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尋歡作樂
- (英)W·薩默塞特·毛姆
- 7505字
- 2020-10-09 15:05:20
第二天早上,我打鈴叫人送來信件和報紙的時候,收到了一張留言,是費洛斯小姐答復我寫給她的便條。留言上說阿爾羅伊·基爾先生一點十五分在位于圣詹姆斯街他的俱樂部里恭候我。于是在快一點的時候,我溜達到我的俱樂部[18],喝了點雞尾酒,我相當肯定羅伊不會為我準備這個。然后,我一邊沿著圣詹姆斯街步行,一邊漫無目的地瀏覽著商店的櫥窗。鑒于我還有幾分鐘空余時間(我不想赴約時太準點),便走進了佳士得拍賣行,看看有沒有我喜歡的東西。拍賣已經開始了。一群穿著深色衣服、個頭矮小的男人正在傳閱幾件維多利亞時代的銀器,于此同時,拍賣師用呆滯的眼神追隨著他們的手勢,低聲咕噥著:“出價十先令[19],十一先令,十一先令六便士……”那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氣很好,國王街上陽光明媚,這讓佳士得拍賣行墻上的畫作顯得十分陰暗。我走了出去。街上的行人走路時有點兒漫不經心,似乎悠閑的光景透進了他們的靈魂,讓他們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沖動,放下手頭的事務,欣賞起了生活的畫卷。
羅伊的俱樂部里很安靜。前廳只有一個年老的門房和一名男侍者。我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憂傷,就好像大家都在參加飯店領班的葬禮。我報上羅伊的名字后,男侍者領我走進一條空曠的走廊,放下帽子和手杖,然后又進入一間空曠的大廳,廳里懸掛著維多利亞時代政治家們的等身肖像。羅伊從一張皮沙發里站起身,熱情地跟我打招呼。
“咱們直接上樓吧?”他說。
我猜的沒錯,羅伊沒給我準備雞尾酒,我為自己精準的判斷而洋洋自得。他領著我走上一段鋪著厚厚地毯的莊嚴的階梯,路上沒遇到一個人。我們走進為生客準備的餐廳,那里沒有旁人。房間不算小,干凈潔白,有一扇亞當窗[20]。我們靠窗坐下,一名舉止莊重的侍者將菜單遞給我們。上面有牛肉、羊肉、羔羊肉、冷鮭魚、蘋果餡餅、大黃[21]餡餅和鵝莓[22]餡餅。我一邊順著這毫無新意的菜單往下看,一邊嘆息。我想到了街角的那家餐館,那里有法國菜,有生活的喧鬧,還有身著夏日連衣裙、妝容精致的女人。
“我推薦小牛肉火腿餡餅。”羅伊說。
“可以。”
“我自己拌沙拉,”他對侍者說,語氣漫不經心卻又居高臨下,然后又把目光投向菜單,大方地說:“接下來吃點蘆筍怎么樣?”
“很不錯。”
他的舉止愈發傲慢了。
“兩人份的蘆筍,原料要讓廚師親自挑選。你想喝點什么?來瓶豪客[23]你意下如何?這里的豪客相當受我們歡迎。”
得到我的首肯后,他讓侍者叫來了酒保。他發出命令時不容置疑卻又禮貌有加的做派,讓我佩服不已。你覺得那就像一位高貴的國王在傳喚他的陸軍元帥。胖胖的酒保匆匆趕來,他一身黑衣,脖子上掛著顯示其職務的銀鏈,手里拿著酒單。羅伊熟稔地沖他略一點頭。
“喂,阿姆斯特朗,我們想來點兒圣母之乳[24],21年的。”
“好的,先生。”
“存量怎么樣?還有不少吧?你知道,我們想多要點兒也沒了。”
“恐怕是這樣的,先生。”
“不過也不必杞人憂天,對吧,阿姆斯特朗?”
羅伊真誠地朝酒保微微一笑。酒保與會員打交道多年,經驗告訴他,這句問話需要一個回答。
“是的,先生。”
羅伊大笑起來,拿眼睛看了看我。這個阿姆斯特朗可真行。
“好吧,拿去冰一冰,阿姆斯特朗。小心別冰過頭,剛剛好就行。我想讓我的客人明白咱們這里分得清好壞。”他又轉向我,“阿姆斯特朗在我們這里工作四十八年了。”酒保離開后他接著說:“希望你不介意到這兒來。這里很安靜,能讓咱們好好聊一聊,咱們好久沒聊過了。你看上去氣色很不錯。”
這讓我把注意力轉向了羅伊的外表。
“比起你來差遠了。”我答道。
“這是拜正直、嚴肅和虔誠的生活所賜。”他笑道,“多多工作,多多鍛煉。高爾夫打得怎么樣了?咱們哪天一定得打上一場。”
我知道羅伊只是信口說說,在我這樣平庸的球手身上白白浪費一天時間,沒有比這更讓他不開心的了。不過我覺得接受這么含糊的邀請是相當安全的。他看上去非常健康,滿頭卷發已經花白,倒是很適合他,讓他被陽光曬得黑黝黝的坦率的臉龐顯得更加年輕。他的眼睛明亮又清澈,帶著發自內心的公正看待這世界。他不像年輕時那么瘦削了,當侍者端上卷餅時,他要了黑麥卷餅,對此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微微發福更增添了他的威嚴,讓他的見解更有分量。由于他的一舉一動比從前更加從容,所以你輕易就對他充滿了信任。他穩穩當當地填滿了整把椅子,幾乎讓你感覺他是坐在一座紀念碑上。
通過記錄他與侍者的對話,我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如愿以償地表達清楚了,羅伊講起話來并非總是那么精彩或機智,但卻很隨和,而他又總是大笑,有時就會讓你誤以為他說話很風趣。他從來不會找不到話題,談起時事話題來,他的輕松自如不會讓聽眾感到一絲一毫緊張。
出于職業習慣,許多作家有個壞毛病,就是說話時選詞過于謹慎。他們遣詞造句時不自覺地小心翼翼,說出話來不多不少恰好表達自己的想法。這就讓某些因精神需求簡單而詞匯有限的上流人士在與他們交流時困難重重,因此總是一再猶豫之后才尋求與他們交往。與羅伊相處時,你完全感覺不到這樣的約束。他能用對方完全聽得懂的語言跟正在跳舞的警衛聊天,也能用馬童的口氣跟參加賽馬的伯爵夫人交談。他們提到他時既熱情又寬慰,說他一點也不像個作家。沒有比這更讓羅伊高興的夸獎了。聰明人總愛用許多現成的詞語(我寫這本書時最常見的就是“誰都管不著”)、流行的形容詞(像“絕妙”或“羞臊”),或者只有當你生活在那個環境里才能明白的動詞(如“吃午晚餐”[25]),它們能讓閑聊顯得更輕松、家常,省卻了思索的必要。美國人是地球上效率最高的人,他們已經將這種技巧運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發明了眾多簡明扼要的陳詞濫調,以至于能夠壓根兒不用想自己正在說什么,就可以進行一場生動活潑的交談,因此腦子就能空出來考慮更重要的事情,諸如大生意和私通之類。羅伊詞匯豐富,對言語的現場把握準確無誤,這恰如其分地為他的講話增添了調料,而他每次說出那些詞的時候,興奮中又帶著急切,似乎那是他才富五車的大腦剛剛想出來的。
現在他正滔滔不絕地講著,談論我們共同的朋友、談論最新的小說及戲劇,甚是輕松。他總是很熱情,但是今天,這熱情令我喘不過氣來。他抱怨我們見面太少了,又用他慣有的坦率(那是他眾多討人喜歡的特點之一)告訴我他是多么喜歡我,他對我有多么高的評價。我意識到自己一定不能讓他的善意缺乏回應。他問起我正在寫的書,我就問起他正在寫的書。我們都認為對方沒有獲得應有的成功。吃完小牛肉餡餅,羅伊告訴我他怎樣拌沙拉。我們喝了豪客,心滿意足地咂著嘴。
我思忖著他何時會切入正題。
我無法相信,在倫敦社交季最繁忙的時候,阿爾羅伊·基爾會在一個既非評論人又對任何季刊都缺乏影響力的作家同行身上浪費一個小時,只是為了聊聊馬蒂斯[26]、俄羅斯芭蕾和馬賽爾·普魯斯特[27]。除此之外,在他快樂的表象背后,我隱約感覺到一絲憂慮。要不是我知道他經濟狀況很好,一定會懷疑他打算向我借一百英鎊。看起來似乎等不到他有機會說出心中的想法,午餐就這么結束了。我知道他為人謹慎,或許他認為分別那么長時間之后的首次會面應該用來建立友好關系,我便準備將這場愉快、豐盛的午餐看作僅僅是為了撒個誘餌。
“咱們到隔壁喝點咖啡吧?”他問我。
“悉聽尊便。”
“我認為那里更舒服些。”
我隨他進了另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大得多,有上好的皮質扶手椅和巨大的沙發,桌子上擺著報紙和雜志。角落里兩位上了年紀的紳士正在低聲耳語。他們嫌惡地瞟了我們一眼,不過這并不妨礙羅伊向他們致以友好的問候。
“你好,將軍,”他一面大聲打招呼,一面愉快地點頭致意。
我在窗邊站了一會兒,欣賞著歡快的日間光景。我要是了解圣詹姆斯士街更多的歷史淵源就好了,我為自己連街對面那家俱樂部的名字都不知道而感到羞愧,也不敢向羅伊詢問,以免遭到他的鄙視——每個體面人都應該知曉的事情我卻不知道。羅伊問我喝咖啡時愿不愿意再來杯白蘭地,順勢將我叫了回去,我回絕了,他卻堅持替我叫了一杯,說是這家俱樂部的白蘭地很有名。我們并排坐在一張沙發上,挨著考究的火爐,點燃了雪茄。
“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在世時最后一次來倫敦,就是在這兒跟我一起吃的午餐,”羅伊漫不經心地說,“我讓老先生嘗了嘗我們的白蘭地,他喝得很開心。上周末我還跟他的遺孀在一起。”
“是嗎?”
“她祝你一切安好。”
“太感謝她了,沒想到她會記得我。”
“哦,記得,她當然記得你。大約六年前,你在她家吃過午餐,不是嗎?她說老先生非常高興見到你。”
“我以為她可不這么想。”
“誒,這你就大錯特錯了。當然了,她得十分謹慎。老先生被那些求見者們搞得不勝其煩,她不得不替他節省精力。她總擔心他事情太多。你要是想想是她讓他一直活到八十四歲,各項機能還都正常,那真是了不起呀。老先生去世后,我經常跟她見面。她孤獨得要死。畢竟,她專心照顧了他二十五年。你知道,那就像是奧賽羅過的日子。我真為她感到難過。”
“她還算年輕,我敢說她還會結婚。”
“噢,不會的,她不會那么做。那樣就太糟了。”
我們各自小口抿著白蘭地,談話稍稍有些停頓。
“德里菲爾德尚未成名之時就認識他的人,如今在世的已經為數不多了,你肯定是其中之一。有一段時間你跟他交往頗多,是吧?”
“有點交往。那時我差不多還是個小孩子,而他是中年人了。你知道,我們算不上密友。”
“也許不算,但是關于他,你一定了解許多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我想是的。”
“你有沒有想過把關于他的回憶寫下來呢?”
“老天吶,沒有!”
“你不認為自己應該這么做嗎?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是維多利亞時代最后一位小說家。他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小說完全有機會像過去一百年里的那些作品一樣流傳下去。”
“我可不敢說,我一直認為他的小說相當乏味。”
羅伊看著我,眼中閃著笑意。
“這才像你的做派!不管怎樣,你總得承認你屬于少數派。不瞞你說,我讀他的小說,讀的可不是一遍兩遍,而是讀了六遍,每讀一次都會更覺它們寫得好。他過世時,那些報道他的文章你讀過吧?”
“讀過一些。”
“那些文章觀點如此統一,著實令人吃驚。每一篇我都讀了。”
“假如眾口一詞的話,豈不是很沒必要?”
羅伊和氣地聳了聳寬大的肩膀,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認為《泰晤士文學副刊》上的文章棒極了,假如老先生能讀到,對他不無益處。我聽說有些季刊接下來幾期也會刊登一些文章。”
“我還是認為他的小說相當枯燥。”
羅伊寬容地笑了。
“你跟每一個有影響力的人意見相左,想到這個,難道你不會有些許不安嗎?”
“沒什么。到如今我從事寫作已經三十五年了,你想象不到我見過多少所謂的天才,短暫地享受了屬于他們的榮耀,然后就銷聲匿跡了。我想知道他們后來怎么樣了,是死了?還是被關進精神病院了?抑或是在政府機關隱姓埋名了?我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某些偏僻的鄉村,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書借給醫生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想知道在某些意大利廉價小旅館里,他們是不是仍然被當作了不起的人物。”
“嗯,沒錯,他們是曇花一現。我知道這些人。”
“你甚至還做過關于他們的演講。”
“你沒法不那么做。假如可以的話,誰都想支持他們一下,雖然知道他們不會取得什么成就。別的不說,大度是誰都能做到的。但是德里菲爾德跟他們完全不同,他的作品集有三十七卷,最后一套在蘇富比拍賣行以七十八鎊成交,這本身就是明證。他的作品銷量每年穩定增長,去年賣得最好。你盡可以相信我的話,上次在他家,德里菲爾德太太讓我看了他的賬本。德里菲爾德的地位已經很穩固了。”
“誰能說得準呢?”
“那么,你認為你可以嘍,”羅伊語帶酸澀。
我并未因此惱怒。我知道自己正在激怒他,這讓我樂在其中。
“我認為自己在少年時代憑直覺形成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們告訴我卡萊爾[28]是位偉大的作家,而我則認為《法國革命》和《衣裳哲學》難以卒讀,并為此感到羞愧,可如今還有人去讀這些書嗎?過去,我認為別人的意見一定比我自己的高明,并說服自己相信喬治·梅瑞狄斯[29]很了不起。在心底里,我卻認為他做作、嘮叨、虛偽,如今不少人也這么認為了。他們告訴我,欣賞沃爾特·佩特[30]就證明我是個有教養的青年,于是我就欣賞沃爾特·佩特,可天知道我是多么討厭馬利烏斯[31]!”
“是啊,我想如今沒人讀佩特的作品了,梅瑞狄斯也已經一落千丈,卡萊爾只會自命不凡地夸夸其談。”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們不朽的地位看起來是多么毋庸置疑。”
“你有沒有犯過錯呢?”
“有過一兩次。從前,我對紐曼[32]的看法遠不及現在,對菲茲杰拉德[33]音韻朗朗的四行詩[34]的評價則大大高于現在。歌德的《威廉·邁斯特》我一度讀不下去,如今我認為那是他的杰作。”
“那么,有什么是你那時看重,如今依然評價很高的?”
“嗯,《項狄傳》、[35]《阿米莉婭》[36]和《名利場》[37],《包法利夫人》[38]、《帕爾馬修道院》[39]和《安娜·卡列尼娜》,華茲華斯[40]、濟慈[41]還有保爾·魏爾倫[42]。”
“我想上述看法算不得十分獨到的個人觀點,我這么說你別介意。”
“我一點兒也不介意,那算不上獨到。但是你問我為何相信自己的判斷,我是在試圖向你解釋,不論我是出于羞怯還是為了順從當時的主流意見說了些什么,我并不真心欣賞某些在當時被認為值得贊賞的作家,而事實似乎也證明我是正確的。我當時出于本能真誠地喜愛的作家,則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無論是就我自己還是就整體的評論觀點而言。”
羅伊沉默了片刻,看著杯底,不知道他是看還有沒有咖啡還是想找點話題。我瞥了一眼壁爐架上的時鐘,馬上我就能理所當然地告辭了。也許我錯了,羅伊邀請我只是想跟我漫無目的地聊聊莎士比亞和玻璃琴[43]。我為自己對他產生的刻薄想法而自責。我關切地看著他。假如這是他的唯一目的,那么他一定是感到疲憊了、氣餒了。假如事情無關他的個人利害,那么至少就目前來講,只有可能是這個世界讓他不堪重負了。然而,眼見我在看表,羅伊又開口了。
“一個人能夠六十年持之以恒,寫了一本又一本著作,還有越來越多的讀者,一定有其自身價值,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否認這一點。畢竟,弗恩莊園的書架上擺滿了用每一個文明種族的語言翻譯的德里菲爾德的作品。當然了,我也承認他的許多作品現在看起來有點過時了。他創作力最旺盛的時期沒趕上好時代。他的作品有些冗長枯燥,情節大多過于戲劇化,但他有一個特點你必須承認,那就是優美。”
“怎么說?”我問。
“歸根結底,那才是唯一重要的,而德里菲爾德的作品沒有一頁不是充滿了優美的文字。”
“還有呢?”我又問。
“他八十歲生日那天,我們去給他送他的肖像畫,當時你要是在場就好了。那真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場景。”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
“要知道,去的不光有作家,完全是各方代表云集——科學界、政界、商界、藝術界,社會各界的都有;我認為你要想在黑馬廄車站看到那么多顯赫人物一同走下火車是相當困難的。首相將勛章授予老先生時的情景感人至深,他發表了動情的演講。告訴你也無妨,當時許多人都眼含淚光。”
“德里菲爾德哭了嗎?”
“沒有,他異常平靜。他十分靦腆——你知道他向來如此,少言寡語、舉止大方,當然他也心懷感激,但是表現得有些冷冰冰的。德里菲爾德太太不想讓他太過疲勞,我們去吃午餐時,他留在書房里,她讓人端了盤吃的給他。別人喝咖啡的時候我溜了出去。他正抽著煙斗,看著那幅肖像。我問他認為畫得怎么樣,他不告訴我,只是輕輕笑了笑。他問我是不是能讓他把假牙取下來,我說不行,代表團很快就會進來向他道別。接著,我問他是不是認為這一刻不夠精彩。‘古怪,’他說,‘非常古怪。’我猜,他是太過疲憊了。他晚年吃東西、抽煙時很邋遢——他裝煙斗時會把煙絲灑得滿身都是。德里菲爾德太太不想讓人瞧見他那個樣子,不過,她對我自然不會介意。我幫他收拾干凈一些,接著,代表們都進來跟他握手,然后我們就返回城里了。”
我站起身。
“好啦,我真的該告辭了。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正要去萊斯特畫廊[44]參加預展招待會。我認識那里的人,你要是愿意,我帶你一起去。”
“非常感謝,他們也發了邀請給我。不,我想我還是不去了。”
我們下了樓,我取了帽子。我們走到街上,我轉身面對著皮卡迪利大街。羅伊開口道:
“我還是陪你走完這條街吧。”他跟上我的腳步。“你認識他第一任妻子,對吧?”
“誰妻子?”
“德里菲爾德妻子。”
“噢!”我已經把他給忘了。“是的。”
“很熟悉?”
“比較熟。”
“我猜她令人討厭。”
“我沒有那種印象。”
“她一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她是個酒吧招待,對吧?”
“是的。”
“我奇怪他究竟為什么娶她。一直以來,我得到的印象就是她待他極為不忠。”
“極為不忠。”
“你還記得她到底是什么樣子嗎?”
“記得,非常地與眾不同,”我微笑著說,“她討人喜歡。”
羅伊發出了一聲短笑。
“那可不是普遍的看法。”
我沒有回答。我們走到了皮卡迪利大街。我停下來,向羅伊伸出手,他握了握,但我感覺似乎少了些他慣有的熱情,留給我的印象是他對我們的會面感到失望。我猜不出原因何在。無論他本想讓我做些什么,我都沒能做到,因為他沒有給我暗示。我漫步穿過麗茲酒店的拱廊,沿著公園籬笆一直走到了半月街的對面,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當時表現得超乎尋常地不近人情。很顯然,羅伊覺得當時不是開口請我幫忙的好時機。
我沿著半月街向北走。經歷了皮卡迪利大街快樂的喧鬧后,這里提供了一份宜人的清靜。這里既安靜又體面,許多棟房子都有公寓對外出租,卻不是用一塊粗俗的牌子做廣告。它們有的用一塊錚亮的、類似診所用的黃銅牌子進行公示,還有的在氣窗上整潔地刷上“公寓”字樣。有一兩戶則更為謹慎,僅僅寫上房東的名字。因此,要是你不了解情況,還以為那是一間裁縫鋪或是錢莊。這里壓根兒沒有杰明街那樣擁擠的交通,那里也有房間出租,不過許多人家門口都停了輛空無一人的漂亮汽車,偶爾也會有輛出租車在另一戶門口放下一位中年女士。你會覺得在這里租房住的人不像杰明街的房客那么放蕩、甚至聲名狼藉。杰明街上參加賽馬會的男人們早晨起床后依然頭痛,卻還要以毒攻毒地再喝些酒。而這里住的是值得尊敬的女士,她們為了參加倫敦社交季從鄉下進城住上六個星期;還有加入了高級俱樂部的老年紳士。你覺得他們是年復一年地來到同一所宅子居住,或許他們當房東還在某家私邸服務時就認識他了。我自己的房東費洛斯小姐就曾經在某些上等人家里做過廚師,不過要是你見過她走路去“牧羊人市場”買東西,你絕對猜不到這一點。她不符合人們想象中廚師的模樣:矮胖、紅臉龐、不修邊幅。她瘦高個子、身姿筆直、衣著整潔時尚,是個外表堅定的中年女士。她涂著口紅,戴著單片眼鏡。她講究實際、不愛說話,一副冷冰冰的嘲諷神態,而且花錢如流水。
我住的房間位于一樓。客廳里貼著大理石花紋的舊墻紙,墻上掛著浪漫題材的水彩畫,畫的是騎兵向女眷道別以及古代騎士在市政大廳里參加宴會。花罐里插著巨大的蕨草,扶手椅上包裹的皮革已經褪色。房間內有一種可笑的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氣息,當我從窗子向外望時,認為自己應當看到一輛私人雙輪雙座馬車而不是一輛克萊斯勒汽車。窗簾是厚重的紅色棱紋平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