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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馮至先生

馮至先生是楊晦先生的多年老友,關系非常密切。我是楊晦先生的學生,1988年去馮先生家請他為《中外民間詩律》寫序。他一見到我,就說:“段寶林……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

確實是見過。不只是見過,而且還在一起開過二十幾天的會。

那是1960年,開第三次全國文代會,我們都在北京代表團的文學組。民間文學和北京的作家們編在一個組,組長是老舍先生和馮至先生,我是搞記錄的秘書,和組長有一些工作聯系。

這已經是30年前的事了,馮先生還有印象,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

當時我印象最深的是,開會間隙有一次和他談話時,這位“五四”時期被魯迅先生稱為“最好的詩人”的馮至先生這樣一位前輩大家,竟然親自給我這個二十多歲的小青年倒茶。

這使我內心受到極大的震動。

后來,我還與馮至先生有兩次親密接觸,卻都不是見面的接觸。

那是1960年我給《北京大學學報》投稿。這是很不成熟的稿子《論大躍進民歌中的巨人形象》《美學革命宣言》。

當時的學報是非常負責任的,陸平校長對學報提出的要求是:“既出成果,又出人才。”所以,對投稿都要求提出修改意見。

學報的李鹽同志(汪篯教授的夫人),更是非常負責任的編輯。她給我寄來了兩篇馮至先生厚厚的審稿意見。一條條意見寫得非常清楚,使我很受教益。可惜當時因為形勢的變化,又因教學很忙,沒有能夠按照馮至先生的意見對文章進行認真的修改。這兩篇文章都未能發表。

這些可能就是我在30年前留給馮先生的印象吧!馮至先生在時隔30年后還記得這類事情,確實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馮先生從1949年以后,就是北大西語系的主任,60年代調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任領導工作,后來成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所長。當時他住在建國門外永安里。在談話時,他說:“這里的環境不如燕東園,散步的地方比較少。……身體和心情也不太好……”他還很懷念北大燕東園。

我擔心不好的心情會對馮先生的健康不利,就說:“心情會影響身體,還是要放寬心,相信世界一定會一天天好起來的。”接著我談起請馮至先生為《中外民間詩律》寫序的事,并送了他一本已經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民間詩律》。馮先生說:“我是寫自由詩的。沒有研究過詩律,而且認為新詩剛剛打破了古詩格律的束縛,沒有必要再搞一套格律來。”

我說,古今中外所有的詩歌體式、格律,都是在民間詩歌的基礎上創造出來的。新詩也需要學習民歌來豐富自己的詩歌藝術,以便更受人民大眾的歡迎。我請先生先看看我們的《民間詩律》再說。當時就沒有定下來。

盡管如此,馮至先生對此書的編印是非常支持的。當時他就對外國詩律文章的寫作提出了一些具體要求。他提出,作為例子的引詩,要翻譯成中文,最好把原文和直譯、意譯對照起來,這樣可以對詩律的形式看得更加清楚。詩律的形式是不能離開詩的內容來研究的。

這個意見非常好。我們在《民間詩律》中的非漢語引詩就都是“四對照”的:原文、國際音標注音、直譯、意譯,四者對照排印。他翻開書看了季羨林、徐稚芳關于印度史詩和俄羅斯民歌的詩律文章的例子,對引文的“四對照”體例非常滿意。

馮至先生原來已經答應我們寫一篇《德國民間詩律》,后來因為目疾住院,未能寫成。就介紹別人寫了。當時馮至先生還給我們介紹了另外一些作者。

過了一段時間之后,馮至先生來信說,經過認真的思考,感到《民間詩律》是一部好書,看了之后,“大開眼界”,所以還是決定為《中外民間詩律》寫序。在1988年12月22日的來信中他說:“11月22日及12月12日來函均收到,遲遲未復請原諒。沒有立即復信的原因,是我沒有決定能否為《民間詩律》寫序。經過考慮,還是遵命試寫吧。你們編的這部書是一部好書,我這一生妄稱喜歡詩的人翻閱以后也感到大開眼界。現在將出第二冊,想必更為豐富。前信已將書的內容略有敘述,你能進一步告訴我第二冊有什么特點,與第一冊有什么不同嗎?這樣將有助于我構思。我的意見是外國民間詩律只十四篇,似乎少了一些。但為已定稿,也就不必勉強增添了。什么時候交稿?請你給我一個最后的期限。祝新年快樂,來年工作順利!”

當時馮至先生身體不太好,但是仍然抓緊寫作,表現了對詩歌事業極端認真負責的態度。剛剛過去一個月,馮至先生就帶病趕寫出了序文。我看已經很好了,但是馮至先生非常謙虛,說自己對詩律是外行,如有問題,讓我修改,并且說:“請代為改正。你怎樣修改處理,我都沒有意見。”對我表示了很大的信任。這種對晚輩的關懷和極其謙虛大度的胸懷,使我受寵若驚,十分感動。我怎么敢改馮至先生的文章呢。

馮至先生的序寫得很好。在序中,馮至先生說:

過去人們認為“民歌體”就是七言四句體,這就太單調了。實際上民歌體裁多種多樣,變化無窮,每句的字數有多有少,有的還插入長短不同的嵌字或襯字。又如押韻,一般只理解為壓腳韻,至于頭韻和腰韻,只知道見于古日耳曼語的詩歌,殊不知在我國少數民族詩歌中屢見不鮮,就是漢語民歌里也間或出現。多謝《中外民間詩律》的編者和其中各篇文章的作者,他們通過深入的調查研究,提供了那么多豐富的資料和有力的論據,糾正了一些狹隘的因襲觀念和片面的認識……

序中還說:

民歌是詩的根源,“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這是千古定論。詩人的創作在它脫離根源后獨立的流程中,必要時都有民間詩歌血液的輸入,這也是詩史上的事實。以當前的詩歌而論,若以狹隘的因襲觀念看民歌,則民歌所能輸送給新詩的,確實很有限,但《民間詩律》和《中外民間詩律》兩冊里多種多樣富有生命力的詩律,根據民族語言的特點與時代的演進不斷在流動著、變化著,不是永遠凝固地定于一尊,——無論詩的創作或詩的研究,都會從中取得借鑒,(我重復一次前面說過的話)擴大視野,啟發思路。

為了擴大宣傳,北京大學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就把這篇序文寄到《光明日報》副刊。當然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好文章,很快就發表了,而且放在副刊版的頭條。

馮先生書信手跡二封

1991年夏,《中外民間詩律》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8月22日馮至先生給我寫了一封信,既有祝賀,又有批評。馮先生還對有關人員沒有經過他的允許在其他刊物轉發他的序提出批評。

現在我們對尊重知識產權都有了一定的認識。在1991年馮至先生就如此尖銳地批評這種隨便侵犯知識產權的不正之風,說明他對知識產權的認識有先見之明。他的認識是超前的。

更重要的是,這表現了馮至先生嫉惡如仇的一貫作風,同時表現了他對母校北京大學的一種極其深厚的感情。

愛北大,處處愛護北大,不使她沾染上一點不好的習氣,這是我們北大人特別寶貴的一種神圣的感情。

馮至老師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他的高大形象,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2015年8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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