軍府，除了霍南煙，還沒有任何人能夠進入慕連城的世界。不過是面露嘲諷，沒有惡言相向已經不錯了。可是，在霍云朝心里，他明白，眼前這個男子是值得托付之人。

“連城，我來，只是想要告訴你，如果你留下來，或許能夠更好地守護南煙。如若你當真對她好，便理應留下來，而不是在她最無助的此刻離開她。”霍云朝定定地看著慕連城的眼睛，只見他的眸光有微微的閃爍，旋即便定在他的身上。他知他心中的疑問，便只好開口繼續道：“連城，她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沒錯，可是，她未來的人生里，你或許能夠重要過我。你向來懂，不需我多言。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不能一輩子都守著她。這也算是霍氏天生的自私吧！”

很多年以后，當慕連城再次見到霍云朝的時候，是在八方城的旗亭酒肆里，那時霍云朝舉起手中的酒杯向他致意，臉上帶著的依舊是云淡風輕的神色。仿佛東陵發生的一切變故全然與他無關一般。那一刻，慕連城似乎在他的臉上看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便是霍南煙。于是他才終于明白霍云朝的話，霍氏一族的自私，是天生的。不會為任何人而改變。

慕連城抬起頭看著霍云朝，堅定的目光仿佛將試圖將所有阻礙之物全部燃盡，霍云朝終于明白慕連城的堅持，只提起嘴角笑著搖了搖頭：“南煙跟你，很像。”

他說：“既然如此，那就贏得漂亮吧，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配得上我的南煙。”

配得上……

慕連城緊緊握住拳頭，轉身離開。

推開房間的門，慕連城的腳步有一剎那的停頓，右手緩緩握住劍柄，下一秒猛然抽出長劍直指前方：“出來！”

黑暗中一個人影飛快地閃出，指間彈出的石子無誤地將房門關起來。然后屈膝跪在慕連城面前，聲音低而沉：“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