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王力先生講課
王力先生和我幾乎是同時來到北大的。
1954年,我從上海華東作家協會考到北大中文系,王力先生也是在1954年來到北大的;不過他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著中山大學整個語言專業的師生一起來到北大中文系的。
從二年級開始,我雖然在文學專業,但還是學了王力先生的好幾門課。其中有“現代漢語(二)” “漢語史” “漢語詩律學”等。
王力先生講課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條理性很強,每一門課都有一個完整的科學體系,這是和一些老北大的名師們只講自己的心得而重點發揮,是大不一樣的。
王力先生講課前,都寫了講稿。在多次教學中,不斷修改、增補,然后正式出版。像《漢語詩律學》就是這樣成書的。此書內容十分豐富。講課只能選其中的重點來講,于是根據課時的長短,又寫了《詩詞格律》《詩詞格律十講》等著作。
王力先生講課,非常精練、清楚,從容不迫,一字字地講下去。有時離開講臺,低著頭從教室的這邊走到那邊,一邊思考,一邊講。一段講完,會說一句:“這是一段。”
這樣,我們記筆記是比較好記的。
為了使同學們增加感性知識,在當時沒有錄音機的情況下,王力先生想出了一些很好的方法進行教學。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在俄文樓201大教室,王力先生講“現代漢語(二)”,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把我叫了起來,使我吃了一驚。當時上課是不點名的。這是為什么?是檢查我缺課了沒有?并不是。
原來當時正講推廣普通話問題,當講到入聲字的發音特點比較急促時,王力先生忽然把我叫起來,要我講揚州話的“積極” “迫切”這兩個詞。
我用揚州話大聲說了之后,大家都笑了起來。可見,對入聲字的發音急促的特點都有了清楚的印象。
最奇怪的是,我作為一個普通的二年級學生,和王力先生沒有一點交往。他怎么知道我是揚州人的呢? 我想,這一定是王力先生在備課時,特別認真,不僅遍查有關的書面文獻,而且為了教學效果更加生動,他老先生還不怕麻煩,到系辦公室查閱了學生登記表,了解學生的籍貫,這才找到了我。
“文化大革命”以后,我當了中文系教改組長,為了很好地向王力先生學習,特地找他談了幾個晚上,受到了極大的教益。
王力先生從頭到尾非常詳細地講了他整個的治學過程和教學經驗。他說他在廣西老家因為家境貧寒小學畢業之后就教小學,鄰居家有人從廣州買回了許許多多新舊書籍,他都借來閱讀。這種讀書治學,使他掌握了國學的經典和新文化的知識。在縣城的對聯比賽中,屢次奪冠,展露了文才。一些地方人士于是資助他到上海讀大學。就這樣他沒有讀中學,卻上了大學。因為沒有學過英語,開始很困難,但是很快就跟上了。上了一年,又考上了清華研究院,成了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的學生。后來又留學法國,開始他不會說法語,就大膽地說,接觸各種人練習說話,半年之后,就可以做翻譯了。王力先生這種積極努力大膽闖的精神,給我極深的印象。受此影響,我也大膽地去闖世界,只靠在中學時所學的一點英語,到亞非歐美30多個國家開會或進行民俗考察,學到許多新的知識。
王力先生對年輕人的探索是積極支持的。1983年開始,我聯合全國各民族的民歌研究者和語言學家,從事民間詩律的研究,1985年編了一本《民間詩律》研究文集,請王力先生寫序。他本來以為,民歌是自由歌唱,沒有格律可言;后來看了一些論文,改變了原有的看法,于是寫了一篇很好的序言。序言寫好之后,請他的學術助手張雙隸同志征求我的意見。我看到王力先生對此書評價很高,說它“對民間詩律作了很好的研究”;我當時認為這只是初步的研究成果,就建議他把“很好的”改掉了。現在看來,這是具有開創性的,確是很好的科研成果。王先生的這篇序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后來,我們又編成了《中外民間詩律》《古今民間詩律》等兩本大書,把中國56個民族和外國二三十個國家的民間歌謠、民間長詩和民間戲曲中的韻文格律都作了很好的研究,受到馮至、臧克家、賀敬之、周祖謨、吳小如、公劉等著名詩人和學術大家的高度評價。
王力先生說,他研究語言的興趣極濃,每天都很高興地去搞研究,思考新的問題,好像有癮。一天不研究語言學,就很不舒服。是以每天都興致勃勃地在看書、思考、寫作,一點不感到疲倦。
這是王力先生一輩子的治學經驗和體會。我學得不夠,不過也逐漸體會到研究創新的快樂。一天不看書、思考、寫作,我就會感到很不舒服。雖然現在已經年過八十,仍然對民俗學、文藝理論的創新問題興致勃勃地進行探索,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