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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羅素的訪華語境跨文化的、:“最大公約數”與“不可翻譯性”

自由化的個人自主行動,實際上有著傳統的來源,如文化習俗,宗教或集體的歷史意義和道德權威的原因。正如羅素多多少少所提及的,民主的演變、人權的產生、科學的發展以及隨之而來的技術化(technologization),使人的生活世界和資本主義經濟帶來極度擴張。這些可以追溯到兩種觀念:一是特定文化社會的個人;另一是所謂“普遍的”人類理性。因此,現代性從一個特定文化社區或集體共享的意義上來預構歷史進程。由于這個原因,現代性可以擴大跨文化,并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全球性的世界文化。然而,它并不能為人們提供那些帶有附加內容的,依賴于特定文化生存形式的意義和價值。這就是多元文化主義以及各種形式的文化相對主義。對西方中心主義和普遍主義加以接受的一個先決條件是有無完全超然的文化可以被研究、理解以及判定。文化相對主義通常包括更多的要求,也就是必須了解特定文化為先決條件。不同文化之間既有通約性,也會有不可通約性;從語言溝通的角度說,恐怕還存在著不可翻譯性(intranslatability)。[1]換句話說,不同文化之間有著最大公約數,即人類文明的共同性和相似性,但人類文明也有著不同型和差異性。然而,我們可以發現,跨文化的理解和翻譯有著很大程度的制約。例如羅素講演時由趙元任擔任口譯,某次羅素講了個笑話,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無法翻譯,趙元任無奈便機敏地打個圓場對聽眾說,羅素剛才說了個笑話,大家就笑笑吧。楊端六曾經這樣解釋過為何羅素并不很熱心講演,原因有二:“一、聽眾只有此數,效難普被; 二、翻譯及記錄常錯, 遺誤于人, 所以彼以為演講不如著書。”[2]有學者指出:“羅素對有關布爾什維克主義的三次講演經常出現自相矛盾。這可能是由于不完善的翻譯以及羅素本身思想的不一致性。”[3]各種語言之間,的確存在“譯不準”或“不可翻譯性”。例如中國語言中“中國人”和“華人”的意義與用法是有很大區別的,但若譯成英文“Chinese"一詞,對西方人來說,就很難發現它們之間的區別。重溫羅素,我們可以看到,他在與中華思想界和知識界的對話中,存在著語言與文化的雙重障礙,但他一生竭力尋求人類之間的最大公約數,并不斷試圖沖破這種制約。

語言及其對譯過程與效應的因素,在研究東西方社會文化上的差異是不容忽視的。不同語言的溝通在文化的交流上是先決條件之一。語言是有效國際合作的一大障礙,因為它不單純是一個介質的概念,而是作為概念系統的傳送方式,反映思維過程、價值觀和意識活動,并表達一個主題。反觀當年的羅素與中國思想界對話的整個過程,不難看到雙方因某些溝通障礙所產生的諸多嚴重的誤解與隔閡。例如在1920 年 10 月湖南省教育會組織的中外名人學術講演會上,羅素應邀于26—27日作了題為“布爾什維克與世界政治”的講演,在講演過程中出現一些誤譯誤記的問題,引起湖南聽者和閱者的爭論,可見講演的影響程度。《大公報》從10月31日起連續刊登由北京大學李濟民以及楊文冕記錄的羅素講演詞,這是介紹羅素講演的最有影響最直接的記錄,但與羅素講演的實際內容有明顯出入。[4]無論是講演者,還是記錄者,都是想讓聽者和讀者真切了解和研究布爾什維克主義。羅素在介紹俄國人對于布爾什維克的態度時,談到布爾什維克與共產主義的關系。他說: “俄人并不十分清楚,但他們有一共產主義的新希望,共產主義就是布爾扎維克, 不過名字不同罷了。”但翻譯卻說成共產主義和布爾什維克是兩件東西。記錄則以為這樣翻譯“錯誤的程度到了百分以上了”,因此“警告讀者和聽者,不要信了他的”。翻譯與記錄關于共產主義與布爾什維克是否同一主義的表述上存在矛盾,不知道是翻譯誤解羅素的意思還是記錄沒有記下翻譯的內容。不少聽者打電話或寫信給《大公報》,要求報館速即更正;許多人直說是記錄員記錯了。當日旁聽講演的記者張平子在《大公報》著文澄清這兩種議論的由來,認為“譯的記的都想是對于這兩種東西研究得好好的”;羅素所講的那句話明明是謂“布爾扎維克是俄國的共產主義”,翻譯者傳述說“布爾扎維克和共產主義是兩件東西”。筆述者又把翻譯員的話掉轉來,謂“共產主義即是布爾扎維克”[5]。為此,記錄稿以“附記”形式列出羅素的底稿如下:“1. Bolshevism is simply a Russian form of Communism.2.The Bolshevists would teach all school children Communism。第一句的意義:布爾扎維克就是俄國式的共產主義。第二句:布黨必以共產主義教學校兒童。照第一句看來,布爾扎維克就是共產主義,是極顯明的了;照第二句看來,布爾扎維克如果和共產主義是兩種不同的主義,那末,布黨怎么把共產主義教學童咧?豈不是自相矛盾么?所以我說布爾扎維克就是共產主義,這句話是不錯的。”[6]從上述報道看來,出現了誤譯。據當時報道,翻譯時有意不將羅素講演內容譯出的,也不乏其例。據李濟民、楊文冕的記錄,當羅素講“如果你想懂得布爾扎維的〔克〕是什么東西,你必須把他當做宗教看待。不要把他做政治看待;譬如回教徒之尊重回教一樣,然后才能明了他的內容。”翻譯員竟將其末尾兩句抹殺了,聽講者沒有聽出來。對此,時任記錄的鳳蔚也說: 湘人最歡迎羅素講演,“但是湘當局深恐湘人傳染過激主義……頗有遏止意思,于是任翻譯底趙元任楊端六曾約農諸君,譯羅素講義,其中真意未能完全照譯”[7]

語境化反映了東西方對話中特定事物或情感、意識、概念、觀點和思想的語言和話語,若未考慮其應用的范圍,就不可能被完全理解。忽視了此時、此地、此景、此情、此人的語境,發言者和聽眾就一定造成誤導或曲解。當年,作為演講者的羅素與中國聽眾通過兩種語言的對譯作為媒介來進行溝通。由于不同的人生經驗和歷史,因此每位與會的聽眾都有一個獨特的語言理解。人們依靠不同的線索,理解在一個特定背景下,某一特定語境中發言者所用詞句的正確含義。例如,羅素在講演中,或者翻譯者根據自己的理解,使用一個變化音,如在句末升調,就可表示對某一問題的肯定或否定,對聽眾的尊重或輕蔑,以及對自我信念的堅定或動搖。用詞的選擇也可以作為一個線索,尤其是主導代詞,可以表達對聽眾尊重或傲慢的態度。在特定的語境中,甚至非語言行為,如身體語言或特定的動作或行為也能發揮重大作用。如果沒有這些語境的線索,很難進行有效的溝通。

對于理解羅素著作的書面文字,語境也發揮了作用。讀者必須試圖了解當時羅素訪華時社會、政治或歷史背景下的真實含義,而并非僅字面意思。這意味著不僅注意文字本身,還要重視作者羅素的態度、思想和社會背景。當談到歷史研究、文化研究、哲學研究以及宗教研究等的時候,語境化的概念尤其重要,否則反對者或持少數意見者就不可能存活至今。當解譯羅素某一著述文本時,讀者也會產生偏見。我們必須審察整個畫面來理解羅素的語言,演講或著述,而不僅僅是文字本身。這意味著應當試圖拋開自己的偏見,而同時考慮到羅素的獨特思維過程及其信念與個人歷史背景;也需要使用所有可用的線索,解釋羅素演講與著述背后的真實含義,并試圖從虛構或個人偏見中分離出事實。鑒于每個人的經驗和觀點不斷在變化,在特定的時間點,當讀到或聽到由羅素作為同一演講者或著述者所說或所寫的東西時,文字可能有不同的含義。

根據蒙特羅斯(LouisA Montrose)的觀點,歷史是對過去的一個文本重構,因此它并不具有物質性的權威。[8]拉卡普拉(DominickLaCapra)攻擊語境歷史主義,宣稱“語境本身是一個多種類型的文本……它不能變成還原的閱讀文本”[9]。拉卡普拉的論證提出了歷史著作中“多元互動的語境”[10],對于所有的意圖和目的,這種語境適用于話語的史學元虛構(metafictions)。在其書中,他寫道:“文本之間及其與語境復雜方式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對解譯的特定問題精確地表現在一個文本如何在假定的語境中產生。”[11]這是一個語境的修正概念,在這里,文本與語境之間的關系是一個解譯問題。語境對歷史實踐來說是核心內容,這是因為,它是“歷史理解與實踐的主要問題”[12]。如此可看出,僅語境本身并不能提供對羅素訪華一個完整的歷史理解,因為語境(歷史背景)本身是通過作為文本本身的歷史文件而得以創造。

文本所傳遞的信息,可能因各種語境方面的問題而遭到誤讀和誤解。例如羅素寫于1922年的《中國問題》一書,曾因其中提到“中國轎夫的幸福”而遭到魯迅的嘲諷,許多此前未讀全書的讀者,或許也因此對羅素抱有某種偏見。有中國學者提出了較中肯的看法,魯迅的誤讀,很可能與1924年的中譯本是個“節本”有關,因為涉及時事的內容因“避忌”而被刪除。這樣一來,羅素精深的分析在最迫切需要聽到的時間和最應該被讀到的地方,成了一份未被送達的厚禮。學林出版社近年出版的一個全譯本,彌補了這一缺憾。雖然時間早已過去了70多年,這一份時事報告略顯時過境遷,但重新聽一聽一位20世紀最杰出的智者對中國的關切和建議,想必是有益的。或許不少中國讀者會深深感動于羅素對中國的情有獨鐘。[13]

[1]在《科學革命的結構》(1962)一書中,科學哲學家庫恩(Thomas Kuhn)首次從數學中借用不可通約(incommensurability)這一概念來描述前后相繼科學理論之間的關系,從而說明科學革命的重要特征是新舊范式之間的不可通約性。他指出,在革命后,科學家的知覺和視覺都發生改變,其面對的是一個迥然相異的世界,并與自己先前所居住的世界不可通約(參見Thomas Kuhn.1962.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p.147—150)。60年代末,為了澄清他人對不可通約性的誤解,庫恩逐漸從術語分類學(taxonomy)和語言哲學的角度來探討不可通約性,認為它與不可翻譯性(intranslatability)是等同的(參見Joseph Margolis.2003.The Unraveling of Scientism:American Philosophy at the End of the 20th Centur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159)。

[2] 楊端六:《和羅素先生的談話》,(長沙)《大公報》1920 年 11 月 4日。

[3]Jessica Ching-Sze Wang.2007.John Dewey in China:To Teach and To Learn,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p.28.

[4] 李健美、江麗萍:《還原羅素長沙講演對布爾什維克的真意論述》,《江西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

[5] 平子:《答顏長毓君》, (長沙)《大公報》1920 年11 月 24日。

[6] 長沙《大公報》 1920年10月31日, 第 9 版。

[7] 鳳蔚:《長沙特約通信》, (上海)《民國日報》1920 年 11 月 14日。

[8] Montrose,Louis A.1989.“Professing the Renaissance: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Culture,”in Veeser,pp.15—36.

[9]LaCapra,Dominick.1983.Rethinking Intellectual History,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95.

[10] Ibid.,p.91.

[11]LaCapra,Dominick.1985.History and Criticism,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p.128

[12] Zammito,John.1997.“Historicism,Metahistory,and Historical Practice:‘The Historicization of the Historical Subject,’”ONLINE.INTERNET.22.04.1997,p.791.

[13] 張遠山:《羅素的中國情結》,2006年2月7日《三湘都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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