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 動,善時。 夫唯不爭,故無尤。 人無常在,心無常寬,上善若水,在乎人道之心境,即,心如止水。”
《道德經(jīng)》第八章,上善若水原文。
水,避高趨下是一種謙遜,奔流到海是一種追求,剛?cè)嵯酀?jì)是一種能耐,海納百川是一種胸懷,滴水穿石是一種毅力,洗滌污穢是一種奉獻(xiàn)。
曹允謙遜、能耐、毅力以及奉獻(xiàn)都有,唯獨(dú)追求與胸懷沒有,能耐之中的‘柔’字,更是沾不上邊。
如果曹允愿意前去國公府的小道觀與老夫人一同念《道德經(jīng)》,曾斌必讓老夫人給曹允上幾堂生動的為官教育課。
冥頑不靈,食古不化說的就是曹允這類人。
百姓喜歡這樣的清官,曹允連任兩屆廣州刺史也不是沒道理。
曾斌不喜歡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先不說貢獻(xiàn)一道,單是說話就很費(fèi)勁。
好說歹說,曹允硬是如木樁站在國公府門前一動不動。
不說茶水了,只怕曹允認(rèn)為國公府的空氣都是臟的。
正四品下州刺史清官,在這個時代乃奇葩中的奇葩。
諸如曹允這樣的清官,最適合皇帝御用在朝堂與那些滑不溜秋的功勛對著干。
皇帝是喜聞樂見的,但也是最頭疼的一類人。
在朝御用這類人,在野運(yùn)用這類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嶺南有曹允這種人,能牽制住號稱嶺南王的曾榮,是皇帝對無法掌控的地區(qū)常用的手段之一。
想干壞事,得過了曹允這一關(guān)。
接下來所談之事,曾斌自然要過曹允這一關(guān)。
“曹公認(rèn)為小子別有用心?
西郊那點人,能干出什么事來?
十三年,不,已經(jīng)十四年了。
前太子擁兵數(shù)萬也不過一月就被朝廷覆滅,嶺南橫尸遍野,林邑真臘兩國上繳無數(shù)財富才躲過一劫,試問在大武圣上眼皮底下,誰還敢造反?”
曹允呵斥不得胡言亂語。
曾斌不以為意。
外人不知情,但在國公府和曹允眼里并非秘辛,想必曹允在其中也充當(dāng)了重要角色,否則戰(zhàn)亂過后嶺南為何會如此寧靜,僚人和俚人最是喜歡挑事的主。
沒有曹允和柳七娘的壓制,指不定嶺南會更亂。
“西郊六千人七百八十二人,其中婦孺占了近一半,剩下的三分之一還是老弱病殘。
曹公樂善好施為百姓愁苦小子佩服,可曹公您有沒有想過,您幫得了一時,能幫得了他們一世嗎?
人一旦習(xí)慣了施舍,必會一直等待施舍,長此以往只會助長其懶惰的性子。
說句曹公不愿意聽的話,這種人小子祈禱他們死絕,對大武才是最有利的。
民不為生,實乃計之不策,曹公想要憑一己之力與一腔熱血是行不通的。”
曹允承認(rèn)曾斌說的都是實話,近兩年西郊聚集地人數(shù)激增,管理已是力不從心,他組織開墾出來的荒地連一天一頓飽飯都不能保證。
缺少的不僅是種子和農(nóng)具,還缺少勞動力。
六千七百八十二人,只有兩千人有勞動能力,即便有如此龐大的勞動力,也存在好吃懶做之徒混跡其中。
流民居無定所,想要扭轉(zhuǎn)他們在一個固定地方生存下來很難。
壓制太狠只會讓他們心生怨恨,最后還是會輪落成流民四處漂泊。
曹允為官數(shù)十載,一生最大志向是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教,貧有所依,難有所助,鰥寡孤獨(dú)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
見曹允低頭不語,曾斌繼續(xù)說道:“養(yǎng)有法度,教有類別,曹公《民志》一書小子拜讀過,書中提及的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教,那是遵于無憂生活于世方可實現(xiàn)。
貧有所依,難有所助,鰥寡孤獨(dú)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亦是遵于無憂之中。
百姓需要的不是樂善好施,而是擁有屬于自己的一畝地一口糧,那樣百姓才認(rèn)為自己是曹公書中所載之亂世主人一說。
如果他們連自己的命運(yùn)都無法掌控橫于權(quán)利,只會如當(dāng)年曹孟德治下的百姓。”
曹操姓曹,曹允也姓曹,曾斌卻沒有指鹿為馬的意思,可曹允不這么認(rèn)為啊。
“好個伶牙俐齒的混小子,老夫險些被你糊弄過去,忘了今日尋門目的。”
“并非小子糊弄您,而是小子最真實的想法。”
“老夫歷任廣州兩屆刺史,不敢說功高降世,卻也非素餐之輩。五年,整整五年,老夫盡心竭力,西郊仍不得半寸進(jìn)許,老夫自知無顏面對百姓,時常落班之后藏于衙中,直至夜深方敢回府。
老夫倒想聽聽你這兩日所作所為意欲為何,如能讓老夫信服,老夫必首當(dāng)其沖,只要不違綱紀(jì),縱然有失,老夫也一并幫你擔(dān)著。”
“君子一言!”曾斌已經(jīng)迫不及待說出這四個字了。
“駟馬難追!”曹允挺直身子,直勾勾盯著曾斌說道:“老夫洗耳恭聽。”
曾斌瞪大眼睛,晃了晃身子,說道:“曹公莫不是想在此就讓小子將話說了?”
“有何不可?”
曹允一屁股坐在國公府府門前的臺階上,說道:“老夫十歲便是耕農(nóng)好手,一把曲轅犁握踏不輸一般老農(nóng),每日食土二兩,在外不懼遢,何況國公府的臺階。”
曾斌暗暗搖頭,讓下人去聽濤閣將茶桌取來置于兩人中間,接過跪墊,跪坐在曹允面前。
將燒水壺擱在小爐上,待水開燙過茶具,取桌上瓶子將茶葉倒入茶壺中,用開水滾過茶葉倒掉第一道茶水,又燒上一壺開水,將茶壺灌滿輕搖,壺嘴以上至下為曹允面前的杯子添了七成茶。
“曹公請。”
曹允看著曾斌表演完,冷冷說道:“不愧是國公府的小公爺,一點苦都不愿吃,一點累都不愿意受啊。”
“曹公謬贊,小子只是一介富家公子,承蒙曾家萌蔭,生來便享受世間榮華,習(xí)慣了就做不到清心寡欲。曹公乃人中獅虎,世上有幾人能與曹公做比。”
“世間萬物本質(zhì)源于性,你年紀(jì)還小,極易改之,何故重享輕為?你有神童之名,陛下盛贊有加許以爵位,若你愿意,可隨老夫,老夫必當(dāng)傾囊相授。”
“曹公抬愛,小子有愧。”
“曾家歷三代文臣兩代武將,盛極無虞。老夫不否認(rèn)曾家對前唐與武國的貢獻(xiàn),可事實證明,善小不為,不是為臣之道。受命于天子,定當(dāng)死而后己才是。”
“小子從小研習(xí)許多卷宗,總結(jié)一些前人經(jīng)驗,取名《三字經(jīng)》,曹公可愿一聞。”
“《三字經(jīng)》?念來聽聽。”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
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xué),斷機(jī)杼。
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yáng)。
養(yǎng)不教,父之過。教不嚴(yán),師之惰。
子不學(xué),非所宜。幼不學(xué),老何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xué),不知義。
為人子,方少時。親師友,習(xí)禮儀。
香九齡,能溫席。孝于親,所當(dāng)執(zhí)。
融四歲,能讓梨。弟于長,宜先知。
首孝悌,次見聞。知某數(shù),識某文。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
見曹允閉目,曾斌喝茶繼續(xù)說道:“此《三字經(jīng)》共計一百六十八字,小子從五歲起研讀前人詩書看盡廣州人間百態(tài),七年后所感。本欲請宋老先生鉆研后為小子造冊一本,奈何陛下日漸對曾家提防,唯恐曾家亂國擢小子新豐縣男,實則為軟禁令家父忌憚。”
又見曹允閉目摸起茶杯送入嘴邊,曾斌笑意漸濃,又說道:“小子性情如何不足為外人道哉,生于斯長于斯,小子自認(rèn)本性不壞,只是愛鬧了些,不喜他人左右,可事不如己愿,性情始俑徨亂,小子苦,何人懂?”
說完這些話,曾斌就閉上了嘴巴。
只要曹允喝了茶,他就已經(jīng)成功了一大半,剩下一小半就是誘導(dǎo)曹允的思緒往梅嶺上來。
一個上位者,尤其是曹允這類人,必會先天之下之憂而憂,后天之下之樂而樂。
在追求至高權(quán)力的官途上,這類人才是最饑渴最瘋狂的物種。
只有登上高位,他們才能施展胸中抱負(fù)。
曹允想要功績,曾斌想要一個夢幻的經(jīng)濟(jì)帝國。他為了引曹允上鉤,不惜花大價錢花大力氣去做一件事。
若大庾山的梅嶺成功了,北入嶺南五條線路將被他用來做成一個支點。
秦時五條進(jìn)入嶺南要道一直緣用至今,分別是大庾山、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以及騎田嶺。
梅嶺一旦成功,無人可抵擋他的步法,嶺南以及絲綢南航海路將是他的天下。
以嶺南經(jīng)濟(jì)為跳板,去了長安之后,尋找機(jī)會利用手中資源打通南北,直至掌控整個武國經(jīng)濟(jì)命脈為止。
棋盤落下的第一顆棋子就在梅嶺。
“唉。”
曹允將恐茶杯置于桌上,盯著茶杯久久不語。
“曹公為何嘆氣,若是小子字中有誤,還請曹公指正,小子在此拜謝。”曾斌規(guī)規(guī)矩矩給曹允行了個大禮。
曹允看著曾斌行禮完畢,挺起身子走下臺階雙手舉起,亦是給曾斌作了個揖。
“曹公您這是作甚,小子受不得受不得。”曾斌慌忙起身,一臉驚愕的扶起曹允,暗罵這老不死的想干什么,自己這個小身板哪里受得起一個正四品下官員的禮。
作揖完畢后的曹允恢復(fù)了往日的神采,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坐下。
曾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更不是,腦袋一片渾濁,搞不懂曹允鬧哪樣。
“曹巖有你,老夫足以。”
莫名其妙作揖,又莫名其妙胡言亂語,實在搞不懂這糟老頭子。
他干脆站在那里目視前方神游天外來得輕松些。
“坐到對面去,讓老夫聽聽你的計策。”
“曹公認(rèn)為這《三字經(jīng)》如何?”
“非常好。”
好和非常好是兩個概念,不論是哪個,只要是從曹允嘴里說的好,不久將傳遍整個嶺南。
宋代三大筆記之首的《困學(xué)紀(jì)聞》作者豈是你這種寫《民志》的老匹夫所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