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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先生與民間文藝

老舍先生是北京市文聯的首屆主席,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中,一直是北京市文聯主席。如今我們隆重紀念他的百年華誕,不僅有重要的歷史意義,而且有巨大的現實意義。

縱觀古今中外的文藝發展歷史,可以發現一個文藝的定律——雅俗結合律。凡是偉大的第一流的大作家,幾乎都是重視學習民間文藝的,極少例外。[1]老舍先生是蜚聲世界的大作家,其小說、戲劇名作受到國內外廣大人民的喜愛,其藝術成就是否也與學習民間文藝有關呢?回答是完全肯定的。在這一方面,老舍先生顯得非常突出,值得我們好好學習。

為了真正使文藝為人民服務,創造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老舍先生從抗日戰爭開始即自覺地刻苦學習民間文藝。在濟南、武漢和重慶,他都向著名的鼓書藝人學習,學得很艱苦。好幾個月,才學會了一段大鼓書《白帝城》。他感到不學說唱就沒法寫鼓詞,而學了之后仍然感到鼓詞難寫。他說:“寫新小說,假若我能一氣得一二千字;寫大鼓詞我只能一氣寫成幾句。著急,可是寫不出;這沒有自由,也就沒有樂趣。幸而寫成一篇,那幾乎完全是仗著一點熱心。”他抱著作出犧牲的決心來寫鼓詞,犧牲自己的趣味、名譽、時間和力氣。“有了犧牲的決心,才能把苦痛變成快樂。”[2]雖然困難,他仍然堅持學習,同藝人交朋友,到親如一家的程度,后來他甚至創作了一部長篇小說專寫鼓書藝人的生活。意猶未盡,又寫了一部話劇《方珍珠》,可見他與藝人相交之深。[3]

老舍先生為什么這樣盡心盡力地學習民間文藝呢?他覺著這不僅是抗日宣傳工作的需要,對提高自己的語言藝術水平也是很有用處的。他說:“習寫鼓詞,也給我不少好處。鼓詞既有韻語的形式限制,在文字上又須雅俗共賞,文俚結合。白話的散文并不排斥文言中的用語,但必須巧為運用,善于結合,天衣無縫。習寫鼓詞,會教給我們這種善于結合的方法。”[4]老舍先生對民間文藝的語言藝術是評價很高的,作為中外少有的幽默大師,老舍先生很會說笑話,常用笑話來說明一些深刻的道理。吳組緗先生說在談到世界觀和創作方法的關系時,老舍先生講過一個北京笑話。說是有個鄉下人進城,口渴了要買水喝,澡堂的人進去舀了浴池中的水給他喝,他喝了一口,很誠懇地說:“你家的水要趕緊賣呀,不然,很快就壞了,現在已經有點兒變味了!”老舍說這是城里人嘲弄鄉下人無知的笑話,但卻使人看到鄉下人純樸善良而城里人卻心地不善。效果適得其反了。老舍先生把文人笑話與民間笑話作了比較,說明民間笑話的巨大優越性和學習民間笑話的必要。他說:

在學習寫作民間文藝的過程中,我覺得最困難的是我們不了解老百姓的生活,于是也就把握不到他們的感情,不明白他們如何想象。因此說評書的就有那么些人圍著聽,而我們的作品不能深入民間。說評書的了解老百姓的感情、心理、想象,我們不懂。我有很多文藝界的友人,可是沒見過任何一位會寫出一個足以使識字與不識字的人都發笑的笑話。笑話的創造幾乎是被老百姓包辦了的。……哼,民間的玩意兒很夠我們學習多少年的呢![5]

他又說:

自古以來,文人編的笑話,多半是“莫名其土地堂”(土地堂即廟,諧“妙”,即“莫名其妙”之意——引者注)之類的。真正好的笑話是人民的創作。文人會掉書袋,人民卻從生活中找到笑話的資料與語言。我們在聯歡會上說的好笑話,多來自民間,而不來自文人編輯的什么笑話選集。……我們既需從人民生活中找到喜劇的素材,更須從人民口中學到活的語言。掉書袋至多只可偶一為之。[6]

民間笑話之所以生動活潑、深刻動人,就由于它們來自生活,人民的生活是最豐富的,人民的口語是最生動的,人民的集體創作集中了群眾的智慧,可以產生非常精美的作品,所以老舍先生驚嘆:“老百姓的創造力量是驚人的!”

老舍先生反復呼吁要好好學習民間文藝,這是他自己長期文藝實踐的深刻體會,語重心長,非常精辟、實在。他不僅學習民間笑話,而且也學寫相聲,對新中國相聲的改造作出了突出的貢獻。侯寶林等相聲藝人感到老相聲不行了,上門請老舍先生幫他們寫新段子。他雖然剛回國不久,還是爽快地答應了他們。首先看那些老本子,然后加以改造,把《菜單子》改編為《維生素》,《文章會》改編為《假博士》,不出一個月交出三個新段子。后來又陸續改編了《繞口令》《對對子》等等。我們知道,老舍先生在重慶時就會說相聲,還在文藝界聯歡會上演出。有一次和梁實秋合演,他堅持其中的玩笑,獲得了滿堂彩,掌聲經久不息。但他深知相聲創作之難,他這樣來談學寫相聲的甘苦:

我也習寫相聲。一段出色的相聲須至少寫兩三個月。我沒有那么多時間。因此,我沒有寫出過一段反復加工、值得保留下來的相聲;但作為語言運用的練習,這給了我不少好處。相聲的語言非極精練、極生動不可。它的每一句都須起承前啟后的作用,以便發生前后響應的效果。不這樣便會前言不搭后語,技冗啰唆,不能成為相聲。[7]

他還說別的文章只要有一二警句即可“畫龍點睛”,但“相聲不滿足于此。它是遍體長滿了大大小小眼睛的龍,要求每一句都有些風趣”。這樣,學寫相聲就使他“得到一個寫文章的好方法:句句要打埋伏。這就是說:我要求自己用字造句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單純地、孤立地去用一字、造一句,而是力求前呼后應,血脈流通,字與字、句與句全掛上鉤,如下棋之布子。這樣,我就能夠寫得比較簡練,意思貫串,前后呼應,就能說的少,而包括的多。這樣前面所說的,是為后面打埋伏,到時候必有效果……”[8]。當時他正在創作小說《正紅旗下》,這是他最成熟的小說,爐火純青,堪稱“滿族文學的扛鼎之作”,京味特濃,令人贊嘆。當與此有關。

老舍先生學習民間文藝的精華,絕不是簡單地模仿,而是虛心學習它的高超的語言藝術,使之變為自己的血肉。學習老舍先生的成功經驗,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為了創作人民大眾喜聞樂見的藝術,任何文藝工作者都要虛心學習民間文藝,學習民間文藝應該成為文藝工作者的必修課。不僅文學如此,各門藝術也都如此;不僅中國如此,外國亦復如此。這是一個普遍的藝術規律,“沒有一位語言藝術大師是脫離群眾的”。老舍先生在《老百姓的創造力是驚人的——在北京市大眾文藝創作研究會成立大會上的講話》中說:

假若我們能到外國的博物館與藝術館去參觀,我們就可以看到中國部門的陳列品都是:玉器、瓷器、銅器、銀器、佛像。這些都是工人做的。文人的作品不過是幾張書生畫與書法而已。工人的作品替中國人掙得榮譽,而文人書畫不過聊備一格。有些外國人收集并研究了中國的窗楞(欞)圖案、墻紙、年畫、剪紙及地毯的花樣等等,著為專書,一經發表,便對他們的工業美術起了很大的影響。[9]

這是很實在的話。民間藝術對藝術家的創新有很大的作用,古今中外,莫不如此。例如現代派藝術創始人畢加索的藝術創新,據他自己說就是受益于黑人木雕和中國剪紙。我曾經研究過古今中外許多著名文藝家的創作經驗,發現他們都像老舍一樣,是非常尊重民間文藝的。然而,有些人卻以“精英文化”的代表自許,把民間文藝看成是“非精英文化”(是該淘汰的糟粕文化)。在他們眼里民間文藝領域是一片黃沙,而看不到沙中有金。這大概就是他們與成功的第一流藝術大師的根本區別所在。天才與凡人的區別就在于天才的慧眼善于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善于看到民間文藝園地中閃閃發光的金子,并且能用沙里淘金的艱苦勞動去學習并掌握民間文藝的精華,創造出人民大眾喜愛的精美藝術來。

老舍先生對當時文藝界脫離群眾的傾向進行了深刻的剖析,一針見血地指出,那些“五四”以來的“洋派文人”,“跟他們提到鼓詞、相聲……他們就緊緊搖頭,說:我們好不容易建立的商籟體的白話詩,與帶洋味兒的散文,怎可以‘開倒車’,又去搞鼓兒詞呢?就是勸他們改一改筆風,把文字寫得清淺明暢一些,他們也不干。他們以為他們用慣了的歐化文法與新名詞都是了不起的東西,萬難割舍。他們可是忘了《水滸傳》與《紅樓夢》那樣的偉大作品里并沒有歐化文法與新名詞,還是照樣的偉大。……其實呢,莎士比亞的偉大,并不是我們自己的偉大,我們大可不必拉著何仙姑叫舅媽。我們的偉大倒是在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文字、我們的作風,創造出我們自己的偉大作品來。我們的偉大不在能偷取莎士比亞的一二修辭,或一點技巧,而是在以莎士比亞創造英國偉大文藝的氣魄,去創造我們的偉大文藝。……我們不應看見別國的作品,便嘆為觀止,而應自尊自信,立志寫出自己的好作品來”[10]。他還諄諄指出:“只有熱愛我們自己的語言,我們才肯去向人民學習,才肯用人民的語言去寫作,而感到光榮。這不僅是語言的運用問題,而基本的是思想問題——愛不愛,重不重視我們的語言的問題。”他大聲疾呼:“是時候了,我們應當即刻從思想上解放了我們的筆,教它光榮地服務于人民,教它光輝地給大白話放出光彩。”[11]這段話說得多好啊,雖然是四五十年前說的,卻好像是今天說的一般。如今不是仍有一些人以外國的“一二修辭,或一點技巧”為經典樣板,“拉著何仙姑叫舅媽”而自以為榮嗎?一些所謂“先鋒派”理論家甚至提出“反語言”“反傳統”“反藝術”的口號,很看不起民間文藝,他們違背藝術規律把一些文藝創作引入歧途。這是思想問題,也是文藝是否要堅持為人民服務的方向問題。老舍先生創作的成功經驗與他的深切體會,都昭示我們,文藝工作者們一定要眼睛向下,深入人民生活,虛心學習民間文藝并刻苦創新,全心全意為人民而寫作,才能創作出人民喜聞樂見的優秀作品來。“沒有一位語言藝術大師是脫離群眾的。”這是老舍先生的至理名言,我們應該牢牢銘記。

當然,老舍先生學習與運用民間文藝的方面是很多的。因篇幅所限,先簡述如上,作為對這位偉大作家百年誕辰的微薄的紀念。我們要繼續不斷地向老舍先生學習,對他的成功經驗作更深入的鉆研。這是繁榮社會主義文藝所必需的,也是我們義不容辭的歷史責任。

(原載《北京文藝》1999年9月號)

[1] 參見《文藝上的雅俗結合律》,《光明日報》1985年12月15日第三版。

[2] 老舍:《制作通俗文藝的苦痛》,《抗戰文藝》第二卷第六期(1938年10月15日)。又見《老舍曲藝文選》,中國曲藝出版社,1982年,第9頁。

[3] 老舍:《鼓書藝人》,1947—1948年在美國所寫,后由英文本譯為中文,1980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方珍珠》,1950年10月晨光出版公司出版。

[4] 老舍:《戲劇語言》,見《老舍選集》第五卷,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362頁。

[5] 老舍:《老百姓的創造力是驚人的》,見《民間文藝集刊》1950年第一集。

[6] 老舍:《喜劇語言》,1961年1月30日《文匯報》。

[7] 老舍:《戲劇語言——1962年在廣州話劇、歌劇創作座談會上的發言》,見《老舍選集》第五卷,第362頁。

[8] 同上書,第363頁。

[9] 《老舍曲藝文選》,中國曲藝出版社,1982年,第65頁。

[10] 老舍:《怎樣寫通俗文藝》,《北京文藝》1951年二卷三期。

[11]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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