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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北大回首六十年
  • 段寶林
  • 4981字
  • 2020-10-23 10:57:06

懷念鐘敬文先生

鐘敬文先生是民間文學界的老前輩,我們之間的關系很密切。鐘老駕鶴西去的幾年來,他溫情慈祥的形象總是浮現在我心中,特別是在學術活動碰到一些不正常的情況時,就會自然地想到鐘老,不由得在心底說一聲:“要是鐘老在就好了!”

我的回憶是片段式的,以民間文學和民俗學的學術活動為主。這是一段難以割舍的記憶。

20世紀60年代初期,在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所在的文聯禮堂看河北省的民間文藝演出。座談時,鐘先生發言給予演出很高的評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演出的節目就像是“活魚”一樣,非常新鮮。這個比喻既生動又確切,令人難忘。后來我也用“活魚”來形容民間文學的立體性特征,就是受了他這個發言的啟發。這可能是我與鐘老第一次見面。

50年代初期,鐘敬文先生是最早在北京大學講民間文學課的老師。后來為什么停了呢?鐘老告訴我,因為北大遷往西郊,民間文學課往往排在第一節,早晨常趕不及上課,也就不去了。朱家玉先生在鐘先生那里進修之后,于1955年開始在北大中文系講民間文學課。我看過她的講稿,寫得非常認真,是按時代順序講述的,從原始社會的民間文學一直講下來。可惜她1957年夏天失蹤了。1958年我畢業后接了她的班。她的講稿以及鐘先生編的《民間文藝新論集》等書,都是我講課時最重要的參考。那時民間文學的教學參考書極少,所以特別珍貴。我常到鐘先生家去請教,鐘先生是我實際上的老師。

以張志新精神,堅持講好民間文學課

1958年春的“雙反”運動中,北大中文系56級瞿秋白文學會的同學曾經批判鐘先生的學術思想,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過一本書,當時我還沒有畢業,沒有參加他們的活動。但是,畢業之后,我和他們合作,領導他們進行集體科研,曾經出版過《中國歌謠資料》三冊(作家出版社,1959),還一起編過一本60多萬字的《民間文學概論》。這是在反對蘇聯教條主義之后所寫,在體系上有所創新,不是以時代為序了,而是以理論為綱,分總論和分論兩大部分。當時任務太多,匆匆忙忙,寫得比較粗糙,1960年油印出來征求意見,雖然沒有出版,但對我的教學有很大的幫助。1960年秋我從西藏調查回來以后,給外國留學生開民間文學課,就用這個體系講。后來又給57級以后的中國學生講,60年代共講了七次。根據學校規定,編了講義,打印了3次,直到“文化大革命”為止。當時全國只有我一個人堅持講民間文學課,鐘先生對此評價很高。在1979年的民間文學培訓班上,鐘先生說:“到60年代,我過去培養的研究生幾乎都改行了,只有段寶(朋友和老師們如此親切地叫我,鐘先生也這么叫)還堅持開民間文學課,有張志新精神。”他希望大家學習這種堅持精神,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堅持講民間文學課,決不要放棄!鐘先生的話使我汗顏,想想近年來一些學校因教員退休而無人接班,致使民間文學課停開,深深地感到鐘先生這些話的預見之英明。

1978年10月下旬,在蘭州召開“中國少數民族文學教材編寫暨學術討論會”,由西北民族學院主持,共收到10篇論文,其中有我的3篇。主持人魏泉鳴說:“你這篇《民間文學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與作用》是綱領性的,請你在大禮堂作個報告。”當時對鐘先生還沒有落實政策,但是他和許鈺一起參加了大會,許鈺還提供了一篇文章。鐘先生雖然沒有提交論文,但我認為他應該在大會上講一講,于是就向主持大會的魏泉鳴提出建議,他們接受了我的意見。于是,先由鐘先生講半個小時,然后我作了兩個多小時的報告。

大會期間,鐘先生還作了一個關于劉三姐的報告。沒有稿子,他拿著許多卡片邊看邊講。為了準備編寫新的民間文學教材,鐘先生還召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征求大家的意見。大家一致同意編寫這個教材,并提了不少建議,不少人還提出希望辦一個民間文學教師培訓班。我還建議同時編一部民間文學作品選。鐘先生回北京后,向北師大領導匯報,得到了支持,后來這些建議都實現了。

此時,屈育德同志由寧夏調回北大,中文系準備安排她講當代文學課。我認為她是鐘老的民間文學研究生——鐘老曾說,她當時雖然最年輕,但學得很好——所以向中文系領導提出,希望把屈育德同志安排講民間文學課,并去北師大進修,參加編寫民間文學教材的工作。本來鐘老也希望我參加教材編寫,因為北大中文系已決定我給76級講民間文學課,這是“文革”后第一次開講,任務繁重,我就沒有參加具體編寫而只參加了編寫中的討論。在培訓班上,鐘老還讓我專門講了一次60年代在北大堅持講授民間文學課的經驗,希望大家以張志新精神,精益求精,堅持講好民間文學課。

開始編寫教材時,鐘老向我提出要參考我的油印教材,我答應了。后來編的教材就使用了我的這個體系,只是個別章節的次序有所改動。可見鐘先生是很虛心的。蘭州開會回來時,鐘老就對屈育德同志說:“年輕人成長起來了,我很欣慰。段寶林的民間文學課講了七遍,我也沒有講過那么多遍。”這是我到屈育德同志家時,她愛人金開誠(申熊)親口對我說的。

到八九十年代,鐘老與我的關系特別密切,北師大有什么活動都通知我參加,這對我幫助特別大。至今我還非常懷念那時的崢嶸歲月。

每次我騎車進城,經過北師大幾乎都要到小紅樓去拜望鐘老。他非常熱情地和我交談,滔滔不絕,一講就是兩三個小時,使我深受教益。

學位論文答辯,請鐘老來北大,他都欣然前來,并認真準備,積極發言。在閻云翔、劉亞虎等人的論文答辯時,我們都請鐘老當主席。1990年我去北師大參加論文答辯,鐘老也參加,他卻讓我當主席,我當然不能答應,還是請鐘老當主席。

預見英明,重視民間文學教學

鐘老對民間文學教學特別重視。早在1981年一次開會時,他就提出成立一個“民間文學教學研究會”;當時考慮不周,認為已經有了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就不需要再成立教學研究會了。這個民間文學教學研究會就沒有成立。現在看來,我是失算了,還是鐘老正確。當時如果成立了教學研究會,一定會大大促進民間文學各方面的教學工作,不至于出現教育部在修訂教學計劃時把民間文學課給取消了的嚴重事件。那時,二十幾個中文系的系主任竟開會決定取消民間文學課,鐘老聽到后非常著急,多方設法終于保住了民間文學課作為選修課的地位。今天看來,這還是很不夠的。因為選修課不是基礎課,沒有專職教師,如果其他基礎課缺人,教師很容易會被調去講別的基礎課。當年60年代民間文學的下馬風,就是這樣刮起來的;當時并不是高教部下令取消民間文學課,而是因為民間文學教員都被調去講基礎課了。當時也曾讓我搞現代文學,由王瑤先生指導。但王瑤先生說,民間文學課很重要,我的老師朱自清先生在清華就開過民間歌謠課,所以你還是以講民間文學為主,現代文學就看《魯迅全集》,研究一下魯迅是多么重視民間文學。后來我抄錄了幾百頁魯迅論民間文學的資料,準備編一本《魯迅論民間文學》,同時給北大的中外學生講授民間文學課;如果不是因為北大有民間文學發源地的傳統,那一次全國各大學的民間文學課就幾乎全軍覆沒。這個教訓太深刻了!

一切主要的文學體裁,首先都是由民間文學創造出來的。一切最偉大的作家都受過民間文學的哺育;如果不學習民間文學,不懂得民間文學,怎么能搞好文學工作呢?那就既搞不好文藝創作,也搞不好文藝批評;既搞不好文學史,更搞不好文藝理論。這是毋庸置疑的。凡是有一點民間文學基本知識的人,都不會忽視民間文學課。“對民間文學的輕視,是由于無知。”

在當前保護和搶救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熱潮中,人們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隨著10套民間文藝集成志書的全部出版,人們看到民間文藝是如此的豐富,許多好作品是如此的優美,甚為震驚。可是民間文藝教育(包括民間文學教育)遠遠落后于形勢,許多大學中文系還沒有開設民間文學課;一些大學雖然開設了民間文學課,但絕大多數還只是選修課。90年代,我和鐘老提起這個問題,并起草了一個《關于加強民間文學教學的呼吁書》,鐘老看了非常同意,還拿起筆來,進行了補充。當時他和許鈺都簽了名。但是由于我不善于活動,感到太麻煩,此件沒有發出,十分不應該。現在正是努力爭取把民間文學課由可有可無的選修課,改為必修的基礎課的大好時機。缺少民間文藝學的基本知識,是不可能保護好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弄不好還會造成很大的破壞。這種實例屢見不鮮!

現在最缺的就是民間文學專門人才。周揚說鐘老是“稀有金屬”,就是說明民間文學專門人才很稀少,現在當然好得多了,但仍然很稀缺。有人以為民間文學專業似乎不需要學習,寫一篇文章就自命為“民間文學專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大謬不然。

要是鐘老在就好了。他老人家一定會奔走呼號不遺余力、盡力呼吁把民間文學課改為必修課的!

學者風度,打破門戶之見

鐘老曾對我說過,他主要是用人類學派的方法來研究民間文學的,但是對我們進行的一些理論創新的探索,他也是支持的。1979年在北師大的一次會上,我針對不少單位只把論文作為科研成果,而不承認調查報告為科研成果的現象,提出了“描寫研究”的新的民間文學科學研究方法論。認為描寫研究不只是必要的,而且是民間文學一切研究的基礎。會后我請教鐘老,他對此表示支持,認為這是一種記述的研究,是可以成立的。1981年我專門寫了一篇《加強民間文學的描寫研究》的論文,提出了一個新的重要概念——立體性,指出它是民間文學的基本特點之一,是描寫研究的理論基礎。鐘老對此比較慎重,很長時間沒有表態,直到2001年我去醫院看他談到立體性問題時,他才說這是有一定道理的,可以討論。由此可見,鐘老對新的理論探索是很慎重的,也是很支持的。人類學派大師弗雷澤,主要依靠去東方各國的傳教士與旅行家的通訊和報告中的資料來研究寫作,被稱為“安樂椅上的民俗學家”。鐘老也曾相信過分工論,認為一部分人從事調查記錄,而研究的人則可以依據別人的調查材料來進行研究。陳子艾等想下去調查,得不到支持,很有意見。有時不同意見出現了,陳子艾、潛明茲同志在討論會上往往同鐘老爭論,爭得面紅耳赤。但鐘老很有涵養,一點也不發火,有時就接受了不同的意見,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如對于調查和研究的分工論等,他都不再堅持了。這充分表現了他的學者風度。

最令人感動的是鐘老對《中華民俗大典》的態度。

在中國民俗學會的理事會上,我不止一次提出要進行全國民俗普查,鐘先生認為難度太大很難實行。后來有個出版社約我主編《中國民俗大全》,我去找鐘老匯報,他說:“過去想過卻沒有條件,現在既然出版社愿意出,我們就干吧。”由于出版社領導換人,我們又換了出版社,他們提出最好由中國民俗學會出面主辦,于是鐘老主持常務理事會進行討論。在會上鐘老說:“這個工作段寶林提出,我是很贊成的。對許多將要失傳的民俗,有搶救的性質。是很需要的。我們這里有人說我胳膊肘往外拐,什么叫胳膊肘往外拐?拐來拐去還不是在中國嗎?”

當時我聽了很震驚。鐘老竟如此直言不諱,在會上敞開心扉,坦誠地表達了對《中國民俗大全》(后來因為增加了海外華人卷而改名《中華民俗大典》)毫無保留的支持,也表現了對我的義舉的不顧一切的維護和同情。在鐘老心目中,我雖然不是北師大的,但卻是一家人,而絕不是外人。對于個別人那種把我當外人的說法,鐘老表現了一種不能接受的激憤。現在仔細琢磨,越來越感到這話的分量。這表現了對那種排斥異己的宗派主義的斥責,表現了長期在一起共同戰斗的同行同志之間的戰友情誼。這是一種非常珍貴的崇高感情,是那些精神境界低下的人難以理解的!

這種感情是我們這門學科發展所絕對必須的。民間文藝學科,原來就是人們看不起的冷門,同行專家本來就很少,如果再不團結,搞什么“同行是冤家”的鉤心斗角,把寶貴的精力浪費在內耗上,怎么能搞好教學和研究呢?不顧學科發展而只管爭名奪利,難道在良心上過得去嗎?不感到可恥嗎?我很崇敬樂黛云教授,她為了比較文學學科的發展,廣泛團結、全力支持各地同行專家建立博士點,前幾年全國比較文學博士點已有10個左右了,比較文學學科有了很大的影響。事實說明:只有打破門戶之見、打破學術壟斷,學科才能快速健康發展。鐘老的一席話為我們作出了榜樣,值得我們深思。

在中國民俗學會的工作中,面對不少事情使人常常懷念鐘老。在鐘老當主席時,有問題總是開常務理事會或主席團的會,由大家討論決定,一年一般都有三四次。可是現在很少開會了。奇怪的是上一次年會,我寫了文章,卻沒有通知我去開會。可能是不同意我的觀點。作為副理事長,我對諸多事情都不了解,難道連發言權、知情權也沒有嗎?

如果鐘老健在,我相信是一定不會如此的吧!這些事情不由得使人自然地想起鐘老。“要是鐘老在就好了!”

(原載《博覽群書》2010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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