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講座精華集(歷史)
- 《北大講座》編委會
- 18270字
- 2020-09-25 15:38:46
宋代歷史再認識
鄧小南
[演講者小傳]
鄧小南,女,1950年6月生。1985年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獲碩士學位。現任北京大學歷史系人文特聘教授,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史學會副會長、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北京大學學術道德委員會委員。
主要著作有《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宋代文官選任制度諸層面》等。曾獲國家級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獎、北京市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獎、楊芙清王陽元院士教學科研特等獎。著述獲北京市第十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教育部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北京大學改革開放30年人文社科百項精品獎、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優秀成果著作一等獎、論文一等獎。
大家好,我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宋代歷史再認識”。看到這個題目以后,可能大家會想,宋代的歷史,為什么值得我們對它進行再認識呢?這樣一個歷史時期,在中國歷史上,有什么樣特殊的地位?下面我希望能夠從不同的角度來回應這樣的問題。
我們首先了解一下嚴復先生、王國維先生、陳寅恪先生這幾位可以被稱為國學大師的人物對宋代歷史地位的評價。嚴復先生當年曾經執掌京師大學堂,也就是我們北京大學。嚴復先生的這一段話里面是說宋代在中國歷史上是有特殊影響的。他說古人喜歡讀前四史——前四史就是《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前四史的影響主要在于它的文字,但是如果站在當代的立場上回過頭去看,關注對于近代中國的政治、風俗造成最深刻影響的時代——是善是惡我們姑且不作道德上的判斷——這些影響是宋人所造就,是自宋代延續下來的,這一點他說十之八九可以斷言。后面兩條是王國維先生與陳寅恪先生的話,他們主要是針對華夏文化的發展,從這樣一個角度指出了宋代在中國歷史上特殊的地位。
我們知道中國歷史上的朝代每一個都是不同的,都有不同的特點,而在黃仁宇先生《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這一部書里面有個概括。他說:中國歷史上的朝代,每個都不同,而尤以趙宋為顯著。如果我們仔細看看,這個“不同”是很容易能夠觀察得到的。
比方說,我們知道宋代這個時期,開國的君主是趙匡胤,趙匡胤和陳橋兵變這個故事,我們早就耳熟能詳。趙匡胤是個職業軍人。在中國的古代歷史里面,開國的君主,靠馬上打天下的是不少的,像秦始皇、劉邦和后來的努爾哈赤都可以說是馬上打天下,但是他們都不是職業軍人;主要的朝代里面,以職業軍人的身份成為一個開國君主,其實只有趙匡胤。但是趙匡胤得天下,偏偏不是他打下來的,我們知道宋代歷史上被人詬病的一個主要問題,是它的軍事力量的不振。趙匡胤作為軍事統帥,本來軍事上的管理、軍事上的指揮是其強項,但這樣一個朝代,為什么偏偏會走上長于“文治”的道路,為什么軍事上反而缺少建樹?宋代的歷史,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思考的空間。
今天我們的“再認識”,從四個角度來講。首先我們是要從一個比較概括的視角,來對宋代的時間和空間有一個基本的認識。因為我們歷史學,其實主要是從時間和空間這兩個角度入手的。
秦 前221—前206
西漢 前206—25
東漢 25—220
三國 220—280
西晉 265—316
東晉 317—420
南朝 420—589
北朝 439—581
隋 581—618
唐 618—907
五代 907—960
北宋 960—1127
南宋 1127—1279
元 1271—1368
明 1368—1644
清 1636—1911
這是中國古代朝代表,這里沒有包括夏商周,只是包括從秦始皇建立帝制以來的這樣一些朝代。我們知道,中國古代帝制時期差不多是2000年,而宋代在這之間,從公元960年開始,到公元1279年結束,差不多正是在2000年的中段。那么再具體點來講,我們經常看到宋代被稱為“兩宋”,所謂的“兩宋”就是北宋和南宋。其實在宋代的時候,從來沒有兩宋這種說法,這個都是后來的人回過頭去看宋代歷史,會把首都在開封的這一段稱為北宋,后來金人打過來了,北宋王朝覆滅了,政權輾轉流落到南方,定都杭州,那么這一段時間就稱為南宋。

現在我們看到的是北宋和南宋的帝王簡表。北宋的幾個皇帝,應該說是比較名副其實的,確實都是做過皇帝的,而南宋的九個皇帝就很不一樣。我們知道,1276年,南宋朝廷已經投降了,當時蒙古的軍隊包圍了臨安,也就是杭州,尚在幼年的小皇帝宋恭帝就在實際執政的太皇太后率領下,出來投降了。在此之后呢,宋朝一些在外的官員、將領,像我們熟悉的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這樣一些人,又組織了幾年的抗蒙戰爭。他們擁立的小皇帝和政權基本上流落在兩廣、福建、江西這樣一些地區,一直到1279年整個覆滅。所以宋恭帝以后的兩位皇帝,其實都是流落在外的小皇帝。
我們觀察一個朝代,一方面是要能夠拉得開,一方面是要能夠貼得近。所謂拉得開,就是要把它放在更長的時段中去認識它的歷史地位,它的歷史影響;所謂貼得近,我們要更加貼近地觀察當時的歷史現實。
作為一個長時段的觀察,我們會注意到,對于宋代在長時段的中國歷史里面占有什么地位,很多學者都有高度的評價。錢鍾書先生在20世紀50年代出版的一部中國文學史里面,執筆寫了宋代部分,他說,在中國文化史上有幾個時代,一向是相提并論的,說到文學,會說到唐宋,唐詩宋詞;說到繪畫,我們會說宋元,文人畫;說到學術思想,我們會說漢學、宋學。不管從哪一個角度來說,我們都會提到宋代。
這是從朝代之間的文化延續和它的關聯來講。如果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觀察,這個長時段里面有很多的變遷,在變遷發生比較集中的時段,我們會稱它為“轉型”期。20世紀初,日本學者提出“唐宋變革論”,強調唐宋之間的明顯變革,這對于世界范圍的中國史學界、漢學界都有很大的影響。最近這些年,也有學者討論宋元明之間的變遷,其實是探索從宋代開始的變革。研究思想史的葛兆光老師,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唐宋”抑或“宋明”》,也就是說我們是要把唐宋放在一起看,還是把宋和明放在一起看。這樣兩種銜接方式在我們面前凸顯出來的,可能是歷史上不同的特點。如果我們把唐宋并稱,是把宋代看成一個變革期的結束;如果宋明并稱,則是將宋代視為一個新的變革期的開始。
剛才我們是從時間的角度講,下面我們從空間的角度來看。
這是一個北宋時期的立國形勢圖。從這個圖上我們首先可以看到,北宋的統一從來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統一。它的疆域比起漢唐時期的疆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樣的一個形勢,應該說其來有自。西部和西北地區的廣大空間,原本是在唐的統治之下。但是自從公元755年爆發了安史之亂以后,唐朝廷把西北的重兵撤回到內地,以應付變亂。當時大食人(也就是阿拉伯人)、吐蕃人,這樣一些民族,已經在唐的周邊崛起,所以唐的軍隊收縮以后,很快這些地方就不再為唐所有,因此唐代的后半期,西北地區大片領土已經跟唐的中央政權沒有關系了。而在東北也崛起了一些民族,像契丹族、奚族等等。契丹族后來建立了遼。10世紀初,中原地區唐的政權被五代的第一代——后梁——所取代,繼而形成了一個諸多政權并存的局面。

我們可以看到,這張小圖是五代十國時期的割據形勢圖。五代是指北方地區前后相繼的五個朝代,他們的統治重心在開封、洛陽,都是在河南。而在他們的周邊,先后出現了十個小國家,其中包括現在山西太原的北漢,南方前前后后有九個小國家,這樣合起來是五代十國。五代十國是中國歷史上,上上下下分裂非常徹底的一個時期,諸多割據政權在當時同時并立。
北宋繼承的就是這樣一個局面。宋完成的統一,實際上就是把原來五代十國的疆域統一起來了。而北部、西北大片過去的漢唐時期的疆域,都不在宋的統治之下。

就疆域的廣度而言,宋朝所完成的,跟前代來比較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統一;但是就統一達到的縱深層面而言,其深度是前朝所難以比擬的。這是什么意思呢?我們知道漢代、唐代都不是亡于農民起義的,它們的王朝怎么會一朝覆亡?其實,漢代并非滅于黃巾起義,是漢代自己扶植起來的軍閥、封疆大吏群雄并起,最終取代了東漢。唐代也不是滅于黃巢起義,而是滅于藩鎮節度使朱溫的,藩鎮節度使相當于今天一個大軍區的首長,而他也是唐的統治者扶植起來的。我們知道,從宋代以后,再也沒有這種情形,沒有一個王朝是被他自己扶植起來的地方官員或地方勢力所代替。這樣的情況,和宋代對于地方的統治能力有關系。
宋代疆域有限,對于這個時期,國內史家歷來有很多批評。從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來,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在通史類或者教科書類的著作中,說到宋代,經常會說這是一個“積貧積弱”的時期。就是說國家財力不足,軍費等支出很多,國家財政困窘;和周邊的民族政權,例如遼、西夏、金、蒙古作戰,顯得國勢羸弱,這樣的狀況長期積累下來,就被稱為積貧積弱。
而當我們閱讀歐美學者或者日本學者的著作時,也許會有另外一層感覺。伊懋可教授的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從中國古代社會經濟的角度來講中國歷史上的發展模式,他認為中國歷史上經濟發展最快的是8到13世紀之間。其中十分突出的階段正處于歷史上的宋代。法國科學院院士謝和耐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講到南宋時期的人“有理由認為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國家都不過是蠻夷之邦”。著名漢學家、哈佛大學費正清教授編寫的China:A New History,全書21章,其中有一章寫“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歲月”。我想如果換了中國學者,有的人寫漢,有的人寫唐,可能也有人寫其他時期,但不會有人寫宋。而費正清講“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歲月”,寫的正是北宋和南宋。這樣就給我們提出了一些很尖銳的問題,就是我們應該如何來認識宋代?以往不同的認識之間,是不是有很深刻的矛盾?這樣的一些歧異,是如何產生的?等一會兒我會說到。
宮崎市定是日本京都大學知名的東洋史學家,他有很多論斷提到宋代。他說中國人在文明開始的時期是落后于西亞的,也落后于歐洲的國家,這種局面后來逐漸被扭轉,扭轉的關鍵時期,他說就是在宋代。而且由于宋代文明的刺激,歐洲文明也向前發展了。在李約瑟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總緒論里面,對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有一個宏觀的概括,在這里面他說道:“每當人們在中國的文獻中查考任何一種具體的科技史料時,往往會發現它的主焦點就在宋代。不管在應用科學方面或在純粹科學方面都是如此。”這樣一些現象,是很多學者都觀察到的。在科學技術史上,我們通常會說到四大發明,除了造紙術是比較早的一項,其他三項,印刷術、火藥、指南針,或者是在宋代發明的,或者是技術在宋代得到了完善,或者是在宋代傳到了西方。我們知道雕版印刷唐代就有了,但是唐代雕版印刷并不印書,是印佛經、佛像,印日歷。印刷書籍是從五代以后才開始的,在宋代才形成了規模。活字印刷當然更是宋代的。以前我們北大東門外面方正集團大廈門口有一副對聯,叫做“古有畢昇”,“今有方正”。畢昇,是宋代的“布衣”,普通工匠,他所發明的活字印刷術,對于印刷業的影響,一直持續到方正集團的激光照排技術出現之前。
英國學者培根和馬克思,都曾說到三大發明對于世界文明的牽動。馬克思還特別說它們預告了資產階級社會的到來。而這三大發明都跟宋代歷史有最直接的關聯。
我在2006年的時候寫過一篇短小的文章,就是《宋代歷史再認識》。在這里面說到為什么中國學者和一些海外學者講到宋代這個歷史時期的時候,彼此的認識與概括會有很大的反差。我想,國內學術界對于宋代的認識基本上是近代以來形成的,這樣一種認識框架包含著當代人反觀歷史的體悟。人文學者對于歷史的追索,對于歷史的關懷,都是建立在現實關懷的基礎之上。近代以來中華民族飽受列強欺辱,當時的人們有非常強烈的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這樣一種期冀。懷有這種民族情結的時候,自然憧憬強盛的時代,回顧歷史,也喜歡漢唐的盛世。而西方學者沒有這種民族情結,他們關注的是中國對于世界文明的牽動,看哪一個時期對于世界文明有比較直接的影響,他們覺得這個才是最值得注意的。我們中國自古以來是中央集權的國家,相對而言,我們的學術長期以來比較關注政治史、王朝史,而西方學者比較注意的是經濟史、文化史。在這樣不同的背景之下,觀察到的問題和所做出來的概括,都會有所不同。
下面我們講一下宋代立國的形勢和它所面臨的秩序格局。
大家知道,宋代并不是接著唐代來的,唐和宋之間還隔了五代,五代是五個朝代,唐是公元907年滅亡,到公元960年宋代建立,中間只有53年的時間,卻更換了五個朝代,14個皇帝。走馬燈似的,更替得非常頻繁,當時的人心里都非常的不安定,從上到下,整個社會上彌漫著慌亂的情緒。公元960年的春節過后,在開封東北的陳橋驛這個地方發生了又一次兵變,這就是“陳橋兵變”。后周原來的禁軍統帥趙匡胤通過兵變做了皇帝。
我想,當時很少有人會相信,趙匡胤建立的這個王朝能夠穩定下來。前面也有一些軍閥做了皇帝,也是想穩定,但是都沒有穩定得了。趙匡胤所建立的很可能也只是接著前面五代的第六代而已,可能仍然是個短命的王朝。而趙匡胤有效地把這個王朝穩定下來了,應該說這不僅僅是他,一方面包括他周圍的智囊人物、當時的精英,也包括他后面的繼承人。從紛亂的狀態轉變成為一種太平治世的面貌,兩種狀態有著很強烈的反差。這種情形呢,在宋人心目中就覺得是了不起的成就,他們就一直都在討論,成功的原因何在。南宋的理學大家朱熹和他學生的一些對話,被整理出來,叫做《朱子語類》。我們看到,朱子的學生請教他說,太祖做皇帝,怎么能把政權穩定下來,肯定是把五代所有不好的做法統統都廢除了。而朱子回答說,不,只是把那些最關鍵最嚴重的弊端廢除了,而其他的法令條目,多半在原有的框架下繼承下來了。然后朱子說,大凡做事的人,能夠做成事情的人,多是先起大綱,先抓住主要的,其他枝節的問題“可因則因”。也就是說首先要把關鍵處抓住,要有根本的改變,而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地統統推翻重來。朱子說這才是“英雄手段”。
我們看看趙匡胤的“大綱”包括些什么內容。趙匡胤建立的王朝,開國基調應該說是比較理性的。我們可以舉兩個很小的例子來講。司馬光是北宋的史學家,他在《涑水記聞》里面記載到這樣一件事:周世宗晚年為了給自己的小兒子留下一個比較好的繼承條件,他就把掌握兵權的那些人,禁軍里面這些帶兵的,凡是他覺得有疑問的人,可能不效忠的,統統都除掉了。這些剪除,有的可能有道理,有一些也沒有明確的道理,比方說把看上去方面大耳的人也除掉了。所謂“方面大耳”是指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就是民間所說的帝王相,所以把這些人都除掉了。趙匡胤當了皇帝以后,和周圍的人說起來,他不無得意地問:你們看我長得怎么樣?他的意思是說,我是有帝王相的,可是周世宗也沒能把我除掉。他接著就說,如果你真有能力做天下的主宰,其實不是靠這種方式能除掉的。
我們可以看到,周世宗的時候,為了鞏固他的政權也是想盡了辦法,可以說五代時期的這些帝王,每位都希望能夠鞏固自己的政權,但是在鞏固政權的手段上,趙匡胤顯然比他的這些前輩們高了一招。
另外,趙匡胤本身也是軍閥,他從軍閥變成君主,身份的轉換是一個很大的變化,對他個人也是一種挑戰。當時有這樣一件事情:趙匡胤有一天在后院里面打鳥雀,正在興頭上,忽然外面報告,說有人有急事要見皇帝,于是只好把打鳥的事放下了,就先召見官員。結果這個官員報的凈是一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沒什么重要的,趙匡胤很不高興:就這些事還至于打攪我!這位官員說:我覺得比陛下打鳥更重要點吧。于是皇帝就更生氣了,舉起殿上的玉斧就甩過去,結果打掉了那個官員的兩顆牙。這個人把兩顆牙撿起來揣到自己的懷里,皇帝就罵他:你還想把這兩顆牙留起來,想上哪告我去啊。于是這位官員說:我是沒有地方去控告陛下,可是自然有史官會把這件事情記下來。聽了這話,文獻上的記載是說“上悅”,其實皇帝當時恐怕很尷尬。但是不管怎么樣,趙匡胤還是很開明,很理性的,賞賜金帛慰勞這位官員,鼓勵他敢提意見。
隨著趙匡胤自己的身份轉換,同時也要建立一種君君臣臣、君尊臣卑的政治秩序,這是他個人,也是北宋初期朝政所要追求的重要目標。趙匡胤剛做皇帝的時候,確實有少數地方節度使反叛,但那些反叛很快就平定了,而他面臨的主要挑戰,其實是來自于過去和他“比肩同氣”的那些人,也就是資歷地位跟他差不多的那些將領、兄弟。他們這些人,以前都是不分你我摸爬滾打在一起。他們兄弟里面出來一個人當皇帝了,這些人在當時都非常跋扈,都是不可一世的派頭。而這種情況并不是趙匡胤所希望的,他希望君臣之間要拉開距離,他這個皇帝就是要凌駕于這些昔日同僚之上的,所以要建立尊卑井然的理想政治秩序,這是一項非常重大的任務。
我們看到各朝各代建立初期都面臨過類似的問題,為了確保君主的權力,漢代劉邦、呂后的時候“狡兔死、走狗烹”,明代朱元璋的時候,制造幾個大獄案,牽連了數萬人。但是趙匡胤卻以“杯酒釋兵權”之類的方式解決了禁軍的統轄權,一切都是波瀾不驚,在這樣一種狀態下,通過一些幕后的操作,沒有發生任何的流血事件,逐步建立起來一些規矩、制度。不僅對于當年的兵將,對于宦官,對于宮廷里面的后妃等都建立了一套制度。這些制度的基本原則,在宋人的心目中,那個時候就很明了,是一套防弊之政。
宋代繼承的基本上是五代的地盤,而五代的時候,社會弊端比較多,王朝統治不穩定。在這種情況下,宋代很多政策的出發點,都是防范弊端的,或者說那時候都是穩定至上的。這樣一種思路,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對于宋人的作為有所限制,制度傾向緩進保守,大規模的調整比較少,是那種步步為營的、逐漸積累起來的細部調整。
南宋初年的宰相呂頤浩,曾經看到趙匡胤做了皇帝以后,寫給他的臣僚的親筆書信,其中寫給趙普的,就有一百多封。其中一封說,我和你們共同平定禍亂治理天下,希望我們創立的法度,能夠子子孫孫一直傳下去。可見這在當時的君臣心目中是非常重要的、沉甸甸的一項任務。趙匡胤通過兵變做了皇帝,變家為國,這是他陰謀的成功,同時也是他責任與負擔的開始。
太祖的弟弟宋太宗,是宋代的第二位皇帝,他怎么當的這個皇帝,到底是光明磊落,還是耍弄陰謀手段,歷來都面臨著質疑。我們現在姑且不說這個問題。宋太宗做皇帝以后,發布了一個即位的詔書,也可以說是安民告示,把他兄長當皇帝時期的舉措,概括成為八個字:“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就是說所有的事情都要事先做出防范,都要周全地進行制約,其實就是我們說的防微杜漸。宋太宗表示要繼承他哥哥的這樣一套做法,他確實是身體力行,而且把這套做法更加推向了極端。一直到南宋的宋孝宗,也就是南宋的第二位皇帝,仍然認為從他們祖宗留下的做法,是他們的家法,是要一代一代效法下去的,這樣一種防弊之政,可以說是兩宋時期的基本國策。
這是一張宋遼時期的疆域和自然地理區域的疊加圖。我們可以看得到,兩條粗線,把當時的整個疆域分成三個大部分。第一個大部分是東部季風區,也就是從海洋上來的季風,最遠能吹到什么地方,這道線和我們國家400毫米降水線差不多是一致的,從東北的大興安嶺下來以后,過蒙古高原的陰山山脈,再向西到青藏高原東部邊緣,這基本上是東部的季風區,而這個季風區除了高寒地帶,其他地區都是農耕地區,是農耕民族長期活動的地區;第二個地區是西北干旱區,游牧民族長期活動、逐水草而居的地區;第三個地區是青藏高原,比較特殊的地理單元。

從這張圖上我們可以看到很有意思的現象:細線圈起來的北宋的疆域部分,和自然地理的區劃,它的西北邊、西邊都高度重合。東北邊的宋遼分界,這條線是白溝,即拒馬河,這條分界線的形成和石敬瑭把幽云十六州割給契丹是有關系的,所以它不是完全天然形成的雙方之間的界限。這張圖啟發我們想到一個問題,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如果力量相對來說比較均衡的話,農耕民族很難把它統治的觸角伸到游牧民族長期活動的地帶里去,反過來也是一樣。當然如果一方的力量非常強大,自然地理的界限就限制不住。比如說漢武帝的時候,比如像后來的元朝,都不會被自然地理條件完全限制住。但是如果雙方的力量相對不均衡,自然地理條件的影響作用會相對凸出。
正是因為這樣的一種狀況,使得宋代的內政,一直是處于外部壓力之下的內政,我們通常說一個國家的外交是它的內政的延伸。宋代的情況我們也可以反過來說,宋代的內政,始終都是在外交壓力下的選擇,是在特定的外交局勢下的一種內政。我們來看看這個外交的壓力,當時到底給宋代統治者帶來了什么。
南宋人李燾在他撰著的《續資治通鑒長編》里面說到,1004年宋真宗的時候,發生過一個事件,就是宋和契丹(遼)之間訂立了一個盟約,我們上中學的時候就學過澶淵之盟。盟約的第一條就是雙方君主約為兄弟之國。這與五代后晉石敬瑭那時候不一樣,石敬瑭向耶律德光稱臣稱兒,做“兒皇帝”,而耶律德光其實比他小十歲。此時跟后晉的局勢不一樣,現在是雙方約為兄弟之國,互換國書。我們現在看來覺得沒有什么,但在當時,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我們可以看到宋方國書的內容,開篇就說“大宋皇帝謹致誓書于大契丹皇帝閣下”;然后契丹方面也有回復,也是說,“大契丹皇帝謹致誓書于大宋皇帝閣下”。兩邊的語言表述基本上是一致的,兩邊是“兄弟之國”,看上去大體平等的關系。
契丹的國書,當年在宋方境內只頒布給了河北河東地區,也就是今天的河北、山西,因為這些地區和契丹交界,而沒有頒布到其他地區。另外從李燾的記載來看,宋朝的《實錄》中并沒有記錄相關的文字。這是什么原因呢?我們知道,在中國古代,長期以來所信奉的理念是天無二日,合法的皇帝只能有一個。而在國書里面,宋方的皇帝非常明確地稱對方為大契丹皇帝,這種情況是過去從來沒有的。“中國”這樣一個概念,先秦的時候就有了。但是那個時候所謂“中國”并沒有界限,從一個中心開始向周圍輻射,漸次延展,沒有邊界。“天下”“中國”都是一種秩序的觀念。而到了此時,似乎在這個皇帝之外又有了他承認的另外一個皇帝,宋代君主的“天下”有了限制。這樣,就開始有了“疆域”的意義。雙方的國書里面,都說到“各守疆界”,雙方之間有了明確的疆界劃分。我們知道,近代的“國家”的觀念和古代非常不同,古代的國家、帝國,是一種秩序的觀念,近代的國家則是有主權有疆域的。所謂的empire,與nation state,是很不相同的概念。葛兆光老師在《宋代“中國”意識的凸顯》這篇文章里指出,“中國”有限的空間意識,這樣一種對于國家認知的觀念,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什么時候開始形成的呢,其實就是宋代。
這樣的一種狀況,對于皇帝,對于當時的上層人物,士大夫、知識階層,其實是有很深刻的壓力的。該如何解釋、應對這樣的一種局面,引發出宋代歷史上許多重大問題。為什么宋代《春秋》學發達,就是因為《春秋》是講“大一統”的,而宋代面臨的問題正是怎么樣重新去論證這個大一統,而這種敵國、外患使得當時的士大夫、知識分子有必要面對政權存在的合法性、正統性問題。
這些年西方學者也有一些相關的著作,China among Equals,這本書是80年代中期加州大學出版的一次研討會議的論文集。標題的意思是說,在當時被周邊的若干敵國(勢力差不多的政權)包圍下的“中國”(中原政權),它所面臨的問題和它所應對的方式。這個書是有副標題的,The Middle Kingdom and Its Neighbors,10th-14th,“Middle Kingdom”是它對于“中國”一詞的翻譯。2007年的時候,Unbounded Loyalty:Frontier Crossings in Liao China一書出版,評論者也特別強調,遼(契丹)和宋之間開始有了明確的疆界,這不同于唐以前中原政權與其他政治勢力之間活動性很大的邊界。德國的Kuhn教授也提出來,這種持續不斷的軍事壓力,使得當時的中國人,明白了“中國”這個詞意味著什么。在這個時期,“中國”凸顯出了新的意義。
到2008年的時候,哈佛大學教授包弼德,寫了《地理與文化》一文,對middle kingdom這個說法提出了一個挑戰。他把中國翻譯成the central country。這兩種譯法的區別在哪里呢?Middle kingdom是若干王國中的一個,位于中間的位置上。而central country則是處于一個核心地位的,強調向外輻射的概念。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語詞翻譯,也包含著對于歷史的深刻理解。這樣一些認識,其實都和北宋中期的這樣一種局面,就是剛才我們說的“天下秩序、立國形勢”有關。
我們對以上內容做一個概括,在這個時候相對于宋朝來說,遼、夏、金這些民族,都逐漸成熟起來,建立了比較強勢的、能夠和中原王朝長期抗衡的少數民族政權。這個時候中原王朝的作用,主要是體現了一種核心的輻射作用,而不像唐太宗那個時候,八方來朝的“天可汗”那種局面不復存在了。但是宋代,在政治制度、社會經濟、思想文化這些方面對于周邊地帶還是發生著深刻的牽動作用。
下面我們講第三個問題。前面我們曾經說到宋代“防弊之政”的國策,但是一個國策要落實,是需要有一些具體途徑的。在宋代,所謂的“立紀綱”、“召和氣”,就是當時的思想家經常會并列提出來的兩端。紀綱,就是制度。和氣就是天地之間運行的陰陽交感的和諧之氣。怎么樣通過建立紀綱來感召和氣,我們舉一個例子。以科舉制度作為例子。所謂的立紀綱,就是制度要走向嚴密化,召和氣相對地講究開放和睦的氣氛。科舉制度不是宋代開始的,唐代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成型了。宋代科舉制度最主要的特點,一個是它的嚴密化,一個是它的開放性。這兩端是否矛盾?太嚴密就不開放,太開放就不嚴密?從宋代制度運行來看,我想這兩端其實是可以融合互補的。下面我們具體來說一下。
宋代科舉是三級考試,地方上有鄉試,地方上考中了到中央來參加省試,再考中來參加殿試。這是宋代的殿試圖,考生們在宮殿前面的平臺上應試,皇帝坐在殿堂之中。其實殿試過程從開始出卷子到最后發榜,前前后后可能持續十幾天,皇帝只在關鍵時刻出現。一層一層考上來的人,如果在地方上考了第一名,叫解元;到了中央有關部門(相當于教育部)考了第一名,叫省元或是會元。殿試第一名叫狀元,三層考試都是第一名,就是“連中三元”。宋代做過宰相、副宰相的王曾、馮京都是連中三元的,因為這些人先聲奪人,所以容易被注意到。

宋代殿試圖
宋代的考試,組織比較嚴密。宣布主考官的這一天(當時不是說有固定部門、固定官員年年負責主考,而是臨時任命的主考官),主考官就不能回家,要到考試院里面去,而且考試院要鎖門,考官無法對外聯系,叫做“鎖院”。考試時,考生的卷子在過去都是不糊名的,在唐代主考官都是看得見的。但是在宋代開始糊名了,要把試卷上的名字封住,跟現在的高考一樣。由于擔心考官認識某些考生的筆跡,所以他們還找人把所有的卷子抄錄一遍,并且設專人核對,真的是不惜工本,這種方式比過去嚴密得多。那么,這種嚴密是不是導致了開放呢?我們注意到唐代中期朱慶余的一首詩《近試上張水部》,這首詩好多同學可能都熟悉,表面上是講新媳婦的化妝,“畫眉深淺入時無”,實際上是朱慶余在考試之前,委婉隱諱地詢問主考官張水部(張籍),說我的作品風格你覺得怎么樣,是否合乎時尚呢?這樣的“溝通”只有在科舉考試不糊名的狀態下才有用,主考官看中了哪些人,在考試錄取的過程中,他們就可能獲得優先被錄取的機會。
正是因為這樣,唐代后期的詩人杜荀鶴,在他的詩作里面就說到,“空有篇章傳海內,更無親族在朝中”,沒有人替他推薦,所以科舉做官的路就不順利。這種情形在宋代發生了很大的轉變。所以北宋的時候,有這樣兩句詩,說“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孤寒是指家庭沒有特殊背景的人,只有在考試糊名的背景下,大家才真正是相對平等的。當時的制度規定是不是真的有效呢,下面有一個例子。
李廌是蘇軾的學生、追隨者。是當年“蘇門六君子”中的一位。元祐三年李廌報名參加科舉,恰好這一年蘇軾被任命為主考官,大家都很高興,覺得長期在一起讀書寫作,彼此的風格都非常熟悉,肯定能夠選出李廌的文章。結果呢,考試過后,判完了卷子,蘇軾認定其中一份卷子必是李廌的,于是把這份卷子放在第一;排序確定之后才能拆號,把名字打開,登錄,發現這一試卷不是李廌的,而是章援的。章援是誰?他父親章惇是王安石變法的一員戰將,基本上是與蘇軾持不同立場的。結果這一年的狀元就是章援,而且,那一年錄取的幾百名進士中,也沒有李廌。開號之后,兩人悵然出院,心情都很不好。蘇軾就寫了一首詩,送給李廌,他說當年“青袍白紵五千人,知子無怨亦無德”,我真是沒有辦法從這幾千人里準確地把你挑出來。所以那時候的主考官,即便想要提拔某個人,在那個制度之下也是很難的。
南宋后期的寶祐四年,文天祥中了狀元,第一甲第一名。這年一共錄取了進士601個人,有學者根據考生填報的材料統計過,當時平民出身的,就是三代沒有官的是417個人,差不多占三分之二。從《登科錄》中文天祥的材料來看,他曾祖是誰,祖父是誰,父親是誰,三代都很清楚。三代中如果有人曾經做官,都要寫上,那時候對于材料的真實性都是有“聯保”的,如果隱瞞了大家都要受牽連。文天祥父祖三代沒有官。而第二名陳賞,他的父親是有官的,是一個最低的品級,從九品的官,而且往往是徒有其名沒有事任的,但是他仍然要寫上。根據相關的統計,西方學者說科舉制度吸納了很多新鮮血液,所謂的new blood進入到官僚群體里面來。這樣形成了一些社會流動,平民從競爭里面得到脫穎而出的機會;而官僚家庭中人,則感受到競爭的壓力。這些人雖然有蔭子的特權,卻無法確保世代高官。
宋代和唐代的宰相家族分布,比例也很不同。唐代一共369名宰相,來自98個家族,而宋代134名宰相來自126個家族,相對來說,分布面比較廣,很少有一個家族里面世代出宰相的。這也讓我們看到時代的變遷,看到當時社會的流動。
《唐六典》記載唐代制定的法規,說工商之家不得預于士。父親從事工商,子弟也不能參加科舉考試,這一限制到唐末五代時期就難以實行了。南宋時,陳傅良就說,(本朝)家不尚譜牒,身不重鄉貫,以此得人。從五代以后取士不問家世,你來自哪一個家族,沒有人再重視了,因此可以選拔出有才能的人。我剛才說到連中三元、做過副宰相的馮京,他父親很可能就是一個商人,他可以靠自己的本事成為狀元。而且,當時的婚姻,也不那么講究門當戶對。科舉發榜的那一天,不光是進士們自己要去看榜,而且當時那些富戶、大官僚家,都派人去看榜,為什么呢,好歹在那兒找個女婿,這就叫做“榜下擇婿”,說得更露骨的呢,就是“榜下捉婿”,拽著一個就走,其他條件到家再問。在這個時候,一些出身貧寒的讀書人脫穎而出,被稱為“寒俊”,成為一批新型的士人,活躍在政治舞臺上,從而產生了宋代所謂的“士大夫政治”。陳寅恪先生說,中國歷史上有兩個時期是言論最為自由的,一個是中國歷史上的六朝,一個是趙宋。有學者指出,士大夫群體在中國出現很早,但是士大夫作為政治舞臺上的主導力量,是到了11世紀的北宋,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真正主導了政治舞臺。
范仲淹,大家都知道他斷齏畫粥的故事,父親早逝,母親帶他改嫁,家境清貧,到寺院里讀書,家中帶來的米,只夠熬粥。煮成粥冬天的時候就凍成一坨,他拿刀把它劃成幾塊,一頓飯吃一份;齏是指家里腌的咸菜,咸菜也要切成一段一段的,以便多吃幾天。歐陽修四歲而孤,父親不在了,母親教他寫字,家里面根本買不起紙筆,只能拿蘆葦稈在沙地上畫。像這樣一些人,后來都成為當時顯赫的人物。
如果我們將唐宋時期的士大夫官僚相比較,我們可以看到:唐代一朝出現了很多政治精英,唐太宗那時候,像房玄齡、杜如晦,都是政壇上很有影響的人物;到了唐玄宗的時候,姚崇、宋璟,也是出色的政治家。但是他們在經學上,在文學上,說不上有什么突出的成就。反過來,經學上有成就的,像孔穎達他們這樣的一些人;文學上有成就的,像李白、杜甫,在政界又缺少突出的表現。但是宋代這批士人很不一樣。范仲淹做過副宰相,是慶歷新政的主持者,是當時政治舞臺上起引領作用的精英人物;他的文學作品,《岳陽樓記》,膾炙人口,我們全都背過,此外他也有經學方面的闡釋研究。歐陽修也是一樣,他做過副宰相,是文學家,也是史學家。像司馬光等人也是這樣。王安石尤為突出,前幾年修訂大百科全書,大百科全書第一版是按類別編排出版的:比方說政治卷、文學卷、教育卷、歷史卷,是條目分開的。第二版變成按音序排,類似于大不列顛百科全書。這樣同一個人就要合并為一個條目。結果發現,在歷史卷、政治卷、哲學卷、文學卷、教育卷、經濟卷都有“王安石”的專條。我們可以看到,宋代的這一批人,精通文章、經術與政事。對他們來講,從政和治學是不分的。所以復旦大學的王水照先生說宋代的士大夫是一些復合型人才。
這樣一種時代精神,彌漫于當時的朝野。橫渠先生張載,當年在京師開封,坐虎皮說《周易》,氣派很大,聽者甚眾。有一天晚上,程顥、程頤兄弟到了,他們那時候還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張載和他們議論《周易》,談了一個通宵。第二天張載來把虎皮卷了,跟學生們說:我以前講的不足為據,現在有二程來了,他們是真正懂得《周易》的。
在那個時候,這種非常活躍而又強烈的辯駁問難精神,促進了當時對于傳統儒學的新探索、新解釋,從而形成了一種“思想解放運動”。前些年葛兆光先生發表過一篇文章,叫做《盛世的平庸》,就是說盛唐時期缺乏一流的、能夠引領方向的著名思想家。這種情況在宋代有很大的改變。宋代的士大夫,在朝廷上比較得到尊重,他們的意見受到采納;另外,當時還有一條規矩,就是不殺士大夫。不是絕對不殺,趙匡胤也殺貪官,但很少有人是因為公務活動里面犯了什么錯誤,或者是觸怒了皇帝而被殺的。這種情況和明代的情形,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
宋神宗時有這樣一件事:當時在陜西跟西夏用兵,宋方軍事行動嚴重失利,宋神宗非常痛苦,曾在朝廷上當著滿朝文武放聲慟哭。這一失利誰該負責呢?有一個比較突出的人物就是運送糧草的轉運使,糧草供應不上,當然是扯軍隊的后腿了。所以皇帝就寫了一個內批,指示要把這個轉運使處斬。第二天上朝,問及這個事辦得怎么樣,宰相報告說,剛想向您匯報。皇帝很不高興,說這還匯報什么?宰相就說了: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既然搬出祖宗的先例,皇帝沉吟片刻,說不殺也行,那就刺面發配到風土遠惡之地去。門下侍郎,就是副宰相章惇,就說,要是這樣的話,還不如把他殺了。為什么呢?他說:“士可殺不可辱啊!”給他臉上刺字,這不是一番侮辱嗎?于是,皇帝非常的惱火:做不成一件痛快事!神宗是很強勢的皇帝,一般的情況下皇帝發火大家就蔫了,就別說話了。但是,章惇還接著說:“這樣的痛快事,做不成也好!”我們可以看到,面對著皇帝,宋代的士大夫是很敢說話的。
歐陽修在他的詩作里就有一個表述,“開口攬時事,論議爭煌煌”,就是對于說國家的時政,士大夫都敢發表自己的意見。王安石跟神宗議政,意見不合的時候,就會辭色俱厲,似乎訓斥學生一樣。皇帝呢,也能虛心采納而不見怪。
陳寅恪先生因此說,“尚氣節而羞勢利,天水一朝之文化,竟為我民族永遠之瑰寶。”
下面講最后一個問題。談談宋代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的趨勢。
宋代的歷史從唐代過來,實際上有深刻的變遷。這些變化,我們大致可以把它概括為一個走向平民化、走向世俗化、走向人文化的過程。說到“化”,其實就是講一種趨勢,一種走向。我們今天要實現四個現代化,是往那個方向走,不是終結,不是說完成。跟前朝比起來,宋代走向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的趨勢是很明顯的。
唐代詩歌的成就大家都知道,是處在中國歷史上的巔峰狀態,所以經常會有人說,宋人跟在唐人后面,要想做詩,是宋人的不幸,因為好詩都被唐人做過了,宋人無法超越。說到宋代的文學成就,只好說宋詞。
望廬山瀑布
【唐】李白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題西林壁
【宋】蘇軾
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李白、蘇軾吟詠廬山的兩首詩。作者都是當時一流的文學家,兩首詩作的對象都是廬山。這樣兩首詩放在一起,我們會感覺到有什么不同呢?李白的《望廬山瀑布》是浪漫主義的代表作,使讀者感受到一瀉千里的豪邁氣勢。而蘇軾的《題西林壁》,遣詞造句平平淡淡的,沒有豪華的辭藻,但在平淡之中寄寓著深邃的哲理。相比之下,唐代的詩作比較注重山川意向,而宋人的詩作比較注重人文理趣。錢鍾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概括說,唐詩長在風神情韻,而宋詩的追求是在筋骨思理。什么時候我們會想到李白的那首詩,有一種沖動,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呢?可能是面對雄山大川的時候。什么時候會想到蘇軾這首詩呢?不一定要去面對自然山川,即便是周邊日常生活中,我們也會想到“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詩作沒有高低之分,不同時代的詩人,他們的情感體悟和追求卻可能不同。
以唐代的繪畫和雕塑為例。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的人物畫,早期多半是畫神仙道釋,然后世間的人物才逐漸增多。畫帝王,畫高層的人物,然后平民也會入畫。我們看到的唐代繪畫,包括這些普通的女性人物,一般來說,畫師所反映的,是比較豐腴閑適的形象,這些人都很滿足自得,很自在。而現實生活里面,當然不會如此滿足自在。在宋人的畫筆底下,盡管還是有自在閑適的形象,但是開始出現了大量忙碌中的平民,展示出現實生活中另外一些形象。畫作、雕塑中都有這類寫照。從這里我們就可以看到,在不同的時代中,人們心目中覺得值得記錄、值得反映、值得呈現的,是哪些內容。他們的認識已經有了改變。從唐宋時期的墓志(墓志就是人死了以后記載他的生平的文字)中,也能觀察到類似的特點。

《清明上河圖》局部
這幅圖卷大家都很熟悉,《清明上河圖》,其中反映的是北宋后期都城開封的民俗景觀、市井生活。這一圖像,一直到現在,在世博會的中國館,還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臺灣著名的美術史家石守謙,曾經提出一個疑問:《清明上河圖》在中國歷代的圖像里面,是不是屬于“異類”?在它以后,再開始出現都市景觀的圖像是到了明代的中期16世紀了,而且圖畫的風格也不一樣。所以他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會在北宋后期出現這樣的圖畫,在那個時候中國社會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變化,醞釀出這樣的一幅圖畫來。這樣的都市風情圖,我們只能看一小段:這是趙太丞家,太丞應該是給皇上看病的,這里是個看病抓方的生熟藥店。外面豎的這個大型布幡,實際上就是當時的廣告。上面寫著“治酒所傷真方集香丸”和“太醫出丸醫腸胃病”。這都是現實生活里面的一些場景,由畫家捕捉到他們的筆下。所以那時候的藝術創作,相對來說很貼近于世俗,貼近于平民的生活。
宋代的教育,也有相對普及的現象,專門有學者寫過宋代識字率的問題。《續資治通鑒長編》里有一材料,仁宗的時候,朝廷官員說,那些街頭挑擔子的人,本來都是“微乎其微者”,是社會上最沒有地位的人,他們每一天辛辛苦苦養活妻兒,一天掙的錢,買上幾兩半斤糧食,求得家人不挨餓。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還要每天挪出一兩個銅板來,干什么呢,等他兒子長大了好去上學,就是這樣的人都給他兒子存著念書的錢的。這個時候,從教育者到受教育者,其實都有一種平民化的趨向。
當時普及教育的,主要不是官方學校,那個時候官方學校是應付科舉的,就像現在新東方,應付TOEFL,GRE的,不是從ABCD教起的。宋代小孩子們的啟蒙其實是靠村學,村里的學校,鄉學,還有私塾,在這里得到受教育的機會。像南宋的陳亮,后來考中了狀元,但是在這之前曾經科舉落選,那怎么辦呢?他給朱熹寫過一封信,說今年我要去教二三十個小秀才,其實就是讀書的小孩子。以教書為生。教小孩子,收點學費,一方面他自己有一個生活的來源,另一方面還有一個復習的機會。宋代的科舉取士率不超過1%,剩下的99%落第者,就是要在社會上找自己的出路,包括做鄉里的教書先生。
陸游做了一首詩叫做《秋日郊居》,說到“兒童冬學鬧比鄰”,這個學校只有冬天才開張,為什么呢,平常那些小孩要跟著拾麥穗,帶弟弟妹妹,農忙的時候,爸爸媽媽下地,他得在家里干活。只有在冬天里才有空閑,所以這個村里面有冬學。教學的老先生“授罷村書閉門睡,終日不著面看人”,跟周圍人也都沒什么來往。這些小孩子在課間的時候相互打鬧,玩土,蹬凳子,有的把老師的帽子也摘了。陸游說,農家十月遣其子入學,孩子們讀的,是《百家姓》這一些“村書”,村里面讀的書,其實就是我們說的啟蒙讀物。《百家姓》作為教材是什么時候出現的?趙姓是放在第一位,一定是宋代。我們還可以繼續縮小它出現的時間范圍,是宋代什么時候呢?第二個姓氏是錢,錢氏是吳越國主,吳越是十國里面的一個,首府在杭州一帶,所以我們可以知道,《百家姓》一定出現在北宋前期,當時人對吳越還有記憶。那么,出現在哪個地區呢?當然是江浙地區。所以《百家姓》是出現在北宋前期的江浙地區。《三字經》出現在南宋,這些都是當年的啟蒙讀物。朱子本人,包括他的學生,都寫過啟蒙讀物,當時的理學家,都身體力行地推動過平民教育的發展。
好,我們總結一下。宋代歷史再認識,為什么需要“再認識”?主要是因為這個時代一直到今天仍然給我們留下了很多認識空間。在中國古代的歷史上,從唐代到兩宋時期,經歷了一個很重要的社會變遷過程。這個過程體現著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這樣一個趨勢,這樣一個過程。對于這樣一種過程的認識,既關系到唐代的歷史和宋代的歷史這樣一個基本的定位,也關系到我們對于整個中國歷史大勢的理解。
應該說,宋代處在中國歷史上一個很重要的轉型期,它面臨著來自內部和周邊的很多新問題、新挑戰,它并不是中國古代史上國勢最強盛的時期。但是,它在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上的突出成就,在制度方面的獨到建樹,對人類文明發展的貢獻和牽動,使它無愧于中國古代歷史上一個文明昌盛的輝煌階段。
對于中國歷史上的很多問題,不僅僅是宋代的歷史,都是值得去再認識的。我們關心今天的中國,也要關心歷史上的中國,我們是要在中國的歷史中認識歷史的中國。
好,今天要講的就是這些內容。
[現場答問]
問:老師您好,首先請問一下您對這種觀點,就是從宋代以后,中國的文化走上一種惡性發展的看法;另外中國是否是在漢人的統治下,并且以漢人的思想來治理才會得到好的發展。
老師:本講剛開始時引了幾位先生的話,他們認為宋代這個時期是華夏文明發展的巔峰狀態,但是并不意味著從它那以后就沒有強勁的發展了。跟你的第二個問題有關聯的一點,我自己的感覺是,一個文化一直都會往前走的,就像大河的主脈一樣,一直都需要支流匯進來,不可能有什么純粹的漢族文化,漢人思想,我們現在的漢民族其實也是從中國古代多種民族融合形成的。契丹族那么強盛,在東北亞稱王稱霸,像那個時候的歐洲很多的民族,都是通過契丹族才了解到中國這樣的一片地區的。但是現在契丹民族哪去了呢,其實他們也融匯到其他民族,包括漢族里面來了。女真,后來我們知道像滿族后金也是女真里面一部分人。但是女真其實在元統治期間,也有一部分并到漢族里面來了。所以我想這個問題應該是換一個角度來說,有一些健康的因素,能夠不斷地吸納進來,如果一個民族有這個能力,有這種氣魄,那么這個民族它的文化應該是能夠長遠發展的,而且是良性的。所以我的基本想法,就是說宋代是一個巔峰,但是這個巔峰也是有限制的。像陳寅恪先生說的,是華夏文明的巔峰。實際上我們現在的文化是在越來越廣闊的脈絡里面發展,而不僅僅是限于“華夏”這一民族范疇之內。
問:老師好,我這兒有個材料,說澶淵之盟結定之后,有一個人寫過一篇文章,說你看咱們這個國家多強,還能把遼打敗,在南宋也有這樣的史料,文人和史官在爭該怎么記錄歷史,史官說我當然按照史實記,文人說你應該按道理記,這個事應該按照咱們做得好的方面記。我想問這樣一個問題,宋朝會不會存在這樣一種現象,由于士大夫在整個最上層,而士大夫他們對歷史的看法可能和史官不一樣,是否宋朝有這樣一種情況,士大夫在記錄歷史的時候,有粉飾太平的跡象,這樣的跡象存在不存在,對宋朝的影響深嗎?
老師:粉飾現實,歷朝歷代都是有的,宋朝肯定也是有的,不僅僅是宋朝的問題。但是宋朝的人確實像你說的,非常公開地提出來了。這樣的例子也是有很多的。比如我們可以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宋仁宗的時候,石介寫了一部皇帝的《圣政錄》,當然就是記嘉言懿行,記錄“好事”的。寫了以后給他一個朋友韓琦看。韓琦看了以后就說你不能這樣寫,例如那里面寫太祖在后宮里面喜歡一個女孩子,結果早上不能按時上朝。本來皇帝上朝都是很早的,天一亮宮門就開,現在差不多五點到七點的樣子,所以皇帝是很辛苦的。《長恨歌》里面就說“從此君王不早朝”。趙匡胤有一段時間也不早朝,就是因為后宮這個女孩子。結果大家就給他提意見,說你這個是惰于政事了。他覺得大家提的意見也對,但是回到后宮還是忍不住。最后他想了一個“一了百了”的辦法,把那女孩子殺了,就等于了斷了這件事,再也不會惦記了。這怎么會是“圣政”呢?君主納諫如流,不沉溺女色啊,過去說女色都是禍國殃民的。石介記錄下來,韓琦就說不能這樣寫,他說這是你自己沉迷于女色,你卻把她殺了,要這樣下去以后,那世世代代就殺個沒完了。于是石介就把這件事從《圣政錄》里取消了。是不是說韓琦這個人阿諛奉承?其實也不是那么簡單,他們記錄“圣政”、書寫歷史的目的,是要給后代帝王提供楷模的,既然提供楷模,就要千方百計篩選,這有很大的代價,代價就是篩除掩蓋一些歷史事實。當然我們現在還是了解到,我們不是從記載趙匡胤的材料里得到,我們是從記載韓琦的材料中得到的。這些并不是完全沒有蛛絲馬跡,但要追蹤到有時候也確實不容易。
另外一個例子就是你說的,比如澶淵之盟這件事情,包括杯酒釋兵權等一些事情,宋代的《實錄》和《國史》里面,是沒有記載的。宋代的歷史在各朝各代算很完備的,甚至比后面元明還要完備,但是這些事情沒有記載,當時就有人質問史官,說某事怎么不寫,有的史官就回應說,臉上沒光的事情,看上去后來會認為是丟格的那些事情,就不能寫。但是,當時也有士大夫認為,這些都是應該寫的。現在官方的史書里面沒有寫這些事情,可是在其他的著述里可能是有的,而不同的史官也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比如司馬光寫《資治通鑒》的時候,他手下的人彼此都有不同的意見,處理方式也是各種各樣的。另外官方修史是會有明顯問題的。官方修史的格局是唐代奠定的,唐代以前,史書主要是私人寫的。官方修史一定是避諱的,歷朝歷代都會有這個問題。
(原載《北大講座》第二十五輯)