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學者的楷模
——沉痛悼念季羨林老師
季羨林老師不幸離開我們了,這是難以想象的事,心中感到極大的哀痛。這是東方文化研究不可彌補的巨大損失。因為遠在昆明,不能與先生作最后的告別,謹以此文作為一個小小的花圈,敬獻于老師靈前,表示我沉痛的哀思。
季羨林老師是我東方文化的啟蒙老師。記得是1955年吧,北大開了一門東方文學課,這是一個創舉。我們知道,季先生是北京大學東語系的創建者,1946年從德國留學歸來就被胡適校長任命為東語系系主任。創業維艱,開始時語種不全,后來逐漸增加,到1955年,主要語種都有了,但文學研究尚需加強。于是季先生組織了這門課,由各語種的老師分別講授,而季先生則講第一講總論,講述這門課的重要性和主要內容,使我們了解到過去只學西方文學而不重視東方文學是不對的。講得深切感人,令人難忘。
季羨林老師對印度文學是深有研究的,但是他卻安排金克木老師講印度文學。他與金先生關系很好,絕沒有那種“同行是冤家”的矛盾;在季先生領導下,金克木先生意氣風發寫了許許多多文章和著作。季先生這種君子之風,體現了一種中華美德:君子成人之美。在我的印象中,凡是對人民有益的美事,季先生都熱心支持,表現了一種崇高博大的胸懷。與當今文壇、學界那種屢見不鮮的妒賢嫉能、排斥異己的小肚雞腸根本不同。君子成人之美,季先生是真正學者的楷模。這種君子之風,值得我們學習效仿。
季羨林先生作為著名的文學家,散文寫得很好。從青年時代,他的散文就寫得很美。他有一顆藝術家敏感的心靈,對人世間的美景、美德、美事等都非常敏感,善于用優美動人的語言,把它們寫成散文,用以弘揚人性之美、精神之美。即使在工作極其繁忙的情況下,例如在當系主任和北京大學副校長的時候,他的散文創作也從未中斷,甚至可以說他的散文幾乎都是在繁忙之中寫成的。
我曾經問他,工作那么忙,怎樣擠出時間寫作呢?
他說:“在走路時、會議的空隙中構思,回家寫在紙上。每天早晨4點到7點是最安靜的,沒有會議、電話和來訪,我的文章、著作和翻譯,多是在這段時間里寫出來的。”季先生幾十年來,每天4點,有時甚至3點就起床工作,當人們還在熟睡之中,他已經開始寫作。這一點對我影響很大,我也學著季先生的樣子,開早車而不開夜車,但是總不能每天4點就起床工作,只有寫重要文章時,才4點起來,一般要到5點才起。早晨精神好,效率高,寫作既快又好。
季羨林先生特別重視民間文學,這一點給我印象極深。
1981年1月,我的教材《中國民間文學概要》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他當時是主管文科的副校長,已經看到了樣書。我去看他時他非常高興地對我說:“誰說沒有好書呢?這就是一本好書。”這給了我極大的鼓舞。我的許多工作都無例外地得到他的大力支持,可以說,沒有恩師季先生的支持,就沒有我的今天。
1982年12月是北京大學《歌謠周刊》創刊60周年,我們決定開會紀念。我去找季先生時,他一口答應、全力支持。他通過校長辦公室在未名湖邊的臨湖軒開紀念會。此會由他親自主持,師生幾十人參加,開得非常隆重,學校特別派車進城去接來了90多歲的常惠先生(《歌謠周刊》主編),80多歲的楊堃先生、鐘敬文先生、楊成志先生、常任俠先生和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負責人賈芝先生,民族學院的馬學良、羅致平等老先生,北大的王力先生、吳組緗先生和林庚先生都興致勃勃地出席紀念會,并作了熱情洋溢的發言。會上由我宣布北京大學民俗學會正式成立,并請老先生們當顧問,引起熱烈掌聲。本來我們是請季先生做會長的,但是他說他的社會兼職太多,還是由我來當,于是季先生當了名譽會長。
學會成立后,辦刊物《北大民俗通訊》、舉辦民俗講座,都需要經費。我去找季先生,他又熱情支持,告訴我去找社會科學處吳同瑞同志,說他那里有錢。結果每年我們有了2000元經費,這就使北大民俗學會的工作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
1979年我參加了國際民間敘事研究學會,有時向國家教委申請出國經費出現困難,我就去請季先生幫忙,總能得到熱情支持。季先生是國家教委外事顧問,他對民間文學的大力支持,給國家教委工作人員很深的印象。我之所以能多次出國開會、考察,到過五大洲30多個國家,介紹我們的最新研究成果,獲得意大利人類學國際大獎,沒有季先生的關懷和支持,是絕不可能實現的。當然,我知道,這也絕不只是季先生對我個人的照顧,而是出于他對民間文學的一貫重視。
我發現,許多從國外學成歸國的老先生,往往對中國文化和民間文學特別重視。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季先生博通古今,所以深知民間文學的重要。
他花大力氣翻譯了大部頭的印度古典長詩《羅摩衍那》(六卷七大本)、印度古典寓言集《五卷書》等民間文學作品,并進行深入研究寫出長序和專著《羅摩衍那初探》,和那些以精神貴族自居而看不起民間文學的人,真有霄壤之別。
1983年我和過偉同志編《民間詩律》時向季先生約稿,他很快寫出了《印度兩大史詩的詩律》,成為書中閃光的篇章。
在慶祝季先生90大壽時,我寫了一篇《季羨林先生與民間文學》的長文,我發現季先生早在40年代就寫過一些很好的民間文學論文,對中國古代典籍中記載的民間文學作品和印度民間文學進行了比較研究。我的研究生閻云翔同學還提供了一些有關材料,后來編入了季先生的文集《比較文學和民間文學》。這本研究民間文學的專集,原名《民間文學與比較文學》,是給民間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出版,后來改名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由此可見,季先生對民間文學事業的支持絕不是偶然的,而是一貫如此。他對民間文學是非常重視的,這表現了一種尊重人民的進步的世界觀,是“五四”精神——民主和科學思想的具體體現。

《和為貴》,季羨林書法,季羨林時已九十有七。
言行一致、堅持不懈,是季羨林先生的一貫作風。他說過,對一些虛玄的空頭理論是不感興趣的,他崇尚實事求是、從事實出發的馬列主義科學方法。
馬列主義科學方法絕不像教條主義照搬照抄那樣輕而易舉,而要下苦功夫全面詳盡地搜集資料,從事實出發進行研究。民間文學和比較文學都是實實在在的學問,雖然要下苦功夫、花大力氣,而他卻樂此不疲。
為了研究中外文化交流的歷史,季先生多年研究糖的歷史,每天騎自行車去圖書館查閱中國古代典籍,幾乎翻遍了《四庫全書》,終于在八十多歲時寫出了一部《糖史》專著。把從中國的飴糖,到甘蔗的紅糖,又如何發展成白糖的歷史過程,作了非常細致的考證,從而具體顯示了中外文化交流的悠久歷史。
我在寫《季羨林先生與民間文學》一文時,學習運用這種方法,閱讀了季先生的十幾本文集和有關資料以及我平時積累的卡片,進行系統研究和思考,努力創新,完全用事實說話,而不發空論。據季羨林研究院的同志告訴我,季先生對我的文章是肯定的,要他們向我學習,這令我汗顏。其實這是我向季老師學習的結果。
正是在季先生的教導之下,東方民間文學的研究碩果累累,出版了厚厚的四卷本《東方民間文學》專著,很多本東方神話作品集,這是西方文學研究者所難以比肩的吧。
季羨林先生把自己幾屋子藏書無償捐獻給了北京大學圖書館,其中也有我送的書;但在圖書館的專藏閱覽室中卻沒有《民間詩律》《中外民間詩律》和《古今民間詩律》等書,這是為什么呢?
原來這些書都放在他正屋的玻璃書櫥中,可見他對這些書的重視。在這三本書中,包含了中國56個民族和各大方言區的民間詩歌的格律,還包括20多個國家的民間詩律。這是100多位語言學家、詩學專家共同創新的成果。
由這個事實,可以看出季先生對民間文學和科學創新的重視。
季先生認為新詩創作不如民歌,認為民歌既真實又深刻;他熱情地支持我編《當代諷刺歌謠》,并題詞鼓勵我們“發潛德之幽光”,好好研究歌謠。有一次我問他,新詩的問題何在?他說新詩不如舊詩好背,記不住。所以要向古詩和民歌學習。
季先生的藏書很多,但有的書不好找,他也向別人借書,我記得他曾向我借過肖兵的《民間文學的精英》。
我用行動向季先生學習,也把自己的一萬多冊民間文學和民俗學藏書,無償捐獻給了北京大學圖書館,補充了他們民間文學、民俗學圖書的空缺。
我想,如果大家都像季先生那樣,把自己的專業藏書捐獻給圖書館,那將會避免多少專業圖書的流失呀。把那些書放在圖書館給大家看,大大提高了書的使用價值,對科學發展一定很有好處。
我們東方文化館是海內外學者自愿組成的一個群眾組織,由李望如、江樹峰和薛汕先生發起成立,季羨林先生對我們的工作非常支持,擔任了名譽館長,并且給我們的刊物《東方文化》題寫刊名。前不久盡管他已重病在身,還是在醫院熱情地接待了我們的常務副館長曾念同志。季先生對東方文化的熱忱,真是感人肺腑,令人難忘。
我們中國民俗學會從1994年開始,發動全國各地會員共同編寫《中華民俗大典》。這是幾千年來第一次對中國56個民族的民俗文化進行全面普查記錄,根據統一的編寫提綱和體例進行寫作的超大型文化工程。我們請季先生擔任名譽總主編,他不僅愉快地答應,而且積極支持,希望這套大型調查研究成果能盡快出版。如今這套35卷本的《中華民俗大典》已完成18卷,雖然困難重重,但我們堅信,這是國家迫切需要的,一定要保質保量地完成這一偉大的歷史任務,以告慰季先生的關懷與鼓勵。
如今季老永遠離開了我們,令人默然神傷。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以他為光輝榜樣,繼承他未竟的事業,做一個真正的學者。
2009年7月14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