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先生談民歌與新詩
林庚(1910—2006)是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現代派詩人,也是研究、講授中國文學史的知名學者。
在文藝界一般年輕人心目中,很難把林庚和民歌連在一起。事實上,林庚先生與民歌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當前,我們探討其在新詩與民歌方面的貢獻,將對新詩發展和文藝規律研究產生良好的影響。
林庚在寫詩之外,更注重探討新詩的普遍形式。《問路集》是林庚探索新詩格律的專著,也因此他將《問路集》放在其多卷本文集的第一卷出版。他曾在給我的《問路集》一書的扉頁上寫下“俱懷逸興壯思飛”,這是李白的一句詩(下一句為“欲上青天攬明月”),表達了他對新詩格律事業的熱烈追求。《問路集》中有許多關于民歌的精彩論述。他說:“我們如果要知道什么是大眾所最容易接受的形式,我們只要看流行得最廣的民謠就可以知道。我們如果要知道什么是一種最淺出的文字,我們只要看《詩經》就會明白的。如:‘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還有比這些更淺出的文字嗎?”林庚特別指出,“淺出”并不等于“淺”,它必須還有一個“出”字,這就暗示它已經深入,其實正因其已經“深”了,所以才有得可“出”。他認為:“深入淺出的詩才是第一等的好詩,這樣它才既可以是‘大眾’的,又同時可以是‘詩’的。”
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林庚在探索新詩形式時,更注意對民歌的研究。他對新詩格律形式的探索,注重“把握現代生活語言中全新的節奏”,“追溯中國民族詩歌形式發展的歷史經驗和規律”。從“現代生活語言中全新的節奏”看,民歌無疑是最符合這個條件的,民歌既是現代口語,又是有節奏的韻文。另外,幾乎所有重要的詩歌形式都是首先從民歌中產生的,這是一個客觀規律。要探索新的詩歌形式,必須重視民歌。林庚認為,“五七言是秦漢至唐代時期最適合的語言文字形式,而今天我們使用的語言文字顯然有所不同了”,古代漢語以單音詞為主,在現代漢語中雙音詞大為增加,所以五七言的詩句就該相應加長,如何加長是必須探討的問題。
1935年,林庚把許多自由詩搜集統計,發現凡是念得上口的詩行,其中多含有以五個字為基礎的節奏單位,于是就嘗試著作了相似結構的詩句,如三五、四五、五五、六五、七五節奏等。自由詩是以白話為主的,而白話和口語之間還有距離,如:白話“沒有什么事情”,口語為“沒什么事”;白話“看這個月亮”,口語為“看這月亮”。對此,林庚作了很好的分析,并由此引出了九言詩的新體。他說:“口語反映了中國本土文法簡略的特征……如果用更接近口語的節奏作詩行的主要單位,豈不要比用白話的節奏更近于民族形式嗎?”他從民間小調《小放牛》的九言詩行看到了九言詩的希望,并把它作為重要的證據,說明民歌中已經有了九言的萌芽。(《小放牛》:天上的娑羅/什么人栽/地下的黃河/什么人開/什么人把守/三關口/什么人出家/沒有回來)
在《新詩的“建行”問題》一文中,林庚談到要把五七言的傳統同今天的口語統一起來,建立新的普遍的詩行時,他首先考慮的也是民歌。他征引了陜北民歌《蘭花花》,認為這種探索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更是一個創作實踐問題。林庚希望詩人們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自覺地進行探索,學習民歌,加長詩行。如他創作的九言詩《除夕小唱》《馬路之歌》《戀歌》《十三陵水庫》《新秋之歌》《海浪謠》《曾經》《光之歌》《鄉土》《回想》《路燈》等,都是情深意切、深入淺出、鏗鏘迷人的好詩,在藝術內容和語言形式上都是非常優美的,可謂新詩的典范,非散文式的自由詩所可比肩。
林庚的新詩格律探索并不局限在九言詩一種形式,他認為各種形式都可以探索,詩歌形式多樣化是一個好的現象。探索的目標是使詩歌真正適應新的時代,真正深入淺出使人民大眾喜聞樂見,使人們可以利用一種形式更熟練、更快地寫出流傳廣泛的好詩來。
林庚重視民歌不是偶然的,是“五四”的民主精神和科學思想的具體體現。他曾經講過,他的老師朱自清和聞一多都很重視民歌。當年胡適在《歌謠周刊》復刊詞中說:“我們縱觀這二十年的新詩,不能不感覺他們的技術上、音節上,甚至于在語言上,都顯出很大的缺陷。我們深信,民間歌唱的最優美的作品往往有很靈巧的技術,很美麗的音節,很流利漂亮的語言,可以供今日新詩人的學習師法。”朱光潛在《歌謠周刊》第二期發表《從研究歌謠后我對于詩的形式問題意見的變遷》認為:“歌謠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全是自然的流露;它有它的傳統的技巧,有它的藝術的意識。”吳世昌在《歌謠周刊》第四期發表了《打趣的歌謠》一文,認為從民間歌謠感到“中國人是一個很風趣的民族”。林庚也發表了兩篇文章,探討民歌和詩的關系。他認為:“無論歌謠或詩,其基礎都是生活,但其目的必不止于是個記錄,詩是要跳出這個范圍而把生活更擴大去,歌謠是就在這范圍里把它弄得更熱鬧起來……”
他說歌謠不是詩,并不是貶低歌謠,而是強調它的特點和獨立性。他認為歌謠“使我們實際生活中情趣增加,這是歌謠的特質,是沒有另外的東西可以代替的”。在對中國文學史多年的系統研究中,林庚對民歌作了很高的評價,認為民歌是一種“解放的力量”。他說三千年來文學史的發展,具體地說明了民間文學永遠是一個解放的力量。“例如《詩經》里的《國風》原是來自民間的歌唱,這些優秀的作品就使得四言詩從《雅》《頌》中獲得了解放。再如,漢魏樂府之發展了五言詩,宋元間流行在江湖的院本之發展了南北曲,民間的說書之發展了筆記小說為偉大的章回故事。無數的作品正是這樣不斷在民間文學上獲取得解放的力量。”這種文學的解放,是由于民間文學是口語的文學,它對文學創作有一種天然的吸引力:因為“在文學的發展上,卻從來是要求它的‘文語’與‘口語’接近的,每次文壇從民間文學上獲得解放,同時也就取得了語言文字上的解放”。
林庚認為民歌是解放的力量,是從形式和內容兩個方面去觀察的。在內容方面,他強調民歌直接表現人民生活,表現人民的思想感情。他不只是從形式方面來看民歌的藝術,同時也很注意民歌的內容方面。在形式上,民歌的口語音韻美、節奏美,民歌的巧喻、起興等語言技巧和明快清新的風格,以及它的明朗性,所有這些都是值得新詩學習借鑒的。
林庚認為,明朗性對新詩特別重要。詩的形式不只是悅耳的雙聲疊韻等講究,而應是“在一切語言形式上獲取最普遍的形式”。他非常明確地說:“形式的普遍就是形式的解放,于是表現出深入淺出,大量流傳的詩句所具有的遠過于散文的明朗性,是很難由沒有形式的詩篇寫出來的。”因為有了普遍的形式,詩歌就能廣泛地流傳,流傳就證明了詩的明朗性。他認為新詩要獲得這種明朗性,就必須有普遍流行的詩歌形式。這正是林先生探索新詩普遍形式的理論根據。明朗性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晦澀,為了詩的廣泛流傳。對寫詩的人來說,就是要有一種形式使他寫得順手熟練;對欣賞者來說,就是要詩歌明白易懂,喜聞樂見,這樣才能引起共鳴、受到感動。這種普遍的形式林先生把它叫作“自然詩”,這是相對于自由詩來說的。
2002年8月23日,我去燕南園拜望林庚,談起新詩與民歌。他說:“新詩不成器的原因,是把世界上最好的詩歌傳統丟了。他們(指那些照搬西方現代派詩的所謂先鋒人物和許多詩刊編輯們)不知道中國是世界上詩歌最好的國家。”他還說:“中國的詩始終與樂府接近,絕句、七古都是歌行,都是能唱的,屬樂府一類,所以興旺發達,受人們歡迎。宋詩離開了樂府,就寫不好了。不要看不起民歌,詩與歌分開就不好了。”
林庚說:“一個國家要有盛唐氣象、少年精神,一個人也要有盛唐氣象、少年精神。”這是對新詩創作而言,也是對詩人健康的人生觀的要求。詩如其人,這是詩歌創作的根本規律,在幾千年的文學史上反復證明了的客觀規律。
當前,人們大大忽視了民歌的價值,文學界也有人放棄了對民歌的研究,甚至最新編纂的“中國新文學大系”中也取消了“民間文學卷”。但是,民間文學是文學的根基,民歌是文學解放的力量。林庚始終堅持對民歌的熱愛,不隨波逐流,這種科學的治學態度,對當前社會科學研究者有著特別的啟示。
附:林庚先生題詞手跡與談話記錄

林先生說:一個國家要有盛唐氣象、少年精神,一個人也要有盛唐氣象、少年精神。盛唐氣象是我一輩子研究的主要成果。
他還談到現在新詩不成器,他們不知道中國是詩歌最好的國家,從《詩經》開始,楚辭、樂府民歌以來,詩歌一直是中國文學的中心,從屈原、李白……中國出了多少全世界最杰出的詩人,中國的偉大詩人最多。西方文學的中心不是詩而是戲劇。西方以游牧、航海為主,到處跑,要冒險,與命運作斗爭,所以有矛盾就成為戲劇的源泉,古希臘悲劇就發展起來了,這是西方文學的主要成就。后來莎士比亞、歌德是詩人,但都是戲劇家,這是西方傳統。
中國以農業為主,與大自然接近,熟悉自然,發現大自然之美,與自然協調而產生好詩,特別是山水詩。
新詩是白話詩,宋代以后詩的書面語言已與口語拉開距離,脫離了口語;要寫詩就必須寫白話詩,是受了外國詩的影響。他們說學了外國寫的就是外國詩了,其實外國詩只是影響并不是根據,根子還是中國詩嘛。
要寫詩,把世界最好的傳統丟了,詩能寫好嗎?把詩糟蹋了,不是詩了,沒有詩的美,能感動人嗎?人家看也看不懂,沒有詩的素質,和民歌的距離太遠。
中國的詩始終與樂府接近,絕句、七古都是歌行,都是能唱的,屬樂府一類,所以興旺發達,受人們歡迎。宋詩離開了樂府,就寫不好了。不要看不起民歌,詩與歌分開就不好了。
唐代是口語的時代,南北方統一,北方是鮮卑等少數民族,為了互相接近,所以語言通俗,口語化,這才出現盛唐氣象。
現在新詩不成器,只少數人寫少數人看,多數人還是寫舊體詩,它至少還是詩呀,有詩的美呀。現在新詩把世界最好的傳統丟了,把詩糟蹋了,不是詩了。
寶林記
2002.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