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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發現,當某人打電話找你而你不在,便留下口信請你回來后立即回電,說事關重要,那通常是對他而言更為重要。若是要贈你禮物或施惠與你,大多數人都能將急切之情控制在合理限度之內。因此,當我回到寓所,剛喝了口酒,抽了支煙,瀏覽了一些報紙,還沒來得及更衣吃晚餐,房東費洛斯小姐便告訴我說,阿爾羅伊·基爾先生希望我回來后即刻給他回電,我于是認為自己大可忽略他的請求。

“是那位作家嗎?”她問我。

“是的。”

她親切地瞥了一眼電話機。

“要我撥給他嗎?”

“不用了,謝謝。”

“要是他再打過來,我該怎么回答?”

“請他留個口信。”

“好的,先生。”

她噘著嘴,拿起空的虹吸瓶,掃視了一下房間,看到屋里干凈整潔,便出去了。費洛斯小姐是個小說迷,羅伊的書她一定全都讀過。對我輕慢的態度表示不滿,說明她讀的時候定是心懷仰慕。我再回來的時候,在餐柜上發現了她留的紙條,字跡很粗,清晰易讀。

基爾先生來過兩次電話。問您明天能同他共進午餐嗎?如果不能,哪天方便?

我吃驚地揚了揚眉。最后一次見到羅伊是三個月前了,那是在一場聚會上,只有幾分鐘,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友善。分手時,他真誠地表示對于彼此很少會面感到遺憾。

“倫敦這地方真糟糕,”他說,“你根本沒時間見自己想見的人。咱們下周找個時間一起吃午餐怎么樣?”

“很樂意。”我答道。

“我回到家查查日程本,然后打電話給你。”

“好啊。”

我認識羅伊二十年了,不會不知道那個記錄約會安排的小本子一向放在他背心左上方的口袋里,因此,后來沒再收到他的消息,我一點兒也不奇怪。現在,要我說服自己相信他這種迫切想要見面、表達殷勤的舉動不涉及個人利益,我做不到。睡覺前,我抽了支煙斗,同時反復琢磨羅伊邀請我共進午餐可能出于哪些動機。或許是他的一位仰慕者纏著他,要他將她引見給我;或許是一位美國編輯在倫敦逗留數日,想通過羅伊與我結識。但我無法想象這樣的情況會令他束手無策,那對我的這位老友來講有失公允。另外,他讓我自己挑選日期,因此不大可能是想安排我與其他人會面。

對于一位風頭正健的小說家同行,沒有人能比羅伊表現出更為真誠的熱情,而此人一旦賦閑、失勢或者被別人的成功搶了風頭,也沒有人能比羅伊表現得更為冷淡。作家的地位起起落落,而我心知肚明,自己目前不在公眾的視線之中。顯然,我能夠找到借口拒絕羅伊的邀請而且不至于冒犯他,但他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若是他出于私心執意要見我,沒有什么能打消他的堅持,除了一句直截了當的“滾開”——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了。不過我受著好奇心的驅使,況且,對于羅伊我也抱有一定好感。

我心懷羨慕地目睹了他在寫作領域冉冉上升。他的職業生涯完全可以作為任何年輕人涉足文壇、追求上進的典范。同儕之中,我再也想不出其他人能以如此平庸的資質獲得如此可觀的成就。這就像聰明人每天都需要服一小湯匙“上佳”牌麥胚食品,而羅伊或許已經需要滿滿一大湯勺的劑量了。他對此一清二楚,某些時候,他一定覺得自己憑借這點才能已然完成了三十多部作品,簡直可以稱得上奇跡。我禁不住想,當他第一次讀到查爾斯·狄更斯在一場餐后演講中所說的天才就是無休止地承受痛苦的能力時,一定看到了啟示之光。他苦苦思索這句話。假如這樣就足夠了,他一定告訴過自己,他也能像其他人一樣成為天才。而當一份女性報紙的評論員激動不已地就他的一部作品寫了短評,并在文中用到“天才”一詞的時候(最近評論家們一直在貼心地頻繁使用這個詞),他定是心滿意足地長舒了一口氣,就好像某個人殫精竭慮數小時,終于解開了一道字謎一樣。多年來目睹了他的刻苦勤勉、孜孜不倦,誰都不能否認,無論如何他都堪稱天才。

羅伊初涉文壇就頗具優勢。他是一個公務員的獨生子,其父在香港任殖民大臣多年,后來在牙買加總督任上退休。你若在密密麻麻的《名人錄》里查詢阿爾羅伊·基爾的名字,就能看到如下內容:“二等圣米迦勒及圣喬治勛爵士[1]、二等維多利亞皇家勛爵士[2](參見該條目)雷蒙德·基爾與已故印度駐軍少將珀西·坎普當幼女艾米莉之獨子。”羅伊先后在溫徹斯特[3]和牛津大學新學院接受了教育。他當時是學生會主席,若非不幸患了麻疹,極有可能會穿上藍色的劃船隊隊服[4]。他的學習生涯談不上令人矚目,只能算中規中矩,大學畢業時也沒有欠下一丁點兒債務。羅伊甚至在那時就習慣了節儉,對于不能帶來收益的支出絲毫不予考慮,他的確是一個好兒子。他清楚父母為了給他提供如此昂貴的教育做出了犧牲。其父業已退休,住在格洛斯特郡[5]靠近斯特勞德的一所簡樸卻也并不寒酸的宅子里,只時不時前往倫敦出席與其管轄過的殖民地有關的官方宴會。每當這時,他總是習慣性地參觀一下文藝協會——他是該協會的會員。正是借助于一位在此協會任職的密友,他才得以使羅伊從牛津畢業后被任命為一名政客的私人秘書。這名政客自取其辱地在兩屆保守黨政府中擔任部長職務,終于獲封爵位。這段經歷使得羅伊年紀輕輕便有機會熟悉上流社會,他也充分利用了這個機會。那些通過帶插圖的報紙研究上流社會的作者寫出來的東西多有謬誤,致使其作品黯然失色,而在羅伊的作品中,你決計找不到這類謬誤。公爵之間如何交談,議員、律師、書商和男仆分別應該如何得體地同公爵應答,他都了如指掌。他在早期作品中處理總督、大使、總理、皇族和貴婦等人物時活潑的手法充滿了魅力,使他們顯得友善而非紆尊降貴,親昵又不傲慢無禮。他不會使你忘記他們的地位,卻又讓你跟他一樣感到輕松自在,認為那些人同你我一樣,也是血肉之軀。我總是遺憾于時尚的發展決定了貴族的所作所為不再適合作為嚴肅小說的主題,使得對于時代趨勢一向有著敏銳嗅覺的羅伊也不得不在后期的小說創作中局限于描寫初級律師、特許會計師和產品經紀人的精神沖突。而他在處理這類題材時,不見了以往的自信。

我首度結識羅伊是在他辭去秘書職務、全身心投入文學創作后不久,當時他是個健康挺拔的年輕人,不穿鞋六英尺高,體格健壯,寬寬的肩膀,舉止自信從容。他并不英俊,但是大大的藍眼睛透著坦誠,加上淡棕色的卷發、短而寬的鼻子和方下巴,看上去很有男子氣概,討人喜歡。他外表誠懇、整潔、健康,有點像遠動員。他在早期作品中對于帶著獵犬策馬馳騁有著極為生動、極為精確的描寫,讀過的人誰也不會懷疑那來自他的親身經歷;直到最近,他還愿意偶爾拋開書桌,去打上一天獵。他的處女作出版之際,正值文人們為了顯示男子氣概而喝啤酒、打板球之時,若干年之中,鮮有哪支文學界的板球隊沒有羅伊的大名在列。不知何故,這一獨特的流派后來喪失了雄風,其成員的作品不再受重視。盡管還打板球,他們卻發現自己的文章難以發表。而羅伊多年前就不打板球了,他培養出了對紅葡萄酒的不俗品味。

對于自己的第一部小說,羅伊非常謙虛。作品不長,寫得干凈利落、格調高雅。后一個特點,他此后的作品也一脈相承。他給當時所有有名望的作家都寄去一本,并附上一封熱情的信件,表明自己多么仰慕對方的作品,并且經過學習,從中獲得了多么大的收獲,以及他是多么熱切地渴望沿著這位同行開拓的道路前行——盡管自己遠遠不能與之相提并論。他將自己的小說呈獻給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作為一個初涉文壇的年輕人對一位值得永遠敬仰的導師的獻禮。他說自己深知想讓對方在百忙之中為一個初學者微不足道的嘗試浪費時間實屬魯莽,但他還是懇請對方予以批評和指教。給他的回信極少有敷衍了事的。收到信的那些作家受了他的吹捧,回復了長篇大論。他們為羅伊的書做評,許多人還邀請他參加午宴。他們無法不被他的坦誠所打動,不被他的熱忱所溫暖。羅伊向他們討教,其謙卑之情令人感動;有承諾一定會踐行,其誠摯之意令人難忘。那些作家感到值得在這個人身上花點心思。

他的小說相當成功,這讓他在文學界交到許多朋友。很快,無論你去布魯姆伯利[6]、康普登山[7]、還是去威斯敏斯特[8]參加茶會,都少不了見到他的身影,要么是在遞送面包和黃油,要么是幫一位茶杯空空的老夫人添茶倒水,以免她顯得難堪。他是那么年輕,那么直率,那么快樂。別人講的笑話,讓他笑得那么開心,沒有人會不喜歡他。他參加各種餐飲聚會,在維多利亞街或霍爾本某家飯店的地下室里同一些作家、年輕大律師[9]、還有穿著利伯提百貨[10]的絲綢衣服、帶著成串珠鏈的女士一邊吃著三鎊六便士一頓的正餐,一邊討論藝術和文學。人們很快發現他在餐后演講方面具有不錯的天賦。他那么和藹可親,他的作家同行、他的競爭者以及同時代的人們便對他身為富紳這一事實也不做計較了。對于他們幼稚的作品,他總是不吝夸獎。當他們將手稿送給他尋求批評時,他絕對不會挑出一絲毛病。他們覺得他不僅是個優秀的同道,還是個公正的裁判。

他寫了第二本小說,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業內前輩給予他的建議令他獲益匪淺。不止一個人應他的邀請為一家報紙撰寫了書評,這完全合情合理,因為羅伊早就結識了該報的編輯,評論寫得恭維有加也就再自然不過了。他的第二本小說也取得了成功,但是還沒有成功到讓競爭者敏銳地感受到威脅。事實上,這本書證實了他們的猜測,那就是羅伊絕對成不了大器。他是個開朗善良的家伙,不偏不倚,也沒有拉幫結派的行為。他們很樂意支持一個永遠不可能攀升到足夠高的地位以至于成為他們障礙的人。我認識其中一些人,如今反思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他們只有苦笑。

可假如他們說羅伊驕傲自大,那就錯了。羅伊從未喪失謙虛這一品格,那是他年輕時最吸引人的特點。

“我知道我不是個偉大的小說家,”他會這么跟你說。“當我將自己與文壇巨匠們比較時,簡直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曾經以為自己有一天也能寫出一本真正偉大的小說,可如今我早就不再抱那樣的希望了。我只希望人們承認我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確實在努力,從來都是一絲不茍。我想我能講一個好故事,能塑造出真實的角色來。畢竟布丁好不好,吃了才知道[11]。《針眼》在英國賣了三萬五千冊,在美國賣了八萬冊,而我下一部小說的連載版權已經讓我獲得了迄今為止最大的一筆稿酬。”

直到現在,他還寫信給其小說的評論人,感謝他們的贊賞并邀請他們共進午餐。這如果算不得謙虛,究竟還能算什么?不僅如此,更有甚者:當某人寫了一篇言辭激烈的批評,致使羅伊——尤其當他已經有了如此高的聲望——不得不忍受一些極其惡毒的誹謗,他不會像我們大多數人一樣,對待不喜歡我們作品的無恥之徒只是聳聳肩、腹誹一番,爾后就此忘卻。他會給這位批評者寫上一封長信,言稱很遺憾對方認為自己的書寫得不好,不過其評論本身寫得十分有趣,如果容許他冒昧地說一句,那就是文章充分展現了作者的批判精神和文字造詣,使得他必須要寫這封信。沒有人比他更急于提升自己,他希望自己仍然有機會學習。他無意打擾,不過倘若空閑,他想知道這位書評人可否在周三或周日到薩沃伊飯店吃頓午餐,順便告訴他究竟出于何故認為他的書如此糟糕?沒有人比羅伊更會安排午餐了。通常,等這位書評人吃了半打牡蠣和一大塊羔羊肋條之后,要說的話也都吞回到肚子里去了。羅伊的下一部小說面世以后,這位書評人就會在其新作中發現長足進步,這正可謂是善有善報。

一個人在其生命歷程中需要面對一些難題,其中之一就是如何對待一個曾經與之親密無間,后來又對其興趣消減的人。假如雙方一直都身份普通,分道揚鑣也很自然,不會彼此交惡,但如果其中一個變得地位顯赫,情形就變得難堪了。他結交了眾多新伙伴,卻擺脫不掉老朋友;他忙得不可開交,老朋友卻認為自己對他的時間有優先支配權。除非他隨時聽命于他們,否則他們就會一面聳肩,一面嘆息道:

“唉,算了,我看你跟其他人沒什么區別。你既已成了成功人士,如今定該將我棄之不顧了。”

他若有勇氣,自然樂意這么做,但他多半沒這膽量。他勉強接受邀請在周日去參加晚宴。冷烤牛肉[12]是從澳大利亞運來的凍牛肉,中午就做好了,而且烤過了頭。至于勃艮第葡萄酒——唉,他們怎么會把這也稱作勃艮第葡萄酒?難道他們從來沒去過博訥[13],不曾在郵政酒店下榻?當然了,聊聊過去的好時光再好不過。當年你們曾在閣樓上啃過同一塊面包,可當你想到眼下就座的地方多么像閣樓時,就多少有些尷尬。當朋友告訴你他的書賣不掉、他的短篇故事也沒有訂單時,你感到心神不寧。他寫的劇本,劇院經理甚至看都不看。當他把自己的劇本跟一些已經上演的作品進行比較時(此刻他用責備的眼神緊緊盯著你),情況看來確實有些困難。你不知所措,只好轉移目光。你夸大自己曾經遭遇的困難,想讓他明白,生活也曾讓你吃盡苦頭。你盡可能用不值一提的口氣談論自己的作品,卻有點兒吃驚地發現主人的觀點竟然跟你一模一樣。你說起公眾的反復無常,以便他能自我安慰地設想你的名氣也不會長久。他是一位友好又嚴厲的評論員。

“你最近寫的一本書我還沒讀過,”他說,“但我讀過前一本,書名我忘記了。”

你告訴他那本書的名字。

“我對它相當失望,我認為那沒有你以前寫的作品好。當然了,你知道我最喜歡哪一本。”

而你已經從別人那里遭受過同樣的打擊,便立即說出你寫的第一本書的名字。當時你才二十歲,寫出來的東西既生硬又淺白,每一張書頁都明明白白記載著你的幼稚。

“你再也創作不出那么好的作品了,”他發自內心地說,讓你感覺自己全部的職業生涯就是自那個幸福頂點開始的長長的下坡路,“我始終認為你沒有將當年展現的成功潛能很好地發揮出來。”

煤氣取暖爐烤著你的雙腳,可你卻雙手冰涼。你偷偷地看了一眼腕表,猜度著假如你早在十點就要起身告辭,老朋友會不會覺得受了冒犯。你已經讓你的汽車在街道拐角處等候,以防停在飯店門口會過于招搖,從而變成對老朋友貧困的公開羞辱,可是到了門口他卻說:

“你可以到這條街盡頭去坐公共汽車。我陪你一起過去好了。”

你大驚失色,只好坦白自己有車。他覺得司機居然在街角等候,實在是太奇怪了。你回答說這是司機的怪癖。走到汽車旁邊時,你的朋友帶著寬容的優越感看著它。你忐忑地邀請他哪一天共進晚餐,并保證會寫邀請函給他。車子開走時,你琢磨著要是他接受邀請,那么請他去克拉里奇飯店[14],他會不會認為你是在炫耀;要是去蘇豪區[15],他是不是又覺得你很小氣。

類似的艱難,羅伊一樣也沒有經歷過。要說他一旦從旁人那里獲得了他想要的東西之后就會將其一腳踢開,聽上去有點不留情面。可要是將這個意思委婉地表達出來,就需要或戲謔或微妙地精心調整各種暗示、語氣和影射,又太費時間。說到底事實就是如此,我想干脆就直說好了。我們大多數人倘若對旁人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就會隱藏對此人的憤恨之情,然而羅伊卻一向心地公正,絕不允許自己如此褊狹。他能夠非常不體面地利用一個人而事后對他不存半點惡意。

“可憐的老史密斯,”他會說,“他是個好人,我那么喜歡他。真遺憾他變得這么尖酸刻薄。我希望能有人幫他做點什么。不,我好多年沒見過他了。試圖保持舊日友情沒什么好處,對雙方都不好。說真的,當一個人脫離眾人成長起來以后,唯一要做的就是面對事實。”

可要是在某些聚會(例如皇家藝術學院的預展招待會)上遇到了史密斯,沒有人會比羅伊更熱情。他緊緊握著對方的手,告訴他自己見到他是多么高興。他滿臉笑容,像仁慈的太陽散發光芒一樣散發著濃厚的友情。這洋溢四射的熱情令史密斯歡喜不已,而羅伊則無比得體地說,自己要是能寫出一本書,哪怕只及得上史密斯剛寫的那本一半那么好,他都愿意付出任何代價。相反,假如羅伊認為史密斯沒看見自己,就會把目光轉向另一邊。但是史密斯看見他了。史密斯對自己受到的傷害心存怨恨,他這人非常刻薄,說羅伊以前要是能在寒酸的餐館里跟他分享一塊牛排,能去圣艾夫斯[16]在漁民的小棚屋里渡上一個月假期,就會滿心歡喜了。史密斯說羅伊見風使舵,說他是個勢力小人,是個騙子。

這么說就是史密斯的錯了。阿爾羅伊·基爾最大的閃光點就是他的真誠。沒有人能一騙騙上二十五年。虛偽是一個人所能追求的最困難、最折磨人的惡習。它需要你時時刻刻保持警惕,精神上一刻也不能放松。它不像通奸或貪食,能在閑暇時實踐,它是一項全職工作。它還需要犬儒式的幽默感。盡管羅伊笑口常開,我卻從不認為他有多強的幽默感,我也相當肯定他不具有犬儒主義精神。盡管羅伊寫的小說我幾乎沒有完整地讀過,但好多本我都翻了個開頭,我認為他的真誠就印在每一本小說洋洋灑灑的書頁里,這顯然就是他持續受歡迎的主要原因。羅伊總是真誠地相信當時人人都相信的事情。在創作關于貴族的小說時,他真誠地相信其成員放蕩奢靡、傷風敗俗,然而卻具有特定的高貴氣質和與生俱來的天資,適合統治大英帝國。后來,當他描寫中產階級時,他也真誠地相信他們是國家脊梁。在他的筆下,惡棍總是那么邪惡,英雄總是那么高尚,少女總是那么純潔。

羅伊邀請對他恭維有加的評論人共進午餐,那是因為他對其好評真心感激;而他邀請言辭不客氣的人,那是因為他真心想要自我改進。當來自德克薩斯或澳大利亞西部不知名的仰慕者到了倫敦,他帶他們參觀國家博物館,不僅僅是為了培養他自己的讀者群,還迫切地希望觀察他們對藝術品的反應。只需聽聽他的長篇大論,你就能對他的真誠表示信服。

當他站在講臺上,身著體面的晚禮服,或為了更好地適應場合而穿著一件寬松的、做工極佳的舊休閑裝,嚴肅、真誠地面對聽眾,卻又帶著一副令人著迷的謙遜之情,你不得不承認,他是全身心地對待這項任務的。盡管他不時假裝忘了個詞,那也只是為了再說出來時獲得更好的效果。他的嗓音飽滿洪亮。他很會講故事,也從來不缺乏趣味。他喜歡談論英國和美國的年輕作家,熱情地向聽眾解釋他們的優點,這足以證明他心胸開闊。或許他在這方面講得過多了,因為聽了他的演講,你會認為關于這些作家,自己想了解的情況真的都弄明白了,再讀他們的作品就相當沒有必要了。我猜這也是為何羅伊在外省的一些城鎮演講之后,他所提到的那些作家的作品從來無人問津,而他自己的作品則被爭相搶購。他的精力異常充沛。他不僅在美國成功進行了巡回演講,還在英國全國上下舉辦講座。羅伊不會嫌棄哪一個俱樂部太小,也不會因為哪一個想幫助其成員自我提升的協會無足輕重,就不屑于在那里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有時,他還將演講內容加以修改,做成簡潔的小冊子出版。許多對此感興趣的人至少都瀏覽過名為《現代小說家》、《俄羅斯小說》和《論一些作家》之類的作品,幾乎無人能夠否認,這些書體現了作者對文學的真情實感以及其人格魅力。

不過羅伊參與的活動遠遠不止這些。他是各種組織的活躍成員,成立這些組織是為了促進作者的利益,或是當作者因疾病或老邁而陷入貧困時為他們減輕重負。當版權問題成為立法的議題時,他總是樂意施以援手;為了讓不同國家的作者建立友好聯系而成立的赴外代表團,他時刻準備好加入其中。在公眾宴會上,可以仰仗他回答有關文學的問題;為了妥善迎接海外文學名家來訪而成立的接待委員會里,總少不了他的身影。每場義賣會上,至少會有一本他的簽名作品。他從不拒絕接受采訪。他只是說,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靠文字謀生者的艱辛,假如能通過一場愉快的交談幫助一位正在奮斗的記者掙上幾個基尼[17],他無法殘酷地加以拒絕。他通常會邀請采訪者共進午餐,而且很少不給對方留下良好印象。他唯一的條件就是要在文章發表前先過過目。對于為了向報紙的讀者提供資訊而不合時宜地給名人打電話、詢問他們是否信仰上帝或者他們早餐吃什么的人,他從不會失去耐心。他參加每一場討論會,公眾知曉他對禁酒、素食主義、爵士樂、大蒜、健身、婚姻、政治和婦女家庭地位等問題的看法。

羅伊對婚姻的看法比較超脫。許多藝術家都覺得很難將職業上的艱苦追求與感情生活協調好,他則成功地避免了陷入這種境地。眾所周知,多年來他對某個地位顯赫的已婚女人一直抱有一份毫無希望的癡情,盡管他提及她時從來都是謙謙君子式的仰慕,她待他卻被認為是刻薄寡恩。他中期創作的小說充滿了不同尋常的苦澀,正反映了他曾經承受的煎熬。他在那個時期經歷的精神痛苦,讓他能夠避開那些毫無名望的女士對他展開的追求。她們是交際圈寒酸的點綴,愿意拿眼前的不確定去向一位成功的小說家換取婚姻的保障。當他從她們明亮的眼中看到婚姻登記處的影子時,便會對她們說,對自己唯一一段偉大愛情的回憶讓他始終無法走入婚姻殿堂。這種堂吉訶德式的行為或許會激怒她們,卻不會讓她們蒙羞。想到自己定會永遠都體驗不到成立家庭的快樂和為人父母的滿足,他就會輕輕嘆息一聲。但是,不僅為了自己的理想,也為了可能與他共享歡樂的伴侶著想,他準備好了做出這樣的犧牲。他發現人們其實并不在乎作家和畫家的妻子。無論去哪都堅持帶上妻子的人只會惹人討厭,實際結果通常是,他原來想去的地方,人家也不邀請他去了;要是他把妻子丟在家里,等他回家后就會受到妻子的控訴,以至于再也不得安寧——而要想將他的才華最好地發揮出來,這種安寧是必不可少的。阿爾羅伊·基爾是個單身漢,如今雖已年屆五十,但是似乎會一直單身下去。

一個作者憑借勤勉、常識、誠實以及各種手段與目的有效結合能做到什么、能攀登到什么高度,羅伊就是例證。他是個好人,只有性格乖戾、吹毛求疵的人才會妒忌他的成功。我感到腦子里留著他的形象入睡,定會讓我睡個好覺。我給費洛斯小姐草草寫了張便條,敲掉煙斗里的煙灰,關掉客廳的燈,睡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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