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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把我寫下的關于斯特里克蘭德夫婦的材料讀過,我意識到他們一定顯得模糊不清。我無法賦予他們有血有肉的特點,讓書中人物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存活書頁之中;而且,說不清是不是我的錯誤,我絞盡腦汁回憶種種特質,讓他們栩栩如生。我覺得,用功夫寫出一些說話的竅門或者一些奇怪的習慣,我應該能讓他們不同凡響,有他們自己的特點。他們站在那里,卻像舊掛毯的人物造型,他們沒有從他們的背景里分離出來,從遠處看他們似乎失去了他們的圖案,因此你只是表現了一點斑駁的色彩。我唯一的借口是,他們給我的印象就這樣子。他們身上只有模糊不清的東西,一些人的生活只是社會機制的一部分,你只能發現這點,因此他們才能存在于社會之中,只能靠社會活著。他們像身體上的細胞,基本的細胞,而且,只要他們保持健康,就會在那個巨大的整體里被吞沒。斯特里克蘭德夫婦是一個中產階級的普通家庭。一位討人喜歡的殷勤好客的女人,有一種無害的狂熱,與文學界一些小名人交往;一個相當無趣的男人,在慈悲的上蒼給他安排的生活位置上恪盡職守;兩個可愛的健康的孩子。不同凡響的東西鳳毛麟角。我不知道他們身上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把眾人的好奇心攪動起來。

我把后來發生的情況想了又想,捫心自問是不是我腦力不達,看不到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一些超凡脫俗的東西。也許吧。那時到現時,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對人情世故有了不少了解,可是即使我當初認識斯特里克蘭德夫婦時我就有了這番閱歷,那我也相信我對他們的判斷會有什么不一樣的。不過僅僅因為我認識到人是變幻莫測的,我今天就不會被那年初秋我返回倫敦后聽到的那個消息后嚇一跳了,不會的。

我回到倫敦還不夠二十四小時,就在杰爾門大街碰上了羅絲·沃特福德。

“你看起來非常得意,興沖沖的樣子,”我說,“你這是怎么了?”

她微笑起來,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刻毒,是我早已習以為常的。這意味著她聽說了關于她一個朋友的什么丑聞,文學女子的本能是十分敏銳的。

“你見到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了,對嗎?”

不僅她的臉上,而且她的整個身子,都給人一種欣喜的感覺。我點了點頭。我揣度這個可憐的倒霉鬼是不是在證券交易所丟了老本,或者是被一輛公共馬車撞上了。

“難道不是太嚇人了嗎?他跑了,扔下太太不管了。”

沃特福德小姐一定覺得,她不能在杰爾門大街的邊上對這個題目伸張正義,于是,像一個藝術家,把這一事實赤裸裸地都說出來,宣稱她還不知道具體情況。我不能讓她受委屈,說如此微不足道的環境哪能阻止她把細節說清楚,可她執意不肯再說。

“我跟你說了我什么都不清楚,”她說,對我故意激她的問題不予理睬,然后,她輕巧地聳了聳肩,“我相信倫敦城一家茶莊的年輕姑娘離店而去了。”

她朝我投來一笑,隨后聲稱她與自己的牙醫約好了,便揚長而去。我與其說失望不如說興趣盎然。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經歷算得上第一手材料的還很少,因此當我碰到熟人中發生了一件我在書本里才能看到的同樣事情時,一下子興奮起來。說實話,現在時間磨煉了我,已經習慣在熟人中經歷這種事情了。不過,我還是有點受驚了。斯特里克蘭德無疑已經四十歲了,我認為像他這樣年紀的男人糾纏到心靈的愛情事件中,怎么都會讓人反感。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我認定一個人陷入愛情而不至于自己充當傻瓜,三十五歲是最大的限度。這個消息對我個人來說有點心虛,因為我從鄉下給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寫了信,說我要回城,還附言說如果她不回信另做打算的話,我會找個日子到府上與她喝茶。就是在這一天,我也沒有收到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只言片語。她是想見我還是不想見?很有可能的是,在這種焦慮不安的時刻,她把我的短信忘到腦后去了。也許我應該更明智一點,不到她府上去。另一方面,她也許希望把這件事兒壓下來,而我這方面表明那個奇怪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我耳邊,也許都是相當失之謹慎的。我一方面害怕傷害一個賢惠女人的感情,一方面擔心正在傷害她,很難兩全。我感覺她一定備受煎熬,我不想看見那種我愛莫能助的痛苦;可是在我內心卻渴望知道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如何對待這件事,又對這樣的想法感到難為情。我不知道如何辦了。

最后,我拿定主意照例去拜訪,權當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先讓女傭去問一聲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她是否方便見我。這樣一來,她有機會把我打發走。可是,我把想好的話說給那女仆時,簡直感覺無地自容地尷尬,因此我在黑魆魆的過道里等待回話時,我不得已鼓起了全身的力氣才沒有扭身逃走。女仆回來了。她的神態在我胡思亂想的猜測看來,她完全知道這家的飛來災禍了。

“您這邊走好吧,先生?”她招呼道。

我跟著她走進了客廳。窗簾拉起來部分,客廳比較暗,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背朝光線坐著。她的姐夫,麥克安德魯上校,坐在壁爐前,就著沒有燒旺的火苗溫暖脊背。我自己感覺,我闖進來似乎極為難堪。我想我不請自來讓他們受驚,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讓我進門只是因為她忘記了另外和我約會。我覺出來上校對我闖入很惱火。

“我不大清楚你是不是在等我到來。”我說,努力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

“當然我在等你。安妮一會兒就端來茶了。”

即便客廳里很暗,我還是看出來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臉腫了,有淚痕。她的膚色本來就不好,這下面如土色了。

“你還記得我的姐夫吧?度假前,你在這里用餐見過的。”

我們握了握手。我感到很拘謹,想不起說句什么好,不過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及時救了我。她問我夏天都去干什么了,有了這個話頭,我對付著應酬了幾句,等到女仆把茶端上來。上校要了一杯蘇打威士忌。

“你最好也來一杯威士忌吧,艾米。”上校說。

“不,我還是要茶吧。”

這話第一次表明不幸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故意不作理會,盡量和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把話說下去。上校一直站在壁爐前,沒有插話。我心里琢磨如何盡快地脫身離去又不失禮節,也捫心自問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讓我進來出于什么考慮。客廳沒有擺放鮮花,歇暑期間,各種擺設撤去后還沒有擺放回來。客廳過去總是充滿友善的氛圍,這時卻沒有什么生氣,很冷清,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墻壁的另一邊躺著一個死人似的。我把茶喝完了。

“你要吸一支煙嗎?”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問道。

她四下搜尋煙盒,但是沒有找到。

“恐怕是沒有煙了。”

突然她淚如泉涌,急匆匆走出了客廳。

我一時不知所措了。我這時猜度香煙沒有了,香煙向來是她丈夫買回家的,睹物思人自然就想起了他,眼下感覺她習慣的小戶人家溫馨的生活化為泡影,突然遭受打擊。她知道過去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的社交面子再也維持不了了。

“看來你們要我走了吧。”我對上校說,一邊站了起來。

“我估計你已聽說那個無賴把她拋棄了。”上校吼叫起來。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知道外人都在怎么嚼舌,”我回答說,“我聽說出了點什么事,不過語焉不詳。”

“他不告而別,溜了。他跟一個女人去了巴黎。他把艾米扔在家,一分錢沒有留。”

“太遺憾了。”我說,往下再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上校一口吞下杯中的威士忌。他是個大個子,身材修長,五十來歲,留了一抹下垂的胡子,頭發花白。他長了一對灰色的眼睛,嘴唇弱了點。從我們過去見面的情景,我記得他的臉圓圓的,有點傻相,翻來覆去掛在嘴邊的是退伍前的十年間,他每星期都要打三次馬球。

“我想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現在不想讓我打擾了,”我說,“你替我轉達,我為此深感遺憾,好嗎?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做,我很高興隨時效勞。”

他沒有搭理我。

“我不知道以后她怎么辦。還有兩個孩子呢。他們都靠空氣活著嗎?十七年了。”

“十七年怎么了?”

“他們結婚十七年了。”他惡狠狠地說,“我從來就不喜歡他。當然,他是我的一根杠,我盡量維持關系。你說他還是個紳士嗎?艾米壓根兒就不應該嫁給他。”

“真就是最后結局,一點挽回的余地也沒有嗎?”

“她只有一件事情可做了,那就是和他離婚。你進來時,我正在向她講明這點。‘把離婚申請交上去吧,親愛的艾米,’我說,‘你得為你自己想想,為孩子們想想。’他當心讓我逮住他。看我不把他碎尸萬段。”

我不禁想到麥克安德魯上校做到這點也許還有些難度,因為斯特里克蘭德給我的印象是一個結實強壯的家伙,不過我什么都沒有說。道德飽受蹂躪卻沒有武力直接對罪犯給予嚴懲,總是令人非常壓抑的事情。我拿定主意再次向他告別時,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回來了。她把眼睛擦干凈,給鼻子撲了粉。

“對不起,我沒有把持住,”她說,“很高興你沒有離去。”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坐了下來。我一點不知道接下來說什么好。我有些不好意思提敘那些與我沒有關系的事情。我那時還不懂女人無法擺脫的毛病,就是一心想和愿意傾聽她的人絮叨自己的私事。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似乎在努力把持著自己。

“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吧?”她問道。

我有點亂套,因為她認定我完全知道她的家門不幸了。

“我剛剛回城。唯一我見到的人,就是羅絲·沃特福德。”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拍了一下手。

“她說什么,一字不差地告訴我。”我欲言又止,可她堅持不放,“我特別想知道她說了些什么。”

“你知道人們嚼舌的樣子。她說話靠不住,不是嗎?她說你丈夫把你拋棄了。”

“就這些嗎?”

我不愿意重復羅絲·沃特福德分手時提及一個姑娘在茶莊辭職的話。我撒謊了。

“她沒有說他和誰一起離去了嗎?”

“沒有。”

“這正是我想知道的。”

我有些迷惑不解,但是我很清楚我可以離去了。我和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握手告別時,我跟她說要是我對她有什么用,我很愿意為她效勞。她淺淺地笑了笑。

“不勝感激。我知道沒有人能給我做任何事情。”

局促之極,不知道說什么同情的話,我轉身和上校告別。他沒有接住我的手。

“我也要走。如果你走維多利亞大街,我和你一起走走。”

“好吧,”我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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