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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傳統中國祭田之分布

一、祭田分布之概況

祭田作為自南宋以后傳統中國一重要的土地類型,在全國的分布并不均衡,撇開少數民族聚居區不論,就是在漢人聚居區,這種不均衡也表現得非常明顯。一般而言,明清時期祭田集中分布在長江中下游、華南、閩越地區,尤以江南(主要包括蘇浙皖贛)和珠三角為最。

以淮河為界,北方中國祭田較少,據我閱讀所及,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只是零星存在。如清代一名鄉間塾師歐蘇所撰的《靄樓逸志》一書,主要描寫社會中下層的社會情狀以達到勸懲之效果,其“凌浩”條載:凌浩至中牟,在旅店認得同宗凌氏。凌氏云:“太祖嘗田百頃,為豪強所并,歷訟不得直,若得趙公蒞予邑,宗兄于內主持,何愁冤屈不伸乎?”……不二月,凌浩的朋友趙公“果委署中牟……趙公下車之初,首獲接凌家嘗田之控,親勘嚴鞫,判歸凌族,申詳上司,皆依議。凌族豎碑立表,成鐵案矣。”[1]明儒呂坤乃河南寧陵人,曾在寧陵老家設置了孝睦田,該田兼具祭田和義田之功能,呂氏立田碑文云:

田名“孝睦”者何?祀先人,恤同姓也。孝睦以田名者何?可常繼也……先君呼百待與坤,命之曰:“……每讀范文正公《義田記》,吾甚愧之。夫八門福氣鐘汝兩人,幸富貴無專余慶以自封,愿以吾宗相屬。”余兩人唯唯不敢忘……買常稔田五百畝。自兩稅外,祖墓祭掃、宗祠營建、家學館谷、宗族貧者之婚喪衣食,咸取給焉。不足,先急者,甚不足,間佐之以家資,必無使困。擇宗族子弟之廉而干者主催科,富而有心計者主出納,庶幾乎少竟父兄未竟之志哉!遂以券聞于邑而藏之宗祠,俾呂氏子孫世守焉。[2]

根據民國時期的習慣調查,陜西扶風縣有香火地:“兄弟析產,多由家產內,先為其父母提出若干地畝,以作生養死葬之資。其父母故后,其地多歸長房耕種,每年所有出息,作為祭掃之費,名曰香火地。”[3]在直隸高陽縣:同族中之祭田,即為同族中之公產。每屆清明祭掃,由族人輪流管理,不許一二人擅行處分。[4]

江南、華南則不同,祭田(包括義田在內)廣布,規模龐大。成書于明代晚期的白話小說《今古奇觀》,在“俞伯牙摔琴謝知音”這一回中即有關于“祭田”設置的記載:當俞伯牙按約訪子期,聞得知音死訓,對其父鐘公言“下官傷感在心,不敢隨老伯登堂了,隨身帶得有黃金十鎰,一半代令郎甘旨之奉,那一半買幾畝祭田,為令郎春秋掃墓之費。”[5]該故事雖發生在春秋戰國時代,但成書卻在晚明,編者抱甕老人為姑蘇人,遂將當時當地的社會習慣或風俗——普遍設置祭田——來作為寫作構思故事情節的資料。蓋春秋戰國時期本無祭田之名稱和制度,因此該故事中所言及的“祭田”恰是晚明江南社會習俗的反映。

江南、華南地區祭田廣布這一現象,在一些清人筆記中即有明確記載。除了廣為人知的屈大均之《廣東新語》外,如張心泰的《粵游小志》載:“俗祭田謂之蒸嘗田,無論巨姓大族,即私房小戶,亦多有之。”[6]眾多的社會史和經濟史研究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孫曉村即將清代全國地權形態分為九類,其中一類是氏族財產,“大都為祭祀之產,長江流域很盛。”[7]我這里只列舉幾項統計數據,以說明其一斑。

中國幅員廣大,舉行一次全國性的土地清丈,是一件大事。一來工作量大,地方行政人員知識水平低,不易掌握土地丈量的技術與計算;二來嚴格而徹底的清丈工作將杜絕巨室大戶隱田逃稅之可能,于是往往會受到既得利益者之阻撓。故歷代帝王多認為全國性的土地清丈是擾民之舉,盡量避免舉行。整個明代只有洪武和萬歷年間舉行過兩次全國田地普查,有清一代則一次都沒有,只有各地零星清丈。[8]江南、華南祭田之土地,有的是以“某某祠”“某某祀”等名義登記,有的則以某個在世或過世的族人名字登記[9],在官方的土地冊中難以清晰辨認出來。除了這些地區的方志中有概括性記載外,已有學者根據現存下來的少數資料進行了研究統計,雖不全面,也不盡準確,但仍能看出大概。據趙岡先生根據蘇州、嘉興和松江三府地主的收租簿和置產簿所列統計表中,可以根據名稱判斷其為某族(房)祭田出租的重新列表如下[10]

洪煥椿先生曾根據蘇州地區的地方志書,列了清代蘇州府下轄各縣巨家大族所設義莊的面積統計表,我根據該表進行了再統計,得知:截至道光二十年,蘇州地區共有義莊37座,擁有義田44492.1畝。嘉慶二十五年整個蘇州府共有耕地6256186畝。[11]可以大致估計,在蘇州府,義莊占總田畝的0.7%。初一看,比例不大,如考慮到蘇州人口之密集,大致同一時期人均田地占有1.05畝;而平均每座義莊面積在1202畝左右,這個數據就不一般了。還有一般家族所設立的更多祠田、墓田還沒有計算進來,其規模當更可觀。

國民政府統一全國后,為了推行作為“總理遺教”的“耕者有其田”政策,曾在全國進行了土地調查。其最著者為蕭錚先生所主持的中央政治學校之地政學院學員之調查。[12]在此基礎上,南京國民政府土地委員會進一步調查統計,山東每縣平均有族田2449畝,山西有3554畝,陜西1149畝,甘肅145畝,青海1000畝,以上5省每縣平均族田面積為1383畝。河南豫北6縣共有族田6900畝,豫中6縣共800畝,豫南及豫西有些縣竟無族田之設。南方各省族田數量高于北方,如浙、皖、湘、鄂、川、貴6省平均每縣有族田18274畝,其中最高者為湖南,平均每縣有59905畝,最少者為四川,平均每縣有1966畝。

在南方各省中,廣東族田制度極為發達,一般稱族田為“太公田”。20世紀20年代末,以共產國際對中國社會性質認定為肇端,為了探索中國的出路和前途,中國思想理論界圍繞著中國社會性質問題展開了大論戰。為了弄清楚當時中國的社會性質,在此基礎上確定中國的改造方案,該論戰勢必向時空兩個方向延伸,即中國社會史的研究和對當時中國社會的實地調查。[13]時在共產國際農運所任職的陳翰笙即不滿意共產國際將中國認定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主流判斷,而加入到這一論戰中來。在他看來,因缺乏關于中國農村經濟的慎密調查研究,在討論問題時沒有確切有力的證據,故必須進行實地調查研究。1933—1934年間,他組織人員對廣東16個縣的農村情況進行了調查,盡管我對其調查研究的結論持保留意見,但他通過調查所得到的數據應是較可靠的。據陳翰笙等調查組的統計,“大致說來,太公田占耕地的成數在南路是23%,在北江是25%;在東江和韓江是35%;在西江是40%。珠江的三角洲各縣平均有50%。全省耕地的30%是太公田。”根據陳翰笙統計出的數字推算,廣東省共有太公田1260余萬畝,當時國民政府可收田租約12600萬元。當時國省兩庫每年收入共計7000余萬,只占太公田田租收入的56%。[14]據1941年國民政府的調查統計:廣東當時的太公田,以珠江三角洲各縣最多最廣,約占全省太公田的50%以上;西江一帶次之,約占20%;東江、韓江一帶再次之,約占15%;北江一帶為最少,約占5%。[15]據1931年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的調查,江蘇無錫縣的祭田則只占整個土地面積的7.81%,較廣東為少。[16]

在明清兩朝,乃至在民國時期,長江、珠江流域祭田較多,江南、華南更為集中,尤以廣東為最。其他地區雖也有祭田存在,但在數量和規模上皆不及前述地區。祭田是南中國一種特別重要的土地類型。

二、江南、華南祭田廣布之原因

為什么江南、華南較之傳統中國其他地區祭田數量更多,規模也更大?有以下幾方面的原因:

(1)是自宋以后儒家士大夫力圖在民間“化民成俗”,以求建設“小康”社會而堅持不懈的結果。一種由官方主導的制度之形成背后都有一定的思想依據,更何況像祭田這種由儒家士大夫在民間倡導,進而逐漸形成習俗,最后為官府所承認的制度呢!在祭田形成習俗的過程中,作為創始人的范文正公和朱子功不可沒。他二人皆為中國史上有名的儒者。據余英時先生的研究,視回向三代為理想,以天下為己任是宋代士大夫的集體意識,并不是極少數理想特別高遠的士大夫所獨有。[17]文正公于元佑元年(1049年)前后創辦范氏義莊,是士大夫先“驗之一族”進而重建天下秩序的努力。被他“導入圣域”的張載“慨然有意三代之治”,受現實牽絆,乃立志“縱不能行之天下,猶可驗之一鄉”,盡管最終“有志未就”[18],但其弟子呂氏兄弟繼承其師遺志,于1077年在藍田建立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為主要內容的鄉約。[19]基于這些史實及其背景,余英時先生進而指出,“‘義莊’與‘鄉約’同是地方性制度,也同具有以‘禮’化‘俗’的功能。它們同時出現于11世紀中葉,表明士大夫已明確認識到:‘治天下’必須從建立穩定的地方制度開始。”[20]朱子對這兩種地方制度的建設都傾注了心力。他取呂氏鄉約與其他書,“參附己意,稍增損之,以通于今”,成《增損呂氏鄉約》一冊。[21]關于朱子在這方面的貢獻,有學者對之進行了充分的表彰,“呂氏鄉約在北宋自然是名重一時,不過懷疑的人很多,反對的人也不少。康王南渡以后,關中文化根本消失,鄉約制度自然也是掃地無余。假如沒有朱子出來大事整理,恐怕以后的發展也是沒有的。”對于家族內部治理,朱子的貢獻已于前章詳細論列,他對祠田、祠堂制度的貢獻,都是他人所不可比擬的,“中國農村組織的進展,一直到了朱子手里,才有一點相當的把握。”[22]一方面因為這類由士大夫所設計的地方制度能 “合于人心”,及以朱子為代表的歷代大儒之表彰和力行,故能深深影響后世。到明朝,君主專制在制度上越來越強化,且諸多君主荒淫無恥,難以理喻,王陽明先生在專制政體下幾經生死,經龍場證悟,他找到了“行道”的新路線,即由傳統的“得君行道”轉到“覺民行道”,他決定對下層老百姓說法,掀起一個由下而上的社會改造的大運動。陽明先生之學,經泰州學派王艮諸人的宣傳而日漸風行天下,影響所及,遂成風潮。宗族組織的加強、鄉約制度的再興等就是這一思潮的重要表現。[23]隨后,首輔夏言上疏,闡釋了民間祭祀始祖并不與等級制度矛盾,民間所主動進行的收族睦族行為與專制朝廷在理論方面的緊張關系得到緩解。大亂之后人心思治,廟堂有所不能行不妨礙民間自我行之,國家層面的宗法封建制度自秦漢之后雖不可恢復,但社會各階層的尊祖敬宗情感卻不因此而消失,睦族收族亦有其現實需要,因此士大夫倡率各家族設立祭田以為尊祖敬宗、睦族收族提供物質支撐的做法能夠獲得一般民眾響應和追隨,其道理即在于此。

自兩漢確立儒家作為朝廷治理天下的意識形態以來,雖歷經五胡亂華、晚唐藩鎮割據和五代動亂以及佛道兩家學說的思想沖擊,儒家的統治地位依舊沒有根本性的動搖。盡管在不同的時期儒學有其差異,但不論是先秦原始儒家、兩漢的董仲舒新儒學還是宋明理學,都承認忠、孝倫理對于維護天下國家秩序的重要性,皆認可修齊治平之道一以貫之。盡管民間自主設置祭田,于特定時間集合族人在祠堂或墳塋祭祖,于朝廷所強調的等級差別和專制權力之向下延伸有所妨礙,但二者在以“忠孝”“化民成俗”這一點上是一致的。盡管自明清以來,君主專制不斷強化乃至登峰造極,皇帝不再承認士大夫能與之“共治天下”,但實際上他們也不可能獨立完成對天下的治理,還是需要從士大夫中選賢與能,充當各級官吏,來幫助其治理天下。設置祭田以祭祀先祖本就是這些士大夫所提倡的,且這些儒家士大夫的“根”還在民間,絕大多數并非以“出仕”為終身事業,短暫的“入仕”并不能根本改變他們對設置祭田之忠誠。由于朝廷一直在褒獎忠孝節義,他們在各級官員任上,非但沒根本改變,反而會盡可能對祭田之設置和管理進行保護,對祭田之征稅加以適當優減,懲罰那些盜賣和分割祭田之行為。如道光二年江南、江蘇布政使發帖嚴禁盜賣義田、祭田,云:

江蘇江南承宣布政使司,為請定盜賣盜買祖產義田之例,以厚風俗事。(該文先引盜賣祀產條例,接著說)查江省各項祭田,先奉戶部咨查,業經通飭造冊,詳咨載入會典。并奉部復,河南省銀米系屬豁除。江省各祠祭田,是否免課,抑仍征收,現在查詳咨復外,今據長、元等縣詳,據各裔呈稱:祭、義田畝,舊例編立圖后,應辦賦稅。秋成,同學田十月起征,優免差徭。請賜給帖昭垂等情前來。復查祀產之設,往哲祠基攸賴。或官為撥給,或后裔自置,均應世守,以昭崇德報功之典。至義田為贍給同族貧亡,則效文正遺規,亦宜垂久勿替,庶得蒸嘗永薦,惇睦成風。每有不肖子徒,恃無稽察,盜賣盜買,以致祠墓頹蕪,歲祀陵替。故奉撫憲折奏,申嚴定例。茲據前情,除經呈詳督撫二憲批飭遵行在案,合準給帖。為此帖,仰該裔遵照帖開緣由,勒石永遵,循例編立圖后,秋成輸賦,優免差徭,余子以供俎豆赒給。倘有奸徒捏冒詭寄,及不肖子孫私行盜賣,富室強宗謀吞受買,許即執帖首告,按律懲治。如非帖內田產,亦不得藉端控爭。[24]

祭田之設置符合人們普遍的尊祖敬宗、收族睦族之心理,有士大夫的提倡和不懈努力,與朝廷用“忠孝”“化民成俗”的目標一致,故祭田制度能快速成長起來,并沒有隨著改朝換代而轉瞬消失,反而因其所創造的民間自治空間而給予一般民眾稍微免于動蕩流離之苦和朝廷暴政之摧殘的可能而獲得更大的成長機會。

祭田制度是士大夫在民間倡導而最后為朝廷所默許的,本質上是一種民間行為,這就決定了它不像朝廷政令由各級官府從上而下及于民間的,由于中國民間社會的分散性和地區間的巨大差異性,決定了它在不同的空間環境中有不同的命運,有的地方分布廣、規模大,有的地方則不是那么顯著。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有無士大夫的倡率和力行。自北宋中期,尤其是宋室南渡之后,中國文化中心南移至長江流域,隨著蒙元時期中原長期戰亂,長江流域隨著經濟重心隨之南移而更鞏固了其文化優勢地位,并逐漸輻射到閩粵之地。南宋以后的大儒多出自于南中國,士大夫文化相應地以這些地方為盛,這是江南閩粵祭田制度較淮河以北地區遠為發達的主要原因。

(2)江南閩粵的民間社會環境更有助于祭田制度的發達。這可分三點略加分析:

其一,自中唐開始,中國經濟重心已開始南移至長江流域,儒家又有藏富于民之理念,只要社會大致平安穩定,自易在這些經濟重心區域產生一些民間富人。南宋如此,整個明清兩朝亦是如此。尤其是明代中后期,江南士商之間的聯系更為緊密,其間的等級界限逐漸突破,為家、族購置祭田的資金來源渠道更多,如說以前儒家士大夫靠仕宦所得俸祿是購置祭田的主要資金來源,那這時就有了用經商所得錢財來購置祭田的另一重要資金來源,且這一來源不像俸祿那樣有較明顯的數量和金額限制。這是南中國祭田數量和規模大幅度增長的重要經濟原因。

其二,江南閩粵的居民基本上是因中原戰亂而舉家、舉族南遷而聚居下來的。中原戰亂未已,居民繼續南遷,有的家族經多次長距離遷徙,越往南家族聚居化程度越高,尤以閩粵為甚。如在廣東新會,有資料顯示,在清末,“男口逾萬者十余族,千口以上,指不勝數矣。”[25]聚族而居的人們,具有更強的敬宗追遠、收族睦族意識。宗族自為一封閉性和排他性很強團體,為爭奪有限的資源,導致不同的家族之間的械斗經常發生,祭田則為這種大規模的宗族械斗提供了物質支持。這種械斗,反過來又強化了既有的宗族意識,使得祭田的規模越來越大。明清時期很多任職閩粵的地方官都為此家族械斗頭疼不已。這方面的史料很多,姑舉一例,于1841—1842年間任職福建汀漳龍道的張集馨根據自己的聞見有過這樣歷歷如繪的描述:

漳州毗連粵省潮州、本省泉州,風氣大約相仿,其俗專以械斗為強,而龍溪、漳浦、云霄三屬為尤甚。大姓則立紅旗,小姓則植白旗,擄人勒贖,糾眾殘殺,習以為常。此風起于明永樂年間,相尋干戈,至今愈烈。其先由于控訴到官,不能伸理,遂自相報。彼殺其兄,此殺其父,并遷怒殺其同社,以致結成不解之仇。訂日互斗,大姓則合族相幫,小姓則合幫相助,本村壯丁不足,則于外間招募,總以必死為能。凡出斗者,妻孥喜笑相送,不望生還。或父子二人,父受大姓雇募,子受小姓雇募,及至臨場,父子各忠所事,若不相識。每受雇者死一人,則雇者給洋銀三十元,祠堂設立忠勇牌位,妻孥俱有養贍。斗以金進,以火退,呼噪一聲,則槍聲齊放。斗畢,兩家計數死者若干,除相抵外,余再控官索償。斗之時,營縣不敢過問。若親往阻撓,矢石立至;惟俟兩姓收場后,差役前往收械斗費……當真別有天地,王化所不及也!漳州城外不數里,即聞槍炮聲,聽其相斗而已。昔朱文公為郡守,三年不治,自劾而去。吾輩之德,去文公遠甚,何以勝任![26]

有些家族針對特定事件,事先還訂立了與人爭競之合同,如安徽祁門縣于1881年元煷公支下光梓等祖堂訴訟前盟約合同即規定:

……是以支下人等不得已而聚眾商議共立章程,與他爭訟。設使對壘交擊,傷其他或出人命,正堅、重河二人當堂,所用資費等到底,派光梓認三股之一,派光泉認三股之一,派光榮認六股之一,派重河、瑞佳二人認六股之一。當眾立此,各身自愿,不得反悔。倘有反悔者,將此人家私聽憑變賣先用,物的阻執。[27]

族際,乃至支派間的械斗愈演愈烈,有些地方官為了制止械斗,試圖釜底抽薪,通過制定地方性法規,控制祭田的規模。如廣東巡撫王檢于乾隆三十一年(1776年)上疏,略云:

……廣東人民率多聚族而居,每族皆建宗祠,隨祠置有祭田,名為嘗租。大戶之田多至數千畝,小戶亦有數百畝不等,遞年租谷按支輪收,除祭祀完糧之外,又復變價生息,日積月累,竟至數百千萬。凡系大族之人,資財豐厚,無不倚強凌弱,恃眾暴寡,如遇勢均力敵之戶,恐其不能取勝,則聚族于宗祠之內,糾約出門,先行定議,凡族中斗傷之人,厚給嘗租,以供藥餌;因傷身故,令其木主入祠,分給嘗田以養妻孥;如傷斃他姓,有肯頂兇認抵者,亦照因傷之人入祠給田。因而亡命奸徒,視此械斗之風以為牟利之具;遇有雀角,各攘臂爭先,連斃多命,迨經拿訊,而兩造頂兇各有其人,承審之員據供問擬正法,正犯又至漏網。奸徒愈無顧忌,種種刁惡,皆由于嘗租之為厲。前經廣東按察使潘思矩奏請為粵省嘗租仿照宋臣范仲淹義田之例設立,族正、族副經管,仍飭地方官稽查,令其敦本睦族,毋得倚恃爭斗。今奉行多年,而該省聚眾械斗之風,全未悛改。臣查檢卷宗,前犯之案兇徒多人,執持器械,更有鳥槍刀箭各項軍器,藐法逞兇,莫此為甚,且犯案之后,其所舉之族正、族副,該地方官并未聲明究處。臣悉心體訪,蓋緣地方官習尚玩忽,其族正、族副曾否舉報,素不經心。在未經舉報者,固自因循錮習;即間或舉報,而承充之人又多系狡詐之徒,往往肇謀首禍,藉端漁利,是以錮弊日深而刁風愈熾也。臣愚以為,聚此資財,適以濟其兇惡,不如散彼田產,可以息其斗爭。請將所有嘗租飭交地方官查封,村莊戶族據實開報,除零星小戶田畝無幾者毋庸查辦外,其自百畝以上者,傳集族姓公議。凡本處城鄉之祠,每年祭祀所需,酌留嘗田數十畝,即于該族擇一安分之人承充族正,經理其事。嗣后嚴禁添積,其余所存之田有近年捐置者,仍歸本人收管。如系久遠流傳以及遞年租息所置,即按其合族支派均勻散給,仍嚴飭該地方官督同族戶親自查辦,不得假手胥役,致滋紛擾。俾貧民有田以資生,兇徒無財以滋事,庶幾地方風俗歸淳厚矣。[28]

但地方官的這種限制性努力卻成效不彰,蓋因中國地方官任期短暫,政策也缺乏連續性,同時官府對民間社會的實際控制很有限,鞭長莫及是一種常態。械斗卻有愈演愈烈之勢,如在咸豐同治年間更爆發了宗族械斗的升級版——廣東土客大械斗,其規模之大,影響之深,在中國歷史上都屬罕見。[29]宗族械斗直到民國時期依然十分嚴重,1933年廣東省民政長林翼中視察所屬縣份,調查各縣風俗,發現興寧、佛岡等很多地方因宗族而生的械斗長期存在,曰:興寧縣“縣民宗法觀念甚深,各鄉聚族而居,族姓之間,往往因小故釀成械斗。近年此風少息”;佛岡縣“全縣風氣閉塞,民智未開,蠻悍之習,末由變化。姓氏與房份之界甚嚴,械斗之風頗盛。”[30]械斗使得聚居在一起的族人更依賴宗族和族產;為了吸引同宗族人參與械斗,發起械斗的人往往承諾將其私產或爭執的產業變為公產。這都會導致宗族公產規模的擴大。

其三,在廣東沿海地區,存在“分租不分田”的地方習慣。所謂“分租不分田”,指的是在傳統中國諸子均分家產的繼承原則下,本來對父親遺留的田畝應由諸子均分,但在廣東沿海的沙田地區,土地狹窄,人均可利用的耕地很少,一旦無限制的分割下去,必定是越分越小,不僅收益越來越低,而且不利于族(房)的維系,因此采取了不分土地,只由諸子均分土地的租息。這些不分割的田畝,為了管理上的便利,有的就直接并入了太公田(公嘗田)。

正是這兩個因素在其間發揮作用,如果沒有外在的強制力,“祭田”的規模還將繼續擴大。

[1] 《明清廣東稀見筆記七種》,李龍潛等點校,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頁。

[2] 呂坤:《寧陵呂氏孝睦田碑》,載《呂坤全集》(上冊),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470頁。

[3] 施沛生編:《中國民事習慣大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影印版,“第三編第一類”第4頁。

[4] 施沛生編:《中國民事習慣大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影印版,“第二編第八類”,第41頁。

[5] 《增訂本今古奇觀》,林冠夫評選,遲趙娥等注釋,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72頁。

[6] 轉引自來新夏:《清人筆記隨錄》,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528頁。

[7] 孫曉村:《現代中國的土地問題》,載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編:《中國土地問題和商業高利貸》,上海黎明書局1937年版,第94頁。

[8] 參見趙岡、陳鐘毅:《中國土地制度史》,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2年版,第71、104—107頁。

[9] 如據李待問編纂的《李氏族譜》卷七“祀業”記載:李岐庵之子即將捐資創設的祭田載入李廣忠戶頭下以杜紛爭:“余罷漕事歸里,與族老謀言,圖所以貽永者。余復捐資以益之,合之得一頃九十八畝零。余復慮戶籍滋混,開李廣忠一戶,載其稅畝。一歲之內,祭有嘗期,禮有嘗式……又置書田八十五畝零,以作子孫之力學者,愿循循勿失也。”參見《明清佛山碑刻文獻經濟資料》,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1—362頁。

[10] 參見趙岡、陳鐘毅:《中國土地制度史》,臺灣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2年版,第213—215頁。

[11] 參見洪煥椿編:《明清蘇州農村經濟資料》,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6、81—83頁。

[12] 于1932—1940年間,該學院共派出調查學員168人,成論文166篇,其中各省縣市田賦研究者36篇,土地整理者22篇,農村經濟者30篇,租佃制度及房租問題者19篇,土地制度者19篇,地價地稅者20篇,農業金融者8篇,市地問題及土地征收者12篇。調查報告178篇,涉足所及者凡19省,180多個縣市,且均收取其當地實際情形及其重要文書,存之于報告中。1976年臺灣中國地質研究所與斯坦福胡佛研究所合作,于1977年開始由臺灣成文出版事業公司和美國中文資料中心聯合影印出版,對當代學人研究中國傳統、近代的經濟、社會、土地等問題提供了寶貴資料。參見蕭錚主編:《中國地政研究所叢刊·民國二十年代中國大陸土地問題資料》,臺灣成文出版事業公司、美國中文資料中心1977年影印本,總序。

[13] 參見陶希圣:《潮流與點滴》,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3—125頁。

[14] 參見中國社科院科研局編選:《陳翰笙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3—75頁。

[15] 參見《廣東省志·國土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第112—116頁。

[16] 參見孫曉村:《現代中國的土地問題》,載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編:《中國土地問題和商業高利貸》,上海黎明書局1937年版,第96頁。

[17] 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上冊),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184—219頁。

[18] 呂大臨:《橫渠先生行狀》,引自陳俊民輯校:《藍田呂氏遺著輯校》,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586—589頁。

[19] 參見呂大鈞:《呂氏鄉約鄉儀》,載同上書,第563—584頁。

[20] 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上冊),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219頁。

[21] 朱熹:《增損呂氏鄉約》,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載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第24冊,安徽教育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601頁。

[22] 楊開道:《中國鄉約制度》,山東省鄉村服務人員訓練處1937年刊印,第16頁。

[23] 參見余英時:《史學研究經驗談》,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74—75頁。

[24] 洪煥椿:《明清蘇州農村經濟資料》,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9—80頁。

[25] (清)蔡垚爔修:《新會鄉土志》卷七,粵東編譯公司1908年鉛印本。

[26] (清)張集馨撰:《道咸宦海見聞錄》,杜春和等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1—62頁。

[27] 轉引自田濤:《徽州民間契約中的稀見文本研究》,載《中國法律史學會成立30周年暨2009年會會議論文集》,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8—89頁。

[28] 王檢:《請除嘗租錮弊疏》卷五十七,載《皇清奏議》,臺灣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

[29] 參見劉平:《被遺忘的戰爭——咸豐同治年間廣東土客大械斗研究》,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

[30] 廣東民政廳編:《廣東全省地方紀要》第二冊,廣州東明印書局1934年版,第57、2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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