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公共政策評論(第13卷)
- 岳經綸 朱亞鵬
- 3640字
- 2020-11-06 17:53:58
二、話語性制度主義的發展脈絡
新制度主義于20世紀70年代勃興,象征研究焦點由“以個體為中心”的行為主義,轉向以“制度為中心”的結構主義(郭承天,2000),以制度作為決定政經成就之關鍵要素的研究要旨,迄今深刻影響社會科學界數十年。20世紀80年代末期,冷戰對立格局冰消,全球形勢轉瞬數變,政經體制的大規模、系統性崩壞不再是“偶遇”。相形之下,強調結構穩定、均衡,以固定偏好、路徑依賴及文化規范等外生性因素建立解釋模型的傳統制度分析途徑倍受挑戰,在理論及實證研究上皆遭逢難題。20世紀90年代中期,學者們針對新制度主義不同分析范式之長短進行交鋒,展開制度分析“理念轉向”“建構轉向”的“第二波運動”(Campbell & Pedersen, 2001b):著重不同范式之間的對話,尋求彼此得以取長補短、相互增益,促進科際整合的研究愿景。正是在此一“后現代”“后實證”趨向(Fischer & Forester, 1993; Fischer & Gottweis, 2012)的時代脈動中,孕育出由“理念轉向”“話語分析”及“新制度主義”等學術思潮交織而成的“話語性制度主義”(Blyth, 1997; Hay, 2006)。
經由對比話語性制度主義與理性選擇、歷史、社會學等理論范式,可一窺此論在知識體系中的特質與定位。“古典”的新制度主義范式,多將政策視為相對長期穩定狀態,直到遭受外生因素沖擊,從而產生驟變。在此等研究視角中,制度之于政策變遷乃是靜態與制約的角色,循此理路,制度分析更適探討政策穩定存續的成因。相較之下,晚近注重理念與話語之學者,嘗試矯治新制度主義重制度結構外在約制、輕行動者主體能動性的缺失(Campbell, 2004; Hay, 2002),以內生性的行動者理念形成及話語互動過程解釋政策變遷成因,指出變遷出自政治過程中的理念闡聯及話語互動,成為有別以往政策變遷研究的動態分析方法(Kangas et al., 2014)。
不同理論范式同以制度為研究核心,其思路、視角卻是大異其趣(Schmidt, 2011:48):偏重結構或行動者、主張實證論或建構論、強調普遍性或特殊性、適用于靜態或動態的分析解釋,各范式的內涵比較如表1所示。
表1 新制度主義各研究范式之比較

資料來源:Campbell & Pedersen,2001a:10;Lynggaard, 2006:59-60;Schmidt, 2011:49。
新制度主義的不同理論范式,其內涵既是相互批判,也是相互補充:理性選擇主義淵源于經濟學思維,采取方法論上的個人主義,聚焦于理性行動者追求自利的原則,以及各人身處現存制度所形成之的誘因結構中,依循“計算損益之邏輯”(logic of calculation)所實行的偏好與行動策略;歷史途徑拒斥理性選擇的方法論,應用結構功能論及沖突理論,比較分析制度的發展歷程,包括由具目的性之選擇與歷史特有條件中所衍生出制度起源(盡管在歷史演進上經常是非預期的結果),以及依循“路徑依賴之邏輯”(logic of path-dependence)的長時間制度演進;社會學途徑依據社會建構論觀點,主張制度源于社會與文化的塑造,行動者乃依循特定文化規范中“適得其所(適當性)之邏輯”(logic of appropriateness)。有別于前三類范式,后進的話語性制度主義,融匯語言學、詮釋學、結構主義人類學與社會批判理論,旨在探究不同話語中所呈現,分析各方行動者于制度環境中之理念發想、審慎思辨與宣告正當等過程,行動者的參與、互動則是依循“相互溝通之邏輯”(logic of communication)。新制度主義三大“古典”范式的基礎思維,雖分屬經濟決定論、歷史決定論及文化決定論,然而其方法論都一致將制度視為影響行動者處世之道的外部規則,針對制度變遷及政策分析的解釋能力,應更適合說明如何維系政策穩定存續的靜態結構。相形之下,話語性制度主義則將制度視為動態因素,既影響行動者思想與行動的內在框架,也同時不斷接受行動者借其思想與行動加以創建、變造及重構(Schmidt, 2014)。
表1中的新制度主義不同流派,基于方法論層面的異質性,各自形成其研究取向注12,并影響實證研究之旨趣。以經濟學思維為基礎的理性選擇主義,采用交易成本、“委托人—代理人”、博弈理論等分析工具,解答“制度如何解決交易費用及集體物品生產的問題”,對于制度變遷條件的解釋不外乎價格、交易費用等物質性因素的變動,以及誘發行動者進行特定選擇方向的“效益”(Moe, 1987; North, 1990; Ostrom, 1990);而行動者求取增進利益(使效益大于成本)所產生的競爭、沖突、協商及博弈,成為引發變遷的主要機制。
歷史制度主義著重不同制度塑造行動能力、政策制定及制度建立的差異,指出危機與外界重大沖擊,將促使行動者采取策進變遷的行動,而現存制度邏輯則攸關行動者的行動及建制能力。同樣視競爭、沖突為主要變遷機制,歷史制度主義的研究者認為除了利益之外,理念及意識形態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覷(Peters, 1999; Rueschemeyer & Skocpol; 1996),而行動者的試誤實驗、政策學習(移植)及施政后的反饋(Hall, 1993; Stone, 1999; Grin & Loeber, 2007)則是觸發制度轉型、變遷的另一契機。
社會學制度主義關注文化及認知層面的建構與正當性,將會如何影響制度建立所需的理性及理性化過程,強調身處高度不確定環境中的行動者,不易依據經濟理性的損益評價原則進行判斷,因此文化環境所提供的“適當性”參照體系,比工具性理性更具促成變遷的驅動力。此外,“政治—文化”變動也會激發行動者探索新的適當行動模式。由于制度變遷是相應于文化適當性準則的行為漸進調整,因此變遷機制乃是模仿多于沖突,經由跨組織、跨域或國際間制度擴散,產生政策同形主義(policy isomorphism)、同質型(homogeneity)或趨同(convergence)等結果(DiMaggio & Powell, 1991; Knill, 2005),抑或經由新進概念轉譯與現行制度環相適應之后產生“政策融合”。
話語性制度主義乃是提問“制度如何借由話語加以成形、制定及轉變”,檢視在話語結構中的新、舊語言符號、意義體系相互激蕩之下,行動者對于所處社會環境(議題)的視角、詮釋及歸因。行動者對制度危機的感知伴生新的替選話語浮現,促使行動者借由替選話語對政策問題提出新的定義、詮釋及解方,使制度變遷逐漸“成氣候”。不同話語之間互動的理念沖突與概念轉譯、替代、拼裝,將激蕩出引發制度變遷所需動力(Kj?r & Pedersen,2001; Lynggaard, 2006; Wittrock & Wagner,1996)。
綜上所述,針對制度變遷的解釋分析,話語性制度主義與其他“古典”新制度主義范式各有異同(Lynggaard, 2006:58):(1)同樣關注理念在變遷過程的作用,歷史制度論將理念視為影響制度走向的外生性變量(自變量),話語性制度主義卻強調理念必須在特定制度及語境中方能顯現其意義,應將之視為內生變量;(2)相較于歷史制度論傾向認定理念屬于定義明確且穩定的存在,話語性制度主義主張在任何語境中的“當下”,意義體系與話語(以及形成話語的理念闡聯)都在變動,鑲嵌于其中的各理念也隨之不斷流轉;(3)理性選擇及歷史途徑中的制度乃是影響人類行為的外部制約要素,話語性制度主義的制度概念較為近似社會學途徑的觀點,強調行動者借制度詮釋所處環境,不過話語分析更注重影響行動者表達言論的規則(社會學途徑關注影響行動者思維方式的文化規則),亦即攸關話語產出之集體意義體系(collective meaning system);(4)相較于其他范式中明顯存有制度長期穩定存續的意涵,話語性制度主義視角中的“制度”乃是持續變動,并且行動者對制度的支持(或反對),乃是體現于實質影響建構制度的話語規則(決定借由話語建構制度的有效性)。
不同研究范式的問題意識與變遷觀點歧異,也反映在左右研究設計的知識論及方法論上。理性選擇主義以實證性、個人主義之微觀分析觀點演繹其理論假設,并借由了解行動者的協商及交易模式檢證假設,尋求進一步的理論通則化;相對地,歷史制度主義則是偏重采取不同案例比較分析,歸納理論命題。社會學途徑則是由早期的實證性演繹,轉向詮釋、歸納的研究方法,辨識行動者理解所處情境及制度意涵的過程與機制;話語性制度主義同樣側重詮釋性的歸納,卻異于社會建構論對行動者理念進行“假設—演繹”(hypothetical-deductive)的抽象推論,而是將理念闡聯嵌入現存意義體系,并以理念變遷作為實證研究的核心議題,借由檢閱檔案、文本及訪談資料,進行歷史描述及解釋之“分析式歸納”(analytical inductive)(Campbell & Pedersen, 2001a:12; Lynggaard, 2006:60):“分析”意指聯結理念、話語及制度三重概念,用以探討引發制度變遷的動力;實際進行“歸納”時,便依據理念、話語及制度三者之間的規范性因果關系建立研究框架,針對三重概念之間的互動關系和變遷歸因,進行回顧制度沿革、歷史性的實證研究。
整體而言,新制度主義各范式同中存異,源于分析人類行為的不同理論視角,范式之間的辯論既是相互增益,也是社會科學對于時代議題的響應(例如,如何解釋在歐美資本社會,新自由主義接替凱恩斯主義而勃興,其制度秩序又于20世紀末逐漸動搖)。循此,話語性制度主義在知識體系中的特質可由兩方面概述:首先,為了提升對時代性、系統性、理念性驟變的解釋能力,提倡話語性制度主義的學者同樣強調制度因素對行動者的影響,卻不似其他范式視制度為約束行動者順從規則的外在結構,而是關注制度與行動者話語相互影響、反饋所形成的變遷條件及動力:制度環境塑造話語形成及互動規則,行動者也策略性的運用話語推動制度變遷(Schmidt, 2010, 2011)。另一方面,針對制度變遷及其動力的解釋,相較于歷史制度主義聚焦特定時點、由關鍵事件所引發的路徑依賴,理性選擇主義主張客觀性、物質性利益,社會學制度主義的文化規范等靜態結構,話語性制度主義論者認為如價值、理念等主觀因素,與既存制度環境之間的互動結構,其影響及動能更為實際且深遠(Schmidt, 2000, 2008,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