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時期的北大人
——紀念恩師楊晦先生100年華誕
楊晦先生是我的恩師,對我的命運影響很大,使我沒齒難忘。
1954年,我從上海華東作家協會考到北大中文系深造。一年級的“文藝學引論”就是楊晦先生講的。在當時最大的教室一教101,坐得滿滿的,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楊晦先生主張講課不用面面俱到,只講教師自己最有研究最有創造的東西,但是此課卻講得很有系統性。我做了詳細的筆記,這筆記至今還保存著。
楊先生明確地說:“文藝理論是研究文學藝術發展規律的科學!”
于是,探討文藝發展規律成了我畢生孜孜以求的目標。
楊先生是我學術征途上的啟蒙老師和引路人。
1956年,我們三年級,要寫學年論文。當時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向科學進軍”的口號。記得當年學生會征求迎新對聯,我擬了一副,被寫在兩塊大牌子上放在西校門兩邊,其詞曰:
高舉紅旗 攀上世界科學的頂峰
挺起胸膛 做個原子時代的英雄
對聯對得并不工整,但反映了當時我們的心情。開團代會時,我與中文系代表張鐘、陸儉明等人一起研究,由我起草了一份發言稿,是張鐘去講的,在全校廣播,反響比較大。我們提出:
文科學生也可以向科學進軍。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為了寫好學年論文,真正以實際行動向科學進軍,我首先自學了要到四年級才學的大厚本哲學教材《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寫了兩本哲學筆記。在中國革命史的學習中,又認識到整頓“三風”,反教條主義、黨八股的歷史意義。創造性——創新,是馬克思主義的生命。當時還買了一本《馬克思列寧主義經典作家的工作方法》反復閱讀,學習他們是如何創新的,并努力運用到自己的寫作中來,學會獨立思考,像劉少奇同志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中所說的那樣,逐漸鍛煉成“運用自如”地掌握馬列主義的革命家。革命,就是創新,這是馬列主義的生命,而僵化的教條主義恰恰是違背馬列主義的,甚至是反馬列主義的。這是我反復體悟到的真理,也是決心一輩子努力遵行的根本原則。
我的學年論文題目是《文藝的思想性與藝術性的關系》,這個題目很大,是文藝的根本問題之一,非常有趣。特別是“什么是藝術性?”,“藝術的本質特征是什么?”我在上海工作時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對《學習譯叢》(1954)上譯載的蘇聯作家尼古拉耶娃(《收獲》的作者)的文章《論文學藝術的特征》印象很深。當時蘇聯教材(如季莫菲耶夫《文學原理》)都認為文藝的特性是形象性。我感到形象性只是文藝表現形式的特征,是手段,不是目的,而目的是更本質的。
為了探討這個問題,我看了許多書,寫了十幾本讀書手記,日夜思考,終于從托爾斯泰晚年所寫的《藝術論》中得到啟示,寫了五萬字的論文,論證以形象表現感情,才是文藝的特點。我提出了“藝術內容”的概念,認為感情是藝術內容,是更本質的東西。我又分析了感情與情緒的區別。當時出版的蘇聯捷普諾夫的《心理學》教材引用了許多作家創作的材料作分析使我得到啟發,但心理學家們至今也沒有弄清楚二者的區別,在大百科全書心理學卷及心理學教材中都認為二者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有量的區別而已。一般人認為感情就是喜怒哀樂等,我以為那實際上不是感情而只是情緒。情緒是抽象的,感情是具體的。一種情緒可以表現為千萬種不同的感情。比如都是“喜”,有人喜學習,有人喜運動,有人喜賭錢,這情緒都是喜,但感情卻大不一樣。感情是有對象的,是對某一事物或人物的態度,是愛是憎,是好是惡,是有傾向性的,是具體的,是包含著思想傾向的。可以說沒有一種感情是不包含思想的。普列漢諾夫否定托翁“藝術是人們交流感情的工具”的命題,說這是“不對的”,既表現感情又表現思想。這其實是“畫蛇添足”,副作用頗大,后來變成形象思維的公式:“文藝特性是以形象反映生活表現思想”,往往把感情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有人甚至認為表現感情就是資產階級“人性論”,就是“小資產階級情調”。這就為公式化、概念化、圖解生活打開了閘門。
這篇文章的探索現在看來仍然是有價值的。至今人們還沒有提出我所論證過的范疇概念與命題,雖然“文藝的特性是表現感情”的提法已得到不少人的認同,但對什么是“感情”,中外文藝理論家們還沒有想得像我那么具體深入。經過幾十年的反復思考,我更加認定了這個觀點。如果在現在,作為學術問題,提出不同意見,已不成大問題。但在當時,蘇聯就代表馬列主義,不同意或否定蘇聯文藝理論就成了反馬列主義。所以對于我的文章,在文藝理論教研室內部是有不同看法的。錢學熙教授看了這篇文章,讓我到中關園平房他的家中談過一次,說我看了許多材料進行獨立思考是好的,要我繼續努力把文章改好。
這是我第一次寫這么長的文章,當然是很幼稚的;但這是我的一次獨立思考的試驗,也是一次很好的學術鍛煉,對提高分析能力是很有好處的。為了得到更大的幫助,我又把文章送請楊晦先生指教。楊先生看后沒有表示意見,但他似乎是同意我的探索的。有兩件事給我極深的印象。
一是1958年“雙反”運動中,曾有大字報批評我“反對蘇聯文藝理論,受修正主義文藝思想影響”。但楊晦先生卻并不這樣看。畢業分配時他把我留在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做他的助教。后來由于民間文學課需要教員(朱家玉先生去世了,本來準備讓沈天佑接替,但他不大愿意,而我當時對蘇聯文藝理論的教條氣已有所不滿,想從具體作品入手,實行迂回戰術,先搞搞民間文學,然后再回過頭來搞文藝理論),于是我主動提出去搞民間文學,到這個新的學科中去開荒、去創造。這個想法得到了楊先生的支持。他放我到文學史教研室搞民間文學,并熱情支持我密切聯系實際,同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同志一起去河北了解義和團故事傳說,到西藏去調查民歌、故事、史詩,參加《中國歌謠資料》(鉛印3本,油印12本)的編選工作。并支持我走上課堂給中外學生開民間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的課程。
第二件事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1962年我當教研室秘書,一位新調來的系領導常搞一些形式主義的統計之類的事受到我的抵制,于是我就成了“精簡”的對象,要把我調到北大附中去。當時我并不知道,只是我不當教研室秘書了,而當了62級的級主任兼班主任,我負責把民間文學課的講義印發給學生。當時我一面上大課(在化學樓101,兩個年級合上),一面在王瑤導師指導下寫講義,按時印發打印稿。一直講到1966年,印發講義三次,這就是1981年1月出版的《中國民間文學概要》的基礎。當時王瑤先生就希望我把書稿給出版社看看,因“社教”和“文革”而未能出版,又拖了十多年才印成書。
那時我不知道要精簡我的事,在“文革”中我才聽曹先擢同志說。當時討論我的問題時,楊晦先生向彭蘭說:“你不知道吧,段寶在文藝理論上也有一套哩!”楊先生是系主任,又是文藝理論教研室的主任,他的話當然更有權威性。這樣我才沒有被調走。
這兩件事說明,我之所以能在北大中文系教書,多虧了楊晦先生。如果沒有楊晦恩師,我也許早已離開了中文系。
最近常聽某些校領導說,五六十年代的畢業生缺少創造性。我以為不能一概而論,任何時候都有具創造性的人才。50年代也提倡“獨立思考”,反對“奴隸主義”,提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反對教條主義、思想僵化等等。還是有許多人堅持獨立思考、大膽創新的。只是有時會受到“左”的批判和干擾。但像楊晦先生那樣堅持實事求是原則的領導人還是有的。
1958年“雙反”運動中,曾有一幅漫畫是諷刺楊先生的。畫的是兩厚摞書,一邊寫“文學”,一邊寫“語言”,在“語言”與“文學”這兩摞書之上站著一只大公雞。題目是“有雞聯系”。楊先生主張中文系學生要打好基礎,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學專業學生也要學好語言課。當時我們聽王力、魏建功、高名凱、周祖謨、袁家驊等先生的語言課相當多,而且聽得津津有味,但也有些同學不理解,認為語言課學多了,沒什么用,影響文學課的學習。這種看法今天看來未免片面。我從切身體驗中深深感到,學習語言知識對研究文學是很有用處的,且不說西方許多文學理論大師原是語言學家,就拿我所研究的民間詩律來說,如果不懂國際音標記音,是寸步難行的。我深深體會到語言知識的重要。我在民間文學方法論的研究中,提出了“描寫研究”的方法,就是從語言學中借鑒而來的。我從語言學中獲益匪淺。
1958年有一張大字報,記得是哲學系一位先生寫的,印在鉛印的“大字報選”中,甚為顯眼。內容是“火燒”楊晦先生。這張大字報認為,楊晦對新中國成立后歷次文藝思想斗爭都抱著消極態度,不是“按兵不動”,就是“沉默不語”,或是“無聲無息”,對批判《武訓傳》《紅樓夢研究》、批判“胡風集團”、“反右”等全國性的批判運動,楊晦先生都沒寫文章參加斗爭。據呂德申先生說,50年代初思想改造運動中,胡喬木的報告還點名“某教授還大講農民文學”,要他檢查。楊先生認為,提倡文學為農民服務沒錯,所以也未作檢查。直到北大“社教”時期,楊先生還堅持“高校60條”的原則,認為北大是“生產人才的生產部門,不是階級斗爭部門”。于是在全校范圍內受到重點批判。但他始終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從不向錯誤觀點低頭。歷史已經證明了楊先生的真知灼見,說明他善于從實際出發獨立思考,保持清醒頭腦,決不隨波逐流,再大的壓力也不在話下。這種堅持真理的硬骨頭精神是難能可貴的。這是徹底唯物主義者的崇高風格。
楊先生最反對姚文元不學無術亂批判,不懂德彪西而大批“無標題音樂”,要我們年輕人千萬不要跟他學。
楊先生指導我們進修,特別強調打基礎。他曾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要急于發表文章,把基礎打扎實了,將來文章是寫不完的。”
當然,打基礎是無止境的,不可能什么都學通了再來寫文章,但在一個方面打好基礎再寫文章,寫扎實的文章,還是很必要的。
有一次楊晦先生問我怎么進修民間文學,我說要系統學習。他追問:“怎么系統學習?”我說:“從詩經、樂府一部部書讀下來。”他點頭表示同意。
楊先生對我們年輕人有一種父輩的愛心,這是一種非常真摯而深厚的革命感情的自然流露。見面時,總要親切地交談幾句。有一次開會時他見了我,忽然說:“我發現段寶又長高了!”這使我大為驚訝。我畢業時已24歲,當時又過了幾年,早已過了長個子的年齡。但在楊先生心目中,我還是很年幼的。確實,我到北大時只有20歲,楊先生是看著我們長大的,始終對我關懷備至。這種父輩的感情是令人刻骨銘心的火熱的情感,永生永世難以忘懷。
我是一個孤兒,八歲喪父,十歲失母,過著寄人籬下的凄慘生活,只是到了部隊、機關以后才得到了人間的溫暖。但那仍然是同志友愛,像楊晦恩師那樣年長父輩的熱情關懷是很少碰到的,所以印象極深,特別刻骨銘心。至今楊先生的音容笑貌仍然時時在眼前浮現,成為我前進的動力和學習的榜樣。
楊先生是魯迅和李大釗的學生。他始終非常崇敬魯迅,處處學習魯迅,像魯迅先生那樣關懷青年,學習魯迅的硬骨頭精神,甚至自己的發型也效仿魯迅。記得中文系在60年代曾舉行過一次書法展覽,楊晦先生書寫了一副對聯:
鐵肩擔道義 妙手著文章
這對聯李大釗先生也曾寫過,我想這正是他們崇高的北大精神的很好概括。我們也要好好學習這種北大精神,繼承優良傳統,做一個真正的北大人!
1999年6月6日于中關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