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無私,堅持現(xiàn)實主義
——懷念吳組緗先生
吳組緗先生是我崇敬的老師。他的課,不管是“中國文學史·明清”,還是“紅樓夢”“聊齋”,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從中不斷得到新的啟發(fā)。畢業(yè)之后接觸多了我才知道,吳先生經(jīng)常熬夜寫講稿,用小楷非常認真地寫在橫格紙上,密密麻麻,寫得很仔細。講課時他手拿講稿進行講解,卻常常即興發(fā)揮,聯(lián)系生活中常見的事例,進行思想藝術(shù)分析,有許多獨到的見解和深刻的體會,他的課非常叫座,歷來被譽為中文系的“名牌菜”。
吳先生對小說的藝術(shù)分析,往往入木三分,異常精到。這是他從小說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出發(fā)進行研究思考的藝術(shù)結(jié)晶。他強調(diào)感情是藝術(shù)作品的活的生命,不能像解剖死尸一樣去分析作品。這些觀點對我的文藝思想產(chǎn)生了非常深刻的影響。當時我正在寫作學年論文《論文學作品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的關(guān)系》,在吳先生的啟發(fā)之下,對藝術(shù)特性提出了不同于當時蘇聯(lián)教材的一整套看法,一口氣寫了五萬多字。今天看來,其中不少觀點還是頗有新意的,但政治運動中曾受到一些誤解乃至批判。后來我又請教了楊晦先生和錢學熙教授,得到了他們的肯定。可能也因這篇論文的關(guān)系吧,我畢業(yè)留校后成了楊晦先生的助教。但因民間文學課缺人,經(jīng)楊先生同意,我主動要求去搞,這才調(diào)到文學史教研室來。
當時文學史教研室分四段,外加民間文學,人很多。第一段“先秦兩漢”由游國恩先生負責,第二段“魏晉至五代”由林庚先生負責,第三段“宋元明清”由吳組緗先生負責,第四段“現(xiàn)代文學”由王瑤先生負責。50年代末60年代初我當過幾年教研室秘書,在工作中與吳先生有較多的接觸,會前會后或聊天時,經(jīng)常聽到他講一些過去的趣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一次吳先生談到他和老舍先生在馮玉祥將軍那做國文教師的逸事。他說,當時大師傅克扣伙食費,伙食不好。有一次他們發(fā)現(xiàn)一盤菜中只有一塊肉,老舍先生火了,就把這盤菜端到馮玉祥那兒去問他:“大帥,這塊肉,您是給組緗的,還是給我的呀?”弄得馮玉祥很狼狽,馬上把大師傅找來責問,很快改善了伙食。他還講過老舍先生講笑話的故事,說鄉(xiāng)下人進城到浴室買水喝的笑話,本是城里人嘲笑鄉(xiāng)下人的,但卻使人感到鄉(xiāng)下人很純樸善良。此事后來吳先生在《老舍幽默文集》的序文中又一再提及。
還有一次教研室對民間文學課進行教學檢查,吳先生去檢查我的課。那天正講民間故事,我講了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所記的《唐打虎》(原文名為《唐打獵》)的故事。這個傳奇的獵人故事引起了他的興趣,原來在吳先生家鄉(xiāng)皖南山區(qū),此類型的故事甚為流行。他當即寫了一篇散文《打虎的故事》,1961年3月在《人民日報》副刊發(fā)表。
吳先生一生追求真理,敢說真話,在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都堅持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長期以來,他作為著名的民主人士,和老舍先生一樣,是黨的無話不談的忠實戰(zhàn)友。對黨的政策不管有什么意見,哪怕是一些不同的意見,都能暢所欲言,和盤托出。當時周總理常派葉以群同志來征求他的意見,他總是以耿直無私的熱心腸直抒己見。這種可貴的品格曾受到周總理的肯定。1949年文代會上周總理希望他到文藝界做領(lǐng)導工作,而他希望仍以教書為業(yè),于是被調(diào)回清華大學任中文系主任。吳先生始終追求進步,從黨的諍友進而成為共產(chǎn)黨員,雖然因1957年批評空頭政治而被扣上了“嚴重右傾”的帽子,被取消了預備黨員資格,但歷經(jīng)坎坷終于在1979年得到改正。
吳先生的自尊心很強,又非常直率,敢于提出不同意見。記得在60年代初期的教學檢查中,有人批判他的文藝思想,說他主張“不帶小刀”進行藝術(shù)分析是“反對馬列主義”。吳先生對這種庸俗社會學觀點進行了堅決的抵制。當時作為教研室秘書、工會小組長,我做過吳先生的思想工作,希望他好好考慮學生們的意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當時吳師母是居民委員會的領(lǐng)導,我也曾請師母幫助做工作,使他冷靜地對待批評意見,習慣于在批評中生活。此后吳先生雖然仍堅持他的正確觀點,但在情緒上已大為緩和。我知道吳先生是非常崇敬魯迅先生的,“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精神可能對他起了重要作用。后來談起老舍先生之死時,吳先生曾說,他和我們不同,平時很少受批評,他的自尊心又很強,在那種情況下是不能活下去的,如果在學校中也許不會那樣。
在教學檢查中,我也參加了對吳先生的批判,但我也請吳先生對我的課進行教學檢查。我在秘書工作中比較注意實事求是,所以同老先生們的關(guān)系一直比較好。但沒有想到吳先生對我有那么高的評價。大約是1991年吧,在中文系辦公室里,郭錫良同我開玩笑說:“段寶最迷糊了。”吳先生正要出門,聽到此話,當即回過頭來,非常嚴肅地對郭錫良說:“不,段寶林黨性最強。”我真沒有想到吳先生會對我作這么高的評價,令我精神為之一振。我后來想,這主要不是因為我曾多年擔任文學專業(yè)支部的書記工作,而是因為我能注意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吧。由此可見吳先生是把實事求是作為黨性的核心來看待的。實事求是是黨的思想路線的精髓,當然也是作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大師的吳先生終生所奉行的根本原則。
吳先生對中國俗文學是非常感興趣的。他說:“我有一肚子故事。從小在家鄉(xiāng)聽過許許多多民間故事。宗族中的‘小戶’負責祠堂祭祀事務(wù),他們會講許多故事。”1982年12月在臨湖軒召開的紀念《歌謠周刊》60周年的座談會上,吳先生作了長篇發(fā)言,講了不少此類故事,認為民間文學中有許多巧妙機智的東西往往使專家們大為驚訝而自嘆不如。他說有一次和華羅庚同車,兩人一齊想詞兒,想超出“二火為炎,但不是咸鹽之鹽,為何加水為淡”之類的模式,苦思苦想,終難超過,對人民的創(chuàng)造能力表示非常欽佩。他還講到民俗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提倡研究民俗,支持北大民俗學會的成立,并樂于擔任顧問。1991年中國俗文學學會幾經(jīng)周折后掛靠在北大,需要在北大找一位主要領(lǐng)導人。我們?nèi)フ垍窍壬敃L,得到他的首肯。在他領(lǐng)導之下順利召開了蘇州年會和《歌謠周刊》60周年紀念暨學術(shù)討論會等大型學術(shù)會議,學會的工作欣欣向榮。當然,吳先生一如既往坦率地提出自己的各種意見,有些意見還比較尖銳。如在“《紅樓夢》算不算俗文學”等問題上,他始終堅持自己的看法,但學術(shù)上的爭論并不影響我們的關(guān)系,吳先生對學會工作的支持是一貫的,對學會的發(fā)展是欣慰的,特別是對在馮夢龍研究上的新收獲,他給予了甚高的評價,認為是有突破的。對古代文言筆記小說與通俗話本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他也提出了進行藝術(shù)典型化研究的新的課題。
吳組緗先生作為現(xiàn)代著名的小說家,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我曾準備把他“一肚子的故事”記錄下來,研究故事等民間文學與小說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終因時間關(guān)系未能如愿,成為終生憾事。吳先生臨終前還關(guān)心著中國俗文學學會的工作,對我們寄予很大的希望,這將成為我們前進的強大動力。我們要繼承先生的遺志,在文藝科學的研究中踏踏實實地工作。
1994年6—7月
附:《打虎的故事》
吳組緗
皖南山區(qū)從前也有老虎,我小時候吃過老虎肉;全是很粗的瘦肉,味道不怎么好。有趣的還是打虎的故事。人們口口相傳,有許多充滿英雄氣概的好故事。
有這樣一個故事:說是正月里某村來了一只大老虎,盤踞在山上不走,為害不淺。壯丁幾次出動去打,都被它傷了人。居民垂頭喪氣,商量說,要除這個害,我們自己怕是不行了,這非請徽州“唐打虎”來不可。
這里人家多是聚族而居,一個村就是一個宗族。“唐打虎”,是指一個姓唐的宗族。據(jù)說他們?nèi)宥际谴蚧⒌暮檬郑浇骺h很聞名。當下宗祠里備了財禮,派人到徽州去請。派去的人回來說,唐家挑選了兩個本事最好的打虎手,隨后就到。
不久,打虎的來了,卻是一個老人家,帶著他的一個小孫子。老人頭發(fā)胡子全白了,不住的咳嗽,又是駝背;小孫子不過十幾歲,看樣子也不機靈。大家很失望。但是人已經(jīng)來了,只好招待他們吃了酒飯再說。
老人覺察到主人家對自己不滿意,就先開口說:“山上沒幾步路,還是先去打吧,我們回來再吃飯。”
村上人送他們到了山口,不敢往里走了。老人好笑,說:“你們給它嚇倒了。有我在這里,怕它什么!”有些人就遠遠的跟在后面看。
進了山口,小孫子連連用鼻子嗅,在前頭走。走了一會,對祖父說:“這畜牲,就在這里了,好像正在睡覺呢,我就叫吧?”老人點點頭,找個地勢站好了;那孩子就學虎叫起來。果然,老虎從樹林里出來了,大得驚人;照例發(fā)了威,大吼一聲,地動山搖,一直猛撲過來。
老人拿的是把短柄斧子,長有八九寸,斧嘴四寸多點;他舉起雙臂,斧子齊頭那么高,瞪著眼,站得穩(wěn)穩(wěn)的。老虎撲來了,他蹲了一下,偏頭一讓;老虎從他頭上蹦了過去。
事情出奇的簡單:老虎蹦過去之后,卻已經(jīng)鮮血直流,趴在地上不動了。村上人跑去一看,原來從下巴到尾腚上,連喉頭帶肚子,都給斧子剖作了兩半。
這個故事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里也有。后來我看到了,才知道一百幾十年前已經(jīng)流傳很廣。
紀昀是乾隆皇帝的御用文人。這部筆記有心借神道說教,許多描寫和議論帶著血腥氣,使人憎惡,卻又說些似乎平易近人的話,攻擊當時的道學家。魯迅指出過,他特別攻擊道學先生,也并非從進步思想出發(fā),而是秉承皇帝的“圣意”(見《且介亭雜文·買〈小學大全〉記》)。可是,紀昀政治和思想雖反動,他的《筆記》確也寫下了幾個人民中間來的好故事,這又不能抹殺。
我以為這個打虎的故事不像《筆記》里別的故事,它一點不神奇。細心的人也許會說,很快把老虎剖成兩半,是老人利用了對方猛撲過來的力氣;對方使的力氣越大,它自己就死得越快、越徹底。這很好懂,不算神奇。可是對方那么大的力氣排山倒海撲了來,老人的手臂怎么撐得住?他又怎么看得那么準?這在《筆記》里有交代。說事后老人自己說,他練臂十年,練眼睛十年。眼睛用雞毛撣子掃,不眨一下;手臂能將氣力大的人懸空吊起來,不會動一動。這番話很能解答問題。但紀昀單只抓住這一點發(fā)議論,把打虎的勝利完全歸結(jié)到練功夫;這就不符事實,和我們的看法也不同道了。
我聽到的傳說,是打了虎之后,老人帶他的孫子回到宗祠里吃飯。村上人爭著問他打虎的本事怎么這樣好。老人也談了紀昀寫的那番練功夫的話。但有更重要的話,紀昀的本文和夾注都沒有記。老人說,他的那個遭了虎害的祖上,是個打柴的,名叫唐牛,身體壯、力氣大,一擔能挑二三百斤。一次正打柴,忽然遇見老虎。他慌了,就逃。但是老虎從背后撲上來了,他急切沒辦法,兩手抓住了從肩頭撲下來的腳桿子,并且用頭一下頂住了老虎的下巴和咽喉,又用腳踢肚子。兩方使盡了力氣,相持著。最終,老虎不動了;唐牛的胸口也被爪子抓得稀爛,抬到家就斷氣了。臨死,唐牛除了叮囑兒子打虎除害,還說了兩條:一條是,“我是人,它是老虎。我不該怕它,不該逃”;另一條是,“老虎總要撲,要打咽喉和肚子”。唐家子孫打虎,各有巧妙,他們祖上臨死說的這兩條卻是大家都牢牢記住的。
現(xiàn)在世界上人民打虎的興頭都很高,我們都在跟毛主席學打虎的哲學,學打虎的科學,學打虎的藝術(shù)。想起這個“唐打虎”的故事,覺得很有意思。這個故事,跟不怕鬼的故事一樣,告訴我們一條重要的道理:老虎,其實也用不著害怕的。只要你摸清它的本性,掌握它活動的規(guī)律,就可以打它、治它。這道理,我想誰都能比我說得好些,這里不必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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