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王瑤先生
王瑤先生是我的導師,在五六十年代,我們的關系非常密切,他對我的一生有巨大的影響,這是令人難忘的。
王瑤先生給我們講課,總是用一口濃重的山西平遙話,聽起來很吃力,但是,我們還是非常愛聽。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他講課非常投入,眉飛色舞,拿著煙斗的手做著手勢,講的內容很生動,新的見解層出不窮,又很幽默,所以我們都很喜歡聽。
王瑤先生給我們講過“現代文學史”的開始部分,后來又講過“《野草》研究”專題課。此外,作為非常活躍的文藝批評家、《文藝報》的編委,我們在最大的階梯教室,聽過他講治學方法。
他是西南聯大中文系朱自清的研究生,在中古文學史方面有許多深入的研究和著述。50年代初,又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開拓者。他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開山之作,在國內外有廣泛的影響。我曾在他的書櫥中見到過精裝的日文版兩厚冊。這是非常繁難的創新工作,開山之力大矣哉,開山之功不亦偉乎!我們對他是非常崇敬的。
他寫過一本《中國詩歌發展講話》,是把他在《文藝學習》上連載的文章集結而成的。可見他對中國文學史有過全面的研究,深得聞一多、朱自清新詩學的真傳。
他主張用新觀點研究文學史,還寫過一本專著《李白》,深入淺出,雅俗共賞,很受歡迎,在評獎中獲過大獎。
據嚴家炎同志說,1954—1955年間,毛主席因為他的一部著作而專門接見過他。我想大概就是談李白的。毛主席很喜愛李白,可能因為他的觀點新而要和他談談。這些事他從未對我們講過,于此亦可見他的為人。
所以,王瑤先生講治學方法,是很有權威性的。60年代北大最大的教室,坐得滿滿的。我們都很認真地聽,我記得,印象最深的一點就是他講到,不管研究什么問題,既然是科學研究,就一定要把有關的資料全部掌握好,因為你的文章中的資料系統而豐富,即使你的觀點已經被別人超過,但是你的資料卻是有長遠價值的,后來研究的人不能不看。他還特別重視材料的真實性,說寫文章最怕“硬傷”,版本也很重要,《古今圖書集成》的材料一定要核對原文。我想,這正是他自己研究寫作的經驗之談,這對我的教學和研究,都有典范的意義,一輩子受用無窮。因為馬克思主義和教條主義的根本不同就在于,它是從實際出發的。“不唯上、不唯書、只唯實”(陳云),才是真正的科學,而唯上的風派、唯書的教條主義則是偽科學,是反馬克思主義的。
王瑤先生早年在天津南開中學受到進步思想的影響,在清華大學中文系讀書時就是進步的熱血青年,曾參加北方“左聯”;在一次現代文學座談會上與蔣南翔同時被捕,他沒有暴露“左聯”的組織關系,只是說自己是群眾。出獄后他更加積極地參加進步活動。
1935年,他在“一二·九”運動中,騎著自行車奔跑于游行隊伍的兩頭,很活躍,還參加起草學生抗日宣言等文件,并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后來主編清華大學進步學生的刊物《清華周刊》(原來的主編是蔣南翔)。1936年3月31日,他因為參加追悼郭清大會和會后的抬棺游行再次被捕。出獄后他仍然堅持革命,為中國革命做過許多有益的工作。
1937年“七七事變”以后,他暑假回鄉,在戰亂中,失去了組織關系,但是為了繼續學業,王瑤先生從家鄉平遙出發,輾轉流離、跋山涉水,吃盡千辛萬苦,終于到達了昆明,在西南聯大中文系復學。1943年畢業后又考上了清華研究院朱自清先生的研究生,由朱自清和聞一多兩位教授共同指導。在昆明,他除了專心學習之外,還積極支持聞一多先生的民主運動,參加了中國民主同盟。據季鎮淮教授回憶,“一二·一”運動后,王瑤先生曾和他在昆明北郊的山地開過一個民盟小組會,四個人在一起學習毛主席的《新民主主義論》。
1944年,王瑤先生在一封信中報道了聞一多先生在愛國民主運動中,把西南聯大變成民主堡壘的情況,贊頌聞一多先生大無畏的壯舉。1946年聞一多先生被特務暗殺后,王瑤先生又寫了《憶聞一多師》,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全面而具體地記述了聞一多烈士由詩人、學者到民主斗士的光輝歷程。在北平,1946年王瑤先生于讀書十年之后,開始在清華任教,除教大一國文外,還教“中國文學史分期研究”。他的同學與同事季鎮淮先生說:“這是新課,可說已達教授開課的水平。”
1948年,困苦中的朱自清教授不幸病逝,王瑤先生痛失良師,先后寫過幾篇悼念文章,后來結成《念朱自清先生》,分6節全面記述了朱自清先生的創作、研究成就。他還作為《朱自清全集》的編委,收集遺文,整理日記,日記有些是用日文、英文寫的,他都翻譯為中文。
王瑤先生當時重點研究的是中古魏晉文學,和傳統的研究不同,他是以新的科學方法進行研究的。他說他受魯迅先生《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的影響很大,就是要聯系社會風氣,文人生活、個性及政治環境來研究文學,是聯系當時的現實、總結歷史經驗的。這就打破了過去封閉的研究方法,努力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立體方法去研究文學。在80年代,他曾準備編一本書,選20個用新方法、新觀念研究文學史的人,當時他希望西南聯大的同學范寧寫鄭振鐸。
從范寧的回憶我們才知道,王瑤先生研究現代文學史,早在新中國成立前就已經開始了。他曾從范寧處借看李何林的《近二十年文藝思潮論》,很感興趣,于是把清華大學圖書館收藏的新文學作品全都借來讀了。這還不夠,又把吳征鎰同志去解放區之前寄存在余冠英先生處的新文藝作品也全部借來閱讀。范寧見他“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十分勤奮”,就開玩笑地說:“你打算改換門庭了!”他回答說:“作點準備。”北平解放后,他更是如饑似渴地閱讀新文學作品,一心從事現代文學史的編寫。見他如此埋頭苦讀,蔣南翔同志曾約他“小聚”,希望他多參加一些社會活動。
其實,他非常關心時事,每天要到圖書館去看許多份報紙,研究各方面的動態。清華大學圖書館有幾十份報紙,他白天去廣泛閱覽,晚間就寫一些文章,在學術研究中是聯系現實的。當然,這并不是直接的聯系,而是自然地流露出來。這就使他的文章有了新的意義。
他的著作除了《中國新文學史稿》之外,還有《魯迅與中國文學》《魯迅作品論集》,對魯迅與中國古典文學的關系、與外國文學的關系,都作了深入的研究。他的《論〈野草〉》是在《野草》專題課的基礎上寫出的長文。在《中古文學史論集》之外,他還有《陶淵明集》編注,下了硬功夫。由此可見,王瑤先生是博通古今、學貫中西的學界泰斗,是德高望重的學術大師。
1979年,王瑤先生當選為中國現代文學學會的創會主席,直到1989年他逝世為止。他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堅持出了多年,有一次虧損一萬元,有人要停辦,他說不能停,一萬塊他可以自己掏腰包。
1989年10月去蘇州出席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大會之前,王瑤先生已經有些發燒的癥狀,醫生勸他不要遠行,但他為了事業、為了人民,還是堅持參加,除了在大會發言,還參加小組會,發表了許多精彩的意見。他還冒著寒潮,隨大家一起去虎丘、寒山寺參觀。
那時正是11月初,寒風凜冽。我當時陪著一位蘇聯科學院高級研究員司徒洛娃從虎丘出來,看見王瑤先生和師母匆匆忙忙地追趕隊伍往虎丘跑,沒有來得及和他們打招呼,誰知這竟是我與王瑤先生的最后一面。
當時王瑤先生已經受到風寒,還是堅持去上海青浦參加巴金的作品討論會,在會上病倒,犧牲在神圣的工作崗位上。
我永遠忘不了王瑤先生對我的恩情。我本來是搞文藝理論的,在北大中文系文藝理論教研室給楊晦先生當助教,后來因為民間文學課需要人,我就主動要求去教民間文學了。
民間文學課是新中國成立后新開的課程,是學習蘇聯的人民口頭創作課,在一年級作為基礎課開設。1958年糾正學蘇聯的教條主義,把民間文學課改為高年級的專題課,于是各大學就把民間文學教員調去教基礎課(文藝理論、文學史、寫作等等)。當時北大中文系領導決定調我去教現代文學,請王瑤先生指導。我去見王瑤先生時,他說:“民間文學很重要,我的老師朱自清先生就開過‘歌謠研究’的課,所以你還是以講民間文學為主,搞現代文學你就看看《魯迅全集》,研究魯迅是如何對待民間文學的。”于是我從《魯迅全集》中抄錄了許許多多關于民間文學的精彩論述,我發現偉大的魯迅是如此重視民間文學,在《不識字的作家》和其他許許多多雜文、散文中對民間文學有全面而深入的研究,這更堅定了我堅持民間文學教學的信心和決心。從1960—1966年,我給中外學生講授民間文學專題課,講了七遍,這在全國是絕無僅有的。民間文學泰斗鐘敬文教授說我有張志新精神。其實,這是北大精神,是王瑤先生教導的結果。
王瑤先生不僅指導我講課,而且還仔細審閱我的民間文學講稿。當時正在強調階級斗爭,我寫了一章《民間文學領域里的兩條路線斗爭》,王瑤先生說就是這一章寫得不好。我想主要是不太符合歷史事實,于是刪去了。1964年,我的講義已經印過兩次,王瑤先生說,可以給出版社看看,言外之意是他認為可以出版了。我當時剛剛30歲,還很年輕,王瑤先生如此鼓勵,使我非常感動。但是在文藝大批判的形勢下,這本教材是不能出版的。直到1981年1月,才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出版后就受到季羨林、樂黛云等老師的肯定,被國內外許多大學用作教材和參考書,現已出到第4版,印刷20多次。1996年獲意大利巴勒莫人類學國際中心的一個大獎——“彼得獎”,獎金250萬里拉。2007年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兩位教授還在日本的英文刊物《亞洲研究》上發表書評,對此書和我主編的另一本教材《中國民間文藝學》以很高的評價。我想這一切都是與王瑤先生的指導分不開的。試想如果沒有王瑤先生的諄諄教導,我可能已經改行,怎么能有今天的成就呢?我永遠忘不了王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