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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算我走過的路本文節選自訪談節目《十三邀》第四季第八期,主持人許知遠采訪許倬云先生的錄音整理稿。

許倬云1930年出生于江南世族大家,是生長在新舊兩個世界之間的人物。他觸摸到了舊文明系統的夕陽,也同時受到了西方式的知識訓練。他在兩種世界中一起成長,二者共同幫助他去觀照和思考更遼闊的事物。在許知遠看來,許倬云是一套密碼,需要保存,需要不斷書寫。他的智慧,能幫助我們思考如此脆弱的文明應該如何呵護。

一、抗戰經歷影響了一輩子

許知遠:您現在還會常想起哪段時光呢?

許倬云:回憶最多的是抗戰期間。抗戰期間的經歷影響我一輩子,也影響我念書時選的方向以及我關心的事情。抗戰期間是求死不得,求生不成。我又是殘廢,不能上學。七歲抗戰開始,我那時候不能站起來,到十三歲才能真正拄著棍走路,別人都在逃難,我就跟著父母跑。我父親是戰地的文官,逃的時候他最后一個出來,打回去的時候他第一個進去。在抗戰的前前后后,我們常常在鄉下老百姓那里借個鋪,廟里面借個地方住住,所以我的日子跟老百姓很接近。

我常在村子里面,老是被擱在人多的地方。我就看老百姓的生活:農夫怎么種田,七八歲小孩到地里抓蟲子、拔苗、拔草諸如此類。我那一段時間,進進出出都在小村落的偏僻地方。有時日本人打得急了,我們就臨時撤退,撤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所以我的心不是在家里,我的心一直念著那些人。


許知遠:這段經歷對您后來的歷史寫作有直接的影響嗎?

許倬云:對,我的第一部英文著作是《中國古代社會史論》,第二部英文著作是《漢代農業》,寫怎么種田。我說,你們大學者大教授寫了老半天書,飯怎么出來的也不知道。我就寫漢代農業,那時是怎么種地的。后來,我興趣最大的,自然也是老百姓的事。

許知遠:您1970年來這里教書的時候,能非常清晰地感覺到美國的力量嗎?

許倬云:沒錯,晚上半邊天是紅的,白天半邊天是黑的。


許知遠:紅與黑。最初來時美國力量這么強,這幾十年,您看到這種力量的變化是什么?

許倬云:衰了,1980年以后衰得很。每隔幾個月,就聽到哪一個工廠關了,每隔幾個月,哪個工廠搬了。搬一個工廠就表示一個鎮的人失業,關一個工廠就表示幾萬人沒活,慘得很。工人都是技術工人,有經驗、有能力、有尊嚴。到那個時候,黃昏,你到市場、超市去看,當天賣不完的都擱到后門口。老工人頭上戴個帽子,壓得眉毛低低的,領子拉得高高的,奔到后門去,擱在那就是讓他們拿的。罐頭、面包,他們拿著就跑得快快地。有尊嚴的人過那樣的日子就慘了,到今天都沒有恢復過來。


許知遠:所以您看到這兒工業文明的挽歌?

許倬云:對。二戰期間,登陸艇是在這個島上造的。一個小時完成一臺,一串串拖出十個、二十個登陸艇往下跑,跑到出口,裝上軍艦運到前線。一個小時一臺,生產力多強。這里的鋼鐵工人有幾萬人,曾經是全世界鋼鐵出產量的四分之三,那實力真強大。

許知遠:您小時候看他們種地,其實抗戰時期,就是農業文明的挽歌,到這兒您又看到工業文明的挽歌。不斷地看到挽歌,您是什么感受?

許倬云:農村沒有挽歌。我們打了八年是靠農村撐起來的,農村的力量是強大的。連前帶后,我們一千多萬兵員陣亡,四川一個省二百萬壯丁,基本上都沒回家。草鞋、步槍、斗笠,一批批出去。那時候各地撤退的人,或者拉鋸戰的時候從前線撤到后方農村的人,農村人一句閑話不說,就是接納難民。多少糧食拿出來一起吃,大家一起餓,沒有一句怨言。滿路的人奔走,往內陸走,沒有人欺負人,擠著上車,擠著上船,都是先把老弱婦女往上推,自己留在后面。多少老年人,在大路上奔走,走不動了,跟孩子說你們走,走。


許知遠:是不是這段經歷,讓您對中國始終特別有信心?

許倬云:對。所以我知道,中國不會亡,中國不可能亡。

二、為常民寫作

許知遠:您在最近的寫作里常提為常民寫作,常民的重要性,為什么您這么強調這一點呢?

許倬云:因為我們同行的各種著作里頭,通常只注意到臺面上的人物,帝王將相或者什么人的成功,寫的是名人的事情,頭頭的事情,講的是堂堂皇皇的大道理,老百姓日子沒人管。所以在《中國文化的精神》里面,我講的就是老百姓吃飯過日子,都是人跟自然整合在一起。

中國有24個節氣,我們過日子總是注意到人跟自然的變化同步進行,這是人跟自然的協調。所以詩里面一定拿自然風景的變化來形容不同的風格,講情緒是人的事情,但情緒后面藏滿了自然的變化。我一輩子最喜歡一首詩歌里的八個字,李白的《憶秦娥》,“西風殘照,漢家陵闕”。西風,季節;殘照,日夜;漢家,朝代;陵闕,生死。八個字,四個時段,每個時段都能描繪出具體的形象來。

我們常民的日子,可以說無處沒有詩意,無處沒有畫景,無處不是跟自然相配,無處不是和人生相和。這種生活不是只有知識分子才有,一般人一樣有。老頭散散步——大雁已經成行了,往那邊飛了,眼下的燕子回來了,都是一直深切地跟四周圍相關。這種境界不是歐美生活能看見的。


許知遠:但這種生活,是不是在20世紀很大程度被中斷了?

許倬云:中斷了,就希望你們把它恢復過來。


許知遠:那您覺得怎么重建?

許倬云:要許多人合作。心情要有敏感的心情,要有同情的心情。同情的心情,就是將心比心,才能夠看出四周圍無處不是詩,無處不是畫,無處不是拿我跟人放在一起,拿自然放在我心里,這樣他的精神生活是豐富的。


許知遠:您覺得對中國的常民來講,歷史上這么多年代,生活在哪個年代是最幸福的?

許倬云:漢朝。漢朝將國家的基礎放在農村里邊獨立的農家,人才才能出,財富才能出,這是交通線的末梢。城市都是交通線上打的結,商人、官員都在轉接點上。編戶齊民,漢朝是最好的,到南北朝被毀得很厲害。宋朝大戶變成小大戶、小大族,以縣為基礎的大族,不再以國家為基礎的大族。明朝恢復了一些漢朝的規模,但恢復得不夠,又被清朝篡翻掉了。

明朝跟清朝都有的最嚴重問題是,有相當一批國家養活的人。明朝要養活的是職業軍人,朱元璋養兵,向他投降的兵,得了天下后不用打仗的兵,都養在衛所里面,由國家養。土地劃給他一大片,不納糧,不完稅,浪費。朱元璋登位的時候,(白吃的)一共就他一個人,再加個侄子,到明朝亡的時候,85萬人白吃。他白吃就算了,一個省里面還有好幾個王爺,到后來每個縣都有王爺,王爺府里的人都是白吃。清朝八旗是白吃,有了這批白吃的人,國家就不對了。所以真正講起來,唐朝也不錯,可唐朝的基礎不在農村上,唐朝的基礎在商業道路上。

美國常民,我認為是二戰以后,大概1950到1970年代,日子過得好。沒有很窮的人,富人也沒占那么多財富。那個時候大家自尊自重,社區完整沒有碎裂,生活差距不很大。每個人有尊嚴,有自信,人跟人之間的關系也相當和諧。后來,城里面的小店鋪慢慢地一家一家不見了,連鎖店一家一家出來了,大型超場出來了,這些人就慢慢慢慢消失掉了。


許知遠:現在的美國力量,您怎么描述它?

許倬云:本來把大家結合在一起的宗教信仰,聚合的族群,都被都市化的關系打散開,散開以后美國無法凝聚。但有轉機,兩個轉機。一個是頭臉人物的聚集,吸收新的血液,以及強固他們的團結性。這在我看來是不好的,后來就會變成少數寡頭政治繼續延續,并端到臺面上來。

第二個是好的,是小社區在自己求活。小社區不一定是村子,不一定是鎮子,比如洛杉磯有幾條街,那幾條街就可以合起來做點事。我們已經看得見這種事情,我收集的資料里面不亞于一百多個例子,這個事情正在進行。小社區內人們互相幫忙,但他們不會走到像以色列開國時候一樣的公社,大概會走向合作社的基礎,或者一個聚會所的基礎,集體一起買東西進來分著用,比較便宜。集體排出一個單子,修爐子找誰,修電工找誰,修管道找誰,蓋房子找誰。這一圈里頭,兩三千人、三五千人,自給自足,不加外求,省錢,互相有感情。幾千人構成的社區慢慢在出現,出現以后會真正融合。就像中國鄰里鄉黨,街坊互相幫忙。

許知遠:小的互助團體?

許倬云:對,在臺灣叫眷村。眷村里面的孩子從來不會餓著,爸爸媽媽來不及回來做飯,眷村里面的人都會有飯吃。凝聚慢慢上來,就等于古代的部落,這個小社區和那個小社區結盟,就能共同做更大一點的事情。所以有兩條路,一個是上層往下通,一個是下層往上合。

三、受教育是為了超越未見

許知遠:在這么一個價值轉型過程中,一個歷史學家可以扮演什么角色?

許倬云:我們可憐得很,我們只能記得人家做過的事。我另一行是社會學,所以我能在歷史里把社會學的東西放進去,可以做得比較自由,不然純粹發生過的時候才讓我研究,那難辦。歷史要活學活用,不是找例子,也不是保存東西,而是全世界人類曾經走過的路,都算我走過的路。這樣,可以排出無數的選擇,讓我們在找路的時候,絕對不會只有這一條路或者這三條路。

還有,學歷史可以學到從個人到天下之間各個階段、各個層次的變化,及變化里面的因素。因為我是社會和歷史合在一起研究,所以我的歷史(觀)里個人的地位最小,文化地位最高。文化脫不開社會,脫不開經濟,脫不開政治,也脫不開地理,脫不開天然環境,脫不開我們駕馭天然環境的科學。文化是一個總的東西。年鑒學派的思考(年鑒學派錯用了“年鑒”名詞),就是要超過年。


許知遠:他們千年鑒。

許倬云:萬年鑒,時間最長的是文化,更長的是自然,最短的是人,比人稍微長一點是政治,比政治稍微長一點是經濟,比經濟稍微長一點是社會,然后是人類文化,再然后是自然。


許知遠:在那么長段的文化尺度下,人顯得那么小。那您覺得人怎么樣獲得自身的意義和價值?

許倬云:我對人的理解是這樣子。山谷里面花開花落,沒有人看見它,那個花開花落,白花開花落,它不在我們理解的世界里面。今天能給黑洞照相了,我們才曉得去黑洞里面玩,我們的宇宙知識多了一大塊。沒有衛星一個個上去,我們怎么知道月亮背后的東西。所有我們知道的,都是用肉眼看見,或者用機械的眼看見,或者用推理的眼看見,或者用理論的眼看見。人受教育的功能,不是說受的教育換得吃飯的工具,也不是說受了教育知道人跟人相處,和平相處。要有一種教育,養成遠見,能超越你未見。我們要想辦法設想我沒見到的世界還有可能是什么樣,要擴展這種可能性。


許知遠:您自己遇到過那種出現很大精神危機的時刻嗎?

許倬云:我傷殘之人,要能夠自己不敗,不敗不餒,性格從小生下來就如此。如果長到十五歲,一棒槌打倒了,那完了,起不來的。我從生下來知道自己殘缺,不去爭,不去搶,往里走,安頓自己。


許知遠:您說過后現代世界都陷入某種精神危機。人無法安身立命,西方、東方都有相似的危機。

許倬云:現在全球性的問題是,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在哪里,于是無所適從。而世界上誘惑太多,今天我們的生活起居里,有多少科技產品,這些東西都不是家里自己做出來的,都是買的。今天你沒有金錢,你不能過日子。必須要過這種生活,就不能獨立,既然不能獨立,你就隨著大家跑,大家用什么,你跟著用什么。

尤其今天的網絡空間里,人們彼此影響,但是難得有人自己想。聽到的信息很多,但不一定知道怎么揀選,也不知道人生往哪個方向走,人活著干什么。只有失望的人,只有無可奈何之人,才會想想我過日子為什么過,順境里面的人不會想。而今天日子過得太舒服,沒有人想這個問題。


許知遠:那這種盲目最終會倒向一個很大的災難嗎?

許倬云:對,忙的是趕時髦,忙的是聽最紅歌星的歌,不管那歌星的歌是不是你喜歡聽的。人的判斷能力沒有了,沒有目標,沒有理念,人生灰白一片,這是悲劇。自古以來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階段有“轉軸時代”。那個時代每個文化圈都冒出人來,冒出一群人來,提出大的問題。多半提出問題,不是提出答案。那些問題今天還在我們腦子里邊,那一批人問的問題,歷代都有人跟著想。可現在思考大文化的人越來越少,因為答案太現成,一抓就一個,短暫吃下去,夠飽了,不去想了。今天物質生活豐富方便,精神上空虛蒼白,甚至沒有。人這么走下去,就等于變成活的機器。我們來配合AI,而不是AI來配合人,沒有自己了。


許知遠:那怎么應對這樣的時代呢?如果一個人不甘心,但他力量又這么微薄,他怎么應對這樣一種潮流?怎么自我解救呢?

許倬云:這個就是你們媒體、新聞界,以及知識界第一線上的人做的事情。我愿意跟你做討論、談話,就是希望借助你把這消息告訴別人,一千個人、一萬個人中有兩三個人聽,傳到他耳朵里面去,他聽到心里面去,我就滿足了,你也滿足。


許知遠:您的解決方案是什么?

許倬云:叫每個人自己懂得怎么想,看東西要看東西本身的意義,想東西要想徹底,不是飄過去。今天的文化是舞臺式的文化,是“導演”導出來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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